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这是什么?”
成亲那日,黑鸦鸦的士兵来到马嵬村,那一身煞气,那一身血性,光是一言不发的往那儿一站,就觉得任何魑魅魍魉都无法靠近半分。
对纯朴的乡下人而言,何时看过杀戮之气这么重的人,他们简直跟看到天兵天将似的,一个个战战兢兢,不敢大声说话,只敢小心翼翼、偷偷模模的由眼角一瞥,唯恐看多了会承受不住。
村民们自动自发的抬桌子、擦椅子,帮忙洗菜、切菜,将自家的蒸笼拿出来,一笼蒸上八十颗白馒头叠三层,一共两百四十颗馒头,十口灶就有两千四百颗。
马嵬村、前壁村、柳枝村三村加起来不到两千人,而那又白又大的馒头足足有成年男子两个巴掌那般大,胃口小的人一颗都吃不完,可是却还不够那些士兵吃。
彼家连摆三天的流水席,只要没恶意的都能来坐席,就是乞丐也不会赶,吃饱喝足后还能到村口领九个大馒头和一只烧鸡,外加银钱二十文。
九的意思是长长久久,加一是十全十美,给了二十文代表双双对对,两人成双,富贵如意。
镑家厨房忙得不可开交,不是在蒸鱼便是在炖肉,鸡、鸭、猪、羊以百计数,其他的大菜更是数也数不清,把人眼睛都给看花了。
里正家嫁女儿是大事,只是这银子哪来的呀?顾里正田地再多也就上百亩,他哪里来的阔气大摆宴席?
有人说是舅家出的,陈俊明这县太爷指缝漏出点屑屑来,顾里正一家老小就能吃一年;有人说顾喜儿是福星,上山挖到一株千年人蔘王,她卖到京里贵人手中得了千两,哪还会缺什么银子。
彼喜儿手中的确有几株品相和年分不错的人蔘,但不到一千年那么夸张,最多就是三、五百年吧。
没人猜到这些是新郎官的聘金,毕竟他初来乍到的寒酸样众人有目共睹,还为了凑聘礼上山打猎,直到今日还有人以为他是上门女婿,毕竟一屋子的顾家亲戚,他不是赘婿是什么?
彼老头一家人也来了,原本他是想坐主位的,可是一见到陈前里正就心慌,鼻子一模和妻子坐到了远一点的角落。
他们自家人来也就算了,柳氏和两个媳妇把娘家人也一并带上,浩浩荡荡一群人占了五、六张桌子,不停在那喊饿。
“澄……澄明,你看那……那是不黑甲军?”两眼都都看直了的陈俊明抖着唇,语气听不出是激动还是敬畏。
陈澄明根本是惊呆了,过了很久才回神。“大哥,咱们的外甥女婿姓啥来着,我这胆儿发颤啊。”
“好像是姓……牧?”他一直听着妹妹、妹婿喊木头,本名也就听过一两遍,记忆稍嫌薄弱。
“西北侯姓牧,先父为镇北将军。”陈澄明还是有点不敢相信,“不是说只是个会打猎的小子,眉目长得俊而已吗?”
陈俊明嘴角抽搐,这外甥女婿何止长得俊,分明是卓尔不凡、气宇轩昂、剑眉斜飞入鬓、双目点漆,那昂然而立的气势如雄鹰展翅,举手投足间尽是世家气度,傲视群伦,叫人望之自惭形秽。
“我们这是捡到宝吗?”他喃喃道,人家是西北侯兼从二品镇北将军,他一个县令才七品,这差多少呀。
西北侯是皇帝为尽其他武将们追封的,袭三代不降爵,日后子孙有功再论功晋爵,牧司默又代替父兄接掌西北军,他本身有军功,因此在军营中他亦有将军头衔,既是将军又是侯爷。
看着年过三十,从书吏升至县丞的二弟咧嘴傻笑,陈俊明也忍不住呵呵直笑。“咱们家丫丫真是福星,随便救个人也能是带兵的头儿,西北一带的第一人。”
黑甲军是西北军中的精锐,二十万人中才出一万名,堪称菁英中的菁英,更是只听西北侯号令。
“大哥,我们升官有望。”
“咳咳,话别说得太满,咱们丫丫初为人妇,做长辈的不能让她难做人,再看看吧。”
尽避陈俊明嘴上说不想宝贝外甥女太为难,可眼底的笑意怎么也掩盖不了,眉飞色舞,春风得意。
“是是是,要谦逊,不要自满,当官的要苦民之苦,知百姓辛劳,弟弟会夙夜匪懈为民造福,上次咱们吃的野猪肉是外甥女婿打的吧,味道真是不错。”有靠山的感觉就是好,那些老拿着鸡毛当令箭的仕绅不能再摆谱了。
一有政策实施,这些人仗着京里有人,不是阳奉阴违便是带头捣乱,让他们在执行时相当不便,每每遭到阻拦,反过来还得相求其高抬贵手,让利几分才肯放行。
说来那些人也不是什么高官,有些还混得不如七品地方官,可人家是京官,破船还有三斤钉,若有一、两个走对了门路,还是有能力整治后头没人的小县官。
“呵呵……知府大人也吃了,不晓得他觉得滋味如何。”陈俊明冷笑,之前是吃得满嘴油光,还让他这个当下属的给弄头老虎,今日之后怕是嚼肉苦,不敢再开口万两银子的孝敬。
陈俊明将省下来的银两折给外甥女当压箱银,两张五千两的银票,好过给了孝敬银子还被上司羞辱,嫌钱给得不够大方,被糟蹋得抬不起头见人。
“一定是五味杂陈。”陈澄明也受够了那些家伙死要钱的嘴脸,每回到了县衙视察定要召女人伺候,光想就恶心。
他家水灵的小外甥女也是因此从未到过碧水县,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是被长了婬骨的知府大人瞧上了,那才是欲哭无泪。
每回他只要想外甥女了就自个儿回村,过足了女儿瘾才回去,眼见她一日日长大,当舅舅的能宠着她的日子越来越少了。
“西北侯呀,真好,连皇上都拿他没辙。”陈俊明满意点头。
牧司默人浑心不浑,他会杠上皇上也是为了保住家族,是个有脑子的浑子。
两兄弟相视一笑,举杯互敬。
喝了酒,两人将在门口眺望的顾里正往院子里拉,让他陪他们喝几杯,别坐立难安,惹人笑话。
因为不能直接回侯府拜堂,牧司默决定花轿由顾里正家接人,绕行三村一圈再回里正行礼,完成最后的仪式。
不过宴客的人数过多,顾里正家的院子和晒谷场已经够大了,却还是放不下所有的桌椅,故而分外庭和内院。
里面坐的都是自己人,亲属、故交或官场中人,外面则是附近村民和来凑热闹的百姓,谁饿了谁就吃,盘子空了再端上来,从巳时开桌一直吃到酉末,连续三天不分男女老少,孤寡残疾,贫穷或富贵都一视同仁,来了便是顾里正家的客人,好酒好菜招待。
“回来了、回来了 !”
远处传来唢呐声,锣鼓开道。
孩子们最兴奋,花轿尚未入村就先跑到村口候着,又叫又跳地比谁眼力好,先瞧见骑在马上的新郎官。
八人抬轿,其余的四百九士二名黑甲军为其护轿,顾、陈两家的男丁是送嫁的娘家人,声势同样浩大的跟在花轿后头,让顾喜儿成为最被羡慕的新娘子,往后数十年口耳相传在乡里之间。
可若是问顾喜儿自个儿的感受,这样的排场不要也罢!
她扶着被颠到发晕的头,两眼成了蚊香眼,边吐酸水边抱怨那些壮得像熊的兵汉是来报复的,他们肯定和牧司默有仇,一群惩货不敢和他对上,便柿子挑软的捏,拿她顶缸。
孩子们兴奋地大喊,“花轿来了、花轿来了,里正伯伯,花轿来了,我看到孟槐哥哥和孟泰哥哥了,还有大马!”
听到花轿来了,顾里正连忙叫人把香拿好,一等花轿落地便点燃鞭炮,三十六尺长的鞭炮从架高的木竿子垂下,整整三十二串,够村子的孩子拾炮花拾到手软。
“洒香花、洒果子、洒糖块了,快来捡喔!小心别被鞭炮炸到,要点了……”
下一刻,一串接着一串的炮竹声响彻云霄,大人、小孩尖叫着蹦蹦跳跳抢糖、抢果子,还有抢花的,听说抢到红花的明年有喜事,男娶貌美妻、女嫁好郎君。
这是山桃县的习俗,别的地方可没有,一乡一县各有不同的风俗,由老人家口耳相传,一代传一代。
“啊!快扶我……”顾喜儿下轿时脚都软了,整个人往前跌去。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及时扶住新娘子手肘,将她轻轻往上一提,确定她站稳了才将红绸带放入她手中,拉着她往前走。
牧司默叮嘱道:“没事吧?你慢慢走,跟着我就好,一会儿跨火盆将裙子下摆提高,火盆子的火有点……高。”
不知道是谁动的手脚,火盆子底下烧的不是木炭而是细枝条,那火眼看着越烧越旺……
牧司默眼一随,看向把头一缩的陈七和周强,堂堂西北侯却要娶村姑为妻,这两人对此颇有意见。
“你说你的人是不是跟我有仇,找抽来着?”顾喜儿恨恨地道。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孔夫子的至理名言一定要听,她刚好是女子,同时心眼也不大,都给她等着!
牧司默眼皮抽了抽,听出她话中的意思。“小惩大诫,给点教训就好,训练一批精卫不容易。”
“好,我听你的。”她乖巧应下。
看她一副温顺贤良的样子,牧司默反而更不安了,心里七上八下,但此时也不容他多想,到新娘子跨火盆的时候了。
看着半人高的火焰,他正想着要抱起新娘子一跃而之,哪知无端一道雷光,直接劈开熊熊烈火,没等他回过神,顾喜儿提裙跃过,她人一落地,身后的火又合而为一,劈啪作响。
娘子威武!
“她怎么过去了?”陈七目瞪口呆。
“你不是塞了不少干柴在下面,肯定旺火高三尺。”周强也是一脸不敢置信。
“我是啊,但这……”陈七无奈,即便火高十尺,也架不住那火居然会主动分两边,让出道啊。
“陈七,你看将军的眼神,似乎是……怜悯?”周强心里有点寒,感觉头皮发麻。
“不要紧,咱们还有后招,将军出身名门,怎能真的娶地里刨食的村姑为妻,门户不相当。”顾喜儿配不上将军。
陈七原先的意思是做做样子,让将军假意娶妻,随便带个女人回去糊弄糊弄,哪晓得将军是来真的,给了聘礼、聘金,还让黑甲军前来,搞得将军好像入赘似的,高堂是人家的爹娘,来喝喜酒的人形形色色都有,唯独没有牧府亲朋。
他心里憋了一口气,为将军叫屈。
“一拜天地。”
充当司仪的高师爷高声喊着,新人向外同拜天地。
“二拜高堂。”
新人再转回来,对着顾里正夫妇拜下。
“夫妻交……”
“将军,京中急报。”被赶鸭子上架的黑虎硬着头皮上阵,他头垂得很低,不想让人看见他的长相,以免被秋后算帐。
“他是将军?”
“哪里的将军?”
“没听过,肯定官不大……”
臂礼众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讨论着,但没人关心什么京中急报,他们只知道这是顾家的姑爷,拜完堂便完事,可以继续回位子上吃喝,要吃够本才行。
“说。”
“内应传来消息,老夫人突然口吐黑血,似是身中奇毒。”他的腰越弯越低,都要头点地了。
“你说什么?”
闻言,牧司默心乱如麻,即使母亲对他并无慈母心,他却不能对她置之不理,十月怀胎很是辛苦,他当还以生养之恩。
“请将军速归,勿做耽搁,老夫人怕是等不及了。”
“我……”
“不差这点时间,等我们行完礼后再一起上路。”顾喜儿拉住牧司默的袖子。
“不行,一刻也不能耽搁,快马都准备好了,请将军移步。”看事情未照他安排的进行,陈七急得自己跳出来。
他原本想了别招想要阻止婚事,刚巧安排在侯府的人传来这则急报,他立马决定把消息报上去,想着以将军的孝顺,肯定会放弃成亲。
彼喜儿冷冷道:“你和我们说话的时间我们就能完事,高师爷,继续。”
今日谁敢让她嫁不成,她就让谁试试女子难养的威力。
“是。”高师爷很是佩服,顾姑娘好有魄力,不输男人。“咳咳,请新人就位,夫妻交……”
“不能拜!将军想连老夫人最后一面都见不着吗?想想去世的老爷和大公子……”陈七想引起牧司默的愧疚。
彼喜儿把喜帕掀开一角,对陈七露齿一笑。“我最讨厌别人听不懂人话,既然你不当人想当畜牲,那我就成全你!大哥二哥,带着大舅舅的一班衙役把人绑出去,敢反抗就废了它,就是胯下那二两肉。”
“你敢?”陈七心慌的两腿夹紧。
虽然他小有身手,可双拳难敌四手,几十人围上来他也莫可奈何,何况又不能真的跟衙门的人动手,他是守卫疆土的将士,不是土匪山贼。
“怎么不敢,敢坏我妹妹的好事,我就敢让你缺胳膊断腿。”顾孟槐正想大展身手,找人练练拳脚功夫,他甩着胳膊,扳扳十指关节,一副要让陈七直接进宫当太监的模样。
“大哥,妹妹说的是第三条腿,你别弄错地方,膀下三寸。”火上加油的顾孟泰盯着陈七的。
陈七被盯得冷汗直流,很没用的转身就跑。“你们还来真的呀!我、我可是五品官,你们敢动我一根汗毛,就要有把牢房坐穿的打算。”
“我妹婿姓牧。”脑子十分灵光的顾孟泰只说一句。
姓牧了不起呀……好像真的很了不起。
呜,太坏了,竟然拿将军压他!
遇到月复黑的顾孟泰,嘴皮子不利索的陈七满月复委屈,虎落平阳被犬欺,被一群再普通不过的衙役赶着走。
五百名黑甲军在场又如何,没有牧司默的号令他们也不敢动,就算陈七被活活打死了,他们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便是纪律。
“夫妻交拜。”
门外的陈七听见这句响亮的话,眼眶都气红了,牙根咬得死紧。
“礼成,送入洞房。”
斑师爷的话一落,不等回到新房,顾喜儿先行一把将喜帕扯下,穿着一身大红嫁衣转身向着牧司默。
“我们是夫妻了,我跟你走。”她已经是牧家媳了,该做的她都会做得滴水不露,不让人有说嘴的机会。
“喜儿,谢谢你。”牧司默心中圆满了,有她作伴,分担他内心的苦闷和欢喜,他心里踏实多了。
“谢什么,都是夫妻了你还跟我客气。”顾喜儿杏眸轻轻一转,看向一脸不舍的爹娘。
“爹,嫁妆什么的我就不带走了,反正我会回来省亲,你就给我留着,至于银子、银票和首饰我会带走。还有娘,你给我打包几件轻便衣裙,我路上替换。”
她像大将军般发号施令,瞬间该动的人都动了起来,人多好办事,东西很快就收拾好了,就连陈俊明也让出他乘坐的马车,不苦了自家外甥女。
“还不走?”顾喜儿挑眉。
看着抱着一只雪绍上车的顾喜儿,陈七气恨不已,可木已成舟,他再不服气也得认,心里却有些佩服她的果决和万夫莫敌的气魄,轻易化解他有心的习难。
说实在的,她一点也不像村姑,反而比将门千金更豪气干云,那眸子一睐,他竟有种面对千军万马的胆寒。
“走。”
一声收喝,整齐划一的黑甲军云走,一辆马车夹在其中,牧司默骑着爱驹旋风跟在马车旁,不时和新婚妻子说着话安抚她。
成亲当日还要急行军,是他的不是。
彼里正牵着妻子在村口送行,陈氏抹着泪依依不舍,顾里正的眼睛也红了,不少人跟着泪眼汪汪。
蓦地,一道雷从天空劈下。
打雷在马嵬村是稀松平常的事,有雷就有雨,对地里的庄稼好,有雨水的滋润才有丰收。
可是在第一道雷后面又有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足足打了九十九道响雷,而且每一道雷都落在黑甲军之中,那八名抬轿的军士无一幸免的遭雷劈,虽无大碍却一个个跟黑炭似的口吐白烟,手脚短暂麻痹僵硬,身上发出滋滋滋的声响。
最惨的当数陈七和周强,不知为何疾雷偏追着他俩劈,一连劈了十余下,将人劈得全身冒烟,直接昏死过去,一直到了京城地界才清醒。
“喜儿……”看着电闪雷鸣的场景,哭笑不得的牧司默除了苦笑还真说不出求情的话,自找的。
成亲前一晚,顾喜儿就把雷电体质的秘密告诉他了。
“哎呀!是谁做了天理不容的事,惹得老天爷都发怒了,天雷轰隆不饶人,果真是人在做、天在看,看谁还心存侥悻,天打雷劈也是看人的,至少没把人劈死……”
雷一劈下,被打乱队形的黑甲军抱头鼠窜,一个个仰头看天,不晓得为何天上的雷专挑他们劈,好多兄弟都成了炭人儿,前看后看都是一张张黑脸。
雷声过后伴随的是倾盆大雨,所有人都被淋成落汤鸡,唯独马车内的一人一貂面色淡定,人啃苹果貂抱枣子。
“回来了、回来了,侯爷回府,快开中门迎接!”
小厮们纷纷奔相走告,漆红的朱门从两旁拉开,大敞正门,恭迎侯府主人。
丫头仆妇、家丁护院、各处管事齐聚门口,男一列、女一列排成两行迎接。
百名黑甲军开道,一辆马车缓缓驶近,其他四百名也跟在马车后头,步伐一致的在侯府门前停下,散发出的杀伐之气令人发怵。
边关将士回京需要皇帝允许,西北侯牧司默这些年立下的战功无数,且如今朝廷能带兵的武将不多,能打胜仗的更少,牧司默恰恰属于这一类,光凭声望就对外族有威吓作用,他要回来养伤,皇帝难道还能不近人情叫他滚?
只要边关安定,暂无战事,回来就回来吧,皇帝允他回京,也连带同意让黑甲军入城。
彼喜儿先下马车,对着高墙大门扫视了几眼,门口两座石狮子,公狮雄壮威武,母狮脚旁的小狮子踩着球玩耍,还挺壮观的。
“这就是你家?”她转身扶着“伤重”的牧司默下车,两人走得很慢的入府。
在旁人看来,西北侯似乎伤得不轻,一向是京中四俊之一的他如今容顔憔悴,面无血色,苍白如纸。
“外表看来富丽堂皇,可内里早就烂透了,这些年疏于打理,都有些乌烟瘴气了,得劳烦你出手整顿一番。”牧司默朝她手心轻按了两下,意思是由她全权做主,他不插手。
“你客气了,夫君,分内之事,无须多言,不过丑话说在前,我可不是有耐性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若是有人存心找虐,你不要怪我过于凶残。”
一颗毛茸茸的雪白头颅从顾喜儿怀中探出,好奇地东张西望,她葱指一按将小脑袋又按回怀里。
闻言,他低笑出声。“除了我娘,这府里的人随你处置,就算下重手也无妨,该拔的刺就一次拔除。”
她横了他一眼。“你说得轻松,一堆烂摊子让我收拾,我听说府里还有个自请守寡的大夫人……”
因为赶着进京,一路上没来得及采买服侍的婢女,因此牧司默将擅于打探消息的黑虎调到妻子跟前,供其差遣和跑腿。
彼喜儿尚未入府就已知晓百事,全归功于一开口就停不了的黑虎,他像是憋久了,栅栏一开便奔流不止,洪水大泄。
牧司默目光微冷。“没什么大夫人,你只要记住一件事,这里是西北侯府,你是侯爷夫人,举凡侯府的大小事都归你管。”
“那你呢?”顾喜儿眼儿含笑。
“我也归你管,望夫人手下留情。”他语气轻柔,带了 一丝温情,看着她的眼神充满柔情密意。
在回京途中他们遭遇到两次突袭,对方皆未得手,两人因此感情升温,患难见真情,在共同面对危险时才能见识到人性,没有什么能比生死与共更叫人动心。
牧司默身上的伤不是作假,他结结实实被砍了几刀,不过是有意为之,好取信朝臣和皇帝。
臣子有恙,皇帝一定会派太医前往医治,一是惜才,二是查探虚实,这就是身为天子的通病,他可以容许臣子跟他插科打诨,闹得天翻地覆,却不准别人欺骗他,挑战至高皇权。
“啐!居然调戏我,你要不要脸呀!”顾喜儿眉目含春地朝丈夫一瞥,当着下人的面打情骂俏。
两人毫无顾忌的眉来眼去,不时有令人面红耳赤的亲昵举动,她捏捏他的手,他拧拧她的鼻头,神色愉快的展现小夫妻的新婚燕尔,小意缱绻。
不过总有看不过眼这般亲密的,在入园子的九曲桥上,一名娉婷少妇缓缓走来,柳腰纤细,莲步细碎,端得是大家主母的端庄作风。
“二弟,你回来了,我脚小走慢了,怠慢了你。”范紫芊轻轻一福身,姿态窈窕,好似弱柳轻拂。
人说女要俏,一身孝,这话说得一点也不错,范紫芊虽没戴孝但也一身素净,穿着蓝花白底绣流云纹纱衫,着素白色半臂,是藕荷色偏淡的碧纱裙,她一路走来就是道引人入胜的风景,楚楚动人,摇曳生姿。
这模样着实娇美可人,让人见了忍不住心生怜惜,对她淡施薄粉的娇颜多了几分注目,可惜这其中不包括牧司默。
“我不是你二弟。”眼瞎了就去看大夫,别半路乱认亲戚。
范紫芊轻扬笑靥,语柔如絮。“二弟怕是离府太久,忘了我已经入府为你大哥守寡多年,你大哥虽然走得早,却也对我情深意切,不忍辜负的我愿还他一世情意,二弟当能明了。”
“我不明了,人都走了哪来的情深意切,我记得你和我大哥没见过几次面,要说有情你信吗?”他嘲讽道。
范紫芊一滞,面上粉色略微暗淡。“情深情浅都是我与他的缘分,名分已定,便是牧家媳。”说着秋水眸子微抬,有意无意地看了牧司默一眼。
这话喻意可深了,牧家可不只一个儿子,且朝廷并无寡妇再嫁的禁令,何况她还不是真寡妇。
“猿粪不猿粪的闻着就臭,这位大娘,你挡住我们的路了,连夜不停的赶路我们都累得迈不开脚,你行行好,要是闲得发慌就去数豆子,红豆、绿豆、花豆、黄豆、黑豆随你数,数到天长地久好入土。”顾喜儿嘲讽道。
真应了那一句“贱人就是矫情”,装出一副柔弱可欺的模样博人同情怜悯,话里带着陷阱等人往下跳。
美人相忌,真要和那些用富贵娇养出来的贵女比,顾喜儿是少了一些温雅秀丽,可她是出水芙蓉,天然去雕饰,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清清淡淡,不与群芳争艳,独赏冷月。
范紫芊的美表面看着温顺含蓄,其实隐含侵略性,透出花儿开到极致的张狂之意。
彼喜儿则是水涧旁的山茶花,无意美丽却璨烂似锦,要细细品味才感受到其中的静谧,与清澈甘冽的涌泉融成天地间的春色。
“这位是……”范紫芊头一偏,露出玉颈,柔美滑腻,无尽遐思。
“她是我的妻子。”牧司默眼露柔光,牵起顾喜儿的柔白小手。
他神色专注,没发现一抹饱含妒意的目光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停留。
范紫芊很快恢复正常,故作惊讶的捂嘴。“啊!我以为她是你从外头买来的丫鬟,原来是……真是不好意思,我看错了,你既然是二弟带回来的人,一会儿我让人带你去荷香茗安置。”
荷香茗是客居,离主院甚远,一般用来招待最不入流的亲戚,待住上一段时日便将人打发走,范紫芊这安排是什么意思不言而喻,更隐隐彰显自己是当家主母。
彼喜儿态度从容的回击,“也难怪你眼拙,眼睛长歪了嘛!自然看人高低不分,我们乡下孩子就不同,到处胡闯乱跑,眼力好得能千里穿针,不像你们养在闺阁深处的眼界浅,看见的只有后院那一畝三分地,连天有多高,地有多厚都不晓得。”
被一个上不了台面的村姑讽刺不知天高地厚,忍功深厚的范紫芊面色如常,但眼中闪过一抹阴郁。
“夫人,我们先回居处梳理一番,等一下我带你去看看娘。”牧司默眸色一深。
当他们在人前露面后,据说中毒已深的杨氏就清醒了,而且以极快的速度解毒、康复,这玩的是什么把戏他还会不清楚吗?
杨氏中毒是假,诱他回京才是真。
可是牧司默有些纳闷,母亲是真的毫不知情,或是与范紫芊密谋?
“是,都听相公的。”好不温顺的顾喜儿轻声细语,温柔至极的语气连她自己听了都觉得做作。
“嗯,我们走。”他牵起妻子的手,掠过身后跟着一群下人的范紫芊。
在相距十几步后,他停了下来,冷言。“西北侯府里没有大夫人,请范小姐自重。还有,你们是侯府的下人,还是跟着范小姐过府的尚书府奴才?”
丫鬟仆妇们面面相觑,不解其意。
“侯爷的意思是,你们该伺候的是自家主人,而不是自个儿赖上门的外人,没名没分,无媒无聘,哪门子的大夫人?我这乡下村姑听着都觉得可笑,至少要找只公鸡拜堂吧!”顾喜儿好心解释。
她说的是乡下人家的作法,以公鸡代替未能亲至的新郎,在族亲的观礼下拜堂,礼成之后女子便是这家人的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