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空气骚动了起来,他抬手引烟,看见香烟凝聚成冬冬二字,还有一不明小子,和阿澪在林中聚在了一起。
他起身,朝那三人所在地走去。
到得了那里,她匆匆回首,见是他,脸上瞬间堆上了虚假的笑,可一双眼就没真对上他的。
“你在做什么?”他问。
“做什么,我迷了路,当然是在问路啊。”她答。
“问路?”他挑眉。
她眼也不眨,乖巧柔顺的道:“是啊,我本打算帮着白露去湖边打水,谁知道一不小心,就走错了路。”
他负手又笑:“那下回,你可得小心的跟着啊。”
“是啊,下回,阿澪定会亦步亦趋的跟着。”她讥讽的说。
“那也得要跟对了人啊。”他行至她跟前,垂眼瞅着她,好生提醒:“除非是跟着我,你是走不出去的。”
她美目一抽,盈盈的笑,仍挂在脸,轻启红唇:“我若真跟着你,你会领我出去吗?”
“那也未尝不可。”他说着,朝她伸出了手,笑看着她,温声道:“可你得让我牵着才行。”
这一刹,她抬了眸,对上了他的眼。
霎时间,好似又在那草原,又见风轻扬。
他知她如他一般,都想起了方才那片刻。
有那么一刹那,她冷硬的黑眸软了一软,却又在下一瞬间,想起该要恼怒,她长袖一甩,收了笑,冷声回道。
“那就免了。”
他看着自己悬在半空的手,自嘲的笑了笑,想来他也该知,事情不会这般容易简单。
收回了手,他不再看她,只朝冬冬和知名的少年走去。
少年是易家纸坊的少爷,叫易远,不小心误上了岛,才被困在迷魂阵里,他知阿澪自始至终,都仍在看着,他牵握着易远与冬冬才要走出林子,易远却扯了扯他手,问起了她。
“喂,那姑娘怎办?”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易远与冬冬,却看也没看她一眼,只笑回:“她脾气差,要饿着了才会甘愿,我一会儿再来带她便是。”
那女人听了,气得一跺脚,转身便走,一眨眼就消失了踪影,再次迷失在其中。
他没去寻她,只带着冬冬与易家少爷出了岛,送他俩上了船。
恶夜无边。
她在血与汗之中挣扎,万千妖魔在月下围绕着她。
她想逃、想跑,却逃不走、跑不掉,她的手被链着,脚被铐着,只有银白的月在其上。
她可以清楚闻到那些妖魔嘴里的腥臭,可以感觉到他们的兴奋之情。
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那教恐惧害怕满溢于心,充塞四肢百骸,叫冷汗奔流,让心狂跳。
不,她不怕,才不怕。
她紧盯着眼前的满月,愤恨的想着。
她才不会怕!
黑影在下一瞬蜂拥而上,刹那间撕裂的痛让她张嘴叫喊出来,血与肉在月下飞洒,将银白的月都染红。
她尖叫再尖叫,尖叫再尖叫,可一张张的牙嘴,依然前仆后继而来——
她挣扎着,尖叫着,奋力抵抗着,然后下一刹,她摔落高台,这一摔,不知怎,竟教那些疯狂的魔物都消失。
她满身大汗的睁开眼,只看见自己下半身和被褥纠缠成一团,上半身却摔跌在地炉里。
炉火的余烬,烧灼着她的手,转眼也烧了她的袖,燃起的火焰,往上吞噬着布料。
有那么一瞬,她搞不清楚发生什么事,顾不得手上的火烧,只抓起一根燃烧着的木炭,回身试图抵抗那些吞吃她的妖魔,抬头却不见任何妖魔,她也不在苍穹之口。
她在一间木造的屋室里,除她之外,再无旁人。
一室寂静,只有她左手的衣袖在燃烧着。
她喘着气,这才醒悟刚刚那是梦。
只是梦。
她扔掉木炭,扯开被褥,从地炉里爬起身,撕去那燃烧的衣袖,扔回地炉里,可她的左手已被火烧伤,就连脸上也隐隐作痛。
看着地炉里燃烧的衣袖,和手臂上模糊焦烂的血肉,她的心仍狂跳不停。
她脚边的被褥早已被她的汗浸湿,湿得像是能踩出水来似的。
这一室,满布着恐惧的味道。
她头也不回的转身,推开拉门,走了出去。
中庭天井里,月光轻轻洒落,她抬眼,只见月如银盘,悬在天上。
她看着那一轮满月,颤栗又再上涌,痛楚好似仍满布全身,像身上仍有牙嵌咬在其中,相较之下,手上脸上烧灼的疼痛,根本不算什么。
她垂眼不看那轮满月,只快步走过天井,拉开了那姓宋的房门。
房间里空无一人,仍如十日前那般,就连被褥也好好的收叠在一旁。
一旬前,那家伙只在前厅留了一张字条,说他有事要出门三日,就再不见人影。
虽然苏小魅会陪着白露上岛为她送食,她还是觉得万般的不爽。
她在他房里翻箱倒柜,翻出了烧伤油膏,咬牙月兑去了因火焚身,沾粘在身上的衣物,虽然她尽量小心,但仍撕裂了几乎已要愈合的伤口,扯下了一块皮,让她脸又抽,她忍痛迅速将他的油膏抹上。
冰凉的油膏,几乎在瞬间,便舒缓了疼痛。
她跪坐在地,松了口气,闭着眼让药效浸透身体,可一闭上眼,那些黑影又在眼皮子底下晃,教心惊跳。
明知只是梦,仍是惊。
她匆匆睁眼,这才看见他对外的门是开着的,黑影是他门外的树影。
月下,风一吹,树影便摇,看似张牙舞爪的妖魔一般。
对自己的愚蠢,还有那无法控制的惊怕感到恼怒,身上汗湿的衣,更彰显着她的畏怖,她不爽的抬手月兑去了身上汗湿的衣,随手扔在一旁。
那拉门,是她前几天下雨时开的,本是因为恼怒他将她扔在这里,故意要让风雨湿他一室,可雨没下多久便停,没湿了他的屋,如今倒是吓了她。
她不爽的上前,砰的一声将门拉上,把满月和树影都关在门外。
不想回屋睡自己湿透的床被,她回身将他收在一旁的被褥在地炉边摊开,抓了挂在一旁的布巾擦身,方钻进干爽的被窝里蜷着,恼怒的在心中咒骂那王八蛋。
什么出门三日就回,这都十天了,要不是白露和苏小魅会来送食,她不就得饿上十天?
那家伙要是一个不小心死在外头了,那她不就永远都得被困在这里?
这两年,那男人天天都待在岛上,就是出岛,也是当日便回,就算拖到,了不起就是多拖了几个时辰,从来未曾如这回这般。
她没追问白露和苏小魅他人跑去哪,那两人也没多吭两句,最近这两日,连白露都不上岛了,就是苏小魅自个儿来。
她知姓苏的防她防得紧,看出她脾气越来越差,怕她对白露出手,才不让白露来。
那王八蛋最好别是死了。
他敢死在外面,让她永远被困在这里,她定饶不了他!
紧握着拳头,她瞪着前方木墙,恼恨的想着。
绝对绕不了他!
风在门外呼啸着,树影仍在摇,她瞪着那树影,好似仍能看见那一个个妖魔鬼怪,看见那一张张血盆大口。
她眼也不眨的盯着、瞪着,告诉自己。
没事,这里是鬼岛,那些妖,那些魔,进不来的。
她出不去,但那些妖魔也进不来。
进不来的……
一颗心,在胸中怦怦跳着,她蜷缩在被窝里,睁着大眼,紧盯着门口,原以为今夜难以再入眠,可自从他走后,不知为何,这十日她就没办法好好睡上一觉,因为太累,她听着风声,眼皮渐渐的沉重起来,合了一下,又睁开,再合一下,又再睁开,然后终于不支的完全闭合上。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他在无声的星空下踏着落叶,穿过树林,回到住了两年的屋。
鬼岛上的屋,是外公留给他的,以往他只是白日需要练术时才来,晚上便回家吃饭,谁知如今,他却在这儿一住两年多。
木屋廊前亮着灯,灯是白露点的,即便嫁了人,白露依然将他的事上上下下的打点妥当,他知苏小魅很介意这点,不过却也没拦着。
白露是他救回来的,苏小魅这辈子是注定要欠他的。
所以说,被人欠着,总比欠人好啊。
况且他整天被困在岛上,看看那家伙吃吃醋,调剂调剂一下生活也挺有趣的。
说起来,他久久没出门,难得出门走一遭,外头倒也没多少变化就是。
平安就是福啊。
进了屋,他将鞋袜月兑在门边,把提在手里的东西搁到了桌上,这方继续往里走。
到了天井,他朝另一头紧闭的门扉看去。
他考虑着要过去查看,但那儿安静无声,没有任何动静。
过去这几个月,她作梦的情况好了很多,今夜虽是满月,可她没点灯,显然已经睡去。
阿澪不喜欢满月,每到十五,她总是特别浮躁,不论什么小事也能惹毛她。
本来他还有些担心,怕她情况恶化,才赶在今夜回来的。
可如今看来,他是白操这个心啦。
没事是最好,表示她有进步啦。
他无声笑笑,继续往自个儿屋里走去,拉开门,关上门,月兑去身上衣物,拔去头上簪子,松开了发,顺便伸了个懒腰。
月光透窗而进,他隐约能看见铺好的被褥。
一瞬间,觉得好像有哪儿不对,他没多想,只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可躺入被窝的同时,他就察觉到问题在哪了。
他离开前曾把被褥收折好的,就算他没有,白露也会替他收,可如今这被褥却好好的铺在地板上,非但如此,他的被窝里还是热的,在那温热的被窝里,有一具光滑的躯体,还吐着温热的气息,他楞了一楞,以手肘撑起上半身,将被子再次掀开,这次拉高了一点,这方就着透窗而进的月光,看清那蜷缩在他被窝里的人。
一开始,他只看见她的脑袋,和那一头长发,跟着他才看见她未着片缕的身体。
因为没有预料在这儿看见她,他微微一呆。
这女人怎会跑他这儿来睡?还整个人连头带脸的都蜷缩到了被窝里?
他考虑着要不要起身离开,换个房间去睡,这儿是还有间客房的,可他都已经月兑衣躺下了,一想到还要离开温暖的被窝起来穿衣,走到另一间房,再铺床月兑衣,他就一阵的累。
想想,真的实在懒得再起。
就在这时,她握紧了拳头,抽搐颤抖了起来,眉头再次紧蹙,还咬紧了牙关。
没多想,他反射性地伸出了手,覆握住了她的小手,让自己想着这回沿途看到的风景,吃到的食物。
几乎在瞬间,她的抽搐颤抖缓和了下来。
可也在这时,他看见了她左手上的烧伤,那疤正慢慢在淡去,但因为烧伤太深,尚末完全褪去。
怎么回事?
他垂眼低头查看她本应无瑕的手臂,发现那烧伤一路向上蔓延,来到她肩颈。
她已经替自己擦了药,但那残留的药膏,只让他知道,即便如今已不见疤痕,可她被火焚身的当下,就连左脸也惨遭火焚。
这才十天,她就把自己搞成这样,若他再晚些回来,她说不得又把自己弄得半死不活了吧?
清冷的月光下,他能看见她苍白的小脸,和在其上未干的泪痕。
那泪,也不知是烧伤的痛还是恶夜惊梦。
轻轻的,他伸手抹去她颊上的泪。
虽然有千百个疑问在心头,但他懒得再想,只小心的替她盖好被子,让她受伤的手臂搁在外头,不会因翻身而磨伤,这才重新躺了下来。
不管有啥事都等睡起来再说吧,他真的累啦。
于是,闭上了眼,让自己陷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