正当叶孟菲好不容易鼓足勇气,朝着对街刚发动引擎的黑色轿车喊道──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她问的是那位总是一派吊儿郎当的少年。
每次那两人光顾店里,那个长相俊秀的少年,总是对她笑咪咪的,好几次想跟她打招呼,全被另位酷脸少年拦下。
方才她听见俊秀少年喊他的朋友“阿文”,偏偏那个一脸酷样的少年,不曾喊过俊秀少年的名字,让她无从得知少年的名字。
只可惜,隔音效果良好的黑色轿车里的人自然没听见她的大喊,兀自扬长而去,消失在道路尽头。
叶孟菲咬紧下唇,捧着花束的双手有些发僵,想起方才俊秀少年那席嘲弄的话,耳根子后知后觉的一片辣红。
她转过身,满心怅然的走回小店,将花束悉数扔入门口的大垃圾桶里。
“孟菲啊,哪来的这么多花?”
李母端着满盆子的青葱走出来,正巧撞见这一幕,不由得好奇问两句。
叶孟菲收起惆怅的心思,一副无所谓的神色,说:“是一些无聊的同学送的,今天是毕业典礼。”
李母停住清洗青葱的动作,一脸歉赧的说:“啊?!对厚,今天是妳的毕业典礼──抱歉,我跟妳阿爸忙到忘了这件事。”
叶孟菲微笑的轻轻摇首,将书包往椅凳上一搁,蹲下来帮着李母一起清洗,有一搭没一搭的同她聊着学校的事情。
蓦地,店里头爆出几声激烈的争执──
“你竟然敢偷钱!不孝子!看我不打死你才怪!”
“你打死我好了──”
门口前的两母女同时停住手边工作,一脸彷佛窒息般的抬起头。
只见李家荣手中捏着一只鞋子,不停追打着一名身穿瑞和高中制服的少年。
瑞和高中与瑞光国中在同一学区,今年暑假过后,叶孟菲也准备上瑞和高中。
此时,这个因为偷钱被李家荣追打的高瘦少年,是李家父母的亲生儿子──李正霖,他大叶孟菲一岁,打从叶孟菲被亲生父亲扔给李家后,便一直将李家人当作自己的亲人,亦把李正霖看作是自己的亲哥哥。
“爸!别打了,别打了──你会把哥打死的!”
叶孟菲丢下手中那把青葱,小脸惨白的上前阻止李家荣。
李家荣生怕会误伤叶孟菲,果然立刻收了手,只是指着逃窜至店门口的李正霖破口大骂。
“我怎么会生出你这样没羞耻心的儿子?!从小不学好,就只会逃学,偷父母的钱去吃喝玩乐──李正霖,你这么有种就别回家了!”
面对李家荣的辱骂,李正霖丝毫无动于衷,反而向护着他的李母开口索钱。
“妈,我没钱了,给我钱。”
见此景,李家荣气得七窍生烟,不分青红皂白的指着李母一起骂。
“王丽珠,妳敢给这个畜生一块钱,我就一起把妳赶出去!”
深谙丈夫牛脾气的李母不敢再护着儿子,只能红着眼眶替儿子求情。
“好了啦!你要让路过的人看我们家的笑话吗?嫌我们还不够丢人吗?!”
劝到最后,李母已是声泪俱下。
“走就走啊,反正我才不想留在这里卖臭豆腐,丢脸死了。”
见母亲没意愿掏钱,李正霖撂下狠话,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于他而言,有一个这样上不了台面的家庭,害得他在同侪之间抬不起头,他痛恨死了这个家,能滚多远就滚多远。
“不孝子!畜生!辛辛苦苦卖臭豆腐供你念书,你不心怀感激也就算了,还反过来埋怨父母……”
倏地,李家荣眼前一黑,险些跌坐下来,还是叶孟菲死命的抱住李家荣,搀扶着他在椅凳上落坐,这才没让他撞上一旁的铁架。
“妈,爸又高血压发作了,妳快点拿药过来!”
李母这才惊醒回神,擦了擦眼泪,入内取出一杯开水与降血压的药丸,在叶孟菲的协助下,喂着李家荣吞下药丸。
片刻过后,李家荣的状况才和缓,亦恢复了冷静。
他抹了把老脸,忍住鼻酸,看向红着眼眶、一脸担忧的叶孟菲。
“孟菲,妳要记得,千万不能学妳哥那模样。”
“爸,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们伤心的。”
李家荣倍感欣慰的轻搂一下叶孟菲,随后又重新板起一家之主的脸孔,恶狠狠的警告起李母。
“我警告妳,妳以后要是再偷偷拿钱给那畜生,我就跟妳离婚!”
李母不敢再吭声辩驳,只是一脸黯然的低下头,沉默不语。
李家荣非但没有气消,反而越发怒火中烧的劈头数落起李母。
“慈母多败儿!那畜生都是被妳宠坏了!妳一天到晚舍不得他吃苦,不让他来店里帮忙,什么让他专心念书,以后才会出人头地──我呸!供他念书的那些钱,还不如留着给孟菲念大学!孟菲小学毕业拿的是市长奖,国中三年几乎每学期都考第一名,她一放学就来店里帮忙,妳看她多争气!”
见李家荣的情绪又将失控,叶孟菲连忙出声劝道:“爸,别再说了,等等还要做生意呢!万一你晕过去怎么办?我跟妈又不会炸豆腐,今天生意就泡汤了。”
他们一家人仅靠着这间不起眼的小店过活,无论刮风下雨,李家荣总是坚持要开店做生意,这间店俨然已成为他生活与生命的寄托。
叶孟菲很清楚李家荣的性子,每回只要提及不能开门做生意,无论当下处于多么颓靡的氛围,抑或是多么悲怆的状态中,李家荣便会重新打起精神,为了这间臭豆腐小店而继续拚命。
果不其然,叶孟菲话音一落,李家荣便打住数落声,又擦了把眼眶泛红的老脸,故作若无其事的站起身。
“我去忙了,妳们俩赶紧去把青葱洗一洗──先把脸洗一洗,等会儿被客人看见,那就丢脸了!”
语毕,李家荣闷头钻入店内的炸锅前,开始着日复一日的重复工作。
叶孟菲与李母互望一眼,两人俱是松了口气。叶孟菲抽来一张纸巾给李母擦眼泪。
“妈,别哭了,以后爸生气,妳只要提起店里的事情,爸就不会再骂人了。”
望着乖巧懂事的叶孟菲,自知多少有些大小心的李母,登时深感内疚不已。
李母模了模叶孟菲的发心,说:“孟菲,妈对不起妳。”
早熟的叶孟菲自当晓得李母为何事道歉,但她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刻意装傻。“妈,妳在胡说什么啊……”
李母以为叶孟菲当真没发觉她的偏心,只是抿了抿嘴,忍住险些月兑口的话,眼神满是歉疚的凝瞅着她。
“妳放心,不管我们家有多穷,我跟妳爸都会努力供妳念书,妳尽管放心的往上念,就算要念研究所,即使我们存款没剩一毛钱,也会让妳去念。”
叶孟菲眼眶泛潮,哽咽了一声,轻手轻脚的抱住李母。
“妈,谢谢妳跟爸。”
她当然晓得,有些时候李母是偏心的,但认真说来李家本就没有义务养她,可从她来到李家,李家从未饿过她一顿,李母偶尔的小偏心,对比李家夫妻对她的那份情义,又算得了什么?
“妈,妳放心,我长大后一定会努力赚钱,让妳跟爸过好日子。”
听着依偎在自己怀中的叶孟菲这般许诺,李母是越发羞愧难耐,鼻头一酸,说不出半句话来,只能伸手拍了拍叶孟菲抽颤的后背。
暑假的某个夜晚,深夜十一点,一片漆黑的房间里,叶孟菲穿着小可爱与热裤躺在床上,却是一整夜反侧难眠。
今年她就要升上高中了,可近来店里的生意每况愈下,收入越来越少,李父与李母镇日眉头深锁,更是频频发生口角。
她多么想快点长大,多么想早点靠自己的能力赚钱,好让爸妈别再这般为钱操劳。
蓦地,直盯着天花板上那一块斑驳油漆的叶孟菲,眼前忽尔闪过两道人影。
那两个少年消失已经两个月了。
也不能说是消失呵,那两人是命好,家境富裕,还能出国念书,哪像她这样出身的孩子,亲生父母不知所踪,最后被丢给李家扶养,成了李家的负担。
那两名执意想与她交朋友的少年,若是知晓她不堪的身世,还会想与她结交吗?
不得不承认,面对那两名气质不寻常的少年,她内心是自卑的。
或许,正是因为出于那份自卑,她才不愿搭理那两人,反而故意在他们面前摆出高姿态。
那只是她的保护色罢了。
实际上,由于身世的缘故,加上从小便在店里帮忙,练就了她早熟敏感的个性,同时也令她小小年纪便懂得武装自己。
她讨厌同侪的轻蔑取笑,却也晓得自己的家境确实不如人,于是她只能努力用功念书,靠着优异的学业成绩,稍稍降低心中的自卑。
她还小,但不傻,她当然看得出来,爸妈为了养活两个孩子,日子过得有多苦,如今她就要升上高中了,年纪越长,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开销支出。
她甚至不敢想象自己能否顺利念大学,只因她瞒着爸妈,填志愿时填了一间国立五专,为此,班导师还私下找过她,一再劝她别放弃念国立高中的机会,唯有进入国立高中,方能握有考进一流大学的入场卷。
班导师本来还想上李家询问家长意见,却被她死命的拦下,只因她很清楚,爸妈平日做生意已经够辛苦了,事实上,他们根本没有多余的心思管孩子。
正因为疏于管教,升上高中之后越发叛逆的李正霖,成为学校眼中的头痛分子,逃课、打架抽烟作弊等等,问题学生该做的,李正霖一样不落的完成整套。
李家夫妻的教育程度不高,再加上不常接受新信息,依循着旧时的传统观念,认为孩子读书成长这些事,全靠孩子自行模索,大人只负责养家餬口,哪里还有多余气力陪伴孩子?
若非她自己总想着在学业上赢过同侪,藉此增强单薄的自信心,否则按照李家夫妻的彻底放任制教育法,恐怕她早已堕落成校园中常见的不良少女。
将脑海中的两名少年抹去,叶孟菲逼自己不再去想与生活不相关的人。
有些人,有些事,早在一开始便注定好,永无交集,又何必浪费心神伤脑筋呢?
于是,十六岁这一年,她又自我开发一项对抗命运不公的技能──
彻底遗忘与自己没有交集的人。
大动作的翻了个身,紧闭的眼角,依稀泛着一滴泪,叶孟菲飞快抬起手指拭去。
人是在什么时候长大的?
后来她反复检视不长亦不短的狗脸青春,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当你已懂得隐忍,当你已懂得哪怕流下再多泪水,也没人会为你感到心疼,你能依靠的只有自己时,那一刻起,你已不再是个懵懂无知的孩子,而是即将成为说谎如喝水,戴上虚假面具才能生存的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