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他,心又软了,两人相对尴尬无言,她便找了个话题问他:“方才我听到你跟学子们说的话,有件事不解。”
“什么事?”
“让他们知道不认真念书,就得回家干活儿的话,其实就已经收效了;为何你还要多说若他们不念书,会害你被辞退呢?”
“假设认真念书的目的有两种,一种是『我不想回家干活儿』,也就是自己想躲懒的私心;另一种是『我不要让夫子被辞退』,这是想帮助他人的崇高情怀,感觉上是不一样的,后者的积极度会比较高,心情上也比较体面。与其培养孩子的私欲心,我比较想让他们有替人着想的心。”
“我没注意到有这种差别……”她这才发现原来做事是有心态之分的。
“我想你应该很了解助人的快乐才是啊。”
“我不了解。有时助人得到的并不见得是快乐,人家也不见得需要帮助,多事反而惹事。”她才刚有深刻的体会呢。
听她这么说,庞知瑞好像懂了。“你在生气?气我不识好人心?”
“气我自己拿热脸去贴人家的石头心。”她撇撇嘴。
“其实我很感动,但是感动之余,我更担心的是你的安危。虽然你这次平安无事地回来了,但若不让你知道事情的严重性,难保你以后不会再傻头傻脑地做出更多无可预料的事。你应该要更懂得保护自己,否则……哪天真的会吃大亏啊。”他语带保留。
“吃什么亏?”
“假若我是个登徒子的话,你救了我,我反而欺你天真、利用你的温柔,把你吃干抹净,难道你就真的要嫁给这样一个无赖吗?一辈子就毁了啊。”
“可是,你没有……”她怯怯地。
他叹了一口气。“我是没有,我该感谢我娘有生良知给我。”
“所以我说我运气很好的,我不会遇到恶人的。”
“拜托你要有防人之心啊,像你娘那样,要懂得适时的怀疑别人,没有人会一辈子运气都很好的。”
她被说得心坎儿闷闷的,沉默下来。
“唉,你来者是客,我连杯茶水都没能奉给你。这儿有两个荷叶包饭,你要不要吃?是弼高升他娘拿来的,虽然已经冷了。我本来想留着当晚膳的,若你不嫌弃,就凑合着当点心了。”
“你晚上就吃这个?大申没来帮你煮饭吗?”她有些惊讶。
“大申是帮我做些我一个人不方便做的事,哪能还累他做饭呢?每日都有不同的人送吃食给我的,也没饿着。你瞧,我还留了两个馒头,明早吃。”
“都冷了。”她看着那放久了,皮都干硬了的馒头。
“饿的时候,冷了也好吃的。自己现在是处处得仰仗人的情况,哪能再奢求什么呢。”说着,他已经打开荷叶包饭,准备开吃了。
“你是不是自从离开我家,就再也没吃过热腾腾的新鲜饭菜了?”她突然觉得很舍不得,心头有些紧扯的感觉。
“热饭是有的。午膳的时候,村民刚拿来时还是热的,但热汤就很久没喝过了。说起这个,还真想念你家煲的汤。哈哈。”
“我明日给你送来。”
“嗄?可是,热汤提到这儿来,也差不多不热了吧。”他估算余儿姑娘走到书院竹屋来,这段路可不能说短。
“我自然有办法,你明日就等着喝热汤吧。”
翌日近傍晚时分,余儿哼着小曲儿,把晚膳提早做好,然后煮了一份麻油鸡酒,用陶制砂锅装好,拎着食篮,脚步轻盈地往书院去。
当她喜孜孜地推开竹屋的门,正要踩进去,就发现史姑娘已经在里头,她有些愕然,她原本以为孩子们都散学了,应该只剩庞知瑞一人才是。
“穹姑娘,你怎么来了?”史姑娘有如在家接待客人似的,笑着迎了出来。
“我……我送膳来的。史姑娘才是,怎么会在这儿?”余儿内心悄然浮起一些不知该怎么形容的情绪,乱乱的。
“叫我莲音就好。我是代替大申来的,他今早说发了热,大概是染了风寒,没办法上工了,所以我就代他来帮庞夫子料理一些周身事儿。我才刚烧了热水给夫子擦澡,再利用这时间把堂内打扫一遍。”
“噢。”余儿抱着食篮,站在那儿,顿时觉得要走进去有点困难,感觉这里已经变成别人的地盘了。
“快进来坐呀,站在那儿做什么呢?”莲音拉着她进去,一边高声喊着:“庞夫子,穹姑娘来了!”
“你也叫我余儿就好了。”她把食盒放在桌上,两只手无意识地绞着。
“你看上去很局促不安的样子,怎么了?平时看到你不是这样的。”
“你才是,以前偶尔在路上遇见时,你都很畏缩紧张的模样,今日看起来却是一副明朗大方的模样,宛如……这里的女主人似的。”
“呵,那是在张员外跟前时才需要紧张啊,你应该多少听过张员外的个性吧,骂起人来可凶了呢。但是庞夫子不是,他人很和善,那天他还为我说项,要张员外对我好一点呢。”
莲音回头想起来倒是觉得好笑,她第一次碰到有人敢跟张员外据理力争的,这还不止,居然还要张员外帮她寻门亲事,差点没把张员外的眉毛给气歪了。
那日回张府宅院后,张员外足足念了她半个时辰,说她要是被庞夫子煽动,思春想嫁了,哪天悄悄跟来路不明的男人跑了,他会把她爹的棺材重新掘出来,改用条破草席捆一捆再填回去。
“庞公子护着你?”余儿脸色有点僵硬,喃喃地,像在说给自己听似的。
莲音没听到她说的话,开始打开余儿带来的食篮,把东西一个个摆好在桌上,准备等会儿让庞夫子吃。她在张家做这类活儿做得很习惯了,不知不觉在这儿也不用等人说,就主动做了。
张天赐最常说,他最讨厌那种不会自动自发,总是等着要人说才会做的懒虫,脑子、眼睛、耳朵是生来做什么的?看到了、听到了就要去想该做什么、能做什么,杵在那儿发呆,银子会从天上掉下来吗!
因此,莲音跟着他这些年来,已经被磨到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尽可能在他还没开口之前就把事情办得妥妥贴贴,要是不小心漏了什么没做,免不了又得听他的大嗓门絮絮叨叨数落半天。
莲音才刚打开砂锅盖子,一阵扑鼻的麻油香味就涌了出来,这时庞知瑞刚好出来,香味惹得他情绪高张起来。“好香!是麻油!还有爆姜的香味!”
“可不是,看来是麻油鸡酒呢。旁边这碗里还有烫好的干面线,余儿姑娘真是贴心,面线先不放进汤里,免得泡久糊了。”莲音也是懂下厨的。
“她说要做热汤料理给我,我就想说有什么是提到这儿来不会冷掉的呢?结果是麻油鸡酒啊!”
“也不见得一定要麻油才行,只要是有油的就行了。她用厚砂锅,再加上汤面有一层麻油盖着,热气不会散逸出去,自然就不容易冷掉了。这是有在下厨的人都懂得的窍门呢。”莲音笑着说明。
余儿站在那儿,看着莲音把她想要讲的话全讲完了,一颗心像铅锤一样沉到谷底,星眸黯淡低垂,直盯着自己脚上的绣花鞋,完全沉默了。
“原来莲音姑娘也会?”他很是惊奇。
“我在张家也是常做菜给老爷吃的,毕竟每个厨子都待不久,就被老爷骂跑了,还没招到新厨子之前,就是我得做了。”
“你叫张员外老爷,不会把他叫老了吗?他还是个少爷年纪啊。”
“他是张宅里最大的,当家的当然要叫老爷了。”莲音一开始也是叫不习惯呢。
庞知瑞迫不及待地开始吃起麻油鸡酒面线,脸上浮现好久不见的满足表情,整副精神都在碗里,完全没注意到余儿的异样,倒是莲音开始找话和她攀谈。
“余儿姑娘,我过两天要跟老爷一起去檄州办事,听说那儿有很多少见的杂货,你有没有想要的东西,我可以顺便帮你带回来,胭脂水粉簪花之类的。”
余儿还没说话,庞知瑞倒先抢话了:“你要去檄州?”
“是啊。”
“那你可以帮我带封信吗?”
“可以啊,给谁呢?很重要的信吗?”
“算家书吧,我出门已一段日子了,现在还得待在这儿大半年,我想说跟家里人说一声,免得他们挂心。”
“那是一定要的,原来您老家在檄州啊。等您写好了再给我吧,预定是两天后出发。”莲音二话不说地爽快应承了。
“那就麻烦你了,感谢。”说着,庞知瑞就开始一边吃,一边思考家书要怎么写才好。
绝不能写他受伤的事,否则二哥一定会马上派人来把他接回去,并奉上丰厚谢礼给穹家,这样就应了穹大娘的话,他才不想被当作纨袴子弟看扁了,自己的事自己解决,都已经签了夫子合同,就要教到期满,做人应当要有信用。
不如就写说要住在姥爷家一阵子好了。但要直接把家书给二哥吗?这样莲音姑娘他们就会发现他是庞王府的人,难保不会出什么乱子……那要给谁好呢?
想来想去,他就只能想到一个人,庞王府的辅政官“宣太政”。宣太政跟他是患难之交,把信交给他的话,他自然就会交给二哥了……
不知不觉,一小砂锅已经全吃完了,他连汤都喝得一滴不剩。在他才刚吃完的当口,余儿动作很快地把锅连着碗箸等收进食篮,一声不吭地准备要走了。
“你要回去了吗?”他都还没跟余儿姑娘说到话,怎么她就要走了?
“我还有别的事要做,不打搅『你们』了。”余儿觉得自己真是来错了,看着庞知瑞跟莲音姑娘两个笑语生花,自己连站在这儿都显得“多余”。
“余儿姑娘,你还没说你想要我顺便带些什么杂货呢。”莲音追着她问。
“我什么都不需要。”她头也不回地快步出去,像是要逃离什么似的。
待余儿回到家后,穹家人都已经回来了。
“你上哪儿去了?”穹大娘盯着她手上的食篮,心里已经猜了个十之八九。
“……我去找莲音姑娘,张员外家那个丫头。她过两天要出门办事,我托她顺道买些胭脂水粉。”说完余儿低着头,快步进了灶房,要马上把砂锅洗了。
穹大娘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心想:『看来得加紧脚步帮她找个门当户对的亲事了,女大不中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