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城西方有户人家姓蔡,历代造纸为业。
楮树最适合做纸,蔡家的祖屋旁就是葱葱郁郁的楮树林,一派浓荫。
高大的楮树,树皮是暗灰色,小枝披着密密的灰色粗绒毛,暗绿色叶子是卵型,雌雄异株,易生又易长,纵使野火烧山后,仍会循旧根发芽。
由于取用清澈的雪山之水,再加上蔡家对原料、制作……各个环节处处上心,半点都不马虎,制出来的纸因而远近驰名,就连木府历代的主人,所用的纸也指定要是蔡家制作的。
木府的主人,就是砚城的主人。
木府的主人都很年轻,若是男的就称为公子,若是女的就称为姑娘,至于真正姓名则没有人、没有鬼、没有妖知道,就算知道了也不敢或不能说出口。
现任的木府主人,是个清丽如十六岁般的少女。
她是第一个诞生在外地的责任者,但是,城中不论人或非人对她都敬重万分,也爱慕难言。
姑娘除了向蔡家订购书画用的宣纸,还给了蔡家一种漆黑的石粉,吩咐在抄纸时放入,不可以太早,也不可以太迟。
按照吩咐制作出来的纸,晒干之后是灰色的。
灰纸送到姑娘面前后,她用雪女敕的双手取来银剪刀,轻巧的剪了几刀,撒落地面时,就变成一批冷眉冷眼的灰衣人;再要剪得精致一些,就分得出男女,有的是健壮的守卫、有的是伶俐的丫鬟。
奇怪的是,有好事的人软硬兼施,讨要几张灰纸去剪,然而就算剪得再精致绝伦,却仍旧是纸,无法化为人形。
蔡家怕得罪姑娘,在那之后,无论旁人用什么手段,都不愿交出一张灰纸,对于制作灰纸的过程更是绝口不提。
从此,蔡家的生意比往日更兴隆,制作出来的纸一季比一季好,不但在砚城里有好价格,运出砚城后,价格更是水涨船高,许多书画名家,都以拥有蔡家宣纸自豪,舍不得拿来使用,小心翼翼的收藏。
为了精益求精,蔡家舍去祖宅后的旧纸坊,在城中的石榴井旁租下一间旧屋,前后打通后作为新的造纸坊,依靠涌流不断的好水,继续制造纸张。
商家们羡慕蔡家的收益,青春少女们在意的却是蔡家的长子蔡宣。
撇开家财万贯不提,蔡宣面貌清秀,身板挺拔,一双眼深邃乌黑,像是宣纸上的两点浓墨,好看得让人赞叹。
以往,少女们就时常结伴,穿着最好看的衣衫,抹上淡淡的胭脂,故意绕到蔡家祖屋后的纸坊外头,偷看蔡宣抄纸的模样。
这会儿,纸坊搬到四方街附近,探看更容易了。
连少妇跟老妇,也故意去石榴井挑水、洗菜,井边挤满不同年纪的女人。
其他水流更畅旺、更大更有名气的井边,例如溢灿井、署古井、半月井、甘泽泉等等,反而都空无一人。
只见纸坊里的蔡宣,抄纸时袒露结实的上身,用竹帘抄出分布均匀、厚薄适中的纸膜,一张又一张的叠好,强健的手臂轻摇竹帘,再用指尖挑起薄薄的纸膜,温柔的神态让少女们跟妇人们都春心荡漾,觉得再美的衣衫,都不如他手中素白的纸。
要是能让他温柔的看着、触碰着,怕是连神魂都要融化。
问亲的媒人,几乎要把蔡家的门槛踩平。
无论是人或非人,是男或是女,都有深深爱慕蔡宣的,想要与他结为夫妻。
蔡家父母烦不胜烦,想着儿子也该成家,于是替他讨了一门亲事,选的是陈家书铺的女儿小婉,很快的下订迎娶,媒人才不再上门。
小婉是个文静温婉的少女,从小知书达礼,深受父母宠爱。
她也曾在朋友的煽动下,路过新纸坊偷看蔡宣抄纸。
他那专注的模样,让她心儿怦怦跳,回家后作梦,梦见自己成了一张纸,而他的指尖在她素白的身子上流连触碰,她颤抖的醒来,衣裳都被汗水沾湿,才知道只是一场梦。
这个梦太羞人,她没有告诉任何人。
当蔡家上门提亲时,消息不仅轰动全城,就连小婉也又惊又喜。
爱慕蔡宣的人与非人多得不胜枚举,他却选了她作为妻子,她欢喜得几天几夜都睡不着。
成亲那日她穿着红嫁衣,姊妹们都来祝贺,说她真是好福分,能嫁给全城少女的梦中情人。
婚礼办得热热闹闹,不仅宾客云集,连木府都送来贺礼,是一对光灿灿的银簪,一只簪头是纸页,一只簪头是书卷。
只是,刚过午时没多久,门却被人咿呀一声推开。
她起身一看,竟是丈夫回来了。
丈夫穿着早上出门时,身上的那件素白衣衫,阳光下端正的眉目,好看得让人眩目。
以往,她肯定会看得痴迷,如今却是一看到丈夫的脸,她就又惊又怕。
“夫君,你怎么回来了?”
她匆匆起身,拿了一块干净布料,擦抹因打扫家务而染上灰尘的双手。
“今日抄纸特别顺利,所以我就提早回来了。”
丈夫的眼神很温和,与昨晚的恼怒截然不同,连语气也很柔和。
“昨晚的事,我觉得过意不去,惦记着早早回来跟你道歉。”
说着,他伸出手来,牵着她的手在桌边坐下。
她心慌着要抽手,他却握得更紧。
“怎么了?”他问。
“我的手脏。”
他不嫌弃,反倒露出笑容。
“娘子操持家务辛苦了。”
他的笑容前所未有的迷人,她彷佛回到婚前少女的时候,因为他的笑而怦然心动。
“累不累?”他柔声问道。
“不累。”她被看得羞了,双颊火烫的避开视线。
丈夫靠得更近,在她耳畔笑语。
“瞧你额上都是汗。”
她连耳根都泛红,急着要起身。
“我立刻去洗净。”
“不用了。
来。”
他柔声说道,从衣袖里拿出一条淡紫色的手巾,一点一点的擦去汗水。
“这样不就好了?”擦净后,他露出满意的神情。
丈夫的态度丕变,让她不知所措,心里满是疑惑。
他握着她的手,俊美的脸庞带着歉意,一言一语都说得万分温柔。
“我从来也只知制纸,娶了你却不懂疼爱,昨晚还责骂你,实在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温柔的语句,让她听得心软,再瞧见他愧疚的神色,原有的委屈都淡去。
他的手轻轻抚过她的发丝,比昨晚偎靠在肩上的昙花更温柔。
如果这是梦,她也要好好珍惜。
“你起得那么早,要不要回房睡一会儿?”他提议。
她的脸儿泛红,顺从的被丈夫牵握,走回卧室里头。
比起外头,卧室里较为阴暗,两人和衣躺在床上。
她取下书卷银簪、散下乌黑长发,心跳不已,比新婚夜更紧张。
身旁的丈夫一手支着头侧,浅笑着垂眼看她,另一手拿来纸扇。
扇子的用纸是自家制的玉板熟宣,纸质坚韧,多少书画家千金难求,他却随意取来,为她扇来阵阵凉风。
“好好睡,我替你扇凉。”他说着。
凉风吹来,也吹起丈夫的发,发梢轻柔的抚过她的脸庞。
她望着丈夫的笑容,原以为绝对无法睡着,却在不知不觉中闭上双眼,心满意足的睡得好沉。
直到夕阳西下,听见大厅传来婆婆的责骂,她才惊醒过来。
“真是个懒媳妇,都到这个时辰了,竟连晚饭都还没做。”
她匆忙起身,拢齐乌黑长发,拿床头银簪盘起发髻。
午后的种种,彷佛一场梦,朦胧间她竟不能确定,那是幻梦,还是真实。
直到她下床时,碰落了搁在床边的扇子,才确定丈夫真的回来过,不但对她道歉,还温柔的陪她入眠。
她拿起扇子,紧抱在胸前,满足的笑了。
就这样,丈夫午后的归返,成为小婉最幸福的时光。
有旁人在时,甚至是夜里夫妻共处,蔡宣都严峻冷淡,只有午后归来的时分,为了弥补她,温柔体贴得教人羞怯。
这季的纸抄得很顺利,他才能每天下午回来一趟。
他总是一踏入家门就执起她的手,为前一日的点点滴滴道歉,用淡紫色的手巾为她擦汗,陪她做完家务,然后两人在凉爽卧室里午睡。
小婉看着自己散下的长发,跟他的发纠缠,才晓得何谓结发夫妻。
终于,她不再羡慕他抄的的纸。
午后浅浅光影下,丈夫褪下衣衫,袒露结实匀称的身躯,比他的脸更好看,让她目眩神迷、神魂颠倒。
他看着她的眼神,比看着纸张更温柔;触模她身子的粗糙十指,比触碰纸张更爱怜。
“我曾经梦见,你这样对待我。”她情不自禁,喘息低语。
他笑了,耐心诱哄。
两人躺卧的竹席,被煨得烫热,他们在缠绵热爱中难分难舍,温润了彼此,淡紫色的手巾圈绕着两人,一时绷、一时松,直到分舍喘息时,手巾才软懒懒的散在席上。
欢爱过后,她贴在他怀里,听着彼此从急促渐渐减缓的心跳,甜蜜的睡去,醒来时丈夫已经离去。
直到傍晚,跟公婆、小叔、小姑一同回家时,他又会换上冷淡神情,彷佛雪山般凛然而不可亲近。
她曾在夜深人静时,提问过一次,他明天下午是否会再归来,却只得到他冷冷的一眼瞪视。
到隔日午后,丈夫归来时又是满脸歉意,将她抱在怀里道歉,说虽然是夫妻夜里共处一室,祖屋里依旧还有公婆跟小叔与小姑,只有午后时分,他才能对她流露真情。
深感幸福的小婉,被丈夫又吻又哄着,心中再无半点委屈,就是傍晚后、深夜里、清晨时再受到多少责骂与抱怨,她仍心中泛甜,想着午后他会如何温柔的待她,想得粉脸羞红,衬得发髻上的银簪更白亮。
这么过了两月有余,她开始爱困,容易疲累,午后卧在丈夫怀里,睡得又沉又香。
烹煮晚餐时闻到肉类的味道,突然觉得胃里酸水上涌,几次在端着晚餐上桌时,即使再努力忍耐,也还是奔去厨房,恶了又恶,干呕声回荡在屋里。
公公、婆婆、小叔、小姑看她的眼神,愈来愈狐疑阴沉,蔡宣的嫌恶更是溢于言表。
在一次清晨,她准备早晨餐食时,因闻到鲜鱼腥味,再次干恶连连,婆婆终于按捺不住,扬声尖刻的质问:“你有孕了?”
小婉这时才恍然大悟,想起月信已经迟来许久,的确该是有了身孕。
“嗯。”
她抚着仍平坦的小月复,娇羞的点点头,想到丈夫与自己的爱情结晶,正在月复中孕育成长,就欣喜不已。
蔡宣却愀然变色,脸色比抄出的新纸更白,双眼气恼得充血发红。
“是谁的?”他喝问。
小婉震惊不已。
“当然是你的。”
“不可能。”
蔡宣咬牙切齿:“除了新婚那夜之外,我不曾碰过你。”
“可是、可是……你——我们——”
公公也火冒三丈,咆哮逼问。
“快说,你是偷了哪个野汉子?”
小叔满脸鄙夷。
“还是书铺女儿,竟然做出这么寡廉鲜耻的事!”
小姑也酸言酸语。
“我家待你不好吗?你竟要这样败坏我家名声,往后我家的脸要往哪里放?还有谁会来买我家的纸?要是木府从此不再来订纸,你死八百遍都填不了罪!”
婆婆声音扬得更高、更刺耳。
“快说,肚子里的孽种是谁的?”
小婉又慌又急,紧紧扯住蔡宣衣袖。
“夫君,孩子是你这两个多月来,每日午后回来陪伴我时,让我怀上的呀。”
她仓皇不已。
“你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承认?就算家人们都在,也不必顾忌羞不羞,有孩子你不是最该高兴吗?”
蔡宣如两个多月前的那夜一般无情,而且怒气更加乘百倍,凶恶抽回衣袖,让她紧握的手颓然落下。
“你这个肮脏的女子,别碰我!”
他双目红得像是火炬,灼灼逼人,几乎要在她身上烧穿一个洞。
“你连编造谎言都拙劣不堪。
自从雪山震动、出山巅后,水质就一日比一日差,这两个多月能抄成、送往木府的灰纸愈来愈少,我耗费的心神比以往多出不知多少,白昼时都在新纸坊里,爹娘跟弟弟妹妹都是人证!”
她困惑又茫然,环顾婆家众人的脸,透过朦胧泪眼看着他们厌恶鄙夷的表情,都点头证明蔡宣所言属实,热烫的眼泪滚落,濡湿衣裙跟她落在地上的手,耳里听见婆家人交谈:“肯定是跟她私通的野汉子,都是午后时来的!”
“对,竟然还想赖在大哥身上,幸亏我们一家人都在新纸坊,证明白昼时大哥从来没有离开过。”
“是啊,路过的商家们,也可以当人证!”
“娘,现在该怎么办?传出去可不得了。”小姑说。
婆婆恨声冷哼:“先把她关在屋里,等查到奸夫再说。”
公公跟小叔于是动手,把小婉扭拧到柴房,也不顾是否弄疼她,重重把她摔在柴薪上,再把柴房的门用铁链绕了一圈又一圈,用最重的锁扣住。
阴暗的柴房里,她双手环抱小月复,泪水滚滚落下,心碎之余又还存着最后一丝希望。
盼啊盼、盼啊盼,几个时辰比三年更难熬。
直至日正当中时,柴房外终于有动静,铁链哗啦啦落地,铁锁应声而开,推开柴房门的,可不是她苦等的丈夫吗?
“娘子,你没事吧?”他焦急的抱住她,珍惜又疼爱。
“夫君。”
小婉仰头望着丈夫,软弱得站不住,泪水落得更急。
“你为什么早些时不承认,要那样对待我?为什么要不认我们的孩子?”
丈夫神情复杂,最多是不舍。
“我怎么会不认我们的孩子?”
“那么,你为什么要对公婆们说谎?他们又为什么说你这两个多月来白昼都在纸坊,连路过商家都可以作证?”
“我之后会解释。”
丈夫安抚着,抱起她往外走:“我们先离开这里。”
正午的阳光洒落,炙烈而灼人,丈夫的脚步有些微晃。
才走到庭院里,墙外却有一人慢条斯理的走来,一身白衫素净,双眸黑如墨染,竟是蔡宣!只见他面带微笑,略显轻薄,双手横在胸前,大剌剌的挡在门前,脚上的红靴分外显眼。
“你要把我家娘子带去哪儿啊?”蔡宣闲闲的问道,手里捻着一根青草把玩。
“夫君?”
小婉困惑不已,正在惊疑,又听见匆匆的跑步声。
公公、婆婆、小叔、小姑一个接一个从墙后跑出来,全都汗流浃背,在门外就劈头咒骂。
“看,奸夫果然——”公公话没说完,双眼睁得像酱油碟那么大。
“幸亏我们从纸坊赶回——”婆婆噤声,舌头像是被猫吞了。
“你这个……”小叔呆住,全身僵硬。
小姑则是连声音都发不出来,连忙往来时路望去,因为头转得太快,发出一声响亮的“喀”,差点扭伤颈项。
最后一个赶到的,是衣衫素白、双眸黑如墨染的男人。
气喘嘘嘘、恼恨不已的,竟又是蔡宣。
小婉惊愕无言。
有两个丈夫——不,三个!捻着青草、穿着红靴、挡在门前的那个,嘴角勾得高高的,伸手来讨要。
“还不快把我家娘子放下,别抱得那么紧,我看着不乐意。”他说。
小婉看着抱住自己的丈夫,见他额上冒汗,脚步摇摇晃晃,双手却抱得更紧。
他那曾吻过她的唇,惨白的吐出一个字﹕
“不。”
“好吧,那只能来硬的了。”
细细的青草从对方手中月兑手而出,宛如绿色细箭破空无声,还未能眨眼就已经欺近。
抱着小婉的那人迅速转身,用身体护住她,身后扬起的白色衣衫蓦地蓬开,化为无数白雪般的浓羽,一层层裹住绿色细箭。
但细箭如似活物,就算被包裹也硬生生延展再延展,前端细了又细、尖了又尖,终于穿透浓羽,戳进白衫从背心贯穿,在小婉的脸儿旁,窜出绿漾漾的尖,连带绽出一朵血花。
受伤的那人踉跄几步,咳出鲜血,却始终呵护着她。
“没事的,娘子不要担心。”
他嘴角滴血,落到她心口,渗透衣衫晕得血色淡淡。
“喂,快放开她!”
背后,出箭的蔡宣叫着。
他缓慢回过身来,惨白的唇开始变形,聚汇成尖喙,弯而黑硬;双掌浮现鳞皮变为利爪,身上浓羽重重;吐出的语音粗嘎,却仍是先前那个字,语气无比坚决:“不。”
淡紫色的羽毛如海啸般喷涌,扑向出箭的蔡宣,在他身旁圈绕,密密麻麻的叠了无数层,颜色渐次深浓,浓得近乎发黑的紫色漩涡缝隙间,望见他再也不似人形,被羽毛圈索压缩,最后成为一张被绞紧的纸。
嘎啦嘎啦、嘎啦嘎啦!信妖大声惨叫着:“唉啊啊,不行不行,我要破了!”
它气急败坏的哀嚎,危急中灵光一闪,想起离开木府的时候,主人的吩咐。
“啊,簪子快来!簪子!”
喊了又喊,却还是没有动静。
它被绞得太紧,连当初被制造时渗透的那季雨水都被挤出。
小婉吓得缩进浓羽人的怀中,他锐利的双爪没有伤着她。
“娘子别怕。”粗嗄声好温柔。
她不由自主的点头。
“嗯。”
快被挤得剩下干干雁树皮的信妖,被逼到绝路上,这时才想出活路。
它把一角的艳红印痕扭紧住,朱泥乍然汨流而出,把它润染成淡淡红色,逃过榨干的厄运。
红光逼开羽毛,朱泥细丝流过之处,纸片舒展开来,从平面化为立体,轮廓愈来愈鲜明,由绣鞋、衣衫、发丝逐渐成形,最后是素净的脸儿上,弯弯的眉、长长的睫、秀气的鼻与丰润双唇。
长睫轻颤,徐徐睁开。
那是个双眼清澄、一身素雅绸衣的少女。
“姑娘!”
站在墙边的蔡宣,惊喜喊道,声音与神情,满是难藏的爱慕。
少女伸出十六岁般粉女敕的手心,淡紫色的羽毛簌簌发颤,因为她的温度、她的芬芳而自惭落地,铺成软软的毯,不敢让尘土沾到她红色的绣鞋。
“来。”
她轻轻柔柔的说,不喜不怒,声音甜脆。
一只纸页簪头的银簪,咻的从屋里飞窜而出,飞到姑娘的掌心上,因为太过欣喜而嗡嗡抖颤。
“嘘。”姑娘说。
银簪不敢拂逆她的心意,就怕惹得她不高兴,努力克制不敢再出声,一心一意想取悦她。
透着粉红的纤细指尖,朝前一指。
“去。”
急于取悦姑娘的银簪,朝前飞射出去,满地淡紫色的羽毛也被强大力量挟带着,奔往同一个方向。
银簪不偏不倚的穿透遍身浓羽、嘴尖成喙、指掌尖利的那人,在他胸口破出大洞,破落的浓羽每一片都沾着鲜血,淡紫色的羽毛回到身上,抖得几乎难以黏合。
直到这个时候,环抱小婉的利爪才松开。
她摔跌在地上,望见曾经恩爱缠绵的躯体,露出巨鸟的真身,竟比蔡家祖屋还大上许多倍。
受重伤的巨鸟发出悲鸣,冲飞上天际,淡紫的色彩拂过她眼前,巨大的身躯遮蔽正午的阳光,在砚城映下阴影。
然后,在她的泪眼注视中,巨鸟坠落在雪山的山麓,云杉坪的附近,激得那处绿树崩倒、土石滚落。
纸页簪头的银簪奔向姑娘,因为染了血,还先飞过蔡宣的白衣,把血迹都往他衣服上抹,直到恢复通体白灿后,才敢回到那粉女敕的掌心上。
柔女敕的掌心圈起,握住银簪,红丝从姑娘的脸庞、绸衣以及绣鞋褪去,汇集到掌心,直到其余各处再没有一丝颜色。
线条逐渐模糊,立体又恢复平面,信妖这才吐出一大口气。
“好险,有姑娘的朱泥在身,才能请她降临显了厉害,不然我差点就要被扯烂了!”
它只剩一手指掌还维持少女模样,银簪才没有作乱,乖驯的被握着。
小婉的视线,没有离开过那处山坡,身后信妖说的话,断断续续传进耳中。
“姑娘说,那是从外地来的鹦鹉,能学人形态语音。
它躲居在楮树林里,本来也还算安分,但你们把楮树砍得太凶,还来不及长回来,它没地方藏躲,又见你们不在家,就来诱骗你家媳妇。”
信妖仍有些心有余悸,卷起另一角,拍拍自个儿心口。
“哎,它可难应付了,能耐不比臭泥鳅低呢。
以往,都避开正午才出现,根本对它无可奈何,今日它却在正午就出现,这时阳气最旺盛,才能用姑娘送的银簪重伤它。
你们——”
后来,信妖又说了什么,小婉听不见。
她昏倒在地上,如死去一般,只有不停流下的泪,证明她还尚有一丝气息。
再醒来时,小婉已经回到娘家。
睁开双眼后,她下床奔出家门,直到能够看见,雪山山麓上巨鸟的身躯仍在,才抚着心口,摇晃的跪坐在地上。
巨大的鹦鹉重伤而死,化为一块巨石。
因为木府也知晓这件事,蔡家不敢休掉小婉,故意装作宽宏大量,强拉着蔡宣来陈家书铺,说要把她接回婆家,一点也不会在意发生过的事。
小婉走出来,对着蔡宣说:“跟我结发的,不是你,是它。
你爱的是姑娘,并不是我,那就请把我休离了。”
然后,她就回屋里去了。
无论家人怎么劝,她就是不肯再出来,蔡家人只好悻悻然离去。
之后,她在鹦鹉巨石旁,搭盖了一间草屋,住进那里去。
娘家的人没有办法,只能时常带饮食跟衣物给她。
有一次去时,看见她的发间簪着淡紫色的羽毛,神情非常欣喜,跟家人说不用再来了。
之后,家人再去,就看不见她的身影。
屋子内外都整洁,没有一丝灰尘,桌上搁着书卷簪头的银簪,模着还留有余温,像是人才刚离开似的。
因为很是奇异,所以在砚城中成为人与非人们谈论的事,直到如今鹦鹉巨石仍在山麓上,从砚城就清晰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