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除夕。
天井里的寒梅,绽放了女敕白的花一朵。
她拉开门时,看见那一抹白,就在树头,她见了不由得起身,走过去查看。
小小的花,在雪中静静绽放。
她可以看见,枝干上还有不少花苞。
这梅,是冬冬那丫头在几年前过年时,拿来给她的,她随手插在土里,从此没有在顾。
花开数日,没有多久便开始凋零。
洁白的花瓣,落了一瓣又一瓣,落在残雪里。
她还以为那枝梅不会活下来,谁知那男人见了,却开始日日帮它浇水。
阿澪冷眼看着,只觉那是白费功夫。
又几日,连最后一朵也掉落地上,只剩光秃秃的枯枝。
那男人却还不放弃,照样日日晨起便给它一杯水。
一早,她见了,忍不住冷声嘲讽。
“早死了,你何必白费力气。”
他眼没抬,照样把那杯水小心的浇灌到那梅的根部,噙着笑道。
“它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于是,每日清早,他继续浇他的枯枝,她则继续冷眼看着,等他死心。
数日过去,又数日。
那枯枝没有动静,他却还是不死心。
然后,有天夜里,又下雪了。
她以为他终会放弃,晨起时拉开门,果然不见那男人站在天井里,可那小枯枝竟也不在原地了,雪地里,光秃秃一片,除了那盏石灯,没有任何凸起的东西。
她心头一紧,以为那枯枝被雪压崩了,埋在白雪下。
一时冲动,让她走到天井里它原该所在的地方,伸手在寒冻的白雪中翻找。
可雪地之下却模不着任何枝条,只有冰冻的地面。
蓦地,他拉开了门,她匆匆抽手,却来不及闪躲,只能蹲在天井里瞪着他。
那男人手里捧着一杯冒着氤氲白烟的热茶,看着她微笑,然后将门再推开了一些,她这才看见门内在他脚边那儿,搁着一只竹子做的笔筒,那笔筒十分粗大,之前被他拿来放笔,可如今那些笔都不在其中,只有一根光秃秃的树枝在里头,笔筒里让人堆满了土,教它好生安稳的伫立。
她这才知,昨儿个夜里,他早在下雪前,就将那枝梅从土里挖了出来,拿到温暖的房间里好生照顾。
她无言以对,起身走开,可他却开口叫住了她。
“你不过来看看吗?发芽了呢。”
阿澪一怔,不信的回首,只见他蹲了下来,伸手指着那枯枝上的其中一处凸起。
从这儿看,看不出什么,可那儿看来确实好像透着一点什么,她不自觉走过去查看,他蹲了下来,把笔筒挪到门廊上,给她看。
“瞧,在这儿。”
光秃秃的枯枝上,有着一点小小的凸起,那凸起处的颜色和其他地方不同,透着微微的红与丁点几不可察觉的绿。
“就算这真的是个芽,也不表示它能活下去。”
她听见自己冷漠的声音响起,他闻言又笑,“那是,得好生顾着才行。”
说着,他宝贝一般,将它给挪回了门内,搁在一处不冷不热,能照得到天光,又不会离地炉太近的地方。
她还是不信它能撑过去,可那男人日日将它挪进移出,几日后,那凸起上的绿,渐渐成长,终于舒展了开来,露出了小小的、鲜女敕的叶片。
到了春回大地时,他把那枝梅种回了天井里,就在她之前随手插入的那处。
梅枝上少少的女敕绿鲜叶,仍脆弱得像是随时会凋亡,可它一天撑过了一天,一点一点的长出了更多的女敕芽与绿叶。
她一直在等着它死去,它却始终屹立在那里。
发现它活了下来,冬冬那丫头开心不已,每回来也会为它浇水施肥,到了翌年冬,又剪来一枝梅。
她拿在手里,随手又插土里。
他见了,不嫌烦的又日日浇水,让那新来的梅又再活了下来。
从此,冬冬乐此不疲,每年都带一枝梅给她。
天井满了,她就插到自个儿那间屋室门外草地上。
那男人闲着没事,还就日日晨起就晃了过来,替那些梅枝浇水。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那些存活下来的梅,越发高壮,长满了绿叶,为这单调的屋子,空荡荡的天并,增加了风景。
屋里又传来轻咳,让她回过神来,朝那紧闭的门扉看去。
他还在咳,但情况已经比上个月好多了。
阿澪回转自个儿屋里,拿来剪刀和笔筒,剪下了那枝梅,插在笔筒中,搁到了他屋室里,再为那枝梅添了一点水。
她进屋时,他还躺在床被中,没真的醒,只偶尔轻咳两声。
悄悄的,她再退出门去,到厨房去生火抓药熬药汤。
白露将厨房收拾得很好,锅碗瓢盆都有自个儿的位置,一旁药柜里的药材也都无一缺漏。
她拉开药格,抓了几种药到锅里,她清楚知道什么样的药,有什么样的疗效,治疗什么样的病症,各自需要多少分量。
他说的没错,她确实懂岐黄之术,她是巫女,从小就学习如何医治各种疑难杂症,认症抓药对她只是基本。
因为长年被追捕,受伤于她更是家常便饭,她的身体虽会自行修补好转,但若能进食、能吃到对症的药材与食物,她的伤会好得更快,更有机会从那些妖魔的围捕中月兑逃,也因此让她对各地的药草万般熟悉。
蒙痨之毒,会侵蚀体内五脏六腑,那有多痛多伤,她清楚知晓。
即便他身怀绝世武功,仍无法抵抗毒物侵蚀,虽然她为他去了毒,伤及的脏腑也已伤着,要完全复原也不是半年一年就能长好。
事实上,若非他体内有充沛真气勉力撑着,又有医术高明的爹娘,加上凤凰楼四处为他张罗寻着珍稀药材,他娘和白露还天天炖煮老母鸡汤给他当粥底,苏小魅那人更是三天两头送鲜鱼来给他吃,他八成早挂了。
本来那么多人顾着他,不缺她抓这药的,但上月他爹娘出门去太原为孙大夫送终,遇上了大雪,未有归期。今日是除夕,应天堂过年要休到初四,人人都赶在这几日去堂里抓药,白露昨天忙到下午才能抽空来上一趟,昨日宋应天就要她今日别多跑这一趟。
往年过年,他都会出岛回家同爹娘吃年夜饭,今年大概也只能在岛上过了。
去年他病得正重,没有出岛,是他爹娘上了岛来,她不想见人,在林子里晃到了深夜,待那对夫妻走了才回屋,却见他在她屋里,桌上摆着一份餐食,鸡鸭鱼肉、蔬果饺子、热汤甜品一样没缺。
“我饿了。”他看着她,轻咳两声,笑着说:“陪我吃点吧?”
她知他不是饿了,他那时一天也吃不了几口药粥,更别提那桌大鱼大肉了。
她坐了下来,吃了那一桌饭菜。
从头到尾,他没吃两口,就只同她闲聊着,说往年过年发生的事。
她已经很久没过年了。
时间对她早已失去了意义,流转的四季在她眼里也没有颜色,就算活在市井街坊里,看着人们忙着过年张灯结彩,放鞭炮烟花,她也无感。
去年除夕那一夜,却莫名印在心里。
熬着药汤,她看着挂在梁上的腊肉、腊肠,看着搁在篓子里的白菜和昨日白露送来,搁在灶上剩下没用完的鸡汤。
不觉中,洗了米,切了肉,煮了饭。
只是还他一餐饭。
她才这般想着,忽地有人开了前门。
阿澪回头,看见苏小魅走进门来,手上提着一尾拿草绳绑好的鲜鱼,还有一只鸡。
她微微一僵,可那男人见她在厨房,眉微挑,却没有多说些什么,只往厨房这儿走来。
“白露在忙,晚点才来,我去搞定这只鸡,这鱼就麻烦你处理了,随便做个清蒸什么的就好,你应该知道怎么弄吧?”说着,他将那条有点太大的鲜鱼搁桌上。
她根本还没来得及回答,那家伙提着鸡就转身走了出去。
她当然知道该怎么处理鱼,可她为何要处理这条鱼,而且这鱼会不会也太大了点?这么大一尾鱼,都够好几个人吃撑了,他是以为宋应天那家伙有几个肚子,
桌上那尾鱼,在这时,忽地又动了起来,激动地摆动着身体,她吓了一跳,这才发现那鱼没死,只是被敲昏了。
她抓起菜刀,飞快在它要逃走时,用刀背再次敲昏了它。
苏小魅刚巧又在这时进来,见她拿着菜刀站在那儿,直盯着那鱼,他笑着开口。
“放心,它不会咬你的,你要害怕就放着,我一会儿搞定。”
他话声未落,就见她抓起鱼尾,手起刀落,俐落的将那鱼开了一个口子,鲜血涌了出来,落在她搁在桌上的碗公里。
她抬眼,冷看着他。
苏小魅见了,笑着挑眉改口:“当我没说,我只是进来拿大锅的。”
说着,他捧着那大锅就再次走出门。
她这才低头,继续处理那尾大鱼。
放完了血,她拿刀剖开鱼肚,取出内脏,刮去鳞片。
处理的过程中,无端又想起巴狼和阿丝蓝。
她第一次杀鱼,便是巴狼教的。
她不喜欢杀生,从来也没有喜欢过,她可以感觉到那些痛苦与害怕,但她很清楚,人要活下去,总是要进食,不是每个人都如她一般,能有那么多水果素菜可以吃。
可每回遇着了,她总是忍不住撇过头。
她最不喜欢在早上去市集,因为总能听见那些凄惨的哀鸣。
阿丝蓝知道原因,从来没有勉强她,每回早上市集那儿若有状况,阿丝蓝总也会自个儿去替她处理。
后来,她和云梦、蝶舞总会溜出城玩,阿丝蓝担心她们出事,总会跟着,巴狼遇见了一回,从此也没落下过。
起初她没注意到巴狼为什么在河畔那儿,后来才发现他在捕鱼,当他要杀鱼烤来吃时,她仍在船上,差点就开口要他先把船靠岸,谁知再一看,却见他早已把血放好了,正在去除内脏,剔去鱼鳞。
她没有听到声音。
她原以为是因为她上船时,那些鱼早就死了,可几次下来,她却没有一回听见或感觉到痛苦,终于有一次,她忍不住开口问他。
“为什么你的鱼不会哭?”
巴狼一怔,看着她。
她原以为巴狼会问她鱼怎么会哭,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抬起了手,指着一旁的陶罐。
“我在陶罐里放了酒,抓起来之后,就放里面,等鱼醉了,再敲昏放血。”
他杀鱼的动作很快、很俐落,还告诉她得敲哪儿,能让鱼瞬间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