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永安宫之后,宁承远半句话都没说,只是笑得令人胆颤心惊。
贵妃看看皇后,淑妃望望贤妃,她们都期待对方给自己一个安慰的眼神,很可惜,每个人都需要被安慰,谁也顾不了谁。
皇上这是要……替瑜嫔讨回公道?
皇上会怎么罚她们?禁足、抄经同瑜嫔道歉,还是……也扒了她们的裤子、杖责三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天呐,如果真被打了,她们的颜面要往哪里放?
这下子她们连死的心思都有了,坐立不安,额头泌出冷汗。
皇后把腕间的蠲子转过上百圈,贵妃不停把戒指拿下来、戴回去,淑妃手上的帕子都要搂出毛边了,而贤妃下方的椅子已经挠出凹痕。
韦公公逐一看向四位娘娘,皇帝这是在精神凌迟啊,光是这么笑着、啥都不做就让人心惊胆颤,换了他,他宁愿被揍一顿了事。
终于,精神凌虐告一段落。
宁承远挥退韦公公,笑眼眯眯开口,“你们心里肯定都有疑问……”
疑问?四个女人心里一惊,对啊,没错啊,为什么皇帝在长的龙精虎猛不在她们身上表现?是不是皇上有病……四个女人想到这儿,又一起把这大不敬的念头压下。
“没有疑问。”贤妃把头摇成波浪鼓,这种事要否认到底,终究皇上对她的“宠爱”,满宫皆知。
“没有。”贵妃打死都要否认。
“没有。”皇后和淑妃异口同声。
“怎么可能没有?打从你们进了福王府,朕都没碰过你们……”
“谁说的!”贵妃反射性回答后愣住,感觉到另外三人同时望向她,牛皮吹破了的贵妃脸红成熟虾子,她僵硬地把头转向“不敢令皇上纵欲过度、伤了龙体”的贤妃身上。
然后皇后、淑妃跟着转,再然后淑妃抿唇浅笑,多年压在心底的抑郁,终于得到解放。
原来皇上一视同仁,并非只对她不感兴趣,太好了,瑜嫔如何她不管,至少牌友们,夜里都和自己一样,孤枕难眠……
淑妃的笑碍了贤妃的眼,惹得她怒瞪,皇后见状,扬起眉毛,笑得很奸险。
宁承远看着眼前女子们你来我往的较劲,淡淡笑开。
他讨厌女人,这是从以前就知道的事儿,在北疆那几年,同袍去青楼寻欢作乐,他觉得又脏又恶心,族兄不信邪,硬拉他去见识,谁知他很不给面子地吐了。
军医说他这是病,得治,兄长们不信邪,找来几个女人往他床上塞,可光闻到她们身上的气味,他就忍不住吐得天昏地暗。
后来兄长们消停了,只是看着他的眼神中,总有那么几分意味不明的同情,搞得他认真相信自己的病不轻。
好不容易返京,他寻上温梓恒,谁知刚提起自己的病情……他想,这辈子他都不会忘记温大夫那个强忍笑意的表情,他觉得自己深深被鄙视了,于是怒气冲冲走出济生堂,然后一只小章鱼撞进怀里。
她很香、很甜,是第一个碰了他,却没让他想吐的女人。
“有人碰过贵妃吗?”宁承远问。
似笑非笑的凌迟笑脸又出现,好讨厌、好害怕哦……贵妃觉得自己快哭出来了。
皇帝没碰却有旁人碰过,这说起来就是让皇帝戴绿帽啊,宫里兴不兴浸猪笼啊?身为皇帝的女人,如果真要浸猪笼,怕是浸她一个不够,还得把尤氏上上下下几百个人全绑成一串浸了。
贵妃哭丧着脸,轻声啜泣,这下子她得慎重考虑,是要浸猪笼,还是承认自己吹牛皮。
宁承远别开眼,决定放过她,对皇后道:“你们都是跟在朕身边多年的人,朕年纪已经不小,难道你们真的从来不曾怀疑,朕为什么不与你们行夫妻之事?”
皇后道:“臣妾不敢问,皇上行事自有考量,臣妾只能配合。”
这话说得多得体啊,果然是皇后,果然出身世家,就是与众不同。
他满意点头,“朕在南方打仗时,被人下了毒。”
下毒?众人倒抽一口气。难怪皇上一碰到她们,就会吐得天昏地暗,难怪皇上夜里总是辗转难眠,难怪成亲多年……她们还是处子之身。
倘若皇上中毒而亡、新帝继位,她们还没跟皇上有夫妻之实就要变成太后、太妃?
她们眼里的恐惧太明显,明显到他想大笑,不过他凝肃了面容,郑重道:“放心,此毒于朕的性命无碍,却对与朕行夫妻之事的女子有害,轻则缠绵病榻数月,重则丧命。”
丧命?这么严重,淑妃掐着帕子,嘤嘤哭泣起来。
她就知道皇上有情有义,他这样温柔、这样厚待姊妹们,若不是情非得已,怎会让她们独自面对漫漫长夜?
这时候,淑妃再想起每回皇上驾临,自己就要换床铺的事儿,不再感到委屈。
皇后迅速做出分析,“下这种毒手,是要令皇上无嗣啊,谁会做这种事?”
宁承远对皇后更加满意了,他非常喜欢她的猜测方向,有这样的“贤内助”,他能少费许多唇舌。他故作严肃地道:“隐约有些猜测,但是找不到证据。”
“难道是夺嫡失败的益——”话说一半,皇后连忙吞回去,见皇上朝自己投来一个“皇后聪慧”的赞赏目光,让她整颗心瞬间暖起。
果然是“那个人”,可恶!心肠如此恶毒,难怪先帝不让他入主东宫。
见皇后误会得这么彻底,他笑得更无辜、更无奈,虽然“那个人”早被剪断羽翼、再也无法扑腾,但偶尔背背黑锅……也算是物尽其用。
皇后蹙眉问:“难道没有大夫可以治吗?”
“朕遍寻名医,终于找到一个隐士高人能为朕解毒。”
“真的吗?太好了,皇上开始用药没?怎么用、用什么药?”贤妃激动道。
“那位高人说道,必须寻找一名体质合适的女子,用药喂养五年,之后与朕行夫妻之事,将朕身上的毒慢慢引到她身子里。”
“什么样才算体质合适?要怎么找?”淑妃也问。
“已经找到了,也已经用药喂养五年。”
“那快一点把人带进宫……等等,那人便是瑜嫔?”贵妃大胆猜测。
宁承远也送她一个“贵妃聪慧”的目光,一样惹得她心暖、心发痒。
“没错。那年瑜嫔只有十岁,为了将她藏起来,不教对手知道她的存在,朕命人散播谣言,道她行尽恶事、遭到雷击,令她名声尽毁,被长辈送到偏远的庄子上养病,之后开始以药材喂之。”
淑妃眼底出现一抹不忍,登上龙椅这条路得牺牲多少人、洒多少血?当时瑜嫔还只是个十岁的小姑娘呀,却为了成全皇上的帝王之路,得以身喂药,还背负恶名,多么心狠。贤妃点头再点头……难怪皇上拼了老命,一夜传三次水,是心急呐。
贵妃捣嘴道:“差一点点皇后娘娘就犯下大错了,三十杖能把一个弱女子打死打残,万一……皇上五年心血就白废了呀……”
皇后大翻白眼,这不是她们共同的决定吗?怎么事到临头,全推到她身上,她很黑吗?
很适合泼脏水吗?就说后宫无真情,牌友的交情也不过尔尔。
“为朝堂稳固,朕必须尽早生下子嗣,所以瑜嫔……”说完,他温柔的目光扫向众人,没说清楚,但态度摆得很明显,皇上希望她们能早点为自己开枝散叶。
“倘若皇上身子里的毒被引到瑜嫔身上,她会怎样?”对章瑜婷最有善意的淑妃问。
“每个药人情况都不同,有人生、有人死,运气差的,未引完毒便身亡,到时还得另外寻人,运气好的或许能生下子嗣,但机会不大,多数人会在引完毒后亡故。”
别说淑妃眼眶泛红,脸皮最厚的贵妃,脸上也出现一抹疑似羞愧感的东西,她觉得自己很坏,不该嫉妒的,瑜嫔的存在是为了成全她们呐。
“不知道这毒得引多久?”
谎话扯了这么大篇,宁承远夸张地叹口长气,满脸的无奈与委屈,“不晓得,但朕中毒时日已久,怕是没有一、两年,完不了事。”
瞧瞧,皇帝委屈上了,可以见得瑜嫔长得再美丽、身材再窈窕,也媚惑不了皇上。
就说吧,她们家皇上是千古明君,是以国事为重,不会被美色所惑的贤君,他要的是血统纯正高贵的子嗣。
这么一想,心终于安下,为彰显自己的贤慧,贤妃道:“皇上,要不,给瑜嫔升个位分吧。”
宁承远沉吟片刻后摇头,“瑜嫔出身低微,朕硬要一个名声毁坏的女子进宫,已引人注目,若这么快给她提位分,就怕有心人知晓,往庄子上细细一查,查出些许端倪。”贤妃低头道:“是臣妾考虑不周。”
“贤妃是好心,可往往好心会办了坏事。”贵妃跳出来踩她一脚。贤妃也不跟贵妃争执,含羞带怯地望了皇上一眼,柔声道:“臣妾明白,往后行事会更深思熟虑。”
她不知道,这一眼,让宁承远又出现呕吐感。
“皇上,要不要把瑜嫔从长移出来,那里太僻静。”贵妃建议。
“此毒太过诡异,移转到瑜嫔身上之后,也不知道会出现什么症状,还是让她在那里待着吧。”
贵妃还想再补上两句,没想到皇帝看着她的眼睛,笑得分外温柔。
宁承远本就俊逸不凡,这么一笑,笑得贵妃神魂荡漾,宛如身在云端,然而下一句话,皇上直接把她从云端射下来。
他笑着说:“把小顺子从长彻走吧。”
她瞠大双眼望去,皇上知道了!要罚她了吗?要禁足了吗?要饿她了吗?她没法忍受最后一项,其他的……勉强可以接受。
敲打够了,宁承远再度把她送往云端,“朕明白,你是担心朕,但关心则乱,眼前长越没人注意越安全。”
“臣妾谨尊圣谕。”四人同时起身、屈膝。
“都起来吧。”
皇后站直身子后,心想,连眼线这种事,皇上都能重拿轻放,那么她做的事,皇上必也能原谅,于是她主动认错,“皇上,臣妾命御膳房……”
“朕知晓,皇后做得好,往后继续。”
什么?做得好,皇上不会傻了吧?瑜嫔对皇上而言非常重要不是吗?
见她怔愣,宁承远解释,“瑜嫔一入宫便得到宠爱,皇后却对此满不在乎,一碗水端平,那人会怎么想?”
没错没错,就是这个样子,皇上心思镇密。
皇后笑道:“请皇上放心,瑜嫔那里,臣妾会继续不理不应,偶尔叫到跟前训诫一番。”
“皇后深知朕意,非常好。”他点点头、起身,走出大门时对候在旁边的韦公公道:“摆驾长。”
眼看着皇帝如此积极治病,几个娘娘起身恭送。
皇帝离开,贤妃轻拍胸口道:“差一点坏了皇上大事。”
皇后似笑非笑地朝她望去一眼,牛皮吹破还有这么大的脸说话。
贵妃满心庆幸,皇上没有为小顺子责难自己,就晓得皇上还是爱重自己。
“行了,都回去吧,往后长那里,谁也不许插手,就算嫉妒瑜嫔受宠,也都给本宫憋着,要记住今日的冷落,是为了明日能为皇上开枝散叶,繁衍后代。”
“是。”几名妃子同时应声,她们从来没有这么同心协力过。
淑妃心想,待皇后将瑜嫔叫来立规矩时,得偷偷给她塞两件衣裳,头面太张扬不好送。
贵妃心道,找个空儿把爹爹送来的补药给瑜嫔送过去,但愿她的身子能撑到引完毒。
贤妃想的最实际,倘若引完毒……皇上会不会更喜欢身材纤细的女子,那么从现在起,她是不是得好好将身上一身肥肉给削了。
宁承远得意洋洋地领了一队人往长走,皇帝走到哪里,身后都会带一堆人,没啥了不起,但今天不同、他天还领上御膳房的人。
他想像,往后每回进长都带上这么一票人,那么看见自己,小章鱼都会感觉看到神仙降临吧?毕竟民以食为天。
御膳房里专管甜点的大东,缩着腰、低着头,满面愁容,他悄悄地用手肘碰碰汤品大厨,“李老,皇后娘娘那边下了死令,可皇上又这个样儿,以后长要怎么处理?”后宫娘娘斗法,哪次倒霉的不是奴才?
李老在宫里待一辈子了,他老神在在问:“两者有冲突吗?”
“有啊,一边要求薄待、一边要求厚爱,御膳房夹在中间,岂不是左右为难?”
“你傻啊,平日里皇后娘娘怎么交代,咱们便怎么行事,这偌大的后宫,可是皇后娘娘管的。”
“那皇上呢?”
“若皇上有令得日日给长备膳,咱们就备下,但别备得太好,不把人饿死便成。”
大东明白,这是为着顾全皇后面子,“若皇上像今日这般下令呢?”
“咱们便把东西收一收,到长里把十八般武艺全使出来呀。”
“所以……两边不违抗?”大东给李老竖根大拇指,果然是人老成精。
大东抬头挺胸,转头对着身后和自己一样畏缩的手下道:“把肩膀挺起来。”
他自信的模样,带动了整体气氛,转眼所有人都昂首阔步起来。
走了半晌,总算到了长,宁承远还以为长里会是一片愁云惨雾,还以为小章鱼会引颈期盼,盼着自己的到来,没想到……
没修理好的两扇门斜靠在墙边、要倒不倒的,看起来很凄凉,但是从墙里传出来的笑声却让人备感欢乐。
他想生气,却又觉得好笑,这只笨章鱼呐,才刚从棍棒下逃生,转眼就能办起烤肉大会,她的心到底有多大?
大树底下,小章鱼和宫女太监正在吃烤鱼,这不打紧,饿惨了总得自立自强,但……背后说皇帝闲话算什么?
宁承远瞪一眼站在旁边的留公公,也不管管?
留公公没看到皇上驾临,但他也苦啊,长这位主子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把皇上的故事说得无比精彩生动,让他……也好想听。
“我啊,那叫救了中山狼,不但把身上的好药全喂给皇上,还挺身帮他把敌人诱开,好人做到这等程度,简直是空前绝后、绝无仅有,你们瞧瞧天底下有这么好心的人吗?”
“没有。”星儿,月儿异口同声。
“是罗,我这么好的人,老天爷应该予以厚报的,对不?”
“是。”小阳子、小辰子应和。
“可是你们看看,如今大恩人成了什么样儿,沦到此已经够可怜,还没得吃、没得喝,要不是还有你们,我就真的啥都没啦。”
她这是在鼓吹他们和自己站在同一条船上,没有物资,她需要绝对的忠心。倘若到这等田地了,大家还不团结一心,日子……真的很难熬啊。
沦落?可怜?她只有他们……这话真令人发指,宁承远都被气笑了,只要她肯低头求个两声,至于没得吃喝?再不告两声状也行,他自会替她主持公道。
可是,她不情愿,宁愿自己扛,看看她成什么样儿了,当自己是占地的山大王吗?
“主子放心,您有咱们,不会饿着的,我还有几个小兄弟,明儿个我便找他们照看一下长。”小辰子拍胸脯道。
宁承远眯起双眼,朕的女人竟需要这群奴才照看,才不至于饿着?这话真让人火大!
“是啊,主子别担心,小阳子旁的不行,这抓鱼本事可是一等一,若这池子的鱼钓光了,奴才就趁夜去御花园钓,那里的鱼可肥着呢。”
“主子,我知道哪里有果树,明儿个就去摘一些回来裹月复。”星儿道。
“我可会挖笋了,腌笋子的本事可行啦。”月儿说。
这算是齐心了呗?章瑜婷一乐,伸开双臂,把众人抱进怀里。
留公公眼角余光总算瞄到气势汹汹入内的皇帝身影,他瞬间起身,准备下拜,动作俐落得不像个老人。
众人见状,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见了故事的主角……
看他似笑非笑的样子,章瑜婷觉得自己死定了!
她的表情僵住,下一刻,“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那句冒出来,再下一刻“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也冒出来,再然后……
她没骨气地抛下香喷喷的烤鱼,朝宁承远拔腿狂奔。
这样有没有很热情?有没有很奔放?有没有很证明,她对皇帝无比的上心与在意?
“皇上怎么来了?我们正在烤鱼,正打算给皇上送两条过去呢。”她表忠心,说得无比顺畅。
宁承远瞄一眼地上那堆鱼骨头,以及那孤零零躺在盘子上,被啃得只剩一点小碎肉的鱼,冷笑,两条?
小阳子和月儿发现皇上的目光落定处,两人没约定,却一起跪倒在皇帝跟前。
“主子嫌弃奴才钓的鱼太小,奴才正准备钓两只肥的……”小阳子道。
“主子嫌弃奴才鱼烤得不好,正准备重新烤……”月儿说。
两个人的话叠在一起,很明显地都是在为章瑜婷说项。
宁承远不得不承认,小章鱼对于收拢人心很有一套啊。
难怪济生堂那几个、难怪莫延兄弟、难怪村民……连他派去的喜怒哀乐,一说起她,张嘴闭嘴全是好话。
“这东西能入朕的口?”
宁承远刚发完话,韦公公立即抛去眼神,侍卫们迅速就定位守护,御厨飞快往小厨房走去,转眼功夫,就把小厨房里缺的全给补齐。
章瑜婷见皇上转身往屋里走,她迈起小碎步,小尾巴似的跟上。
“皇上喝茶。”还是白开水,没法子,她穷嘛,规矩不够好,气得皇后娘娘断她粮。见宁承远斜眼望来,她又笑得满脸谄媚,拿起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的陈旧册子,朝他猛握,
“还热吗?要不要寻条帕子,给皇上净脸?”
话刚落下,就见宁承远眼神严肃,一把抢过她手中册子,连翻几页,她愣住,想着干么这么紧张啊?那不就是本破旧的三字经?
“这书你在哪里找到的?”
她小心翼翼地指向床下,“有……问题吗?”
他没回答,深吸几口气后,又把书从头翻过一遍,缓缓道:“这书是朕的,上面的字迹、是朕留下的。”
什么?以前他住过长,是冷宫小皇子?不应该啊……她知道的福王,明明是不败将军、是英雄战神。
见她发傻,他笑问:“知道纯妃吗?”
“知道。”那个没事跳池塘、阴魂不散的妃子,但她没勇气说出后半句。
“她是我的生身母妃。”
她狠狠抽气,小脸僵硬。
“你听过朕的故事吗?”
“听过,从小体弱多病、无法养在宫里,不过那是对外说词吧?其实那是一场后宫恶斗的结果,而你母妃斗输了?”
“对。”
“能说说怎么发生的吗?”她很好奇啊,从很多年前就感到好奇。
“母妃与林妃同时进宫,两人的差别在于父皇宠爱母妃,而林妃是皇祖母从娘家族人中挑选出来的,林妃善妒,认为父皇与她是表兄妹,自该更喜她几分,因此将母妃当成肉中钉、眼中刺。母后膝下没有皇子,其他皇兄的生母出身不高,因此当林妃与母妃同时怀胎时,她便数度对母妃下手,幸得父皇防范得当,我方能平安生下。”
“林妃的孩子……”
“他比我提早半个月出生,是夺嫡之争中,最强大的对手。”也是皇后猜测中,让他用来背黑锅的益王。“在我三岁那年,南方连下一个月大雨,在水涝之后瘟疫四起,父皇为赈灾平疫忙得焦头烂额、夜不成寐,一场风寒后竟病得下不了床。于是林妃说服皇祖母,请来得到高僧进宫祈福,谁知那位高僧竟然一进宫,就剑指母妃的宫殿。”
“他想指控你母妃是妖孽?”
“不是,但相差不远。他一路走进母妃宫里,指着我欲言又止,皇祖母让他大胆直言,然后他为我批了八字。”
“结论是……”
“我八字不吉,刑克父母长辈、妨害国运,才会引起这一连串的灾祸,必须将我远远送走,直到十五岁方能返家。”
“太夸张,竟让一个三岁小儿承担这么大的罪名?林妃就不怕你长大后,回来找她算帐?”她义愤填膺,大人的战争为什么要牵连到孩子头上。
“她不怕呀,她认定我无法活着回宫。”
“为什么?”
“在宫里动手太明显,而在宫外弄死一个稚龄孩童,还不容易。”
“后来呢?”
“父皇极力封锁此事,但消息还是传出去了,林妃的父亲带领朝臣一起上奏,希望父皇以朝堂为重。当时父皇病重,挡不住后宫与朝堂压力,只好点了头。最后父皇决定将我送到诚王膝下,诚王是父皇的同母兄长,一身军功,同样是嫡子却对龙椅不感兴趣。”
“你在诚王府过得好吗?”
“伯父是个粗人,妻子死得早却不肯续弦,因为他认定女人很麻烦。他不会教养孩子,但揍孩子的本事一流,于是我和五个族兄一起被揍大,我们被揍得皮粗肉厚,揍得习惯事事都用拳头说话。
“我们七、八岁就在战场上混,十来岁开始建功立业,别人的童年玩波浪鼓,我们的童年玩刀枪剑戟,京城男孩打赌用斗鸡和蟋蟀,我们打赌用人头,看谁砍下的头颅多,谁赢得的赌资就多。”
章瑜婷听得很心酸,不过脸上却挂着笑容。“你与兄长们的感情不错?”
“是,我能平安长大,平安回到京城,平安坐上这张龙椅,伯父和兄长们厥功至伟。”
“你对纯妃有印象吗?”
“我离开的时候太小,几乎没什么印象了。”
他口气里没有自怜,但她心疼他了,轻轻握住他的手,无声安慰。
莞尔浅笑,他续道:“生下一个克父儿子,皇祖母降罪母妃,令她搬入长、抄写佛经好好忏悔,当年在母妃身边伺候的就是留公公。
“父皇那场病,整整病了两年,为保母妃平安,他连探望都不敢,直到病有起色,而皇祖母逝世,父皇才重修长,也是在那段时间里,母妃派留公公到我身边照顾,我对母妃的所有印象都是留公公告诉我的。”留公公带了很多套母妃亲手做的衣裳给他,每套衣服上头,都有股甜香,和小章鱼身上相同味道……
“后来呢?留公公怎么又回宫了?”
“七岁那年我犯错却娇气地躲在留公公身后不肯受罚,伯父大怒,强势把留公公送回京城,临行他带走我读过的书、穿过的衣服、玩过的玩具送给母妃。”
“只能睹物思人,你母妃肯定很难受。”
“是,但她没有难受太久。”轻抚书册,母妃的模样已然模糊,但她的悲苦、哀伤在他心头深刻。
他依稀记得,母妃的手心和小章鱼一样柔软,身上的香气和小章鱼一样甜美,他记忆里的温柔幸福,多数是在那两三年间成形。
“为什么?”
“隔年她死了。是林妃下毒害死母妃的,但只要林家还有存在的必要,父皇就不会对林妃动手。不过大概是良心不安吧,林妃开始作噩梦,而长闹鬼的消息不胫而走。”
“之后林家对朝堂的掌控越来越大,令父皇做事越发感到掣肘,他决定收拾林家。树大招风,要寻林家的罪证太简单,当父皇建立的另一股势力渐渐茁壮,林家罪证被翻出来、昭告天下了。”
“留公公告诉我,林妃知道娘家被判满门抄斩后,跪在养心殿外一天一夜,打击太深、又遭受风寒,两个月后亡故,至于这当中父皇有没有为母妃声讨,我就不确定了。”故事完结,她听得满心沉重,幽幽地望向他问:“你说,为什么一个男人需要那么多女人?”就像她爹,娘的不幸,何尝不是因为另一名女子。
“想要多生几个儿子吧。”男人最在意的就是家族后代。
“生一堆儿子再教他们手足相残,最后谁得到好处?”
“听过九犬一獒吗?”
“没听过。”
“为得到最优秀的獒犬,必须将十只幼獒放在窖坑内,只给极少的食物,经过残酷的竞争后,最后只有一只能够活下来,因此它们比一般的狗凶悍、强大、无所不能。便因为这种可怕的生存方式,让它们拥有最顽强的生命力,才能在最残酷的环境存活。”
章瑜婷摇头,“那是自私自利的人们为自己而逼迫的,如果让獒犬父母来养育自己的孩子,它们绝对舍不得用这种方式来伤害孩子。”
宁承远沉默,广纳后宫是祖先传下来规矩、是牢不可破的制度,因此不管他认不认同,都必须遵从。不过她说得对,他的孩子不是獒犬,他不会允许自己经历过的痛楚,在孩子身上重现。
“你知道我父亲更喜欢青梅竹马的柳氏,却娶了能为家族带来利益的母亲吗?”
“朕知道。”
“你知道这造就了我与章欢婷的不睦,我们互相不喜,而身为庶女的章美婷更是养出满月复城府心机。”
“朕知道。”
“你知道当年我们只是十岁的小丫头,就会陷害彼此、以伤害对方为乐,有一次章欢婷跌进池塘、我被关进祠堂,两人都大病一场,而那是章美婷一手安排的。”
“朕知道。”
她停下声音,怀疑地看他,“皇上为什么事事都知道?您到底把臣妾调查得多仔细。”
“朕知道,不是因为调查。”
“不然呢?”
“朕命人暗中保护你。”
“暗中保护……”她不敢置信地望向他。“请问,他们从什么时候开始存在的?”
“从济生堂门前遇见开始。”他笑答,没打算瞒她。
伯父曾经对他和兄长们说:“人人都说我与王妃夫妻情深,其实关键只有一点——夫妻之间不存秘密,要事事有商有量,不只把她当成枕边人,还得当心上人。”
从、从济生堂……深深吸气,章瑜婷恼火,这代表她的所做所为、所言所行都摊在人家的眼皮子底下,代表她没有任何秘密?
心慌意乱,咬紧牙关,她狠狠瞪着他,可人家是皇帝,她不能揄起拳头狂揍一顿,她只能微笑,但笑得无比僵硬。
“皇上,臣妾有个不情之请。”
“说。”宁承远晓得她恼了,不过……轻浅一笑,他喜欢自以为聪明的小章鱼在自己眼前做傻事。
“臣妾想见见暗中保护臣妾的暗卫,亲自向他们表达谢意。”
宁承远笑得更欢畅,这是不敢动他,想迁怒到喜怒哀乐身上?可以啊,身为属下本该为主子分忧。
“行,来人。”
韦公公弯着腰进门,“奴才在。”
“让苏喜等四人过来。”
“是。禀皇上,御膳房的人已经在外头等候。”
“传。”
“是。”韦公公又弯腰退出去,紧接着一道道精致好菜送上桌。
从起床一路折腾到现在,空荡荡的肚子里只装进几口鱼肉,章瑜婷饿惨了,看见肉,她下意识吞下口水、双眼放光。
只是,她还在生气呢,岂能轻易为五斗米折腰?
不吃!她必须充分表达自己的愤怒,即使不能明目张胆地把怒气发泄在正主儿身上,但态度肯定要摆清楚的。
见她咽完口水又别开脸,宁承远失笑,夹一筷子红烧肉放进她碗里,“吃吧,要揍人,也得先吃饱了才有力气。”
此话……有理,她把红烧肉放进嘴里,满口的咸甜香,瞬间满足味蕾以及虚空的胃。
他掰下烤得香酥的鸡腿,放在她嘴边,她狠狠咬下一口肉,使劲儿嚼;他拿勺子挖一口
饭,上头摆着腊肉,她张嘴、一口含入。
因为她来者不拒,他便开启投喂模式,她吃得香甜、他看得满足,他在她身边找到除睡觉之外,另一件能让自己感到幸福的事儿。
在宁承远和章瑜婷用膳的时候,喜怒哀乐四人已经到了,只是被晾在外面,直到章瑜婷吃得差不多了,这才被传进来。
章瑜婷冷眼看着跟前的四个大男人,他们长相各异,有的大眼睛、有的小眼睛,有的嘴阔有的嘴小,肤色黑白褐每个都不同。
最不同的是表情,像是刻意符合姓名似的,一个嘴角微勾、眉带喜意,一个乐呵呵地张嘴笑不停,一个垂下眼睑、眉目染愁,一个张着铜铃大眼、摆出棺材脸,那张怒容,谁见着都想闪躲。
他们相近的是身高胖瘦,都是练家子、衣裳底下的肌肉贲张,手指长着厚茧,把这样的高手布置在她身边,她是有多危险啊?比起她,为夺嫡之争被砍又中毒的他,不是更需要保护?
分不清轻重急缓,他脑子肯定有病!
她来回走着,上下打量四人,“听说这几年都是你们在保护我的……”说完这句,章瑜婷在苏喜面前站定。“为什么我都没感觉,你躲懒了是不?”
“回主子,主子在哪里,属下就在哪里,没有躲懒。”苏喜回答得铿锵有力,士可杀不可辱,绝对不能被污蔑。
“真的?我沐浴的时候,你在哪里。”
“屋顶上。”
“我如厕时呢?”
“在桃树上。”
“我睡觉时呢?”
“在窗外守着。”
“所以你随时随地都在偷看我?别说没有,就算没有偷看,肯定也偷听了,你敢说我洗澡时,你没听见水流哗啦声,敢说我睡觉时没听见我说梦话,敢说没听见我如厕的声音……”
这一串话,她说得气势恢宏、咄咄逼人,苏喜被她一吓,半句都回答不出,是啊,他都听见了。
“女子如此私密之事,你也敢偷听。皇上,我想打他。”她高举小拳头在苏喜眼前晃。宁承远点点头,小章鱼没说错,如此私密之事竟敢窃听,确实该罚。“你打吧。”
苏喜看一眼白白的、毫无威力的小拳头,压低头、抿唇把笑意含进嘴巴里,心想:就让瑜嫔出出气吧,免得把怒气发在主子爷头上……他忠心耿耿,很乐意为皇上分忧的。
“是,属下愿领罚。”苏喜说得正气凛然。
“你同意的哦。”
拳头握紧,砰一声,章瑜婷朝苏喜肚子正中央打去,瞬间他眼睛瞠大一倍,那个被鄙夷的小白拳头……是钢做的,痛痛痛!
虽然不至于被打飞,但他也接连退上好几步,他轻敌了……
倏地,苏喜变成苏哀,他可怜巴巴地朝主子爷投去委屈目光,主子爷不讲道义啊……
哼,谁让你偷听朕的女人洗澡,宁承远把头别开。
章瑜婷走到苏乐跟前,问:“你呢,也是步步跟随?”
有前车之监,他要是再回答同样的话,他就是傻瓜。
苏乐弯眉,笑得如春花灿烂,“回主子,您在洗漱夜寐时,属下都待在大厅的屋顶上守护,曾经五度抓获盗窃宵小。”
“不错,相当尽忠职守。那我醒着的时候呢,有步步跟随吗?”
听见她这么问,苏乐笑得像朵花儿,讨好皇上需要抓紧时机,要是时机不对,容易有狗腿之嫌,眼下恰恰是最好的时机点。
苏乐答道:“是的,所以属下看见您七次将主子爷入画,四次低声轻问:『哥哥到底是谁?』八次眉心含忧,自问自答:『哥哥平安了吧,被家人救回去了吧?』还有十六次夜里作梦,嘴里喊着哥哥。”
说完,苏乐眼角余光瞟向宁承远脸庞,果然皇上爽了,眉梢台起一阵春风,让他得意的很,在讨好主子爷这件事情上头,无人能出其右啊!
苏乐可是眼观四面、耳听八方的人物,他注意到主子爷龙心大悦,也注意到章瑜婷恼羞成怒、一张俏脸成了红关公,她高举的拳头上,指关节咯咯作响。
要打他了吗?没事儿,他将真气运在月复胸间,准备挨下这一拳。
没想到章瑜婷不按牌理出牌,腿一抬,狠狠往苏乐的脚板踩下,小小的脚掌却隐含大象威力,脚趾头黑了……苏乐瞬间变成苏哀。
章瑜婷走到苏怒跟前,寒声问:“你呢?你是怎么保护我的?”
两个“苏哀”在前头做出示范,他要是照实讲就是白痴。
苏怒恭敬达道:“庄子地处偏僻,您又与人为善,寻常不会出现危险,因此属下多数时候守在村子口,防范盗匪入侵。”
守在村子口?宁承远重重一哼,他的命令可是寸步不离,没等章瑜婷反应过来,宁承远道:“怠忽职守,来人,拉下去杖三十。”
苏怒的铜铃大眼又撑大几分,转瞬间哀怨上身,苏怒也变成苏哀。
最后剩下的苏哀抖了,全身上下都在抖,怎么说都不行啊,今儿个主子爷召见,摆明就是让瑜嫔发泄怒气的。
章瑜婷抬高下巴,气势汹汹地对苏哀问:“说说,你是怎么保护我的?”
“回主子,皇上虽命属下近身保护,但属下明白非礼勿听、非礼勿视、非礼勿言的道理,属下轻功高超,于是守在看不清主子动作、听不清您的对话,却能在您碰到危险时,立刻出现的距离。”
这个回答无懈可击了吧,打不到、罚不了了吧?苏哀乐了,难得地笑弯眉,得意地朝同伴们丢去两眼,早就说过,头脑很贵的,要经常拿出来用才不至于浪费。
修理不到苏哀,章瑜婷很不满,蹶起嘴巴望向宁承远。
他轻轻握住她的手,道:“心闷?没事,朕陪你去走走、消消食。”
她不想,不过皇帝都这么说了,她也只能消停,没想刚走过两步,就听见皇上轻飘飘丢出一句话,“来人,拉苏哀下去、打三十大板。”
苏哀急了,抗议道:“为什么?”
“笑得太丑。”宁承远道。
这样也行?苏哀顿时哀怨无比,苏喜、苏乐笑开怀,看你聪明、看你得意、看你骄傲、看你被打屁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