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炎,冰冰凉凉的绿豆豆花消暑退火。
阿澪坐回门廊上,看着前方青竹,手微抖。
风飒飒吹拂而过,她一口接一口的吃着。
雷冬冬跟着坐在她身边,又开始说起易家少爷昨天教她写了什么字,那字的由来又是什么,易少爷聪明又多厉害,整本书都记得熟烂,倒背如流,问他什么他都知道呢。
一边说,她还一边画脚的,说得兴高采烈。
结果她太过兴奋,一不小心竟扯裂了雷风送她的新衣衣袖。
那丫头惊叫一声,为此沮丧万分,瞬间安静了下来。
阿澪没有理会她,她不想多管闲事,只装没看到。
那天雷冬冬垂头丧气的回家了。
几日后,那孩子再来,阿澪看见她仍穿着同一件新衣,原本扯破的衣袖,让人以针线缝补了起来,只是那针脚实在有够丑,那夏衣是浅粉色的,却用了又粗又黑的线去缝接,而且针脚又大又松,虽然拉得很紧,但也只是让缝接处的布料纠结皱在一起。
更惨的是,那缝衣的人,不只起针的线头是留在外头的,收线的结和线头也在外头,非但完全没有藏线,还垂了一大段在那里,活像那儿长了两根毛似的。
那教整件原本粉女敕可爱的夏衣,变得万般惨不忍睹,让穿着它的丫头,看起来就像是被扯断了手,又让人硬接回去的破布女圭女圭。
那一日,丫头安静得很。
空气中,更是充满了女人的不舍。
没看到,她没看到,她什么都没看到,没感觉到。
她装作不知,反正白露若见了,八成是会出手帮忙的。
谁知又几日,丫头再来,情况却变得更糟,那衣袖大概不知何时又被扯破,又让人粗鲁的缝接了回去,可夏衣布料本就很薄,这样来回折腾,让扯破的边缘早月兑了线,那奇差无比的针线功夫只让一切看来更加悲惨。
女人无言的伤心,淡淡飘荡在空气中。
她忍了一整个下午,终于受不了那女人无言的不舍和心疼,更难以忍受那碍眼的衣袖,开口问那丫头。
“白露呢?这阵子怎不见她?”
丫头没有反应,阿澪才想起她是聋的。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伸了手,轻触了那丫头肩头。
丫头一怔,回过头来,阿澪这才看见她眼眶红红的,看起来像是哭过的样子。
没有想,她反射性的就读了她的心。
一幕幕的画面掠过,全是这孩子被人欺负嘲笑的景象,其他的孩子笑她衣丑,还会故意围住她对她指指点点的。
未细想,话已月兑口。
“这衣都破了,为何不换一件穿?”
“爹爹有补好了。”冬冬看着她说:“他半夜好认真的补好的。”
阿澪瞪着她:“他傻,你也跟着他傻吗?这衣丑死了。”
“才不丑!才不丑——”闻言,冬冬难得的恼了,她涨红了小脸,紧握着小拳头,瞪着她大声说:“这衣是爹爹送我的,爹爹帮我补好的!它才不丑——”
这丫头是那么激动,大眼里冒出了泪光,下一刹,豆大的泪珠就蓦然滚落她的小脸。
委屈、难过、思念、生气、丢脸、愧疚,各种复杂又矛盾的情绪都从的身子传来。
阿澪看着那丫头,抽回了手。
可那些情绪,仍占据着心头。
冬冬撇开了脸,阿澪瞪着那倔强的孩子,起身走开。
她一路走到宋应天的房里,看也没看那个侧躺在地上看书的男人一眼,只是径自翻开他的衣箱,翻出了白露收在其中的小木盒。
宋应天抬眼看她,却没阻止她。
阿澪拿了小木盒,又翻出了一把剪刀,这才转身走开。
对她这样当面不告而取,那男人从头到尾没吭一句,甚至没问她拿剪刀这种利器要干嘛。
算他识相。
她想着,临到门口,又想起一事,这才停下脚步,回头问。
“白露呢?”
宋应天以手撑着自己的脑袋瓜,瞅着她,微微一笑。
“苏爷前些日子受了伤,白露在照顾他。不过你放心,苏爷身强体健,再休养些时日就会康复,不碍事的,你别担心。”
她闻言,冷冷的道。
“苏小魅就是被人剥皮拆骨都不干我事。”
说着,她举步走出门去。
冬冬仍坐在门廊上掉泪。
她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觉得自己又笨又呆又没用,而且她好想娘,好想好想。
可一想到爹爹这么辛苦、那么努力的照顾她,自己还这么这么的想娘,她就觉得自己好糟、好对不起忙了一整天,大半夜还在灯下小心帮她缝补衣服的爹爹。
为了帮她补衣服,爹爹的指头都被针戳了好几个涧,还是坚持的拿着那个小小的银针帮她把袖子接了起来。
可大家看了,都指着她的衣袖,笑她衣丑,笑她是没娘的小孩。
她的衣才不丑,是爹爹买来送她的,是爹爹辛苦缝补的,才不丑呢!
才不丑……
她一边想着,热泪却再次滚滚而下。
她擦了又擦,擦了再擦,结果因为一再抬手,本就已经月兑线松散的衣袖又再次裂了开来,她见状更难过,哭得更加伤心。
就在这时,眼前被泪水模糊的景物,突然被一件衣衫遮住。
她一楞,抬眼只见原本已经走开的阿澪,不知怎竟又回来了。
阿澪手里拿着那件衣衫,淡淡说。
“到屏风后把这换上。”
冬冬眨巴着泪眼,呆看着她。
以为她没看清,阿澪张嘴重复,“把衣服月兑了,到屏风后把这换上。”
冬冬楞了一楞,这才接过衣服,到屏风后把阿澪给的衣衫换上。
那衣衫是阿澪的,她穿在身上还有些宽大,冬冬擦去泪水,从屏风后出来时,只见阿澪仍坐在门廊上,身旁放了一个打开的小木盒和一把剪刀。
冬冬迟疑的抱着自己残破的衣,走了过去,才看见木盒里有好多不同颜色的线,七彩的线让人缠捆在不同的竹片上,一旁还有一些银针,插在针包上。
阿澪朝她伸出手,冬冬乖乖的把被自己扯裂的衣递了上去。
那不苟言笑的女人接过了手,翻找出最相近颜色的线,抽了一段起来,拿剪刀剪断,拿了根针,在午后的天光下穿针引线。
然后,她将那件衣由里而外翻了过来,拆掉了那缝得乱七八糟的旧线,拿剪刀剪去衣袖月兑线的边缘,将它们剪得整整齐齐的,再将衣袖重新缝接而上,打结,藏线,剪去线头。
冬冬看得目瞪口呆,本以为这就好了,没想到阿澪却把另一只没坏掉的袖子也拆了,剪去了多余的长度,再将袖子以相同的方法接了回去。
等阿澪把那件夏衣再翻回来还给她时,冬冬根本就看不出曾经有过破损的地方。
“好了,去换回来吧。”阿澪说。
冬冬喉微哽,泪又上涌,她万分珍惜的捧着那件衣,回屏风后换上,发现袖子虽然短了一些,却是一模一样的长度,没有一长一短,而且因为裁剪去的部分不多,看起来一点也不奇怪,就像一件完整的新衣一样。
冬冬万般感动,抹去泪水,抱着阿澪的衣衫走出来。
那女人还是坐在原位,看着不知何时,已被夕阳染红的满天雪彩。
当风徐来,冬冬可以闻到阿澪身上那淡淡的香味,就和她手里抱着的衣一样。
爹曾要她不要一直来找阿澪,怕阿澪伤害她,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阿澪不会真的伤害她,她说不出个原由来,但她就是知道。
或许,是因为她身上的味道,总是让她想起娘。
冬冬的把阿澪的衣折好,放在一旁,这才慢慢的走回阿身边坐下。
“谢谢……”
她小声的说,身旁的女人没有应,也没有回,就只是斜倚着廊柱,看着远方彩霞。
冬冬吸吸鼻子,偷看她一眼,然后鼓起勇气,小声的说。
“阿澪,你可不可以教我……”
那面如冰霜的女人,将眼从满天云彩上拉了回来,斜睨着她。
冬冬满脸通红,两只小手在身前紧紧交握,虽然万般紧张,她仍张嘴把话说完。
“教我缝衣?”
阿澪用那双黑眸,冷冷的看着她,看得冬冬一颗心都快跳了出来,还以为她不想教她,可下一刹,阿澪张嘴吐出了一句。
“我要吃豆腐镶肉。”
本来紧张得要命的冬冬一听,知道她答应了,双眼一亮,露出了开心的笑,立刻道。
“那我下次带来。”
阿澪还是没回,不过也没对她皱眉,只再次挪开了眼,看着天上的彩霞。
虽然她脸上还是没有表情,可冬冬看着,只觉得此时此刻,在夕阳余晖下的阿澪,看起来好美好美,就像天仙一样的美,就像娘一样的美。
冬冬几日后再来时,带了豆腐镶肉,还有另一件破掉的旧衣。
阿澪吃了豆腐镶肉,教她怎么修理缝补旧衣,那看似简单的针线活,却耗了她一整个下午,而且还没做得很好。
但阿澪没有生气,淡淡告诉她,她哪里做错了,哪里又该注意什么地方。
当她第一次把旧衣缝补好时,她真的好开心好开心,忍不住坐在阿澪身边一直傻笑,有那么一瞬间,她发誓她看到阿澪也扬起了嘴角。
阿澪笑起来好美好美的,让冬冬心头都快快跳了一下,不知为何红了脸。
可那好美好美的笑一闪而逝,阿澪不知看见了什么,脸上的笑容蓦然消失,冬冬回头看去,看见阿澪微笑消失的原因。
少爷不知何时,站在天井里,透过敞开的门窗,看着这儿。
或者该说,看着阿澪。
秋风吹扬起了少爷乌黑的发,和他身上的衣衫,还有不知何时落在他发与肩上的叶。
少爷一动不动的站着,只有衣发与叶随风飘动,然后她才领悟到,少爷一定已经在那儿站了好一阵子了,才会有不止一片的叶子落在他身上,又被风吹扬起。
那一瞬间,时间好像停止了一般。
而她从小就认识的少爷脸上,有一种她从来不曾见过,也不知该如何形容的表情。
为了她也不知道的原因,冬冬屏住了气息,只觉得自己好像不应该在这儿,可她不敢动,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跟着,少爷扯了下嘴角,转身走开了。
凝结的空气与时间,瞬间开始流动,冬冬喘了口气,转头看向阿澪,才发现阿澪不知何时早走了。
后来,她越来越喜欢来找阿澪,总是在这儿待到爹爹来找她,带她回家,她才依依不舍的和阿澪说再见。
每回她和阿澪道别,阿澪从来没有回头,没有理会她,可冬冬知道她听见了。
就像她知道,虽然看似心不在焉,可阿澪一直有在听她说话。
她会听她说话,就像少爷会听她说话一样。
她喜欢阿澪,喜欢少爷。
夏去秋来,她渐渐发现,少爷常常会看着阿澪,阿澪也总会在以为没人注意到时,寻着少爷,看着他。
阿澪与少爷,总是知道对方在哪。
他俩共处一室时,从不会主动看向对方,与到必要,也不对眼。
但若对上了眼,世界就会再次好像停了下来一般。
每当那时,她总会屏住气息,等着什么事会发生,等着谁会打破这寂静,打破那个好像好近好近却又好远好远的距离。
可一年又一年过去了,什么事也没发生,只有那无形的紧张,无声的凝望,越来越强。
很久很久以后,她才终于了解,慢慢明白,少爷和阿澪之间,为何总是如此这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