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当日,由于湛常军身分是质子,于礼不该在曼殊宫行婚礼,于是褚王迤人将迦楼阁结上红彩,又送上了无数厚礼,也算是给湛常军与佟若绫两人作足了面子。
平素与湛常军交好的褚国贵族,以及在褚国交质的质子们亦不免俗的前来祝贺,一时之间,迦楼阁的厅堂坐满了各怀心思的人,氛围显得有些古怪。
其中,敖国质子便是佟若绫的叔父,当年敖国与褚国协议时,敖桓公膝下尚无子,唯有感情甚笃的同胞兄弟,最终只得把当时年纪最小的胞弟送来褚国。
佟若绫打出生便不曾见过这位被送来褚国交质的叔父,说起来这还是第一次见面,为此,她事先已备好敖国专有的羊羔裘蹩,以及当年敖桓公留下的遗物。
只是,这些东西还得留待大婚之礼结束后,等她掀了盖头方能当面送给叔父。
迦楼阁东院的主房里,处处可见红彩,佟若绫坐在外间的红木太师椅上,一侧茶几上搁着一漆红木盘,盘里摆着折得方正的红丝盖头,盖头边角全绣上了吉祥如意纹饰,金银线交错的针法,这是一等一的绣工方能绣出的繁复花样。
这只红盖头是兄长让敖国最厉害的绣娘,耗时三个多月方绣成,原先他以为她风光嫁往卫国,成为卫国的王后,不想,如今却是成了这般境地。
一旁伺候的金铃与银铃俱是面色发白,直瞅着今日妆点得艳丽无双的佟若绫。
“还是找不着人吗?”
佟若绫扬起眸光,睐向方才入内通报的常侍谒者。
只见那名常侍谒者躬着身,不停地拉起袖口拭去额上的冷汗。
“回郡主的话……小的询问过迦楼阁的奉使,说是公子渊要出宫去给公子军取贺礼,公子军听罢便随他一块儿出宫去,直至此时仍未回宫……”
“今日是何等的大日子,公子军怎能任意出宫?”金铃与银铃气得出声骂道。
常侍谒者的头压得更低了,冷汗涔涔,全然不知从何交代起。
唯有佟若绫自个儿心知肚明,湛常军本就不喜这桩婚事,他已对她撂下警告,她若执意要嫁,他自是只能接受,但他绝不会将她视为妻子善待。
这当真是她生平头一遭,亲耳听闻有男子宁娶无盐妻,也不愿拥有她这般绝世美貌的妻子。
想来湛常军自小便离开家乡,来到异乡,在敌人环伺下长大成人,他若没有足够坚韧的心志,岂能演足戏,骗过所有人。
他既已看透世事冷暖,亦明白他身为质子,仅仅只是卫国的一颗弃棋,无人在乎,于是他为求自保,只得装作轻浮昏昧的公子军,让褚人对他放低戒备,亦未把他放在眼底。
只是,他如此努力的装疯卖傻,除了让褚人对他不设防,图的还有什么?
这个为世人轻视不齿的公子军,其真正的本事与能耐,恐怕远远超乎她所能预料的。
光是难以捉模公子军的行事作风,以及不知他几时又会藉由轻浮之举,掩盖他真正的意图,这些飘忽难测的事,她便十分清楚,此人绝无可能乖乖听她的话。
更甚者,湛常军对她怀有敌意,他似乎认定她别有图谋,方会弃卫王而求嫁于他……是,她不得不承认,她原本确实有所谋。
她原以为公子军是个好摆布的傻子,如此一来,他若能事事听从她,日后兴许还有机会盘算着回敖国。
她本就是敖人,既然无缘成为卫国王后,那么她倒不如嫁给一个地位不如自己的男子,往后她便能掌握大局。
眼下看来,公子军是不可能受她摆布了,相反的,她得想法子与他化敌为友,让他能放下对她的成见,日后方能结盟,共商大事。
只是,她该如何赢得湛常军的信任?
心思底定,佟若绫忽尔站起身,吩咐起常侍谒者:“劳烦谒者帮忙通传褚王,我要出曼殊宫。”
常侍谒者傻了傻,问道:“郡主要出宫?!这……这怎么能行?!”
佟若绫斩钉截铁的道:“我知道公子军人在何处,只怕他出宫顾着玩乐,忘了今夜是大婚之礼,我若是不亲自前去寻他,他肯定彻夜不归。”
瑞懿郡主在大堂上公然训斥公子军一事,短短数日便已传遍曼殊宫上下,此时常侍谒者听罢,觉着确实有理。
“小的这就去禀报王上,还请郡主稍候片刻。”
待到常侍谒者离去,金铃与银铃一人一边拉住佟若绫,急得都快哭出来。
“郡主是在说笑吧?您今夜可是新娘子,盖头都没能盖上,您穿着这一袭红丝袍能上哪儿?”
佟若绫低垂水眸,端详自己身上那一袭盘金大红丝袍,描着艳红胭脂的唇瓣不由得扬起一抹自嘲的笑。
这红袍与红盖头全是兄长帮她置办的,为的自然是将她送上卫国王后的位子。
如今这些物事在她看来,全成了一场笑话。
佟若绫伸手抚过裙上细致的金线纟昆边,不甚在乎的道:“这样一身招摇的红丝袍,对比我要嫁的人,似乎于礼不合,弄脏了便脏了吧,无妨。”
语毕,佟若绫转动簪满金钗花钿的蟒首,昂首阔步往门外走去。
无上宫偏殿里,蓦然传来一阵哄堂大笑。
坐在乌木长案后方的褚王,合上手边的书卷,望向跪于地上的常侍谒者。
“连自个儿的大婚之夜都能忘了,这个公子军可真是越来越离谱。”
“郡主说要亲自去宫外寻公子军……”
“且让她去吧!”闻言,褚王哈哈大笑,“好好的一个金枝玉叶,居然如此想不开,只因为不愿当卫王的媵妾,就负气下嫁这个荒唐的公子军,可以想见,这两人根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实在是够闹腾了。”
见褚王作这般回覆,常侍谒者便跟着陪笑道:“就是!公子军荒唐,郡主居然也跟着瞎起哄,天下焉有新娘子在大婚之夜四处抛头露面的事。”
“看来瑞懿郡主一定悔不当初……哈!”褚王半嘲半谑的笑言。
“依王上来看,是否该派便衣侍卫跟着郡主?”
褚王笑着下令:“派几个人保护郡主便是,王城里出不了什么乱子。”
“小的这就去办。”常侍谒者合袖行礼,退出了偏殿。
入夜后的王城,是越发的热闹,足可见褚国的国力鼎盛,民富安平,百姓把日子过好之余,亦懂得如何寻乐。
妙莲寺一旁的瓦市,入夜之后,人潮不见稍缓,反而更显汹涌,排排挂的灯笼炽亮如白昼,照明了这方热闹天地。
佟若绫一身红袍,高高盘起的发髻又簪满鎏金花钿,行走于瓦市中,自然招来不少惊愕目光。
在她身后是两名贴身丫鬟,以及几名身穿青衣长袍的侍卫,众人当知佟若绫来历不小,遂纷纷退至两旁,让出一条通道来。
佟若绫依循着前几日的印象,来到瓦市后方的空地,只见搭建好的戏棚子上,皮影人偶演得正精彩,棚子底下摆满了整齐划一的矮凳,凳上已坐了满满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仰长了脖子看皮影戏。
佟若绫停下步履,巡视一圈,终是在某个角落找着某道英挺的人影。
再三确认过后,佟若绫抿紧红唇,毫不迟疑的提步上前,朝着那抹端坐在矮凳上的伟岸背影,冷冷提嗓——
“公子可真是极好的雅兴,大婚之夜独自一人在这儿看戏,怎么没邀我这个新娘子一块儿?”
湛常军先是愣了下,随后别首睐去,迎上那张娇丽如牡丹的容颜。
他先是讶喊一声,俊脸满是惊诧的站直了高大身躯,道:“郡主怎会在此?”
佟若绫见湛常军演起戏来,心下并不意外,遂配合起他。
她故意绷紧丽容,眸光凝怒的瞪着他,斥道:“公子莫不是忘了,今夜是我俩的大婚之日?”
湛常军又是一脸愣,抬起大手拍了拍饱满的天庭,嘴里嚷道:“哎呀!我怎么给忘了!”
佟若绫心下直暗笑,笑他演得可真像回事,莫怪乎这么多年来,褚人全让他耍得团团转儿。
然而佟若绫面上仍是佯装愠怒,在旁人的侧目下,厉声质问起湛常军。
“你身上还穿着红袍,怎会忘了今夜是我俩的喜日?”
“我光看戏便什么都忘了。”湛常军两手一摊,语气充满无奈。
“公子渊呢?”佟若绫问道。
“我让他去前头给我买支糖葫芦——嗳,正说着呢,他来了!”
佟若绫顺着湛常军所指的方向望去,确实瞧见宋临渊手里捏着一串糖葫芦,脚步匆匆的绕过人群而来。
“郡主,是我的错,我只是出宫取贺礼,公子军非得陪我来……”
一迎上佟若绫怒气满盈的娇颜,宋临渊慌张得红了脸,嘴上直道歉。
佟若绫看得出来,这个公子渊性子单纯,又是褚王的亲手足,自小颇受保护,城府不深,湛常军会与他走得这么近,应当是为了利用他,顺带的还能自保。
随后,湛常军一派重墙重义的粗声辩驳道:“与公子渊无关,是我非得要来看戏不可,他方顺着我的意。”
宋临渊生怕他俩会吵起来,连忙又抢着把错误往自己身上揽,“是我不好,我不该出宫的……”
佟若绫冷眼望着这对哥儿们你一言我一语,全抢着替对方说话,她心下一阵冷笑,不由得佩服起湛常军。
这般看来,湛常军已经把宋临渊彻底收服了,两人称兄道弟的,饶是褚王对湛常军仍有提防,亦会看在宋临渊的份上,对他多几分包容。
佟若绫自当晓得,湛常军是故意随宋临渊出宫,借此让她这个新娘子在迦楼阁空等,亦让褚人看尽她的笑话。
佟若绫眸光流转,红唇一扬,不怒反笑的道:“你们俩都别争了。”
娇嗓一出,湛常军与宋临渊便默了声。
佟若绫望着前方棚子上的皮影戏,款款在矮凳上落坐,笑盈盈的道:“这戏如此精彩,我也该留下来—同瞅瞅。”
见此景,众人无不傻了眼。
“郡主,您这是……”宋临渊急得满身大汗,不知如何是好。
“郡主是说笑的吧?”金铃与银铃亦出声劝道。
佟若绫却一点也不似说笑,她仰起丽容,眸光直挺挺的望着前方棚子,神色一派悠然。
湛常军心下暗笑,不由得忖道:这个敖国郡主倒是挺沉得住气,想来那日在大堂上,他那些玩笑话当真惹恼了她,方会当着褚王的面破口训斥。
“湛兄,你倒是劝劝郡主呀!”宋临渊扯了扯湛常军的袖子,急慌慌的催促道。
湛常军只是耸了耸大红袍子下的宽肩,一脸无所谓的道:“郡主想看戏,咱们为何要拦着她?”
宋临渊低嚷:“今夜可是你们的大喜之日,怎能在这儿看戏呢!”
湛常军犹然一派吊儿郎当的笑道:“咱们看完戏再回宫里行礼也不迟呀!”
语毕,湛常军遂在佟若绫身旁的矮凳上落坐,津津有味的欣赏起皮影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