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早膳备好了,您快起吧。”梅香端着水盆,伺候苏云苒洗漱。
李嬷嬷着手收拾起凌乱的床榻,发觉榻里散落着糕点碎屑,不由得皱眉念叨起来。
“夫人昨夜又在榻里吃糕点了?瞅瞅,全是荷花酥的饼屑,这被褥又得全换下了……”嘴上念着,收拾的手势却是麻利熟稔得很。
苏云苒人已坐到一旁的妆镜前,由得梅香帮她梳起满头青丝,她却是兀自翻着手里那本经书,压根儿不在乎身下事物。
“夫人肯定是漏夜读书,读得饿了便在榻里吃糕点。”梅香太熟悉主子的习性,笑着附和李嬷嬷。
苏云苒依然不作声,整副心神已经栽入经书里,旁若无人的读起书来。
青仑的奴仆人人尽知,皇京来的这位夔王妃,镇日与书本为伍,读得废寝忘食,往往得要丫鬟婆子盯着她用膳,才肯乖乖放下书本。
青仑的奴仆们大多不识字,只有每三个月往返一次皇京的大总管识字,因此青仑的书信公文往来,经常得由大总管过目方得放行。
除了大总管之外,奴仆们没见过比苏云苒更爱读书的人,她镇日醒来便是抱着经书,偶尔放下书本,却是坐到了书案之后,练字作画,沾染了一身墨亦不自知。
苏云苒平日不爱说话,性子沉闷也怕生,不过她为人不显摆,亦不曾对奴仆们颐指气使,除去近身伺候的梅香与李嬷嬷,其余人少有与这位王妃接触的机会。
即便是梅香与李嬷嬷,伺候了这个经常埋头读书的主子近六年,也不曾真正模透苏云苒的性子。
她太安静了,静得好似一个哑巴,除了藏书阁里的书能招她青睐,不曾见过苏云苒对其他事物感兴趣。
梅香帮苏云苒梳了个简单的堕马髻,簪了几朵琉璃珠花,伺候她换上一袭桃花色绲绿边短袄,与绣上青梅纹饰的八幅销金千褶裙,腰间两侧系着小巧的玉环绶,随着她走动而轻轻摆荡。
“主子今儿个真好看。”梅香赞叹着。
苏云苒从书本里抬起眼,淡淡瞟了一眼铜镜。
确实,镜中的人儿,眸若星子灿亮,唇若红花初绽,雪一般白皙的肌肤,比上好的丝缎都要细女敕。
恰恰是这张脸,为她引来了不少祸事,自小她在卫国公府里装疯卖傻,活得小心翼翼,只求能活着走出卫国公府。
偏偏,老天爷给她这张倾城容貌,卫国公夫人视她如蛇蝎,兄姊们更视她如祸水,自幼便将她拘在后宅里,不让她踏出卫国公府半步。
亏得卫国公好面子,聘了一个私塾师傅前来授课,教会了她习字读书,更甚者还学会了作画。
她心下明了,这一切断不可能是白白得来,卫国公会这么做,无非是想将她当作一个政治筹码。
王公贵族之间,无不透过联姻结盟,巩固家族势力,卫国公府自然也不例外,尽管她是不受宠的庶出,可她依然是卫国公府的人,亦难逃作为一颗棋子的命运。
自幼忌惮她的长姊,如愿嫁入东宫,临了却是遗憾抱终,而她被当作一个赔礼,嫁入了夔王府,夔王只将她视为一个羞辱,打从掀开盖头的那一面后,她便不曾再见过夔王。
苏家当初押错了宝,虽然让女儿成了一国之后,却因此得罪了夔王,招致整个氏族没落,如今皇权落在夔王之手,苏家怕是永无翻身之地。
苏云苒坐在里间的临窗大炕上,手里捧着一碗清粥,茶几上摆着几盘腌渍肉脯,以及几颗白胖的馒头,青仑这儿到底不比皇京,吃喝都是简朴至极。
况且,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这个夔王妃不受宠,宫中那头若是没增添青仑月俸,青仑这边断不可能铺张浪费。
她想,人们必定早已忘了还有这个夔王妃的存在,只要江信能顺利弹劾苏家,把她这个毫无帮助的夔王妃一并拉下水,顺势被夔王休弃,她便能离开青仑……
她打小就盼着能离开卫国公府,岂料,离开了卫国公府,却被拘在青仑。
如若能选择,她不愿生在卫国公府,更不愿当什么贵族名门之后,她只想自由,只想掌握自己的命运。
撕下一块热腾腾的馒头往嘴里塞去,苏云苒心神不宁的吃着,心思却远扬,飘至了与青仑相距一天路程的皇京。
她想,过两日是农忙之时,趁着青仑的奴仆忙着干农务,她能悄悄骑着马去皇京见江信……
想得正入神,外边冷不防地传来一阵杂沓脚步声,随后便听见几个粗役奴仆大声嚷嚷。
“夫人,夫人!”奴仆奔入外间,随即让李嬷嬷拦下。
“夫人在房里用早膳呢,何事这般冒冒失失?”
“大总管发话了,说是皇京来的马车已到了茶园,一会儿就要来农庄了。”
里间大炕上的苏云苒听见了,放下了馒头,绕过水墨挂屏出来。
那几名奴仆一见着如天仙般的苏云苒,个个红了脸,连忙低下头,生怕多看上一眼便会亵渎了仙子。
“是谁来了?”
苏云苒微微张嘴,吐出软糯的嗓音,在场几人难得听见她开口,不禁有些发怔。
奴仆好一会儿方回过神,回道:“听大总管说,是中书令大人来了。”
中书令……还会有谁呢?不正是那个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夔王。
“中书令大人为什么要来青仑?”梅香不解问道。
青仑的奴仆不识字,亦不清楚京中事,加上青仑一带为皇族所有,少有闲杂人等出入此地,青仑这儿的消息,往往迟了皇京大半年。
若不是江信偶尔假借夔王的名义来此探望她,只怕她在青仑的六年,对朝廷里的权力更迭将会一无所知。
“不清楚……大总管只有说中书令大人来了青仑,也没说原因,只是让我过来通报一声。”
莫非,江信那儿出了什么差错?抑或是夔王察觉了什么端倪?
翟砡此人虽然多疑,可他应当不会把苏二小姐往心里摆,苏二小姐没这个分量,亦不够格让他留心,若能顺势休了她,于他而言应当是乐观其成。
寻思间,外边忽又传来其他奴仆的嚷叫──
“夫人,夔王爷来了!”
听闻这一声,李嬷嬷与梅香等人俱是面面相觑。
“不是说中书令大人来了?怎么会连夔王爷都来了?”
几个人正欲撇首望向苏云苒,却见那一尊水灵的人儿,两眼一闭,身子一软,晕厥了过去。
“夫人!”众人上前搀扶起苏云苒,七手八脚将她抬进寝房里。
“本王来了,王妃便晕了,莫非本王有三头六臂不成?”
听见外间传来这声低沉的笑嗓,床榻里发着愣的苏云苒,急忙紧闭双目,掩在锦被下的双手,悄悄攥紧垂落在身侧的玉环绶。
每当她害怕的时候,总会下意识抓紧身旁的物事,只有这么做方能让她心安一些……
轻缓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苏云苒纷乱的思绪中,逐渐浮现六年前的那一夜。
那夜,她风光出嫁,乘上夔王府派来的八抬大轿,带着卫国公府的丰厚嫁妆,一路浩浩荡荡的进了夔王府。
打从一开始,夔王就没把她当回事,他甚至没有亲自前来迎亲,而是派了亲信代为迎娶,那天卫国公府的人全变了脸,直至那时,他们方明白,原来夔王看似接受了苏家的赔罪,实则只是想藉此机会羞辱苏家。
尚未出嫁前,苏云苒便曾听江信说过,夔王器量狭小,肚子里九弯十八拐,谁也模不透他的心思,偏生夔王备受先帝宠爱,待他比皇太子更好,因而养成了此人狂妄至极的心性,若有人不顺他的意,便会被他整治得生不如死。
江信说过,宫人们都怕夔王,就连后宫妃嫔也怕他,虽说夔王极少发怒,总是笑脸迎人,可他治人的手段,凶残至极。
彼时,她只当宫中故事听,怎样也料想不到,后来她竟成了夔王妃。
那夜,铺天盖地结着红彩的新房里,夔王一把扯下了她的红盖头,她忘不了那张俊丽非凡的面容。
她原以为,自己的容貌已是世间少有,却不想,江信口中如恶鬼一般骇人的夔王,竟是俊美如斯,恍若谪仙,美得教她自形残秽。
夔王嘴角噙着一丝笑意,眸光冷冷上下打量着她,她心头一颤,低垂螓首,耸起肩,做起她最擅长的模样。
“王……王爷,妾……妾身……妾身给王爷请安……”
这一席话说来如惊雨打在花叶上,结巴断续,好似话一说完,人就要跟着断气一般,但凡是寻常人听了都没耐性,更遑论是素来只有别人听他说话,焉有他必须耐着性子听别人说话的夔王。
果不其然,当她拖着一口气把话说完,夔王神色微变,笑道:“苏家上下夸口苏二小姐是南晋第一美人,美是美矣,可竟是个驽钝的傻子。”
是的,苏云苒在卫国公府里,素来是学习最差的一个,字写得歪七扭八,书也读不好,就连作画亦似鬼画符,让师傅频频摇首。
卫国公府里的人都晓得,苏二小姐空有外表,败絮其中,是个没脑袋的傻子,既不机灵,亦无半分聪慧,学什么都不会,说起话来结结巴巴,连句话都说不好。
这便是众人眼中的苏云苒,虽有倾城之貌,却不足为惧。
正因为是这样的苏云苒,长姊才放心让她嫁入夔王府,她听府里的丫鬟婆子碎嘴过,长姊对夔王虽然有意,可富贵在前,她终是选择了皇太子。
苏家本可稳稳当当的成为太子党,偏生苏家人太过贪心,以为能用一个苏大小姐占了太子妃之位,便能故技重施,再用一个苏二小姐拉拢夔王,好让所有皇族全成了苏家的亲戚。
苏家低估了夔王的脾气,他不是会被皮相所惑的俗人,当他看出苏云苒是个愚笨的傻子,他便打从心底认定苏家欺辱了他。
“王……王爷,妾身……这就帮……帮王爷更衣……”
她欲起身上前替夔王解衣扣,怎知脚下猛然一绊,身上的大红嫁衣缝满了珍珠玛瑙,沉得很,当下狠狠摔了一大跤。
夔王一个闪身躲过,居高临下站得远远的,冷眼看着新娘子摔得鼻青脸肿,姿态笨拙地爬起身,哭花了脸儿频频道歉。
“王爷,妾身……妾身对……对不住您……让王爷见笑了……妾身……”
此时,夔王面上已不见一丝笑意,他低掩美目,彷佛看着一团脏物似的,直盯着跪倒在脚边的苏云苒。
“给本王滚远一点。”他淡淡说罢,一个拂袖便转身离去。
当时她伏在地上,暗自松了口气,有惊无险的度过第一晚。
翌日一早,她依然没见着夔王的人影,夔王府的奴仆们对她更是冷淡得很,她本以为能撑到夔王给休书,岂料,夔王竟打着王妃与夔王府冲煞的名义,让亲信护送她去青仑,这一待就是六年之久。
南晋早已易主,她那个年纪轻轻便成了太后的长姊,只能眼睁睁看着稚子遭夔王挟持,抑郁而终。
京中卫国公府门前寥寥,苏家在朝廷里已无任何政治势力,卫国公已然病重,子孙又受夔王打压,仕途多舛,可以想见,苏家是彻底垮了,日后要想站起来,还得看子孙够不够争气。
卫国公府已是自身难保,谁还会想起被当作赔礼,嫁入夔王府的苏二小姐?
她心下明了,若想离开青仑,若想离开南晋,她只能靠自己,谁也指望不了。
幸得她还有江信这个生死至交,江信不负她期望,虽是出身寒微,却靠着自己的聪慧与努力,受刑部尚书的拔擢,成了监察御史,她深信,只要江信愿意帮她一把,她必能月兑困。
但……眼下这局势,似乎不如她原先设想的那般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