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不能无主,龙君必要有人来当。
不是芙蓉,就是冬冬。
龙君是龙界与人界之间的守门人,终生都得守着那道无形的门。
上一代龙君过世之时,龙族的人找上门来,混乱中,芙蓉为救他身受重伤,他背着芙蓉,抱着冬冬到应天堂求宋家的少爷救命。
当芙蓉要求宋应天封印冬冬双耳时,他就该察觉她的心思,知道她宁愿牺牲自己,也要保全他与冬冬。
可他太相信她,相信她要宋应天封印冬冬,只为以防万一。
若她没活下来,冬冬也能继续当人,不受龙族打扰。
江湖险恶,无论是哪里的江湖,都有恩怨情仇,他比谁都还要清楚。
所以他同意了,他希望两人的女儿,可以一生平凡,就当个普通的小老百姓,平平安安的过此一生就好。
那只是以防万一,他从没想过她会撒手人寰。
至今他仍清楚记得,宋应天告诉他,芙蓉没撑过去时,那撕心裂肺的痛。
有好一段日子他都如行尸走肉,若非为了冬冬,他早就随她而去。
那些年,他每回上岛,总感觉得到她,还以为是他的错觉,还以为是他太过思念才有的错觉,得知她骗他那时,他真的很生气,可也是那么多年来,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再次活了过来。
她没死。
而他愿意倾尽所有,再一次握住她的手,为她撑起那片天。
握紧了手中那把鬼头刀,他看向那宋家的少爷,哑声开口。
“你打算怎么和冬冬说?”
“就说你俩遇雷击后,你不幸遭蛇咬,我发现时,你已毒发身亡。”
闻言,那铁铮铮的汉子没有反对,只点头,哑声道。
“那孩子就拜托你了。”
他没有多说,只点头承诺。
雷风见了,方深吸口气,抓握着那把刀,起身走向妻女。
宋应天看着那男人的背影,心中确实是有些抱歉的。
雷风一生在江湖上打滚,过着刀口上舌忝血的日子,好不容易退隐江湖金盆洗手,谁知到头来,却爱上了龙女,为妻女再度拿起曾经放下的屠刀。
所以,才把鬼头刀给了他。
至少,让他每月能有一日,能到人界来透气。
他放下热茶,跟着起身,朝那儿缓步走去。
客室里,芙蓉含着泪,趁着冬冬仍在昏睡,不舍的亲吻女儿的额面。
雷风入了室,看着自家闺女,心微紧,眼也热。
她一直是个很乖的孩子,如今他只希望,她能平安顺遂的走过这一生。
虽然当年他与宋家少爷定了冬冬十八岁时,便要去寻芙蓉,可他原以为还有一年的,一时间总觉好似还有许多的事还没同这丫头交代,好似还有千万样琐事,没为她做好。
这一刻,忽然好想提笔写下一千八百条她该注意的事,可他知,她其实什么也都会了,都懂了。这孩子自小就很懂事,总会主动帮忙他做生意,店里的事,无论煮豆浆、做豆腐、早点,她早已全都上手。
虽然双耳失聪,可她要一个人活下去,不难。
难的,是要平安,要知足,能常乐。
缓缓的,他在那孩子身边蹲跪下来,伸手抚着她的额,模着她的头,这些年父女俩相处的点点滴滴,都在心头涌现。
到头来,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小心翼翼的替她拉好了被子。
在他身旁的芙蓉,一只手还握着她的小手,舍不得放开。
“时间差不多了。”
宋家少爷的声,轻轻响起,提醒他俩。
即便难舍,她终于还是松开了女儿的小手,雷风握住芙蓉冰冷的手,将她拥入怀中,“她不会有事的。”
他告诉她,也这样告诉自己。
芙蓉含泪点头。
雷风抬眼看向宋应天,那俊美的男人看着他俩,开口说。
“刀随心走,只要你气贯丹田,心有所想,便能开门,这一回芙蓉会帮你领路,之后你便知该如何做到。”
雷风闻言,看向芙蓉。
芙蓉看着他,下一刹,他脑海里突然浮现一景象,那是另一个同这儿一模一样的房间,只是墙上的摆饰、桌上的杯盘,不尽相同。
而在那房间里,躺在床被里的,不是冬冬,是芙蓉的分身。
他握紧大刀,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刀与他之间游走,芙蓉和他一起握住了那把鬼头刀,举刀在半空中画出一个圆。
只见刀光一闪,一道银白光圈蓦然出现在眼前,在那极亮的光圈之后,是那一个和这儿十分相像却又不同的房间,还有她躺在床上的分身。
他忍不住回头,再看向冬冬,那孩子仍在沉睡,他深吸口气,握紧了芙蓉的手。
夫妻俩看着对方,芙蓉还想再说什么,可她能看见他眼中的坚决。
多年前,是她决定放开了手。
这一回,是他选择再次握住她的手。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
她想过放他飞的,可他就是不走啊,那年那月,本以为今生今世,再不能相见,谁知这男人这般死脑筋,教她难以割舍。
“执子之手。”她柔声开口。
“与子偕老。”他坚定承诺。
这一回,两人就此定心,忍痛舍了那唯一的孩子,牵握着彼此的手,一起走进那道门。
白光渐淡,散去,屋子里,再不见雷家夫妇的影踪。
秋风飒飒,又吹来几片枫红。
宋应天缓步来到冬冬身边,慢慢坐下,陪着那孩子,看天色渐暗。
门廊边,黑色的裙摆随风飘荡着。
他抬眼,看见阿澪站在那儿。
她和我是一样的。
那天深夜,她曾说过的话,悄悄浮上心头。
这一刻,看着她,他忽然领悟,她也如冬冬一般,是神族的后代。
传因其有神之血,遭妖咒以分食,拥不死之身。
《魔魅异闻录》中,是这样记载的,这些年,他在二师叔那儿帮着做事,几番追查,方从那些妖、那些魔口中得知。
她拥有神之血,才遭妖魔下了诅咒,让她长生不死、不老,方能让众妖魔足够分食。那神之血,不是她抢来、偷来,是她从上一代承继而来的,神族若与人通婚,其后裔不是每个都能长命,她不是生来就永生不死,她不死,是因为被诅咒了。
神之血,不是只有她有。
冬冬也有的。
当年芙蓉求他封印冬冬双耳,有部分原因,便是为此。
听不见龙族的呼唤,冬冬一生就只是普通人,与其当个长生不老的神,还不如做个踏实平凡的人,好好走完这一生就好。
这是雷风与芙蓉,此生最大的愿望。
这一切,都为保她啊。
看着阿澪,他伸手,覆住冬冬的额面,遮住了她合着的双眼。
“这一生,你便做人,无忧到老,就好。”
这话,教阿澪的眼微黯。
若是当年,也有人这般为她……若有人这般为她……
他与她,隔着这一室,看着彼此的眼,异心却同念。
下一刹,她撇开了眼。
眼前那身穿黑衣的女人,转身走开了,她黑色的衣裙被风扬起,夕阳下,那抹黑,透着暗红,刹那间,竟似泼洒在空中的血。
千年啊……
他覆着冬冬的眼,想着。
那是多久的时间?她又要继续走多久,才会到尽头呢?
人生苦短,太苦太短。
他只希望,他能有足够的时间啊。
天黑之后,白露来了。
“事情办好了?”宋应天坐在冬冬身边,问。
“嗯,事情办好了。”白露跪坐在他身旁,垂眉敛目的说:“阿魅已将棺木备好,停棺在莲堂里了。”
“辛苦你了。”他再说。
“不辛苦。”白露说着,抬起了眼,看着那看来有些疲倦的少爷,和那沉睡不醒的冬冬,忍不住道:“少爷,要不,我来说吧。”
他抬眼,瞧着她,笑着道:“白露,你得学着,别将事情都往自个儿身上揽啊。”
白露直视着眼前这男人,不知该说什么。
宋应天把视线拉回冬冬身上,柔声道:“之后,我不能为她再多做什么,至少,这话就由我来说吧。”
轻轻的,他抹去了之前以茶水写在冬冬额上的符文,她幽幽的转醒过来,睁眼看见他,她还有些茫然。
“少爷?”
他垂眼看着她,张嘴告诉她,那一个虽然善意却会带来痛苦的谎言。
冬冬睁大了眼,一时间不敢相信,然后悲恸上了她的眼,泪水跟着泉涌而出。
当她痛哭失声,他伸手将那孩子拥入怀中,好声安慰。
冬冬的哭声,回荡在夜空中,久久,
顿失至亲的痛,充塞空气中。
那一夜,白露陪着冬冬出了岛,他亲自送到了码头。
他与白露,本想让冬冬在这儿再休息几天的,可冬冬坚持要去看她爹,他早料到,便没阻拦。
白露和苏小魅早准备好了雷风的棺木,里面还搁着以木头和蜂蜡做的假人,他夫妻俩对这事驾轻就熟,要瞒过冬冬这小妮子,自是轻而易举。
三婶擦着竹篙,让船没入了白雾之中。
他在码头上又站了一会儿,才转身缓步走回老屋去。
老屋里,很安静,他走上门阶,穿过厅室,来到天井门廊。
她那儿的房门,紧紧合着。
有那么好一会儿,他想过去看看,可她是个倔强的女人。
他心知,非到不得已,她不会轻易示弱于人。
即便是他,也一样。
缓缓的,他举步走回房里,合上了自个儿的门。
夜很深,又深。
他合衣躺下,脑海里却仍是黄昏时,她脸上的表情,和她那双闇黑却含苦痛的眼。
千年啊……
那么多年来,他其实一直知道,清楚了解。
他是个人,就只是个人。
是人终有一死,将来总有一死,他也会死去。
和能够做人的冬冬不同,在他死后,阿澪还会活上很久很久,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
或许,又得走上另一个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