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宋应天在大雨中找到那女人时,她早已全身湿透。
当他走近,那跪坐在地的女人抬眼看他,一双眼不知怎,再次变得无比血红,两行血泪不断从她赤红的双眼中滑落,然后再被雨水冲刷而下。
可滂沱大雨无法将染血的小脸清洗干净,她的血泪不断涌出,止不住,停不了。
她没有攻击他,只是用那双满布苦痛的眼,看着他。
“滚开!”她说。
他没有走开,只是在她面前蹲了下来。
“我叫你滚开!”她紧握着双拳,怒瞪着他咆哮。
他看着眼前这愤怒又痛苦的小女人,抬手抹去她脸上的血泪。
阿澪拍开他的手,那男人却没有因此放弃,只把另一只温暖的大手也送了上来,捧住了她的脸。
他什么也没说,但她能感觉到。
她想抬手再拍开他,狠狠给他一拳,把心中的痛与怒、怨与恨全都发泄在他身上,可他的手是如此热,他的目是那般暖。
她不想知他在想什么,却依然能清楚感觉到他的心,
那不是同情,甚至不是怜悯,只是如大海一般宽广,难以言明的暖,温柔的包裹着她。
垂眼看着她,缓缓地以拇指拭去她脸上的血泪,她没有办法抗拒,那轻柔的抚触,不只模在她脸上,好似也抚上了她疼痛的心。
泪又上涌,潸然而下。
蓦地,更怒,她抬手打他,那男人却不闪不避,
“放开我!”她吼着。
“为什么?”他反问。
“你这人到底有什么毛病,我又没得罪你!又没碍着你——”她又怒又恨,泪流满面的揪抓着他的衣襟,吼着:“你凭什么这样拘着我,凭什么这样关着我?凭什么剥夺我的自由?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
“我只是人。”他看着她,道:“和你一样,都只是个人。”
她,愕然的瞪着他。
“伤了会哭会痛,乐了会笑会开心。”他拭去她一再流下的血泪,说:“饿了会想吃东西,冷了就想温暖自己。我和你一样,我们没什么差别。”
她没有血色的唇微颤,愤恨的哑声道:“你和白露说,我是妖。”
“人与妖和神,也没太大差别。”他凝视着她,道:“就算你真是妖,那又如何?”
“我不是妖——”她恼怒的说:“我不是!”
他闻言,噙着笑,说:“嗯,我也觉得你不是。”
“我也不是……”她没将那个字说出口,只怒道:“不是你想的其他什么东西。”
“嗯。”他点头同意,“我知道。”
“我不是。”她说着,泪再上涌。
他伸手将她拥在怀中,这一回,她没有抗议,只含泪哽咽重复。
“我不是……”
“我知道。”
他说着,小心翼翼地抱着她起身,在倾盆大雨中往回走。
她将泪湿的小脸埋在他肩头,哽咽开口。
“你什么都不知道……”
他叹了口气,对这话再同意不过了。
“没错,我什么都不知道,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他对自身无能为力的感叹,不只透过言语,还由心传来,教她喉头一哽,不由得再次揪紧了他的衣襟。
“你根本是个蠢蛋……”
“哈哈,大概吧。”他笑了出来:“我最近也深深这样觉得啊。”
他的自嘲,不知为何,教胸中紧揪着的那颗心,揪得更紧了,泪又泉涌。
雨一直下,他将她抱回屋里,替她烧了热水,清洗磨破皮的双脚,洗去脸上的泪痕,擦干了她的发,拿了另一件干净的衣裳给她。
他没有追问她为何落泪,她没有告诉他原由。
接连数夜,噩梦连连,无际无边。
先是紫荆,然后是云梦、阿丝蓝……
被她刻意忽略遗忘的旧日过往,一被惊扰,便如潮水漫漫,接二连三而来。
血泪停不了,止不住。
她神智不清,日子过得万般恍惚,常常醒来已在林中漫游。
但那男人总会找来,带她回屋。
他照顾着她,熬药给她喝,喂她吃饭喝汤,替她加炭暖被,拭去血泪。
她浑浑噩噩的,就这样过着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日子。
待回过神,大雪已下下停停了好一阵子。
不知何时,那男人就连入夜也同她睡在一起。
她知,他是怕她在睡梦中又走出屋子,在林中漫游又伤了自己。
不是为了她。
她漠然的想着,这男人保她,只为她身上的神之血。
只为她这受诅咒的血。
滚烫的泪再次滑落,她伸手接着,垂眼看着掌心中汇聚的鲜红泪水,笑了出来。
那女人已许久未曾开口同他说话,以致那笑声如此突兀,那般怪异。
在地炉边熬药的宋应天一楞,抬眼朝那靠坐在门边的女人看去,只见她朝他伸出染血的手,用那双赤红的眼笑看着他。
“那可是长生不老的仙丹呢。”
她轻轻的笑着,一双赤红的眼透着疯狂,语音沙哑的嘲讽着:“这仙丹……喝了就能长生不老……永生不死……人人求之而不得,你得了却不敢喝,怕成仙不成,反成妖呢,是吧?”
他真是不知,她是遇过什么样的事,才会这样折磨自己。
血泪不止,是因心伤,可她的身体会自愈,心伤反复,换了旁人早被折磨至死了,可她却死不了,只能任无尽的伤痛一再折腾。
“别说你没想过,”见他不语,她看着他冷笑:“就是把我的血收集起来,拿去卖钱,都能让你轻易取得天下——”
“我没想过要长生不老。”他直视着她的眼,告诉她:“更没想过要取得天下。得天下之人,为天,下人之。我实在没兴趣当下人,那太累人了。”
说着,他看着她,扬起嘴角。
“再者,你以为我若想要天下,还会窝在这吗?”
“那你喝啊。”她冷冷的看着他,将捧着血的手再往前伸,愤恨的说:“你敢喝吗?你没急着喝我的血,只是怕转化若有误,会成妖化魔,丢失性命,所以才不敢轻率的尝试,才试着想弄清解开我身上的血咒吧!”
这话,让他持扇搧风的手一顿。
她的眼是那般的红,透着那么深的恨。
眼前的女人全身无伤无疤,没有半点瑕疵,一颗心却伤痕累累,充满了看不见的痛。
若她不在乎,真是狠心无情之人,如何会这般痛苦?又何苦这样伤害自己?
怕是他此刻若剖开她的胸口,查看她的心,那颗跳动的心也全都在渗血吧。
看着她捧血的小手,他放下了手中的扇,朝她倾身。
她眼角一抽,却没收手。
他凝视着她,抬手轻轻握住她捧血的小手,垂眼低头,看着她掌心里的鲜红血泪。
他能在那血泪之中,看见她倒映在其中的脸。
那么恨,那般痛。
她的心跳飞快,他猜他自己的也是吧。
这血一喝下,不是死亡,便是成妖,抑或能永生不死呢?
那是他一知半解的推测,可想来他也没错得太多,否则她不会要他喝血。
他没想过长生不老,看她这般活着,若要这般长生不老,获得永恒不死的生命,恐怕是祸非福,苦痛折磨多过喜乐吧?
这念头让他扯了下嘴角,可他却依然俯身,张开了嘴。
就在他的舌要触碰到她掌心里的血泪之际,她突然强行抽手,反手推开了他。
他伸手稳住自己,抬眼看她,只见她脸色苍白的瞪着他。
“你若死了,我岂不是要永远被困在这里?”
他看着她的眼,语音沙哑的缓缓开口。
“我若成妖,怕也会追着想要吞吃你的血肉吧?”
有那么一个片刻,她无言,他无语,只互相看着彼此的眼。
冬日的暖阳,轻轻映照着他与她的脸,两人口鼻中呼出的气息都化作了氤氲的白烟,朦胧了一切。
他可以尝到她的呼吸,她能嗅闻到他的气息。
她与他,在彼此的眼中。
不自禁的,他抬手轻抚她的脸。
她如遭雷击,微微一颤,往后退缩。
他眼角一抽,却仍以拇指抚去她颊上的泪。
她撇开脸,不再看着他,只颤声吐出一句。
“走开。”
他的手仍在她脸上覆着,他能清楚感觉到她的颤栗。
她不肯将脸转过来,不肯看他,可他却无法将视线从她脸上移开,从她微颤的眼睫,毫无血色的唇瓣上挪开。
“走……走开……”
她再说,声更抖,唇更颤,却没伸手拍开他的手。
刹那间,她拧起了眉,他能感觉到她恼了。
她能读心,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在她拍掉他的手之前,将手缩了回来,他知道她想他离开这个房间,最好可以滚到天边去,但他只是慢慢的挪移回地炉边,拿起扇子,继续轻轻搧着风,替她熬煮养气补血的药粥。
那顽固又麻烦的女人依然没有看他,只是转头看着门外遍地的白雪,可她的恼怒盈满一室,教人不赶也难。
他曲起一膝,把手搁在膝头上,撑着自己的脑袋,看着她披散流泄一地的乌黑长发,哑声开口。
“你知道,我之前都没注意,原来你长得挺好看的。”
她闻言肩头一僵。
瞧着她僵硬的背影,和那瞬间染红的耳,他噙着笑,继续道:“眼睛是眼睛,嘴巴是嘴巴,没缺耳少鼻子的。”
她倾身抓了一把门廊上的残雪,回身朝他扔去。
他拿扇子转了一个圈,接住了雪球,卸掉其势,顺手将它给送进了药粥里,还不忘道。
“欸,就是脾气差了些。”
阿澪还想再拿东西丢他,却因失血过多,加上方才用力过猛,只觉一阵头晕,差点昏倒在地,她忙伸手撑住自己,好不容易才稳住了身子,没让一张脸又撞地,只是撑地的手,却抖得像风中落叶,连呼吸都万般困难。
她费了些许时间,才找到力气让自己靠回门板,抬眼再朝那男人瞪去,等着他再开口嘲弄她,可那男人虽仍待在地炉边轻轻搧着风,熬着那锅药,一双眼没瞅着她瞧,却只看着不知何时到他手上的一本书,一副啥事也没发生的模样。
莫名地,有种说不清的情绪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