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呢?翰青?”
夏翰青一听自己又被点名了,略顿了顿,视线从身侧地板上的高级皮鞋缓缓上移,掠过精心搭配的男性服饰,最后停在上方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上。
这是骚扰了吧?他暗忖着。
夏翰青自认是个专注的人,无论再枯燥乏味、欠缺趣味性的各种演说或课程,他皆有本领从中找到凝聚的焦点,即令演说内容漫无组织,他亦能去芜存菁,采撷到有用的部分,不浪费课堂上的一分一秒。
但今天这堂领导激励课程他尝试专心了半小时,显然不管用。和演说者表达功力无关,这家和公司合作多年的管理顾问公司提供的讲师不会是泛泛之辈。坦白说,这名眉眼英气十足,顾盼自得的男性讲师不管是题材选择、笑点运用或是举手投足,均拿捏得恰到好处,轻而易举让讲堂内洋溢一波接一波的笑声,那是经过不计其数的台风训练方能表现出这般效果。
很成功,不是吗?问题出在哪里?
问题出在这名讲师身上!
对方第一次看了夏翰青胸前的名牌,慢吞吞笑念:“夏─翰─青,我可以叫你翰青吗?”他向来不是和蔼可亲的人,但也从不端无谓的架子,称谓不是问题,这类课程讲师通常为了拉近与学员的距离而直呼名字,问题在男讲师自此遇有提问,便不着痕迹地踱步到他身边,接着俯视他,眼神熠熠,声调柔和地探问:“你说呢?翰青?”
讲堂里坐满了公司内的中高阶主管,他相信男讲师尚未获悉他在公司的身分,对于自己获得过多的关注感到不解,尤其那屡屡示好的笑容,有必要停步时总是倚靠在他桌缘吗?
夏翰青有问必答,只不过神情保持冷淡。
精彩的演说进行无碍,直到对方问了关键性一句:“翰青,可以分享一下什么是你生命中第一个最具影响力的转折点吗?”他抬眼注视对方,不作声,对方承接他冰凉的视线,含笑的双目热情而佻达,丝毫未萌生退意,“可以分享你的经验吗?翰青?”一只手唐突地拿起他桌面上的钢笔,在指间流利地兜转了几下,再递予他。他迟疑了一下,勉强接过笔,指尖立刻感到被轻轻擦拂过;一阵不适涌上心口,他不动声色,随意诌了一个无关紧要,可以公诸于众的答案,“高中毕业后到国外念书,换了个环境。”
男讲师笑了,笑容意味深长;夏翰青也跟着笑了,笑容冷洌短促。
中场休息,夏翰青走出讲堂,手一挥,示意跟在后方的人事主管前来。
“张小姐,今年课程是你安排的?”
“是。业界风评还不错,虽然价钱高了些,第一批上过课的主管反应很好。”
“把这个讲师换掉,就从下一批主管上课开始。”没有前言后语,他断然下达旨意。
“啊?”突如其来的宣告,人事主管面部瞬间僵硬。
“怎么?有困难?别告诉我他们只有一位王牌讲师。”不待对方反应,他敞步走开,直接离开顾问公司。
从地下停车场行车到路面,靠边暂停,夏翰青降下车窗,在微风拂绕中静心沉淀了一会。
他刚才表现得急躁了些,不但僭越了人事权,还任意离席,难道仅因那名自信过度的讲师冒犯的举止?不,他见多识广,年过三十,不是没被这类愚蠢的搭讪技俩骚扰过,仔细分析,是另一种无形的感觉干扰了他。
他思考一向快捷,很少庸人自扰;敏锐易感,却绝不神经质,为何会兴起如此怪诞的感觉?一种近似被监看的感觉?
以监看形容或许不够精确,应该较接近注视。对!的确是种被注视的感觉,大胆且强烈的注视,无论是正面、背后或转角处,注视无所不在。
有多久了?严格算起来有个把月了,确切的时间点和场合无法断定,注视的来源必定有个主人,但只要他迅速抬起头,或偏过脸,回转身,向感知到的方向探望,那样的注视便消失了,或说是隐匿了,他只接收到莫名或茫然的回视,并非他想象中的目的性鲜明的目光。
注视不限场合发生;公司、经常造访的书店、街角咖啡馆、每个月光顾一次的发廊,那双无形的眼睛似乎皆存在着,像隐藏式摄影机,不时录下他的一举一动,甚至连他固定拨冗去上的法式料理课都未能幸免。
公共场合人来人往,偶尔陌生人投来无关紧要的目光可以不当回事,但法式料理课程安排在相当私人的空间,学生连同法籍厨师及翻译助理一起算上,统共才八个人,分据料理台两侧,一眼扫去,没有值得怀疑的异常点。
六个学生当中,有三个是连袂而来打发时间的富太太,聚在一块不是闲话尽出就是对厨师奉上的成品拉高尖嗓大惊小怪,每一位手指上都有一枚闪亮的钻戒;另一位是沉默而认真的年轻大男生,听说刚从一流学府的电机系辍学,立下志向到法国学习正统料理,行前先在此练习一些概念菜色,笔记做得比谁都认真;最后是一位约莫大学生年纪的年轻女生,她总是迟到个十分钟以上,匆匆赶来后上气不接下气地在料理台边站定,忙不迭向厨师道歉后便向其他人借笔记浏览错过的重点;年轻女生有一头如黑缎般的直瀑长发,稍一低头黑发便遮去了侧脸,这是夏翰青仅有的浮面印象。
当然最不可能的就是帅气幽默的法籍厨师,操着一口浓重的法式英语,眼神热切,对学生的笨拙反应总是轻松以对再悉心说明;至于厨师身旁的翻译助理小姐,忙碌口译和递盘递食材的她根本没有多余的空档分散注意力。
厨艺教室设在离公司不远的商业区大楼地下一楼,装潢彷如打烊后的奢华异国酒吧,一半工业风但又更明亮些,当中容纳了一张可供十人使用的中岛料理台,地方宽敞,出口只有一个,并未安装监视器,课程中不允许摄影,亦无法轻易进出,那么他是在什么时刻感觉到的呢?
寻思起来,最明显是在他和法籍厨师交谈的零星空档里,通常他不通过口译便直接和厨师以英语对谈交流起来。特别是昨天,当他料理那道薄切生牛肉时,他询问厨师是以核桃油或是橄榄油搅拌牛肉口感较好,那种被注视的感觉瞬即油然而生。他忍不住偏头觑看,富太太们还在切牛肉片,大男生在专心摆盘照相,年轻女生呢?她在大快朵颐,徒手抓了把芝麻叶和一撮浇了酱汁的牛肉片一道塞进嘴里,侧面看得到她两颊鼓起,显然对吃的兴趣高过一切。
暂且当作是自己多虑好了,他得集中心神对付接下来的甜点。最后,他在为芒果烤布蕾洒上砂糖,快火烘烤至表面焦黄脆皮的瞬间,那离奇的感觉又上身了;因不容分神,他未及探查目光,直到饮完一杯佐餐白酒,他赶行程提早离去,一转身,那目光又像小偷般追索着他的侧影。
至于待在办公室的时光,被窥视的感觉就更鲜明了。放眼望去,一排私人办公室各有部门主管专用,外面开放式办公区则依部门分隔几个区块,职员人数并未变动,皆是熟面孔,整个办公环境如常,难道真是他过度敏感了?
这种感觉带来的影响难以形容,就和耳边环绕着蚊子的高频声却始终消灭不了的懊恼差可比拟,对忙碌的夏翰青而言,分神思考这个问题实在太浪费时间,他只能彻底忽略它。何况,他总不能为了这种捉模不到的存在求诊精神科吧?
除了看不见的异样感带来的干扰,另外一种则是看得见的恼人现象。
起因于一张簇新的办公桌,没有人使用的办公桌。
公司出现办公桌有何稀奇的?问题在桌子的位置,安排在出入口右侧,和其它座位一样,周围设有隔间矮屏风,空间窄仄。他记得以前这里摆放了两盆繁茂的孔雀竹芋,现在盆栽被移位了,却辟出一个座位。
多了一个座位本也无碍,或许新增了人员也未可知,他记得一个月前总务部提议再增列一名助理,怪异的是他完全没有印象这个座位出现过人影,桌面上除了一台必备电脑,始终干干净净,不见有人使用过的痕迹。
他中午外出用餐和傍晚下班各经过一次,都会刻意投去一眼。某次他赶回公司拿取遗落的资料,晚上七点半的办公区空荡荡,他经过这个空座位,好奇心驱使,伸手想拉开办公桌抽屉,意外的是都锁住了,全打不开,可见有人使用,但人呢?
第二天下午他外出回公司,一跨进办公区入口,朝右一瞥,照例座位上无人,他无端起了微愠。他难得清闲,这不是值得他关注的小事,或许是近日被无形的注视所引发的效应使然,一个见不到职员的座位竟令他耿耿于怀。
为此,进了私人办公室后,他特别拨打内线到人事部门。
“张小姐,我是夏翰青,门口附近多了个座位,现在是谁在使用?”
“噢,那是范小姐的位子,新来的总务助理。”
“新来的?怎么从没见过人?”
“来了一个多月,大概刚好被谁叫去解决电脑问题了吧。”
“电脑?我们的IT事务不都外包给专业公司负责?”
“是这样没错,可最近这家公司合约到期,我们打算换合作公司,对象还没谈妥,空窗期间的一些小问题就暂时由总务部负责。夏先生想见见她吗?”
“这倒不必,好奇问问罢了。”
总务部并非他掌管,不必太好事。
人事主管三言两语为夏翰青解了惑,虽未能一睹这名新职员面目,他稍稍放了心。既然确定有人使用这个座位,遂不再搁在心上,倒是经过时提供了一点猜谜小乐趣——出现?没出现?二分之一机率,他始终答错,座位上无人。
不明的注视和空座位,理应不相干的两件事,却同时浮上心头交织在一起,难道他真的累了?
“你可不可以干脆一点啊?什么事都要经过盘算不累吗?”
这是谁对他说的?
带着浓浓的不耐烦,只有他的小妹夏萝青敢以这样的口吻对他抱怨。
机关算尽、不近人情、权谋——诸如此类算不上正面的评价,在亲手促成了小妹的一桩婚事,各种流言不胫而走之后,逐渐与他划上了等号。他对各种评价总是不动声色,却不表示不上心;上了心,也不表示他将因此卖力扭转形象。他自认承载力过人,让别人了解他从来就不是他的奢望。
凉风又袭,他深吸口气,收拢心神,拿起手机,选择一个帐号发出口语简讯。
“小萝,有空请回复,我们谈一谈。”
谈什么?顽性的夏萝青必然会这么反唇。
首度,他在内心感到无言以对。
不可思议,异样感又出现了,在成员简单至极的空间里。
夏翰青正参与一项临时商议,地点安排在他父亲夏至善的办公室里,与会人员除了他和父亲,还有业务部经理。
三人分据两张沙发,他与父亲同座。他微倚沙发扶手,左腿交靠在右膝上,一手撑肘,另一手食指抵在双唇间,垂眼阅览置放于腿上的文件,那通常是他与会的标准姿态。参与这类会议他很少发言,除了竖耳聆听就是做笔记,他开口的时机都经过审慎拿捏,脸上没有多余表情,静待两方商议结束。
“当初欣电这个专案报告净利明明有百分之十五,怎么现在变成毛利了?如果早知如此何必标下这个案子?你这是削价竞争吗?”夏至善皱着眉把文件扔在茶几上,沉厚的嗓音压抑着愠火。
业务经理弓着背,紧张地翻动报告内页。“董事长,事情是这样的,今年材料供应商大幅涨价,为了不断货,欣电只好硬着头皮吃下,加上劳动法令改了,上半年为了赶出货,人事支出成本调升,所以提供的净利不如预期,但百分之十已经比业界好很多,是可以接受的范围——”
“是你可以接受还是公司可以接受?”
“……”
夏翰青视线往上抬,敏锐地注意到业务经理过高的发际线已渗出微汗。
“已经是第二次了,就算我不追究,其他股东也会检讨,你不会希望别人认为我徇私吧?”
“那当然——”
“铨亚这件案子别再有差池了,报告什么时候可以提交?”
就是在这聆听瞬间,夏翰青的背脊感到了说不上来的异样,就在咫尺方圆内。
董事长室只有三个人,业务经理正挨批,连头都不敢抬,何来的注视?伴随着被窥探的异样感,是电脑键盘的叩叩敲击声以及鼠标按压的声响,声音间断不连续,清晰可辨,就在同一个空间里,无庸置疑,但连他在内,并无人正使用着电脑,怎么回事?
他下意识朝左后方的办公桌望去,偌大的L形桌面,桌上型电脑摆在右侧,仔细谛听,声响确实从萤幕后发出,因角度使然,未能见到人影。他静听了片刻,骤然从沙发直起身,朝办公桌移步,停立在桌缘,毫无悬念,他看见了萤幕后方坐着一个人,一个女人——不!一个女孩。
女孩面庞白皙,脸蛋上一双圆眼正骨碌碌在电脑萤幕上打转,头发整齐地盘在顶上,束成一颗拳头大的丸子状,身上穿了件灯笼短袖白色上衣。她半趴在桌面上,十指飞快在键盘上敲按,一见到夏翰青不动声色挨近,立刻停止了手部动作,扳直上身,静默地与他对望。
“请问你在忙什么?”夏翰青先开口,本能地压低了嗓音。
“我在工作啊。”女孩理所当然地回答,声线清脆。
“这是董事长的位子。”
“我知道啊。”女孩尾音一拉高,透出些微童嗓的女敕稚。
“……”女孩不谙分际的口吻令他一怔,“知道还坐在这?”
“不坐这怎么做事?”
“……”
他霎时语塞,正想着如何开口,夏至善转头向他道:“翰青,她是总务部的人,就让她做完吧。”
夏翰青一听,恍然大悟,缓了缓面色,以平直语气道:“以后主管开会就先中止工作,这是基本规矩,不懂吗?”
“是董事长让我继续留下来的。”
他拧起浓眉。这女孩居然斗胆回嘴,是初生之犊不识大体抑或教养欠佳?
许是被员工鲁直顶撞的经验太罕有,夏翰青一时半刻搜寻不出恰当的训辞。他双手抱胸,直盯住她不发一语,几秒钟后,女孩大概感受到了他眼神里不怒而威的力道,不很情愿地推开高背椅,耸肩道:“好吧,那我出去了。”
女孩从桌后方现身,他很快朝她身上一扫,发现她穿了件黑色短褶裙,露出一截雪白大腿,配上一双黑色高跟长靴,拉长了身段比例,完全是青春无敌的装束。
女孩神态从容,没有新进员工战战兢兢的局促,经过他身边,一股鲜烈的香氛直窜进他脑门。夏翰青眉头不自觉又皱起,这是个完全不懂选择香水窍门的女孩啊,这款东方檀香调并不适合她。
他返回沙发区,会议刚结束,业务经理挥汗欠身离开,夏翰青目送对方背影消失,转向夏至善道:“我让人查了,他应该拿了不少回扣,正确数字还在证实。铨亚这案子不先搁一搁吗?就算他这次报告不做假,难免中饱私囊,我不认为他会收手,这人留不得。”
“水清无鱼,不怕有人觉得我们做太绝?”夏至善沉吟。“他在公司二十年了。”
“爸要是不方便出手,我可以想办法。”
“你看着办吧。”夏至善走回办公桌,突然回首,“你和小萝联络了没?让她回家一趟有这么难吗?她这样划清界线,不是摆明了我们想阴亲家?”
“不用担心,过阵子她想开了,我会让她回家的。”他宽慰道。
他不准备告诉他父亲,他妹妹这件事短时间内恐怕难有转圜余地了。上星期一,他在一场有合作关系的企业举办的春酒宴见到夏萝青和丈夫连袂出席,隔了一段距离远眺,她宽松洋装掩不住的小月复分明怀了身孕。夏翰青只出席了十五分钟,那十五分钟里他观察到她丈夫没有须臾放开过她的手,显然对她呵护备至。一个怀了身孕的女人眼里只会有另一半的存在,哪还能顾念娘家旧情?再说,以夏萝青的观点而言,夏家能让她顾念的旧情确实不多。
走出董事长室,步行在笔直的走道上,他环顾开放式办公区,忽然想起方才忘了询问女孩是否就是新来的总务部员工。
新座位上依旧不见人影,他花了点心思搜寻她的身影未果,转个弯准备走去洗手间,被凝视的感觉再度浮现。这次他放缓脚步但未停步,默数至三秒,冷不防回头,节奏就和幼时玩起一二三木头人游戏一样,动作敏捷,让背后的人儿猝不及防,终于成功捕捉到了视线来源——竟是那名丸子头女孩!
女孩站在法务组员工座位的隔屏旁,她聆听同事询问之际,脸面却朝向夏翰青的方向,大概没料到他返身动作突然,表情有几分错愕,未及掉开的目光和他的视线抵触个正着。女孩脸上并无赧色,继续和同事讨论电脑问题。就在此时,女孩忽然两手负在身后,右掌五指张开,俏皮地摆动,乍看似在朝夏翰青悄悄打招呼。他暗讶,一个小职员竟有如此轻佻的举止?但女孩很快收掌成拳,回首对他嫣然一笑,再转身走开。
他心生疑窦,难道近日一切不对劲的源头来自于女孩?
念头只生成片刻,他便失笑了。
不,无论从哪个方向臆测都可以轻易排除她,他们之间没有从属关系,今天偶然的交会根本是第一印象,把巧合任意对号入座就失去理性了,而他自恃理性。
傍晚,夏翰青按照预定行程,提早离开公司,稍晚代替父亲参加一位远房叔父的寿宴。
白天在办公室是工作,夜晚餐叙性质亦等同于工作;没有人真正了解,他的实际工时有多长,长得他的私人时间相对珍贵难得。
席间他表现得不是太热络,酒未过三巡便起意离席,但还来不及找个好借口,今晚不论熟识或生面孔均轮番向他敬一杯。他很快猜到原因,上半年度公司几项成功的购并案幕后皆由他主导,想必是消息传开,人人皆想向他探个虚实或是蹭点好处。
这类场面他习以为常,也应付得宜。他保持温雅有礼的微笑,在心里默默掂量了每位和他交谊的对象含有多少纯金质量。结果他没有发出一张名片,他准备走出这幢大楼就彻底遗忘这些言不由衷的面孔。这当中有个整晚喳呼不停的堂妹热情地介绍给他一名清秀可人的女子,名字他回头就忘,女子安静不多言,是今晚唯一让他不费唇舌的对象,因此他没有拒绝和她交换手机号码,虽然他把对方输进联络人的识别代称是:可不接。
全然月兑身时已十点十分。他叫了代驾司机,降下车窗,让快速流动的风吹散酒意。车行一半路程,在微醺和夏夜微风交错作用下,他心念一动,要求司机更动路线。
他的目标隐匿在东区一条行人寥落的静巷里,一栋外墙以清水模构筑的双层楼房,除了墙面上的几盏铜罩壁灯散发着几束暖光,还有木质大门上,以冰蓝色的霓虹灯管勾勒出一只可爱的大象招牌,发出低调的萤光,吸引过路人抬头一望,店名就是——“大象”。
夏翰青下了车,推开厚重的大门,迎面墙上贴了张今晚有现场演奏的海报。往左转,再进入第二扇门,激昂的摇滚乐尾声立刻席卷他的双耳。
一曲刚结束,四处宾客的谈笑声接续盈耳,室内刻意保持昏黄的灯光中,仍清楚看得见几面挑高的墙面上,挂着七零年代及八零年代具代表性的摇滚乐手的手绘海报。他低调穿越人满为患的沙发区,来到最耀眼的船型吧台,坐上侧边的高脚椅,正在俯首调酒的酒保瞥见他,咧嘴笑:“夏先生,还以为今晚你不来了。想喝什么?”
“柠檬水就好。”他素来节制,既有酒意便不会再贪杯,再快意也不放纵。
只喝水不点酒,吧台边几名酒客朝他略微张望,他不以为意,看向演奏区的小舞台,一名绑着小马尾穿着紧身T恤的壮汉正好从DJ台朝他走过来,大掌拍了一下他的肩,声嗓洪亮,完全不被喧闹人声所掩盖,“不是说来不了?”
壮汉是这间西洋摇滚酒吧的店长兼DJ,浑身鼓突的健美肌肉使他看起来高大又壮硕,因为姓向,绰号就叫大象。
“我提前离开,看时间来得及就过来一趟。”夏翰青笑。
“那正好,有人点歌,这首你应该可以。”大象递给他一张纸条。
他就着吧台灯光看去,是Billy Joel的“Just The Way You Are”,一首七零年代软调摇滚抒情曲。
“小麦呢?怎么不让他唱?老派我唱这种!”他不以为然。
“他女朋友来闹,暂时走开了,反正你拿手嘛。”
他叹口气,“先说好今天不能多唱,我明天得早起出差。”
“哪次不是听你的!”
他喝了口水润嗓,月兑下西装外套,卸下领带,解开两颗衣扣,挽起袖口,走向小舞台,和现场乐团成员们招呼几句,再熟练地坐上演唱高椅,回头做了个OK手势,几秒后,前奏旋律一出现,他微倾着头,算好秒拍,精准地启唇扬声。
悠扬的中高音毫不费力地从喉咙流泄出,浅唱几句后,欢腾的人声笑语从高昂变得零碎,不久全场静默,他咬字清晰的歌声很快成为空间中唯一的声音。
聚光灯下,他没有看向观众,而是习惯性偏向对角悬垂的一串亮璨灯饰,目光因此显得幽远。先前喝了不少酒让他的嗓子略显沙哑,但不影响他宽广的音域,无论是带着鼻音的低哼,倾诉般的吟唱,激昂的高扬,在萨克斯风的伴奏烘托下,婉转的唱腔轻松呈现出浪漫摇曳的曲风。
五分钟不到的演唱很快结束,在一波热烈掌声中他轻轻向观众颔首致意,还未走下台,点唱的纸条又递上来,这次是Eagles 的“New Kids In Town”。他在国外念大学时,参加的社团里有个吉他手非常热爱演唱这一首,唱到他耳熟能详。他想了想,重又坐下,不需歌本,随着电吉他的前奏缓缓唱出第一句。
这首歌调性鼓动性高,演唱到半途,不少经典摇滚爱好者跟着他仰头合唱,欢唱的气氛瞬间又漫延整个酒吧,原本沉甸甸的胸臆似穿过暖流般逐渐轻盈,他的眉眼漾起了笑意。到末尾,他站起身,和所有人热烈重复高唱最后一句─“There's a new kids in town——”,乐声中,他的一天就在这里和众人一起划下句点;也只有在这种魔幻时刻,他的灵魂呈现了开放状态,不避讳和他人靠拢。
一曲既终,他弯腰致意,不再应和安可的要求,放回麦克风,直接走向吧台。走动中,他陡然转头望向沙发区,四下张看,找寻那彷佛隐迹在暗处中窥看他的视线。从第一首歌起,他便没来由感受到了不寻常的注目,他以为是酒精催发出他的神经质,下了台,那感觉仍如影随形。
接过酒保为他调制好的综合果汁,他仰头饮下。不思多留,执起外套和领带,他朝吧台里的大象和酒保挥手道别,匆匆离开弥漫喧嚣的现场。
站在大门外,夜风扑面而来,精神为之一振,清明中,那天被男讲师问及的问题冷不防浮现心头——什么是你生命中第一个最具影响力的转折点?
多么轻率的男人!竟以为如此私密的问题可以在公众前得到真实的答案?
他无声嗤笑,在温柔撩人的夜风中,上了等候在街边的房车。
她迟到了。
旋风般冲向玻璃镜面前,月兑下外套,甩扔在地面,在矩阵排好的学生前站定。
带领几分钟的热身后,她调整好音响声量,双足呈八字微张,右手横举在鼻端前,左手掌托在脑后,侧脸四十五度仰角,停顿五秒,待电音舞曲爆开的第一秒,她倏张两臂,一个回旋,开始舞动四肢。
从偏头性感的回眸,蛇般蠕动的双臂沿着窕窈曲线下抚,诱引地摆动,每一次动作转换,她便扬声引导学生,“对,跟着我,放松,肌肉不要紧绷——”,每一处扭动像波浪起伏,浑然美妙,接着旋律乍变,她的节奏跟着转快,开始展现多变的舞姿,无论是踢腿点地,屈拗手臂,跳跃旋转,每一个施放出去的动作皆充满力道,精准地踩在鼓点上,目不暇给,干净利落。
所有的学员随着她的指引热烈舞动,动作虽有参差落差,但大部分能跟上节奏,鼓动性强的舞曲激发着血液里的快意,谁都不想停下,每副躯体都在飙汗,直到最后一个音符像烟花瞬放落幕,舞步戛然而止。
她转身抓起水瓶灌下好几口水,稍喘口气,揩了汗继续示范新的舞姿——先拆解,再连贯动作,一气呵成。随着新舞曲扬起,她热力四射地摆动四肢,泛红的脸庞散发着健康的光泽,矫健的躯体释放着源源不绝的能量。
一小时的课程结束,几个认真的学员凑拢过来询问问题,她端起甜美笑靥说明,不厌其烦地示范复杂的舞步。待人群慢慢散开,她转身一口气喝完瓶装水,抓了毛巾擦拭一头一脸的汗液,瞥了眼镜中的脸孔。
不经心的一瞥,想到了什么,她对着镜面,开始打量起自己的五官——鼻梁低了些,脸颊肉了点,额头高了点,嘴虽小唇瓣却厚嘟嘟,一起凑拢在圆脸里乍看顺眼,分别端详其实普通得很,脸蛋普通,气质普通,存在感自然低微。
她垂眼发怔,扶着额角气闷起来。
“发什么呆?”一只大掌盖上她的肩头,她偏头望去,和她一样脸色泛红,浑身热烘烘冒着汗气的男子凑近她,丹凤眼漾着调侃的笑意。男子脖子上挂了条白色毛巾,交抱的双臂挤出纠结的肌肉块,刺猬般的短发半濡湿,显然也刚下课,从隔邻教室走过来。
“宙斯啊。”她语气恹恹。
宙斯是男子绰号。是的,天神宙斯,绰号的由来不是太正向,但男子拥有十八般天人舞技,算是对得起这个别号。
她没说话,呆瞪着宙斯,眼珠晃了晃,歪头想了想,陡然冒了句:“我样子很普通吧?”
“唔?”粗眉高高一抬。
“你没听错,我问你,我条件其实很普通吧?”
“……”宙斯观察她的脸,“我要是回答了你有什么好处?”
“你要什么好处?”
“我的血泪经验告诉我千万别对女人说实话。”
“可你一直当我是兄弟啊。”
“你大姨妈来啦?”
“你到底说不说?”她垮下脸。
宙斯顿了一下,露齿而笑:“说,当然说。”双手握住她的肩,神色郑重,“你哪里普通了?你跳起舞来这么辣,脑袋又性感,做人大方不计较,这么special的女生哪里找?”
“脑袋性感?”
“是啊,你不是测过智商有一四零?有幸和你做上朋友我一定是上辈子烧了好香,搞不好我救过你,然后——”
“然后咧?”
“然后你可以考虑一下帮我解开小蜜手机的密码当作报答我吗?”
“免谈!”她没好气推了宙斯一把,抓起地上的外套和提袋,笔直朝教室外疾走。
“喂,范柔——明天记得帮我代班啊!”
她挥挥手,没回头,嘴里却不停咀嚼着那四个字——脑袋性感。
什么样的男人会喜欢性感的脑袋胜过性感的躯体?
走出舞蹈社,招了计程车,她看着车窗外的夜景一路思索,想着想着,耳根无端发热。
计程车在大学校园附近的巷弄间穿梭,终于停驻在一家隐蔽于老榕下的日式房舍前,她下了车,找到挂在雨檐下低调的招牌,直接走进庭园步道。
宽阔的旧房舍改头换面过,现在是一家创意日式料理餐厅,她在柜台报了订位者名号,随着服务生在窄廊下前行,停在一间包厢前。服务生轻敲门框两下,她月兑了鞋,上了两阶木梯,进入榻榻米包厢。
一现身,包厢里的四名男性立即停止了高谈阔论,为首方头大耳理着小平头的男性最年长,他大嘴一咧,以一口烟嗓大声招呼:“妹妹来啦!”然后瞪眼将她上下打量了一下,以夸张口吻惊叹:“欸?两个月没看到好像又长高喽。”
她轻扯嘴角,淡淡喊了一声:“爸。”便拣了个角落座位盘腿坐下,旁边一名年轻的瘦个子男赶紧腾出更多空间给她,一边移动一边露出拘谨的笑容;另一名眼神机警的胖男则直接以尊称式向她喊:“大小姐。”
正替她父亲斟上清酒的壮男瞄了她一眼,露出贼忒兮兮的鄙笑,“长高有屁用,长胸才有用啦。”
“麦戛妹妹开这款玩笑。”她父亲笑着喝斥,用力拍一下壮男的臂膀。
壮男是她大哥,粗眉虎眼,鼻梁高耸,方正的下巴中间有道性格浅沟,若非右眉尾有道斜划的历史性疤痕,形成断眉,带了点戾气,长相可谓英气十足。但身为妹妹的她在兄长身上看到的从来不是英气,而是不入流的痞子气。她翻了个白眼,习惯性地不接腔,从背包里掏出手机,不顾包厢里四个表情迥异的男人,低头专心滑起来。
她大哥见状,再接再厉撒气,“爸,你这句话就不对喽,一家人怎么不能讲笑了?除非人家不把我们当一家人,上台北来吃顿饭还要三催四请,来了连一句话都不讲,好像我们欠她钱!拜托,整个台湾尾谁敢给我们脸色看?就你宝贝女儿啦!你当人家宝贝人家当你庄脚空欸,伊是高贵小公主,搵拢是替伊捧茶的啦——”说到心情益发高亢,嘴里滑出一连串极溜的台语。
“麦乱贡,妹妹毋是这款人。”她父亲亲自盛了碗鱼汤笑嘻嘻递给女儿,“妺妹来!厚呷!”
“谢谢爸。”她富含敌意地瞟了她大哥一眼,双手接过碗,当面喝了数口。
她父亲龙心大悦,仰头饮尽杯中酒液,挥挥手道:“跳舞不要跳太累,轻松跳一跳就好啦!有时间转来厝一趟,上次跟你说过的张议员介绍的应先生想见见你啦,有空回来给人家看一下,厚嗯?”国台语夹杂地说着,呵呵笑的同时一面觑看女儿的面色。
她闻言当耳边风不作声,迳自低头喝着浓郁鲜甜的汤头。不久,包厢内奇异地安静下来。她抬眼往左右一瞄,四双眼睛朝她聚焦,等待着她的回应。
她暗吸口气,放下汤碗,扶着前额思索了片刻,正经八百道:“爸,你三番两次把猪头介绍给女儿这样对吗?你跟我妈上香禀报了没?有没有发炉啊?”
她大哥一听先炸了锅,酒杯碰一声搁下,脸对着妹妹,话却是说给两人的父亲听,“爸,汝夸买!贡出这款肖话,拢是爸惯坏的,伊当作伊是镶金的——”
“麦激动,妹妹表达意见嘛!”她父亲按捺住儿子,转而对她和颜悦色道:“不中意不要紧,何必戛汝母仔搬出来?”
她抿了抿嘴,转移话题道:“爸,上次那件温泉饭店的合作案谈得怎样?”
她父亲一愣,“哪欸问这个?还没谈好呐,对方很奸巧,不小心不行,我哪欸不知他们当我是盘仔,尤其对方那个大公子,毋简单喔!我不欣赏他啦!目睭生在头顶上,要不是那个董事长有意思,希望合作成功又可以变亲家,我哪有这么憨?半买半送哦?”
默默咀嚼她父亲的话,她垂眼默忖,过一会儿从背包掏出一叠资料递给父亲,“合作计划我研究过了,我修改了好几个地方,你用我设定的条件跟他们谈,看他们怎么说。”
她父亲愕然,看着手里的文件大惑不解,“你给我偷偷印去看喏?你有兴趣干嘛不回来帮我咧?”
未及解释,她大哥抢先爆出如雷轰笑,扔下酒杯笑得东倒西歪,“爸,麦厚妹妹骗去,别人看不出来,伊根本肖想人家大公子啦!喂,亲爱的妹妹,安内毋汤喔,人家大公子也不见得看上你喔。公司的事不用你这个外行插手,好好跳你的舞,有机会我会帮你说情,看大公子有没有兴趣和你相亲——”
体内有根绷紧的弦“剥”一声乍然断裂,她脑袋随即发热,理智停摆;唇一咬,眼一瞪,倏然起身,无预警朝她大哥左肩踹上一脚,她大哥往后跌撞在拉门上,发出巨大声响,拉门不堪男性壮硕的身躯撞击,直接从轨道上松月兑,整扇门怵目惊心地往走廊倾倒。
一干人等,连同端着托盘路过的服务生皆大惊失色;她大哥狼狈挣扎两下,一跃而起,恶狠狠朝祸首冲过去,她父亲见苗头不对急喊:“妹妹紧走!”一胖一瘦两名跟班上前快速架住她大哥,她大哥两条长腿使劲踢蹬却构不着她,整张脸胀得通红,只能破口大骂:“好胆麦走!你皮在痒,看我怎样教训你——”
她壮着胆拎起背包,不忘提醒站在中央挡架的父亲:“麻烦爸爸研究看看。”
“我会我会,紧走!”她父亲紧张地将女儿往外推,深怕拦不住气急败坏的儿子。
她溜出餐厅,走远一段距离后,在巷弄里彳亍独行,踢着路边的小石砾,不为人知地满怀懊丧。
破功了。她打定主意不翻脸的,就差那么一点。宙斯错了,她不只模样不够迷人,脑袋也不够性感,她连最基本的淑女修养都不及格。
恼恨不已,她忍不住抓扯头发,低吼泄愤。
躁动惊扰了寂静的夜色,暗巷里,只有家户此起彼落疯狂吠叫的狗儿回应她。
夏翰青一掀眼,望见床头投影钟投射在天花板上的时间——六点十分。
他早起了,比往常早了一小时。
他没有赖床的习惯,只要一清醒,他不会多花一分钟留恋被窝,在清醒的世界里思考比昏沉在梦境里更有意义;事实上,他需要比一般人更多的时间。
起床漱洗,喝下一杯现打果汁,动手做简单的早膳,花不到半小时。他稍思虑了一下一天的行程,换了运动服便出门。
他的私人寓所离公司不算远,沿着公车路线慢跑只需二十分钟,二十分钟的轻度体能消耗不致于留太多汗,还可以不被打扰地思考,所以他偏爱一个人的活动,几乎不上健身房。
公司大楼警卫见到他时有些讶异,举手招呼道:“夏先生,今天很早。”
他微笑应了一声,没多作解释便要进电梯,想起了什么,回头对警卫道:“对了,今天早到了,公司安全门请帮我解锁。”
“噢,夏先生不是第一个到的,已经有其他员工到了。”
他听了并不惊讶,偶尔会有部门员工宁愿早点到公司加班,也不愿晚上多滞留。
出了电梯,公司大门确已敞开,他徐步越过访客等候区,迈入办公区,走了几步,怔住,乍然回首,放慢脚步趋近门口,在那空置多时的新座位旁站定,俯看座位的主人。
终于现踪了,在这样宁静的清晨时分。
是个年轻女孩,趴睡在桌面上,一头丝缎般黑发如瀑披垂在肩背上,露出睡着的半张侧脸,眼睫紧合,唇微张,不知睡了多久。电脑萤幕呈现暗黑,键盘旁边放了一杯超商贩售的咖啡和咬了半截的三明治,她究竟是来公司工作还是来补眠的?
夏翰青想起那名丸子头女孩,仅打了一次照面无法让他百分百确信两者是否同一人,加以这名女孩的腮帮子几乎被发丝遮盖,可供辨识的特征有限。不知何故,想确知女孩是谁的念头霎时滋生。他犹豫几秒,俯下腰,近距离察看那半张脸;女孩鼻息匀稳,显然陷入熟睡,黑发隐隐散逸着洗发精香甜的气味,皮肤白皙倒是吻合,侧面线条则很难判断,女孩一样身穿短裙,桌面下穿着彩色短袜的双足直接踩踏在地板上,一双球鞋甩月兑在角落,十分随性。
近身探视没多久,女孩那双密合的眼无预警掀开,和他俯察的视线迎面相对,错愕中,双方同时骤然拉开了距离,夏翰青立刻扳直脊梁,神色转为严正;女孩正襟危坐,双手使劲搓揉面颊,然后抬头望向他,一脸懵然。
果然是丸子头女孩!不等她出声,他先声夺人:“想睡就在家好好睡,何必在公司浪费时间?”说完下一秒转身离开,没让女孩有机会开口。
这真是个失误!好奇心的确不该投注在无谓的人事上,知道空座位上是何方神圣对他有何意义?他方才的举动已失之无聊,甚至有些逾矩。
他随手关上办公室的门,从角落的衣柜取出备用的一套上班服装,月兑下略微汗湿的运动上衣和内衣,拿起毛巾擦拭胸膛,准备换上干净内衣和衬衫;忽然,一张兴冲冲的笑脸冷不防探进门内,对他扬声:“夏先生,需要我帮你带早餐——”他应声回头,双方再度错愕。
前后不到五分钟,这是今天的第二个失误,他竟忘了按下门锁,而这个冒失的女孩连最基本的敲门礼仪也不遵守,一日之初的好心情瞬间荡然无存。
他不慌不忙套上衬衫,转身走向还没回过神的女孩,沉声道:“不需要。下次记得,看到关上的门请先敲一下,这点不难理解吧?”
女孩歪了歪头,转了转眼珠子,还打量了一下门扇,极度困惑的表情,“可是,这门刚才明明没关啊!”
他按下愠火,当着女孩的面亲手将门合上,“有的,我刚才就是这样关上的,还有意见吗?”刚说完,那扇门彷佛有自己的意志,在两人面前轻轻伊呀一声,从门框弹开了,慢慢洞开到九十度幅宽,直接说明了答案。
两人无言对望,女孩嘴角逸出了忍俊不禁的笑意,眼晴还觑瞄他衣襟半敞的胸口。他僵硬着脸道:“正好,你是总务部的吧?待会通知工人把门锁修好。”女孩手指圈了个OK手势,一脸欢乐地离开了。
夏翰青虽懊恼,这种上不了台面的小事件不致于影响他接下来的工作效率。
他泡了壶热茶,拿出卷宗资料入神研究,直至九点钟,陆续进办公室和他商讨对策的部门主管占据了不少时间,得空休息时已届十一点钟,他又接听了几个电话,安排了明天几个重要行程。其中一件合作方案让他陷入思考,有半小时之久他在合约条文细节上来回斟酌,低首沉思的盘胸坐姿没有一丝变动,直到前方空气中莫名浮晃着一种不属于这个空间的香氛,他不很明白地抬头搜寻,赫然望见女孩兀立在他办公桌前。他暗惊,女孩一头及腰长发已在头顶束成一颗丸子,黑白分明的双眼含笑盯着他,他一时不解,女孩抢先启口了:“我敲了两次门,你没听见。”
简直无言以对。
门当然是开启的,如果没有特别要事密商,夏翰青的办公室通常呈现开放状态,欢迎任何同仁前来商讨公事,但他入神到有人近身却没察觉倒是头一遭。
他注意到女孩对他说话从不用敬称,端详他的眼神坦荡直接,没有新进职员的羞怯畏缩,他从不希望员工表现唯唯诺诺,但也不欣赏不谙分寸的员工,尤其发生了早上那桩小插曲之后。
“有事?”他冷问。
“夏先生如果现在方便的话,可以移驾一下让我工作吗?主任说你的桌上电脑刚换新,需要加密和安装的防毒软体不知妥当了没?我来检查一下。”
他迟疑了一下,颔首同意,起身移步到左侧,女孩大方绕过桌面落座,又向他要求:“麻烦给我帐号密码。”
夏翰青写在便条纸上递给女孩,顺口问了句:“叫什么名字?”
“我叫范柔。”女孩以小学生被点名般的嘹亮音阶高声朗答,夏翰青不禁一愣——不愧年轻,精神抖擞。
女孩右手晃动一下鼠标,萤幕锁定画面出现,女孩噗哧笑了一声,很简短,夏翰青耳聪目明,不但听见了也瞥见了她的表情,冷问:“有什么好笑的?”
“没什么,我只是很意外夏先生喜欢这种长辈图。”她指一下画面。
画面全体以翠绿的叶片填满背景,中央一朵硕大的玫瑰,玫瑰半绽放,纯白波浪形花瓣滚上霞红边,娇艳欲滴,构图简单,毫不出奇。
夏翰青怎不明白女孩的心思?她毫不掩饰讪笑他的选图品味。
“那张照片是我亲自拍摄的,是我家园子里的玫瑰。”他不愠不火解释,“我栽种了两年才开成花,这品种叫『西班牙舞娘』,有疑问吗?”
“哦?哇!”女孩先是愣住,旋又惊叹,“看不出来夏先生原来是厉害的绿手指耶!”
坦白说,夏翰青闻言并无欣喜之情,他不在意女孩是衷心赞赏抑或虚意恭维,决定和她保持距离,免于不必要的搭话,遂起身走到客座沙发,让她独自完成工作。
很快地他投入原来的思考,凝神聚精到未晓时间的流逝。一通客户电话将他从思绪中唤回,他讲完电话,头一抬,女孩已不在他的高背椅座位上,大概已经完成了工作返回所属部门。可她不打声招呼就此不声不响地离开,行径委实乖异,到底当初是如何被公司录用的?
怀着疑窦回到座位,碰触鼠标,萤幕画面立即闪现,他定睛一瞧,怔愣。
钟爱的玫瑰记实图片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滑稽的卡通画片,草原上一只傻萌的乳牛低头专心吃牧草,前方有个牛仔一脸无奈在大弹吉他,乳牛头上有个内心话框,里头写着——“快点唱完给我滚远一点!”
他揉了揉纠结的眉心,呵出一口火气,忍不住抓起话筒,快速按下内线号码,省去客套前言,“张小姐,我是夏翰青,请教你一个问题,新来的总务助理当初是谁面试的?”
“唔——”张小姐在另一端支吾,“没有安排面试,她是直接来报到的。”
“没有面试?总有人推荐吧?”
“这得问她的主管了,当初缺人缺了好一阵子,总务主任直接把她的资料给我,没有公开面试。请问有任何问题吗?范小姐工作表现不好?”
“……”他思量片刻。不,犯不着小题大作,或许是部门主管用人徇私,若搬上台面反而不利人和。“没事,她表现正常。”
随口敷衍两句,搁下电话,他盯着前方大胆揶揄他的画面,自行按下设定功能,在锁定画面选项中预览其它图片档。游标在数帧他拍摄的园艺纪录照片上游移,他踌躇了一会,决定保留女孩的杰作——何需反应过度?视而不见才是他应有的高度。
他按下取消键。
下午四点五十一分,范柔心不在焉。
并非临近下班时分令她开始亢奋,而是她脑海里老是有几个画面轮番播放。
首先是一双眼睛,一双从她到这家公司上班以来未曾在她身上认真驻足过的美好眼睛,在那个令人打呵欠的早晨,竟魔幻般地在眼前显现,与她对望,简直就是个绮梦!
她不过是打盹了一会,却恍如爱丽丝跳进树洞后的遭遇一样神奇——那双琥珀色的瞳仁似一泓森凉的潭水,纵然晨曦穿透亦无暖意,毫无暖意却有股莫名的吸力;秀挺的鼻梁泛着柔光,呼出热息;浓密的眼睫似蝶翅眨动,一惊动即霎时飞离。虽说短暂,那美好的影像她捕捉得一清二楚,男人在她因困倦而趴睡时不知何故起意凑近她,他事后刻意撇清,显然为此感到尴尬,真有趣!
然后是她闯了祸,为了展现下属的贴心,她直接探进他办公室半敞开的门,目睹她从未想象过的情境——男人正在更衣。忆及这一刻,她情不自禁掩住双颊——不后悔!她绝不后悔!
和那一类猛兽般的大只佬纠结的贲起肌肉不同,他的肩臂和背脊紧实匀秀,略呈倒三角往下收束成窄腰,没有多余碍眼的肌肉线条,看得出平日饮食节制,兼有运动的习惯;肤色亦极自然,没有狂晒成古铜色;重点在他异常镇定的反应,他冷静地套上衬衫走向她,没当一回事,和她说话时,只来得及扣上两颗钮扣的衣领微幅敞开,养眼的胸膛若隐若现。
那是发生在三天前的事了,每思及一次,她思绪就失序一次,心跳跟着漏拍一次,耳根莫名发烫。这绝非好现象。情非得已,她只好转而回想他今天中午的眼神——他刚好踏出会议室,从走廊另一端迎面走来,一身笔挺合衬的优雅西服,加以身材颀长,走动时予人玉树临风的印象;他向每个擦肩而过的员工颔首示意,唯独未待范柔一视同仁,他凉淡的视线横扫过她,再直视前方离去,神色不起半点波澜,完全当她是一堵水泥墙。
很好,再多想那可恶的眼神几次,她就真的跟水泥墙一样灰凉而冷感了。
但她想得不太顺利,因为一整天下来身旁始终有人呱噪不休,包括这一刻,业务部的小林趴在她的隔屏上软言相求:“拜托你再试试看嘛!”
她左手掌根托着下巴,右手指尖喀喇敲着桌面,疲惫地斜觑那张苦瓜脸,摇头不为所动,“我真的尽力了。有些被勒索的档案一旦被加密就解除不了,我们的防毒软体又不是金刚罩百毒不侵。不行,我得上报主管,你可不能付款让他们得逞,公司不允许,再说,付了款也不见得能恢复档案。”
“那些档案可千万不能消失,都是客户资料——”小林朝四周探头探脑,压低了声音,“被发现我工作可能不保。”
“谁让你拜访那些奇奇怪怪的网站了?”她不以为然嗤一声。
“拜托我就去那么一次——”
“得了,你当我是肉脚,我虽然解不了你档案中的毒,我可看得出来你去了哪些网站逍遥,你是哪根脑神经短路了?竟然傻到用公司发配的电脑逛那些地方。”她眯缩起眼,满眼谴责。
“我私人电脑送修了嘛!”
“个人造业个人担,你跟你主管自首吧。”
“我们老大不是问题,会有问题的是夏先生——”
“夏先生?夏翰青?资安又不归他管。”
小林凑近她耳边,“你懂不懂啊?他根本是地下总经理!”
“说话可以别那么浮夸吗?你没看他那间特助办公室只有董事长室的一半大,也比不上总经理办公室的气派,里面的两张会客小沙发都快没地方摆了,我上次进去还差点绊跤勒。”
“就说你不懂了,真人不露相啊!”
“就算是吧,他也管不到你的电脑啊。”
“你不知道公司原本的资讯部门就是他决定裁撤的,完全交给外面的专业负责,听说就是资讯部门的主管出纰漏,让夏先生发现的。”
“喔……”
“算了,我约了客户,没时间跟你瞎扯,总之你先替我想办法,暂时别上报,你的大恩大德我记下了。”说毕两手一拱,右臂平举,腿一抬,金鸡独立两秒,做个武生跑圆场姿势溜了。
人一走,她查看一下时间,马上手忙脚乱收拾桌上随身杂物,一把扫进大口袋背包里,再将电脑关机,抓起椅背上的外衣,像猿人屈蹲身子碎步窜到总机旁,刷了下班卡,再慢慢直起身朝出口迈步。刚穿越玻璃门,一把娇声在背后喊住了她:“喂!你——就是你!急什么啊?”
范柔缓缓回头,娇媚的法务部主管一手叉腰瞪着她,另一手拿着牛皮纸袋作挥汗状,“要下班了是吧?”
她心虚地解释:“我跟人事申请过下班时间——”
“那正好,快!”没听范柔说完,纸袋不由分说塞进她手里,“把这修正过的合约送到停车场给特助,我说的是夏先生,刚才助理拿错版本给他了,你快追上去,很重要,不可以耽搁!”
“为什么不先打电话通知他勒——”
“哎呀!地下三楼收不到讯号啊,还不快去!四十七号停车格,他刚下楼。”
范柔鼻尖被斑斓的蔻丹强势一指,拔腿便跑。
她似只蚱蜢般在三座电梯之间跳跃,监看楼层数字显示变化,明知没实际用处,还是对着按键又捶又按。
十五层楼就算没其他用户搭乘电梯,直达地下三楼也得花去不少时间,到时人也跑了。电梯朝下移动时她快速思索最有效的方式,一抵达一楼,她窜出电梯,疾跑出大厅旋转门,直奔停车场出入口。
她估计得没错,那辆银灰色休旅车正通过闸门,就要转弯。亟欲达成任务的使命感催促着她,她像进行跨栏障碍赛般张开大步幅奔跑,不顾一切冲向休旅车。夏翰青也许眼角余光瞟到了她,不过是几秒间隙,紧急煞车的同时她整个人趴伏在车头上,接着狼狈地滑坐在地。
尚未喘过气,夏翰青已火速下了车,绕到车头前蹲下察看,惊觉骚动的停车场管理员也尾随而至。范柔没见过夏翰青失去调控的刷白面色,一时僵住。他伸出双手往她身上按压模索,从腰月复慌乱地触探到小腿,一边询问:“疼吗?能动吗?站得起来吗?要不要叫救护车?”
“我没事,你别模了,好痒!”她忙不迭闪躲他的手,为免横生枝节,引起路人围观,赶紧撑扶着他的肩站起来。“看!我真的没事,不用紧张。”她拍拍衣裤上的尘土,为了证明所言不虚,还冲着他咧嘴笑开,跳跃了两下,管理员见是虚惊一场,立刻掉头缩回控制室。
夏翰青怔忡半晌,终于回过神,确认眼前的女孩可活动自如、毫发未伤后,脸色瞬间转为铁青。他攫住她的手腕,阴沉地迸出威胁的字眼:“你要是给不出好理由为什么干这种蠢事,明天就不必来上班了,谁说情都没有用。”
这威胁很有恫吓力,她急忙把手上装着合约的牛皮纸袋递到他眼前,“别生气,你刚才拿错合约了,这份才是正确的。”
夏翰青面色仍未稍霁,他从她手中抽出纸袋,凛着脸不作声,凌厉的目光发出有力的责难。范柔忍不住垂下眼,思考该如何向他赔不是让他消消气,转念间,他已起身丢下她返回驾驶座,发动引擎驶离车道。
范柔目送他疾速绝尘而去,呆站一会,偏头想了想,悄悄笑了。
原来这个男人生起气来是这番模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