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觉季恩洁那张清丽的脸蛋,浮上一抹窘色,言铠然兴致盎然的挑起嘴角。
他向来善于观察,那是征战商场必须具备的基本能力,但这份犀利透彻的观察力,并不曾放在女人身上。
她是第一个。
问他为什么?方才两人对上眼的第一刻,他清楚看见,她张动那两片绯红的唇瓣,无声地喊出他的名字。
铠然。
他是商界名人没错,但并不代表全台湾的市井小民都认得他,譬如小雅就不晓得他是亚洲最大投资集团的现任总裁。
尤其是三年前经历一场险些危及生命的车祸后,他就鲜少出现在萤光幕前,在平面杂志上曝光的机率,更是少之又少。
如小雅这种毫不关心财经新闻的年轻人,想必对言铠然这个名字就十分陌生。
眼前这位美丽的餐馆老板,看起来顶多二十七、八岁,却在初见面的那一刻,用着不意然撞见故人的惊诧眼神直盯着他。
她不是个善于说谎的人,那双灿亮的美眸说明了一切,里头写满了许多对他的熟悉情绪。
而他,却对眼前这个美丽的餐馆女老板一无所知。
“抱歉,我今天身体不太舒服……”
面对那双冰冷锐利的凤眼,季恩洁的心脏微弱无力的跳动着,一抹苦涩在嘴里漫开来。
“请容我无礼的问一句,你认识我吗?”
言铠然气定神闲的打量着她,一如多年前的每个深夜,他总会坐在床边,静静地端详她的睡姿。
然而,那些甜蜜已随风逝去……他甚至装作完全不认识她,好让彼此的那份情断得干净彻底。
季恩洁在心中苦笑不止,略显苍白的丽容面无表情的撒着谎。
“我当然认识你,言铠然先生,你的照片经常登上商业杂志的封面。”
“真的吗?所以你是名人罗!”
从来不曾关注过商界新闻的小雅在旁边大声惊呼。
“我问的不是这个,而是,你跟我曾经认识彼此吗?”
言铠然当然知道季恩洁在说谎,于是他这一次问得更加直截了当。
曾经?季恩洁因为这个词,心神恍惚了一下,胸口传来一阵刻骨的刺痛。
“不,你弄错了,我们怎么可能认识彼此。”
又在说谎。
言铠然能从季恩洁慌乱的眼神解读出,她正试图掩藏某些情绪,她亟欲撇清的态度,更是惹人疑窦。
尽管清楚季恩洁对他撒谎,言铠然不想打草惊蛇,只是话锋一转,称赞起她。
“你包的饺子是我吃过最美味的。”
“言先生过奖了,只是一般的手艺罢了。”
她客套的扯开一道仓皇的浅笑,眼底却凝结着复杂难解的光彩。
第一次──这是他第一次称赞她的手艺。
没想到,却是在如此诡谲尴尬的情况下,而且他已经彻底将她当作陌生人一样的看待。
难道,只有对待彼此如同陌生人,才能回到最初的平静?
他是这么想的吗?
怔忡间,与餐馆中笼罩的静谧氛围格格不入的高大身躯,已经站起身,挽着挂在手肘上的西装,迈步向她走来。
一如从前,他的步履优雅如猫科动物,修长的身影看似斯文尔雅,等到近身相对时,才能感觉到他身上满蓄着惊人的压迫感。
胸口被某种情绪用力撞了一下,季恩洁下意识往后退了一大步,突兀得让向来粗枝大叶的小雅都觉得唐突。
呃啊,今天的季姊是怎么了?反常得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
“我只是想付帐而已。”
言铠然慢条斯理的掏出皮夹,对着那一脸慌乱的女人挑起浓眉。
他、他是在戏弄她吗?
发觉某人笑容底下的戏谑,季恩洁震惊又懊恼着自己的过度反应。
言铠然抽出一张百元纸钞,然后别具深意的看了她一眼,微笑丢下话旋即转身离开──
“零钱你留着,不用找了。”
季恩洁握着他递过来的纸钞,双颊因刚才的失态而泛红,却在看见他精壮修长的背影时,眼底涌起一股灼热感。
此刻他悠然离去的背影,竟然和三年前两人大吵一架后,他愤然离去时的情景相重叠。
“季姊?”小雅的唤声,打断了季恩洁的缅怀。
季恩洁心慌的别开眼,喉头一阵紧缩,努力抑制眼底的泪水涌上来。
她转身走向后院,在一片绿意盎然的菜园中,仰眸看着雨后放晴的天空,反复做了几个深呼吸。
“季姊,你认识刚才那位禁欲系美男?”小雅不死心的追出来。
“我不认识。”
“可是──”
“小雅,我们来做韭菜盒子吧!”
把过往的伤心痛苦通通包起来,一口气吞下去,这是她现在最需要做的一件事。
用食物的香气,迷惑味觉,让身体饱足,然后淡化心底的伤口,遗忘那些折磨人的回忆……这也是现在的她,最擅长拿手的一件事。
惊蛰,春雷落过之后,绵绵的雨季似乎就没再停过。
深夜时分。
言铠然换上成套的真丝黑色睡衣,靠坐在床头,腿上摆着平板电脑,修长指头在萤幕上轻滑,一边回复着工作信件,一边聆听着BBC新闻。
铠,你一定是这世上最热爱工作的人。
一句柔软的叹息,像是从窗缝钻入的一缕微风,飘过他的耳畔。
手指倏然一顿,言铠然的俊脸从平板萤幕中抬起,下意识看向身侧空荡荡的床位。
彷佛几秒之前,有一个女人正躺在那儿,满脸娇慵的凝视着他,但转眼之间,又像幻影一般的消失无踪。
“停止,你必须停止。”他闭上眼,呼吸急促的命令着自己。
拿开腿上的平板电脑,他下床,走到茶几边,桌上摆着一盒阿斯匹灵与一杯温开水,他取出一颗药丸伴水吞下,然后揉着太阳穴回到床上。
言铠然平躺在床上,舒服地伸展着精壮修长的身躯,他出神地望着天花板上的雕花,忽然间失去了工作的兴致。
突如其来地,他的眼前,竟然浮现了那个餐馆板娘的脸。
季恩洁。
她不是特别美,身上却散发着一股独特的气韵,整个人白白净净的,像一朵高雅的百合。
他发现离开餐馆后,自己一再反复想起那个女人。
不只是她,还有她亲手包的饺子,鲜甜美味,让向来排斥面食的他,忍不住一颗接一颗的全吞下肚。
闭上眼,入睡之前,言铠然在心底下了一个决定。
“老相思?”
翌日中午,当曹秘书准备载着言铠然前去赴会,却听见上司临时决定更改午餐地点,当场错愕极了。
“就在民生路的巷子里。”
言铠然好整以暇地交叠着双手,意外发现自己冷寂的心,竟然有些兴奋,甚至稍稍加快了跳动的频率。
是因为要见到那个女人的缘故吗?
“可是……言董娘已经在唐华会馆等,不如改天吧?”曹秘书面有难色的提议。
言铠然沉默片刻后,拿起手机拨出一通电话。
曹秘书猜不透上司的用意,只能捺下诧异,静候指令。
“妈,是我。”
当言铠然的嗓音再次响起,曹秘书终于忍不住露出错愕的神情。
“还不快点过来?你三姨跟大伯母已经来了,大伙儿都在等你。”
手机那头传来充满威严的妇人嗓音。
言董娘三十五岁得子,四十岁丧夫,她一个人独自撑起言家事业,又将独子培育成优秀的继承人,靠的是一身真本事,以及过人的胆识。
言慎投资集团能有今日的辉煌,大半归功于这位言董娘,即使是公司老臣在她面前,也是尊敬有加,丝毫不敢因为她是女性而轻蔑对待。
言董娘管教独子甚严,加上她同样出身名门,又掌管言慎集团长达二十多年,无论是谈吐或气质,都不同于一般同年纪的老妇人。
“我今天临时有事,就不过去了。”言铠然淡淡地说。
“有事?老徐早上才跟曹秘书确认过,你今天中午没约,怎么会临时有事?”
言董娘平稳的嗓音中,明显流露出浓浓的不悦。
“是我私人的事,不是公事。”
“铠然,你不会是在谈恋爱吧?”
近来积极为儿子安排相亲饭局的言董娘,对这种事格外敏感。
“妈,你想到哪儿去了?我忙得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哪里还有时间和体力谈恋爱。”言铠然笑笑的打马虎眼。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曹秘书,直盯着后照镜,觑见言铠然面不改色的撒谎,当下更加惊愕了。
根据他多年来的经验,上司再忙也不曾推掉言董娘的邀约,对言董娘的话更是言听计从,如今竟然为了他口中的私事而爽约,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既然你不能过来,那我们的聚餐只好改日了。”言董娘不悦地下了结论。
“妈,抱歉。”言铠然歉然的收了线。
“言总,你确定……”曹秘书迟疑着。
“我很确定,去『老相思』。”言铠然端出不容他人反驳的冷酷气势。
“是。”
宾利轿车照着言铠然描述的路线,平缓的朝目的地驶去,当曹秘书指示着司机将车转入隐密的巷子尽头,同时正纳闷着这种地方怎会有餐馆时,忽然惊见一抹熟悉的身影。
季……季小姐!
“有什么不对吗?”
发觉曹秘书让司机把车停下来,正闭眼假寐的言铠然,忽然睁开了那双凌厉如鹰的凤眼。
是她。
言铠然一睁开双眼便看见站在“老相思”外,与几名年轻男子说说笑笑的季恩洁。
“言总说的『老相思』就是这里吗?”曹秘书不安的望向后座。
“嗯。”
言铠然没心思理会曹秘书的异状,所有注意力全摆在那抹淡雅的人影身上。
曹秘书开始直冒冷汗,却又害怕让言铠然发现,只能强装冷静的示意司机将车停好,然后下了车,打开后座车门。
言铠然高大挺拔的身影一步出,季恩洁立刻就注意到他的出现,她微怔着,心跳有些乱了,脸上从容的笑容变得不自在。
当季恩洁的目光对上曹秘书忐忑不安的眼神,她心底陡然一沉。
这一次不只是言铠然,她竟然又毫无预期的与故人碰面,老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恩洁?你还好吗?”
身旁的斯文男子关切地望着季恩洁,发觉她的目光停顿在笔直走来的男人身上,男子不禁抬眼看去。
此时言铠然已经走到季恩洁与斯文男子面前,他的目光没有看向任何人,而是直勾勾地望着季恩洁。
“你应该不会不欢迎我二度光临吧?”
低沉的嗓音响起,言铠然朝着她露齿一笑,阳光下那张笑脸更显得英俊逼人。
季恩洁为自己的失神感到狼狈困窘,她赶忙眨了眨眼回过神,然后稳住自己,露出礼貌性的微笑。
“当然不会,我当然欢迎每一位客人再度光临。”
得到满意的答案,言铠然迳自进入餐馆,甚至没有多看一眼围绕在她身旁的那些男子。
“这家伙会不会太傲慢了?”有人忍不住嗤了一声。
季恩洁笑了笑,招呼着这些常客。“我得进去忙了,下回聊。”
“恩洁。”斯文男子喊住了刚转过身的她。
季恩洁旋身望向孟哲,微笑静等他往下说。
看见那抹清丽而恬然的笑,孟哲感觉耳根子一热,匆匆地说︰“刚才我说的那些话,请你好好考虑一下。”
话一说完,孟哲尴尬地红着脸,转身小跑步追上友人们。
季恩洁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旋即又被另一道声音喊住。
“季小姐。”
特意放慢脚步,没有随言铠然进入餐馆的曹秘书,表情复杂的走向她。
季恩洁定了定神,心思却乱了一半,涩然的回复︰“曹秘书,好久不见。”
好久,有多久了?
掐指算了算,竟然已经三年不见。
……她被言铠然抛弃的日子,原来已经三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