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日光漫漫,满园子的紫阳花开落得灿烂,池塘边,小桥流水,绿荫盎然,铺着青石板的小径上,立着一道纤秀人影。
只见苏云苒身着一袭绯色短袄与粉色撒花千褶裙,长发盘了个堕马髻,简单簪着几朵琉璃珠花,脸上仅仅是略施脂粉,堪比花娇媚。
她手里捏着一朵紫阳花,嘴里念念有词,兀自想得入神,就连身后多了道人影也浑然不知。
“北冥有鱼,其名为鲍。鲍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
翟砡停在三步之外,听着苏云苒一边反复转动手里的紫阳花,一边琅琅背诵起庄子的“逍遥游”。
从她倒背如流的姿态看来,不难听出她对这篇“逍遥游”甚是喜爱。
翟砡美目扬兮,望着前方露出一截细女敕白颈的人儿,心下忽尔升起拘住这条大鹏的念头。
“你人在南晋皇宫,顶着夔王妃的头衔,难道还不够逍遥自在?”
苏云苒一震,转身望去,迎上一道紫衫飘飞的伟岸人影。
“云苒见过王爷。”她掩下水眸,捏紧了手里的紫阳花,朝翟砡福了福身。
“江信来了,你要见他吗?”
苏云苒心下诧异,面上却不动声色的婉拒:“昨夜我已如实相告,我与江信之间的关系清清白白,没有半点暧昧之情,王爷若不信,大可以尽管去问江信。”
翟砡笑笑反问:“你如何晓得本王召江信入宫,是为了问明你与他的关系?”
苏云苒细腰弯得更低,双眸亦不敢抬,小心翼翼的道:“过去六年来,是我让江信打着夔王信使的名义,带着皇京里各式好吃好玩的物事来青仑见我,如若王爷想怪罪,那便冲着我来吧!”
翟砡上前一步,挑起那张艳压满园娇花的脸蛋,在她诧异的目光中,慢条斯理的劫走她手里的紫阳花。
他拨弄着紫阳花,半掩下的长长睫毛,被阳光折射成淡金色,白皙胜雪的面庞,俊美得仿若一尊白玉观音。
苏云苒胆战心惊的觑视着,不明白这满园子的紫阳花他不摘,偏偏要抢她手里这一朵……
翟砡卸去了紫阳花的茎,转手将花别上她的发髻,随后扬起一抹令人目眩的笑容。
“王妃堪比花娇,怕是皇宫里所有的花儿,都比不上王妃的半点美丽。”
“……王爷过奖了,依我来看,王爷才是真正美过百花的人儿。”
被一个容貌美若天上仙人的男子这般赞美,饶是素来沉得住气的苏云苒,亦不由得赧然红了脸。
“本王在宫中忙于朝务,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如今王妃能来宫里陪着本王,往后本王便有个能嘘寒问暖,说些体己话的自己人,当真甚好。”
望着她颊上渐染红晕,以及少见的窘态,翟砡竟然觉得心情大好。
昨夜,他翻来覆去,彻夜寻思,想着该拿这个王妃如何是好?
他是该依她所愿,给封休书,放她离开,抑或把她留在身边,当一个乐子,闲暇无事便逗一逗。
不得不说,苏云苒是少有的明白人,尽管她一直养于深闺之中,可她确实满月复经纶,胸怀大志,有着南晋女子少见的过人胆识。
且不说新婚夜上他一时大意,遭她所蒙骗,光凭她能如此沉得住气,骗过了卫国公府上下,便可看出她是个心思细腻,懂得明哲保身之理的聪明人。
“王爷应当不是真心的吧?”苏云苒不安的提嗓,一双明眸直瞅着翟砡。“皇宫里什么样的人都有,应当不缺我这样没什么见识的姑娘,我何德何能?”
“不错,宫中什么样的人都有,但就是没有你这样的人。”
“啊?”她蹙起秀眉,一脸茫然。
翟砡伸手抚过她鬓上的紫阳花,如此亲昵的举止,再次引来苏云苒一脸窘态,两只白瓷似的耳朵染成绯红。
望着她面颊微红,明眸水艳,欲言又止的紧抿红唇,这般羞涩神情煞是娇媚,教人无法移开双眸。
翟砡心下一定,笑道:“本王在宫中甚是寂寞,你且留下来陪着本王。”
苏云苒傻了傻,张嘴便道:“王爷……您不是在拿我寻开心吧?还是说……王爷当真为美色所惑……不可能的,王爷您自个儿的美色都能迷惑天下人了,我这样区区的庸脂俗粉,怎能入得了王爷的眼。”
见她极力丑化自己,翟砡面上笑意更浓,道:“本王确实是被王妃的美色所惑,王妃这般国色天香,怕是天下没有一个男子能抵挡得了。”
苏云苒当真傻了,这回不必演,一张嘴便是磕磕巴巴的:“王、王爷莫要笑话我,我这般庸俗之人,怎能与王爷相比?”
“你是本王明媒正娶的王妃,怎会是庸人?谁胆敢说你是庸人,那便是与本王过不去,本王必定不会轻饶。”
翟砡是故意的!看他一脸笑意,语气半真半假,分明是在逗着她玩儿。
“王妃初来乍到,对宫中地形不甚熟悉,记得让宫人们伺候陪同,莫要迷了路,本王去偏殿见江御史,王妃若是倦了,便来偏殿找本王。”
翟砡用着亲昵的语气吩咐道,听得苏云苒一脸面红耳赤,浑身不知所措。
“不——不是的,王爷,我话还没说完呢!”
见翟砡置若罔闻的转开身,慢悠悠地往前走,苏云苒连忙提起裙摆追上前。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低沉的声嗓缓缓背诵着“逍遥游”,苏云苒不禁一怔。
“可是我不信。”
翟砡蓦然停下脚步,他侧过身,美眸斜睐,嘴角上扬。
“什么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这些我一概不信。虎死留皮,人死留名,若要永垂不朽,唯有扬名青史,成者为王,败者为寇。”
“王爷……”她满眼困惑,不明白他为何会对自己说及这些话。
“既然我注定当不了皇帝,那我自己去争,去抢,哪怕遗臭万年,也好过把皇位拱手送人。”
听见这大逆不道的话,苏云苒心下一凛,连忙低头福身。
这一低头,鬓间的紫阳花跟着落了地。
只见一只绣着盘金骊龙的紫绸靴子往前一踩,将紫阳花踩成一团花泥。
苏云苒屏住呼息,悄悄扬起眸光,望着翟砡那一脸的笑容可掬,心下明了,他这是在警告自己,别想动什么歪念头,否则下场就如这朵花一样……
“本王放你在宫中自由逍遥,除去本王,谁也不能动你半根头发,这样,你可愿意留下?”
“……承蒙王爷厚爱,能陪在王爷左右,是云苒的福气。”
翟砡自当哓得,她这是不情不愿的答复,即便如此,他仍是想留下她。
“高处不胜寒,本王独自在宫里度过长日漫漫,不免觉得有些寂寞,往后能有个人惦记着本王,不知该有多好。”
他这是在向她示爱?苏云苒起了一身寒颤,不敢再往下深想。
“苏云苒,本王知道留你下来,是委屈了你,但本王绝对不会亏待你。”翟砡淡淡说毕,转身离去,留下一抹挺拔飒爽的背影。苏云苒直起身,目送他的身影渐远,娇颜一片愁云惨雾。
都说夔王心思深不可测,如今近身交手,当真是让她无从捉模起。
他莫不是为了报复她的欺骗,方会把她留在身边?无论如何,只要他一日不给休书,她便一日不得自由,可是他不肯给,她又能怎么着?
罢了,罢了!既然这一劫躲不过,她也只能欣然面对,见招拆招了。
望着地上那一团被踩烂的花泥,苏云苒心下警惕,断不能惹毛了翟砡,否则下场堪虑。
只要她事事顺从,等到翟砡的气消了,便会觉着她碍眼,自然会把她撵出宫外。苏云苒反复这般安慰自己。
她左思右想,不知在翟砡的质问下,江信会否说漏了什么不该说的?不成不成,她得去听听看,万一江信说了翟砡不爱听的话,他俩都会遭殃。
苏云苒神色一凛,提起裙摆便往偏殿去——
偏殿明间里,斜阳透窗晒入,窗边雕花乌木茶几上,摆着一只鉴金盘龙香炉,檀香袅袅,熏满一室。
翟砡端坐在紫檀木罗汉榻上,手上端着青花瓷茶碗,美目流转,打量着跪在底下的江信。
论样貌,江信不及他;论家世,江信更不及他;论学识,甭说是江信,放眼整个皇族,无人能及他。
苏云苒再如何傻,也不会喜欢上江信……只是,这两人到底是青梅竹马,有着深厚的情谊,就怕一个拿捏不好分寸,便会暗生情愫。
“江御史,本王十分好奇,你与苏云苒是什么样的关系?”
江信冷汗涔涔的回道:“回王爷的话,微臣与王妃同拜一个师傅门下,说来赧颜,微臣的才识远不如王妃,自小便受尽王妃的欺负……及长之后,微臣与王妃情同兄妹,未曾有过男女私情。”
翟砡掀起茶盖,低垂美目,望着茶碗里的叶梗浮动,缓缓扬嗓:“本王想知道,过去苏云苒在卫国公府里,为何要装作鸳钝愚笨?又为何她会说,她的生母远在西凉?”
“王爷有所不知,王妃的生母柳氏本是京中一处绣坊的大家闺秀,因为貌美而闻名皇京,有诸多名门贵族爱慕之。后来,卫国公胞弟求爱不成,竟然心生恨意,强行玷污了柳氏,柳氏愤而告官,这件官事却让卫国公府压了下来,之后,柳氏怀有身孕,卫国公府便以千两换之,并且为了不影响卫国公胞弟的仕途,便将当时尚在襁褓之中的王妃,归在卫国公的名下。”
拨弄茶盖的大手一滞,翟砡扬眸睐去,问道:“这么说来,卫国公并非苏云苒的生父?”
“正是如此。”江信一脸五味杂陈的讲述着:“卫国公府将王妃视作家丑,又非卫国公己出,自然冷落待之,只是身在官宦之家,子子孙孙俱是交涉筹码,作为女子,更是贵族间攀亲结盟的最好棋子。王妃生怕自己会被卫国公府当作筹码,自幼便懂得隐藏锋芒,是以京中权贵俱知,苏二小姐鸳钝笨拙。”
偏殿外,竖耳窃闻的苏云苒,咬紧下唇,面上隐约可见羞惭红光。
她不堪的出身,一直是她心底跨不过去的坎。
她本来应该喊卫国公一声伯伯,却成了挂在卫国公名下的庶女,而她喊的叔叔,却是她的生父。
当她从府中奴仆口里得知自己的身世,终于明白,何以整座卫国公府上下,对她俱是万般鄙夷不齿,仿佛她是一个肮脏的物事。
可她未曾轻贱自己,只因她清楚自己的能耐,她不是一个会让人宰割的闺阁女子,她总想着,有一天离开卫国公府,去寻她真正的娘亲。
偏殿里陆续又传出江信的声嗓——
“王妃曾经托付微臣去寻柳氏,可微臣前去绣坊打听,才哓得当年柳氏不甘受辱,偏偏柳家人又畏怕权贵,收下了千两银子,柳氏愤而与柳家断绝关系,柳家人只知她随一支商队去了西凉,从此音信全无。”
偏殿外的苏云苒已是泪流满面。
偏殿内迟迟未闻翟砡开口,她自觉丢人,已听不下去,转身便仓皇离去。
翟砡眸光一转,望向偏殿空荡荡的门口,神情若有所思。
他没料到苏云苒的身世竟是如此,莫怪乎她这般小心翼翼的隐藏一身光芒……可以想见,从前她在卫国公府过上寄人篱下的日子,为了保全自己,不得不乔装愚笨的苏二小姐。
江信又道:“王爷,王妃身世多舛,自幼看尽人情冷暖,她在卫国公府里一直活得谨小慎微,当年她怎样也料想不到,卫国公府竟会选择将她嫁入夔王府,为了保命,她只得继续假扮愚笨的苏二小姐。”
翟砡眉头微微一挑,反问:“为了保命?难道嫁给本王会丢了性命不成?”
“王爷误会了,微臣不是这个意思……”江信急得满头大汗。
“罢了。本王明白你的意思,在世人眼中,本王是个怀着谋逆之心,逼死兄长谋夺皇位的奸臣,嫁给本王确实是与豺狼为伍,莫怪苏云苒要想着如何保命。”
听着翟砡这席自我解嘲的挖苫,江信不由得愣了愣,他真没想过,原来夔王自己亦清楚世人对他的评价,这样说来,他确实是个明白人,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这样的人,尤其可怖。
“过去数年,你打着本王的名义,时常去青仑见苏云苒,你就不怕哪一日被本王逮个正着,问罪于你吗?”
翟砡面上扬笑,语气轻柔,丝毫不像是在怪罪于江信,反令江信直打寒颤。
江信到底已在官场上打滚数年,日日上紫微宫请安,五日一次早朝,几乎天天能见着代理朝政的夔王,他见过夔王喜怒无常的面貌,亦亲眼见过他藐视王法,亲手杀了对他大不敬的官员,翟砡治政手段之凶残,朝中百官有目共睹。
江信忙不迭地跪下来,颤巍巍的回道:“微臣罪该万死,还请王爷息怒!”
翟砡笑道:“要让本王息怒的话,你得答应本王,往后不论苏云苒再找你帮忙,你都得拒绝她,还有,你与她绝不能私下会面。”
这……这怎么听都像是打翻了醋坛子?
江信虽然心下觉着古怪,却也不敢忤逆,连忙应诺。“王爷且放心,微臣谨遵王爷之令,定会恪守本分。”
“甚好。”翟砡这才扬起满意的笑容。
江信悄悄抬眼,望着翟砡那抹笑,心下惊诧道:莫非……夔王当真对苏云苒动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