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午后,雷声隆隆。
那雨来得又急又快,阿澪才刚听到雷声,豆大的雨滴已经落下,她飞快出门收拾那晾在外头的衣被,才刚进门大雨便倾盆而下,和电光雷声一起,扑天盖地而来。
她搁下衣被,飞快解绳,放下天窗,可即便如此,还是淋了一身的雨。
地板上都是水,她拿干布擦干,才到其他房间查看。
客室的天窗本就没开,但前室的天窗她一早便拉开来通风,到她放下天窗时,地上也积了一堆水,她顺手收拾了,才走到他那间房。
在那当下,她其实没多想,就是回屋时顺道看一下,省得那傻瓜写书写到完全没注意到下雨了,或是午睡被淋了一头雨,谁知她一推开他门,就见那男人全身湿透的站在屋中央,正在月兑衣。
她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忘了该退出去。
他月兑衣月兑到一半,见她开门,也微微一愣,见她不动,他挑起了眉,没多说什么,只继续月兑去那身湿透的衣裳,开口闲聊。
“这雨真大啊。”
他另一头的门没全关,借着稀微天光,她能看见他赤果的上半身,已经不像去年那般枯瘦,虽然还是白苍苍的,但已经再次长了肉,变得结实起来。
她知他这几个月,每天都会打坐练气,日日都会出门走走,苏小魅和雷风隔三差五就会来陪他练武对招,她知道他好多了,但她还以为在那身衣衫下,可能还是副皮包骨的模样,没想到非但已生肉长肌,还练回了大半精实体魄。
这念头才闪过,他就轻咳起来。
她回过神来,见他发还在滴水,镇定的上前拿了条干布给他。
“我以为你在午睡,来关窗。”
他接过干布,擦着湿透的发和身上的雨水,噙着笑道:“整日吃饱睡、睡饱吃,我都快变神猪了,想说出门走走活动一下筋骨,怎知就下了雨。”
她一听便知,他不是出门走走而已。
这岛布有迷魂阵。他若有心,这岛的距离可以变得很长,若只是出门走走,要回便回,不会淋到全身湿透,他是去练轻功的,所以才刻意踏入迷魂阵,方淋成了落汤鸡。
“你知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欲速则不达,有时越是急,越要慢。”
这话,没多想便月兑口。
“那是。”闻言,他瞅着她,笑意上眼,点头同意:“下回我会注意的。”
说着,他将巾,盖上她的头,替她擦去发上的雨水。
她一僵,却只听他温声开口。
“你也别着凉了。”
莫名的红热,上了脸。
他的动作很轻柔,她可以从布巾上,闻到他身上的味道。
这氛围太亲昵,她一时间,无法动弹,不敢抬眼,只听到心脏在耳中隆隆作响。
“姑娘家的身子,淋不得雨、受不得寒的,虽然你异于常人,可也会着凉的,淋了雨,还是记得把身子擦干些,能少折腾一回,那便是一回吧。”
他边说边轻轻的替她擦了发,还将她发都捞到了前头来,连沾着雨水的发尾都没错失。
她可以看见,他温柔的握着她的发尾,小心的用布巾压干,再以手指徐徐梳理,轻轻摩挲。
刹那间,好似连那万千青丝都有了知觉。
一颗心莫名又乱跳,教脸红,心更热。
她伸手将自己的发尾从他手中抽了回来,教他一双大手僵悬在半空,一时间,就连空气都像是冻结了那般。
屋外大雨依旧,雷声依然轰隆。
她没多看他一眼,只匆匆转身走开,可即便回到了房里,掩上了门,她还是能看见他那双大手,看见他轻握着她的发,看见他的手指小心翼翼的穿梭在其中,将它们梳理开来。
她将那画面从脑海中推开,转身换掉半湿的衣,但即便换上了干爽的夏衣,她依然感觉他轻轻握着她的发,以指梳理着它们,轻轻摩挲。
他是那般小心,如此温柔,让头皮莫名酥麻,教心微微轻颤。
她闭上眼,他身上的味道依然萦绕在鼻端,教热又上脸。
她匆匆睁眼,不敢再想,只面红耳赤的匆匆抓起地上的衣裳一一收折好,再把被铺回原位。
半夜三更,月又上夜。
月华悄悄洒落,将夏夜照亮。
老屋里静悄悄的,几无声息。
乌鸦蜷缩在墙角歇息,只在她起身时,抬头看了一眼。
夏至刚过,天很热。
即便入了夜,还是热,她身上只套着一件简单轻薄的夏衣,可此时此刻,她身上的衣早已因噩梦汗湿。
看着敞开的门外,那一轮皎洁的夏夜明月,她心跳飞快,想起今日是十五。
难怪她会再作噩梦。
她本没打算睡的,可那突如其来的午后雷阵雨,让暑气暂消,教连着几夜没睡好的她,一个不小心就在铺床时睡着了。
每逢满月,她总让自己醒着,看书、擦地,整理房间,她甚至试过在半夜洗衣煮饭,只要任何能够消磨时间,让她不要想起那夜的事,她都愿意做。
夏夜没有那么长,比冬夜要短,可冬季云层总是很厚,少有晴天,夏季却几乎每逢十五,她都能看见那又大又圆的月,高挂天上,每每看了,总教她度日如年。
窗门外,不知何时,早已云破天开,那轮明月高高挂在云端上,大如灯笼。
恍惚间,好似又看见在明月下朝她伸来的爪,看见那沾着口水的利牙——
她砰地拉上了那本为透气而打开的门,将明亮的月光遮挡在外。
还以为早就习惯了这些噩梦,上千年来,她总是在逃跑,从没想过,有一天能好好睡上一觉,能就这样安心入睡,竟也会因为被噩梦惊扰感到困扰。
满身的汗,在身上万般粘腻,感觉就像那些妖怪的口水,教一阵恶心上涌。
她抓了一件干净的衣裳,快步走到位在老屋屋角的澡堂。
这间澡堂说小不小,说大不大,该有的东西倒是都十分齐备,澡豆、布巾、油灯一应倶全,泡澡的浴池是石砌的,浴池里的水是活水,引自鬼岛四周的湖水。
可惜前后进水口和出水口的两个洞都太小,即便她想从那儿钻出去也做不到。
刚来的那一年,她想洗个澡还得等白露来时,找苏小魅去湖边挑水,要不就得等雨天,后来有一天,那男人才想到要告诉她,只要推压墙上的铜制螭龙,就会有干净的水流出来,接满浴池,若要放水,便将池子里的木塞子拔掉即可。
事后想来,她早该注意到,这儿之前有好长一段日子都没人住,所以白露刚开始,才不知这儿有活水能取用。
当年盖这屋子的鬼医,显然不只懂医,也十分擅长设计器械机关。
推动螭龙头时,下方的石砖会同时打开,那儿是个往内凹的小型石窑,能烧炭以火加热螭龙后方,那特别加大,有如肥满冬瓜一般粗胖的铜管,若遇冬季,经过加热的铜管和铜头,流出的水便是热水,石窑上方甚至有做排烟管能排气出去,不致熏了在澡堂里的人。
阿澪点亮了灯,将木塞子塞住排水的出水口,推压螭龙,坐在池子边,看着那涓涓细流,从螭龙嘴里流出,注入浴池。
流水淙淙,在灯火下隐隐闪烁如银带。
油灯里的油是香油,透着淡淡的花香,每回点灯,那香味被火加热,就会变得更加鲜明。
她解开衣带,月兑去汗湿的衣裙,走入浴池中,来到那水流下方,洗净自己。
夏日炎炎,即便入夜,水仍温凉。
她拿澡豆搓出泡沬,洗发净身。
冷银光对她师兄极好,让凤凰楼的人送来的东西,什么也是上好的。
泡在水里,她试着让自己放松下来,什么也不去想,就专心的清洗自己的身体,可即便是洗去了一身粘腻的汗,将整个人浸在水里,她依然无法完全将那无尽的夜推开。
她在水里环抱着自己,瞪视着水面波光,却还是能看见无数张血盆大口朝她飞扑而来,感觉到那被撕裂啃咬的疼痛——
水声轻轻,在月夜里响起。
他张开眼,仍听见那流水声在夜里荡漾着。
午后那突然的骤雨,早在几个时辰前就停了。
这时还有水声,只有一个可能,阿澪醒了。
今夜是十五。
黄昏时,他见她没出来吃饭,去她屋里查看过,见她睡着了,他便没扰她。
每逢十五前后,她总睡不好,连着几夜,常常就这样醒一整夜,到了月圆这日,她更是如坐针毡,难得她能睡着,若能一夜到天明,那当然是最好。
可显然,对她来说,那真的是奢望。
他继续躺在软榻上,看着门外那渐渐散去的云。
从他这儿,看不见月,但他能看见月华照亮了前方的林叶和草地。
静夜里,声音能传得很远,他可以听见她拿木勺冲洗长发上的泡沬,听见哗啦啦的水声一勺又一勺,他甚至能闻到那一抹香。
然后淙淙的水声停了,他知她关掉了水,但他仍能听见小小的水波荡漾着,让他知道她正泡在那浴池里。
他希望她能因此放松下来。
晚风徐来,教林叶摇曳,他闭上眼,有那么好一会儿,几乎就要睡着,可他知,她会怕。
怕这月,怕那夜。
想起她还没吃,他睁开眼,干脆起了身,到厨房去热饭菜。
天井的另一头角落,有微光从澡堂的门缝里透出,他知她仍在里头,便往厨房走去。
谁知热好了饭菜,那女人却没闻香而来,他再走回天井,她刚好在这时从澡堂走了出来,看见他,她愣了一愣,停下了脚步。
他看着那刚出浴的女人,一时间无法动弹。
她只套着件夏衣,那衣如她其他衣裳一般,全是黑色的。
黑色的衣料,衬得她更加肤白如雪。
月华轻轻洒落她身上,刚出浴的她,发仍微湿,唇更粉女敕,就连白晰的颊,也透着淡淡的粉。
轻薄的黑色夏衣,因为湿气,服贴在她身上,她只用腰带简单束起。
她赤着脚,夏夜晚风徐来,扬起了她的裙裳,让衣更贴体,他很清楚,在那件夏衣之下,她什么也没穿。
一颗心,莫名跳快了些。
不是没看过她的身子。
可那时,对他来说,她只是个病人。
那会儿,她也没像现在这样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