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密室的厚重墙门蓦然被轰然破开了!
赵玉不顾胡横和月令及戴嬷嬷的阻拦,率先冲进了幽暗密室中,尽管只有镶嵌在墙上的萤石隐隐散发出微光来,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蜷缩在地上那个娇小狼狈的身影——
“眠娘!”他目眦欲裂,心脏狂痛得几乎裂胸而出,大鹏般扑向她,颤抖着双臂轻轻抱起,生怕稍一用力就会弄碎碰疼了她。
“别过来……我不是你娘子……”他怀里的小女人浑身冰冷,湿得像从湖里打捞出来的一样,唇瓣血肉模糊,脸色苍白如即将断气之人,不断呓语低唤。“玉郎……殿下……我想回家……”
赵玉热泪夺眶,双手抖得几乎抱不起她,而后臂膀牢牢地搂紧了怀里心爱的妻子,俯在她耳边温柔地道:“眠娘,别怕,玉郎来接你回家了。”
钱晋塘自墙门炸开的刹那就飞快起身闪开,僵硬地贴靠在密室角落,目光低垂掩住内心惊骇与一丝不愿承认的恐惧,面上却依然恭谨。
“禀太子,太子妃被贼人所掳,卑职双拳难敌,只得匆忙间将太子妃藏匿此处——”
钱晋塘话还未说完,胸腑间猛然被一记巨大重击,气血翻腾间张口就吐出了一口血来!
他痛得跪倒在地,感觅到胸骨仿佛断折了……
“孤本想留你一条狗命,”赵玉打横抱起李眠,高贵清冷从容淡漠,仿佛方才狠狠出腿踹断钱晋塘肋骨的人不是自己,但他的眼神已经是在看着个死人了。“可跳梁小丑也敢在孤面前作戏,还妄图孤的太子妃,钱晋塘,究竟是谁给你的胆子?”
“不是我……”钱晋塘屈辱又愤恨得几乎呕出第二口血来,还是拼死吞咽回去那满口腥咸苦涩,喘咳道:“殿下……就是这么对待救了太子妃的……有功之臣吗?”
“放屁!”戴嬷嬷痛斥,一双老眼燃烧着怒火。“即便人不是你掳来的,你若没有心存邪心,在见到太子妃的第一时间就该秘密送回东宫,或是通知东宫前来接驾,可你竟敢将娘娘藏在密室,眼见娘娘发病却未施援手,其中不轨之意溢于言表,还想瞒骗谁?”
钱晋塘强忍惊惧,极力冷静地苦笑道:“如若卑职对娘娘心怀不轨,你们现在看到的就不会是一个衣衫完好的太子妃娘娘了。”
赵玉懒得与他再多费唇舌打口头官司,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怜惜万分地抱着已经晕厥过去的李眠往外急奔而去。
戴嬷嬷急急跟了上去,心疼愧疚得不得了。
钱晋塘捂着每呼吸一口就痛彻心扉的断折胸骨,看着唯一留下来的侍卫月令,自嘲地道:“怎么,阁下是留下来杀人灭口的?”
月令挑眉。
“阁下在动手前别忘了,这里是四皇子别院,我是四皇子的人。”钱晋塘微微一笑。“况且太子妃被掳劫至此,话若传出去,更是一笔算不清的烂帐,对如今丑事缠身的太子而言,还真是『锦上添花』了。”
月令平静开口,“想让你消失在这世间且无人怀疑闻问,易如弹指,只不过你像只暗巷鼠蜚般潜伏撺掇上下闹腾这么久,想看见的不就是众皇子厮杀,你所扶持之人傀儡上位,你钱某大权在握吗?”
钱晋塘的脸色至此终于变色了。
“想问东宫是怎么知道你在玩什么把戏的吗?”月令露出了一抹气死人的笑意来。“你猜?”
“太子究竟想做什么?”钱晋塘竭力压抑内心深处逐渐扩大的恐惧,喑哑地道:“况且你们没有证据,说穿了我纵然是四皇子的谋臣,也是各为其主,太子还越不过四皇子拿住我钱晋塘……太子的手伸得那么长,过府诛杀异己,陛下难道会无动于衷,不会引以为警?”
“钱大公子果然生得一张巧舌利口,也无怪乎四皇子会将你奉为上谋士。”月令还有心情称赞了一句。
钱晋塘却丝毫没有放松戒备,月令笑得越悠然,他心底不祥意味越发浓厚了。
“放心,我们主子又岂是越权之人?”月令慢条斯理地,宛若慢刀子割肉地道:“浩浩青天,上头还有圣上在呢!”
钱晋塘不敢置信地瞠目。
——事关太子妃贞节清白,太子竟然敢禀告给皇上知晓?
下一瞬,钱晋塘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充满了畅快和恶意的兴奋。“果然……果然……太子等着今日之事发生很久了吧?他安了三年的棋子,终于在这一刻派上用扬了,一个太子妃就能除掉两个皇子,太子果然老谋深算心机,钱某佩服,佩服!”
月令眼神霎时阴沉了下来。
钱晋塘还在笑,仿佛前世今生的郁郁浊气在这一刹终于有了缺口,迫不及待争先恐后逬涌而出。
“李眠啊李眠,这就是你甘愿为他死也要护着的『仁厚太子』,是你心心念念信任有加的『情深夫君』……你比我更可笑,哈哈哈哈……”
月令再忍不住了,就算主子言明只留这疯子半条狗命就好,自己还是很想一掌把他脑袋劈下来!
钱晋塘狂笑着,笑得嘴角鲜血直溢,眼泪直流……
也不知是在为今生这个白瞎了一双眼看上太子赵玉的李眠,还是那个前世拼着被乱棍打死在钱府后院小门,也要逃出去向天子赵玉示警的钱门李氏。
……抑或是为他自己。
他不明白,上辈子他明明待她那么好,千般万般的好,可自己也不过是迫不得已听从母命纳贵妾,将庶子记于她名下,这满京师有哪家名门贵胄不是这么行事的,偏偏她就对他眼露失望伤心之色?
母亲说她不识大体,身子骨弱,兼又小门小户之态,不是能管教好儿女的嫡母,这才让出身江南四品官员之女的贵妾亲自教养孩子……
她不是本就不喜庶子吗?他为了她着想,不让孩子闹她,不教中馈之事扰了她调理身子,让贵妾把一切都接了过去操心,可为何她就因此待他日渐疏离冷淡,好似他对她做下了什么天大的伤害。
宫里的小妹为他不平,几次三番传她进宫教谕申斥,可没想到她居然屡教不改,最后……最后甚至也不知怎么入了天子的眼,封了她一品诰命夫人。
可恨他居然还为她欢喜,庆幸着有一品诰命在,母亲也不至于处处看她不合眼了。
没想到……没想到这个贱人就是在那时攀上了天子,和赵玉不清不楚了吧?
钱晋塘回想着三年来残破不堪却几经拼拼凑凑得来的“事实”,越发怒火沸腾狂暴躁乱,恍若疯兽,喃喃着谁也听不懂的话。
“钱大公子装神弄鬼也没有用,”月令看着他,目光冰冷,嘴角忽地又往上扬。“既然你是四皇子的人,自然该交由四皇子来处置。四皇子是何种心性,会做出什么样的抉择,身为第一谋士心月复的钱大公子,想必比我等还一、清、二、楚?”
最后那句话拉长了音又是意味悠长,钱晋塘蓦然自混乱状态中醒神过来,目光灼灼地瞪视着他,彻骨寒意弥漫四肢百骸。
倾颜之死固然是他示意的,四皇子虽悲伤却也无不可,对于此时此刻的四皇子来说,为着大位,连心中挚爱、亲母兄长都能舍弃,更何况是区区一个“谋士心月复”?
钱晋塘不断说服自己,四皇子如今大多数的人马与筹划都掌握在他手里,为着这种种利害干系,四皇子也绝不可能轻易将他抛出去。
回到东宫寝殿榻上,赵玉轻抖着手一下又一下抚模着李眠白得骇人的颊,温柔地哄慰道:“没事了……咱们回家了,眠儿别怕,玉郎在呢!”
看着昏迷不醒的心爱妻子,他喉头发紧,眼眶灼热湿疼,忍不住对着外头想大吼,又强自压抑住了。
“葛老院使还没到吗?”
“主子,来了来了……葛老到了!”
完全是被挟持飞进来的葛老院使差点惊得魂飞魄散,好不容易被拎到太子妃榻前时,他老人家脸色简直比不省人事的太子妃还难看了。
“殿、殿下莫急,且待老臣一观。”葛老院使深深吸了一口气,控制着老手不抖了,这才沉下心来搭脉。
赵玉紧紧挨着妻子,眸光急切忧惧地直勾勾盯着葛老院使,想追问,却又担心扰了他号脉。
但见葛老院使脸色凝重,犹豫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对他道:“禀太子,这三年来凝阻在娘娘脑中的血团松动了……”
赵玉呼吸一窒,好半晌才勉强找回嗓音,嘶哑艰难地问:“有得治吗?会危及她的性命吗?”
——并且,会令她记起钱晋塘吗?
葛老院使神情还是很严肃紧绷。“老臣当年就说过,头颅乃人最精妙细密不可探究之处,以老臣的医术,只能勉强防止娘娘当年头颅摔伤后,教脑血不再扩大,可血团何时能消除,抑或能否消除,老臣确实无能……”
“可你说她现在血团松动……”他顿了顿,闭上眼强抑心头狂跳的惶乱无措,哑声问,“对她的身子是好还是……”
“老臣会全力以赴,让娘娘化危为安。”葛老院使谨慎地道,额上隐隠有汗,疾声交代了下去。“请容老臣先为娘娘施针,另外老臣祖上有三帖金汤上方,方子在老臣药箱内,得速速抓药备齐,一帖内服,一帖外用,一帖浸泡药浴。”
“百福!”
“喏,奴才马上就去办。”
始终默默焦虑关怀地佐立在一旁的戴嬷嬷想了想,“老奴也赶紧回鸾凰宫向皇后娘娘禀告,另外鸾凰宫有无数天才地宝的好药材,老奴也让人备妥送来,如今太子妃娘娘身子要紧。”
“多谢嬷嬷,”赵玉忍着焚心之痛,感激道,“还有父皇那边——”
“太子放心,陛下那儿有皇后娘娘在,”戴嬷嬷有些忌讳地瞥了葛老院使一眼,压低声音道:“闹腾不出什么的。”
“有劳母后,又让她老人家费心了。”赵玉真挚道,凤眸红了。
“太子好好照料太子妃便是,前朝后宫,有皇后娘娘和老奴暂且弹压着,再大的事儿,都等太子妃醒来安然无恙了,再说。”
戴嬷嬷含笑话语里霸气流露无遗。
赵玉也知道今日这一遭,不知是多少只幕后黑手共同兴风作浪下而来的,自然还有无数后着等着他。
只不过,东宫也不是白白杵在这儿当箭靶的,他布下的局,牵动的线,也该扯上一扯了。
没收割个几十条人命,砸了几十处暗点,还真当他赵玉是死的吗?
他动作轻柔地在李眠额上落下一吻,“眠儿,你要撑过去,咱们还有白首百岁之盟要守,一大堆大胖女圭女圭要生……玉郎在这儿等着你醒来,别让我失望,别叫我害怕,好吗?”
我答应你,往后绝不会再让任何人能伤害你,且但凡你想知道什么,我全都告诉你,再不瞒着你、教你惴惴不安。
我还会告诉你,关于前世那个没来得及向你坦露心迹的赵玉,还有今生这个用尽心机厚颜无耻也要抢回你的赵玉……
……等你醒来,只求你醒来。
李眠昏昏沉沉飘飘渺渺,有无数光怪陆离的景象和声音在她脑中穿梭,在她眼前闪过。
……幼时的小李眠蹲在墙角对友善亲切的少年仰头笑,下一瞬却是另一个清俊如仙的少年杀气腾腾地盯视着自己……周身凶狠煞气在踏进假山的那一刹倒下……
友善亲切的少年每隔三五个月就会来偷偷探看她,背着人给她带点好吃的,一次又一次在她面前流露出敬佩德胜侯的英雄气概,一回又一回劝她好好服软,切莫因父母辈的爱恨情仇伤了已仅剩不多的亲缘。
那个在假山里藏了七日的清俊如仙的少年,却是每每冷漠怀疑地看着她努力省俭下来的食物,宁可喝井水也不愿吃她想尽办法塞进他口里的“馊食”。
他还嘲笑她人小个儿矮又短腿,像这种东西也就只有她吞得下去,他半点都不稀罕,要她带着馊食滚得远远的。
小小的李眠常常被他气到哭,把硬邦邦的馒头往他头上一扔,就抹着眼泪撒着小短腿儿跑了。
可她不争气啊,夜里还是偷偷趁着女乃嬷嬷和百茶姊姊熟睡的时候,又迈着小短腿蹭呀蹭到了假山外,探头探脑……
这个漂亮的大哥哥嘴巴太气人了,若不是、若不是他长得比仙子还好看,她才不想搭理他呢!
还是阿塘哥哥和气太多啦,总会捏捏她的小脸要她多吃点,关心着她是不是又瘦了……虽然、虽然阿塘哥哥每次都劝她跟那个讨厌的李湉和好,说她们毕竟是亲姊妹……
小李眠总耷拉着脑袋,闷闷地想跟阿塘哥哥说,她就是不喜欢李湉,李湉就是会装乖卖好,其实李湉可坏可坏了。
只是有一天深夜,当她又偷偷模模攀在假山口探看,见他仿佛入睡了,在他脚边放了一个小帕子包起来的糕点——
那糕点还是女乃嬷嬷的绣件去换回了点碎银子,特意买了新鲜米麦还有茯苓,给她做的茯苓糕,可好吃了。
她藏了一块想给阿塘哥哥,只可惜阿塘哥哥很久很久很久才能翻墙过来看她一回,也不知茯苓糕藏到那时候还能吃不能吃呀!
另外一块,她本来已经拿到嘴边,小女乃牙啊地张开要咬下去了,可想了想还是勉强忍下馋劲儿,偷偷放进袖子里,拿来给这个漂亮的、凶巴巴的大哥哥吃。
虽然他嘴巴不饶人,说出来的话都像冰做的刀子那般,划在身上叫人打哆嗦地冻得难受。
可是他那日流了很多很多血啊……脸色又越来越白,小李眠好怕他会跟阿娘一样“血崩”而死……她,她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