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她以为他终于完事时,他却没让她躺平,身后的男人,只是轻轻为她合上了衣。
跟着,他用调羹撬开了她的嘴,让一股温暖的热流,缓缓入了口。
那液体,微微的咸,微微的暖,带着鲜甜的鱼肉味,有着生姜的清香。
一颗心,再跳。
他慢慢的喂,万般的有耐心,像是知道喂得太快,她会呛着。
直到这时,她才醒悟,这不是他第一次这样喂她,他太熟练了,男女授受不亲,一般大夫根本不可能这样接触一位女病患,更别提这般几乎肌肤相亲的喂食了。
他一小口一小口的喂,还把大块的鱼肉,都弄成了细软的肉糜,教她不需咀嚼也能轻易喝下。
夜风轻轻拂过,她的心仍在跳,跳得又轻又快。
可一刻钟过去,又一刻钟过去,不知不觉中,跳得飞快的心,也悄悄缓了下来。
他喂食着她,直到那竹筒里的鱼汤都让她吃完,才停下。
跟着他方再次掀开她的衣,小心的抽出她胸月复上的银针,再次为她合上衣物,这一回,他替她绑上了腰带。
可他依然没让她躺下,只让她继续依靠在他身上,却什么不规矩的事也没做。
这男人没有恶意,她能感觉到,却很难真的相信。
夜风轻轻,一阵又一阵。
她可以感觉到他的心跳,贴着她的背,徐缓的跳着;他的体温,渐渐熨暖了她冷凉的身体,教她身子一点一滴的暖了起来。
她更加放松,半梦半醒间,不知怎,竟反而找到力气睁眼。
月华从天上洒落,教汩汩流动的河水,映着山,也映着月。
波光粼粼,轻轻。
她知他为何没让她躺下。
进流食,不宜平躺,以防流食逆喉。
要稍等些许片刻,方能让患者歇息。
久远之前,大巫女对她的谆谆教诲,蓦然浮现。
医者,父母心。
恨与痛,一并上心,入了眼。
她闭上眼,将那些回忆,推开抹去。
喀啦喀啦──
喀啦喀啦──喀啦喀啦──
她在规律的摇晃中清醒过来。
前方的景物,先是一片模糊,然后才开始清楚起来。
她仍在车上,躺在车板上的被褥之中,驴车不知何时,已离开之前停放的地方。
那些排放在一旁,装着医刀的高级木柜,依然没一个有上锁。
前方不时从车帘中透进的天光,让她能看见那男人的身影,明明她才拿刀挟持过他,这家伙竟然还敢背对她?!
不用去拉那些抽屉,她就知道那些医刀一定一把也不少的仍在那。
这男人若非是个笨蛋,就是以为她太虚弱,对他无法造成威胁。
他的判断或许没错。
她确实很虚弱,她的胸月复依然在痛,断手也依然万般疼痛。
可在他喂她吃了鱼汤之后,她伤口复原的速度加快了,她知道自己的血已经止住了,她不用低头查看,也知道情况正在改善,若她继续进食,她会好得更快。
蓦地,她听见远方有说话声传来。
而且不止一人,她心头一凛,有些紧张。
当他把车放慢时,她更是不觉屏住了呼吸,没有想,她忍痛飞快拉开了那装着医刀的抽屉,抓了一把在手中。
她现在无法应付更多的人,但她也不会傻到任人宰割。
人声渐渐靠近,听来是个小小的市集。
她能闻到肉味、菜味,听到鸡鸣羊啼,还有叫卖声。
他把车停了下来,然后下了车。
她可以听见他走远的声音,她冒着冷汗,紧握着医刀,从透进天光的车帘缝中往外看,看见那男人的背影,他和路边的小贩交谈着。
那小贩看起来很正常,就是一般寻常人家的模样。
但她还是紧紧盯着,男人买了两把菜,然后走到鸡贩那儿买了一斤鸡蛋。
她看着他和那些人说话、交易,一边快速的扫向一旁四周,发现这里会有这么临时的小市集,是因为这里有个小小的码头。
这里是一个渡口,好几艘小舟陆续来到又接人过河,想来这附近能渡河的就是这里,在码头附近摆摊的人不多,看来都很临时,也就十来摊,大多就这样直接把装菜的竹篓、鸡笼摆地上,人们在这边聚集交易,是因为路过的人,都会顺道带上一些。
看着那渡口小舟,有那么一瞬间,她兴起下车上船离开的念头。
可她知道,就算她真的能走过这一小段路,接下来恐怕也找不到可以安心休息的地方。
如今回想起来,她在扬州遇袭,怎么样也不像是巧合,倒像是有心人刻意引她过去。
人很贪,妖亦如此。
思前想后,她在伤愈前,留在这人车上,反倒是最妥当的做法。
她将视线拉回那男人身上,他手上已提了一包用荷叶包起来的肉,还多了几把青葱,一竹篮的水果,正转身开始往回走。
虽然穿着灰衣素布,但那家伙衣料太高级,和旁边渔夫农妇相比,显得万般格格不入,一旁的人也晓得他不是这儿的人,更不像是那种会在路边买菜的家伙,每个人都忍不住在偷看他。
可对于旁人的注目,那男人一点也不介意。
他就这样提着那些菜肉蔬果,慢悠悠的,逛大街似的走着。
见他靠近,她再次咬牙忍痛躺回被褥中。
未几,他来到车边,上了车,掀起了车帘,把那装着青蔬、水果的竹篓放了进来,那被荷叶包着的鲜肉则搁到了一只有盖的小木桶里。
她在被窝中,紧紧握着那把医刀,只将眼睁开不可察觉的微微一线。
可他从头到尾,看也没看她一眼,只是在收好东西后,放下车帘,转身回到车驾上,再次驾着车,离开了那个小小的渡口码头。
人声慢慢的远离了。
她悄悄松了一口气,再次把眼完全睁开,才发现刚刚开医刀抽屉时,她没将它关上,它仍敞开着。
她转头朝车前看去,不知他方才是真没看到,还是故意装作没看到。
微眯着眼,她抿着唇,半晌,将那医刀放了回去,拿了位置在更深的另一把医刀,这才缓缓将抽屉推回关上。
驴车继续前行,她紧握着那把医刀,重新躺下。
前方再次传来奇怪的声响,她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他在剥壳的声音,他不知从哪又弄来了一些树果子在吃,这一回不是核桃,那味道不一样。
是糖炒栗子。
他细嚼慢咽的吃着,让那毛驴自己慢慢的走着。
她让自己保持稳定的呼吸,专心在恢复伤口上,但糖炒栗子的香味不断传来,引人口齿生津。
有那么一瞬间,都觉得这人是故意的了。
她拧着眉,闭着嘴,暗暗咒骂着,然后又昏昏沉沉的在那糖炒栗子的甜香味,和规律的车轮声中,昏睡过去。
车停了。
不知停了多久。
手中的医刀不知何时又被取走,她拧起眉,垂眼看着松开的手,有些恼。
再醒来,还是因为栗子甜香,但那味道和之前的不太一样。
车后的门帘,让人掀了开来,挂在一旁的钩子上。
清风阵阵徐来,带来那甜香。
她小心的侧过身,朝外看去,看见他将车停在野地里,拿着红泥小炉又生了火,上头搁着一只小锅,用微小的炭火,不知在煮着什么,她还未从香味中去分辨那其中有些什么,就见他拿了碗,盛了一碗女乃白的液体在其中。
当他放下勺子,朝这看来,她迅速的躺平。
果不其然,脚步声朝这儿走来,跟着车体微微一沉,她知他上了车,在她身边不知在搞些什么。
听见他窸窸窣窣的,她偷偷睁眼,只见他不知从哪翻出了一把草扇,一脸悠闲的靠在门边,对着那热腾腾的碗,一下又一下的搧着凉风,一边藉着天光提笔在一本书册上,快速的书写着。
车外虫鸣唧唧,偶有飞鸟越过天空。
他搧凉了那一碗,方回身将她扶起,她迅速闭眼,装什么都不知道。
他让她像之前那样靠在他身前,然后再次一调羹一调羹的喂她。
那是用栗子与大米熬的粥,大米让他熬到都开了花,混着被压成泥的栗子,还添了一点点的药材,十分柔软香甜。
栗子性甘温,入脾胃肾三经,健脾活肾,还可活血、止血、消肿,对她很有帮助。
她需要早点恢复过来,进食是最快的方法。
所以她没有抗拒,只任他喂食。
喂完那一碗之后,他又让她依靠着他,靠了好一会儿,一边继续看着方才那本书。
那是一本医书,上头密密麻麻的写了好些字。
听着他的心跳,听着那翻页的声音,她意识开始飘忽起来,半梦半醒间,只看见杨柳青青随风飘荡着,远处似乎有人熬着药,有人切着药,细细解说各种药性。
茶香袅袅,药香轻轻。
不觉中,好似正躺在药堂。
一双白皙温柔的手探了过来,轻轻将她从摇篮中抱起,抚着她的脸,对着她哼唱着小调。
不是对她。
她知道。
这不是属于她的记忆,是这男人的。
她应该要抗拒它,人心很丑恶,总在下一刻就会变得丑陋无比。
可这双手如此温柔,那怀抱如此温暖,让她忍不住沉浸在其中。
在这久远的回忆中,他还是个孩子,还不懂善恶。
还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