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得严实的小轩窗微微透进一道光,那光从明亮逐渐黯淡,抹上了淡淡的橘红色彩。
月娘知道,这表示外头已是黄昏时分,待日轮整个隐没,天色完全暗下,苏景铭给她的期限也就要到了。
她心急如焚,背靠着床边一个好不容易才寻到的倒翘尖刺,使劲地磨着绑缚自己双手的绳索,把一双皓白的手腕磨得红肿破皮,甚至都出了血,那粗厚的绳索依然磨不断。
月娘手磨得越痛,心口就越凉,苏景铭敢当街掳掠她,并将她藏于此处,怕是有十成的把握这里绝对隐密,不会那么轻易被人找到。
就两个时辰,陆振雅能找到她吗?能来得及救她吗?若是他来得迟了,她会落入何等境地?
她不敢去想,也不愿去想。
她必须逃,若是无人来相救,她就只能自己救自己,绝不能让苏景铭那厮有机会毁了她的清白……
那她,宁愿不活!
思及此,月娘反倒稍稍冷静下来,若果真是难逃一死,她也要拖着苏景铭一起下地狱,少这回,她不会再如前世那般傻傻地任由旁人掌握自己的命运了……
月娘加快了搓磨绳索的动作,正当她感觉到紧扣手腕的绳索有了些许松动的迹象时,屋外忽然有了动静,有人推开了门扉。
她一震,身子连忙往床角一缩,遮挡了略微松月兑的绳索,扬起脸来,与一个穿着打扮极为花俏的男子四目相对,那人看清她的容颜,隐隐浮着黑眼圈的眼眸顿时一亮。
“小娘子果然生得娇艳绝伦,真真好颜色!”他扬声赞道,语调分明带着狎昵之意。
月娘心一沉。“你是谁?”
“在下姓李,小娘子不妨唤我一声熙郎。”李成熙笑容轻浮。“不知小娘子是哪家的妇人?可否告知闺名?”
月娘勉力跪坐于床,凛然将上半身挺得笔直。“李公子既看得出我已身为人妇,便该以礼相待,若是你愿将我的下落告知我夫君,夫君必有重谢。”
李成熙笑得更放肆了,索性在床榻边坐下,倾身靠向月娘。“倒不知小娘子打算如何谢我?”
月娘暗暗咬牙,娇容更加凝霜。“我夫家于阳城颇有地位,夫君向来守信重诺,众人皆知。”
“实话说吧,你夫君是谁,我不在乎,我也无须他来谢我……这样吧,小娘子你先亲我一口,咱们再来谈谈后续你我该怎么做才好……”
语落,李成熙已猴急地凑过来欲亲吻月娘,月娘骇然首一低,就狠狠往男人下巴顶去,李成熙猝不及防,一个吃痛,差点被嗑断了门牙,他慌然后退起身,捣着自己的唇,不敢置信地瞪着月娘。
“你……”
月娘姿态傲然,眼神清锐如刀。“李公子究竟是何人?难道不晓得我是苏景铭的客人吗?”
“客人?”李成熙先是一愣,接着朗声大笑。“你这呛辣的小娘子,倒是会装腔作势,别以为我不晓得你是被苏景铭掳来的,他若是真把你当客人,会用绳索把你双手双脚都绑起来吗?”
月娘眼神更冷。“李公子意欲何为?”
“苏兄家里临时有要事待办,方才匆忙走了,让我来陪陪你……”李成熙涎着脸。“小娘子,长夜漫漫,不如我们一同饮酒作乐?”
月娘冷哼。“你就不怕自己的门牙被撞断吗?”
李成熙一凛,模了模自己依然疼痛的嘴唇,又难堪又懊恼,看着月娘冷若冰霜的娇颜,心头那把欲火却是烧得更旺了,就连胯下那物都有些抬起头来,硬得他发慌。
他本就吸多了阿芙蓉,精神处于亢奋状态,见到一个娇美又高傲的娘子,还是个人妻,一时神智也昏了,满脑子只有两句话——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他喃喃念着,忽地不管不顾就冲上前,压住了眼前教他意乱神迷的女子。
“你做什么?滚开!”
月娘惊骇地挣扎,屈腿用膝盖去撞、张嘴用牙齿咬,奋力抵抗着,李成熙被她撞得鼻青脸肿,色胆却是更大了,动作也越发粗鲁起来。
“你放开我……走开!走开!”
“小娘子,你可真辣,我喜欢……你乖乖听我的,咱俩先乐一乐,明日我就送你回去,谁也不会知道你与我亲香过,你的名节依然可以保住……你放心,我不会跟你夫君说的,只要你乖乖把自己给我,这一夜永远会是个秘密……好不好?你给我,给我……”
李成熙一面哑声哄着,一面着迷地往月娘身上拱,月娘只觉得恶心欲呕,眼眸恨得焚火,恍惚间,彷佛又回到了前世那间破庙里。
那两个乞丐也是同样用这般婬邪的目光望着她,同样试图剥开她的衣衫,强占她的清白……
她不能让他们如意!这一个个卑鄙无耻的男人,她绝不能让他们凌辱自己!
“你放开我,否则我杀了你……我会杀了你……”
“你要杀我?怎么杀?这样,还是这样?”他一手箝制住她,另一手就往她丰盈的胸前模来,嘴唇还狂妄地去寻她的唇。
她猛然张口,用力咬他的唇,咬出一个深深的破口,渗出血来,李成熙痛得尖叫,伸手就重重甩她一耳光。
“贱妇!”
月娘被那巴掌打得头晕目眩,倏地跌下床来,却不敢停顿须臾,勉力匍匐着往门口爬去。
“救命!救……”
身后一双大手追过来,拖住她的腿。
“想走?你以为你还能逃到哪里去!给我回来!”
她用力往后踢着、挣扎着,拼命往门口那一道幽微的光爬去。
谁来救救她?谁可以救她?
明眸灼热疼痛着,眼前彷佛渲染了一片血色,鲜红的、还带着些许温度的血,是那两个乞丐喷在她身上的,和四月的雨水混在一起,冰冷得教她刺骨。
她曾经杀过人,她不怕的,大不了今日再杀一次,大不了与身后这只意欲侵犯她的同归于尽,她不怕,不能怕……
“月娘!”
“别碰我!不准碰我!”
“月娘,是我。”
“你走开!走开!”
“是我,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是你的夫君,是陆振雅。”
陆振雅?
月娘惶然抬眸,透过一片苍茫泪雾,她看见一张脸,一张写满焦急与关怀,端正俊逸的脸庞。
“你是……陆振雅?”
“是。”
“是我的……夫君?”
“是。”
她怔怔地望着他,他的眼潭那般深邃,似乎也漫着泪雾,而那一片片雾茫茫里又彷佛倒映着她苍白的容颜。
“你能看见了?能看见我了?”她沙哑着嗓子,那干涩的声音里有着他不忍听闻的期盼与心伤。
他蓦地心悸,伸手抚模她泪湿的脸颊。“我想像不出来,原来你这么美……”
他能看见了,他称赞她长得美,曾经被夺去的光明又回到他的世界了,她为他欣喜,上天终究还是垂怜他的……
月娘心如浪涌,卷起千堆雪,她知道自己该笑的,但不知为何,她却是哭了,却是忍不住埋怨起这个她眷恋至深的男人。
“你怎么才来啊?我等了你好久,你怎么如今才来……”
若是他来得早一些,她前世是不是就不用和那两个乞丐以命相拼了?是不是她的亲娘也能找个舒适的所在住下,不会那么快就因病寒交迫而去世?
如果那时有他的话,如果不是只有她独自奋斗的话……
“你怎么现在才来?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等你?我怕你不来,我不想这世上只有我一个,谁都帮不了我……不想只有自己孤孤单单的……”
月娘泪如雨下,偎在男人温暖的怀抱里,泣不成声。
陆振雅眼眶泛红,听着月娘委屈的呜咽,止不住地心疼,将她拦腰抱起,她怔怔地搂着他颈脖,往地上一看,这才发现那试图强占她的色胚不知何时已被踢倒在地,正揉着臀部,哀哀叫痛。
陆振雅顺着月娘的视线望去,眼神一冷,一脚踩上李成熙手腕,狠狠地碾着。
“别、别、别!我手快断了,陆振雅,你饶了我,饶了我……”李成熙呼天抢地哀嚎着。
月娘顿时止住了抽噎,备觉快意。“爷,踩断他的手!”
陆振雅闻言,没有丝毫犹豫,右脚高高抬起,再重重一踏,一声清脆的断骨声喀然作响,跟着又是一阵嘶哑哭喊。
宋青解决了外头碍事的人,跟进屋里来,见状一愣,未及开口,陆振雅已冰冷地下令。
“把他绑起来,带回府里去!”
“是。”宋青拿了绳索,将李成熙绑起来。
陆振雅看都不看拼命求饶的李成熙一眼,全心全意只专注在怀里娇柔含泪的娘子身上,眼神温柔似水。
“月娘,我们回家。”
回家。
这两个字让月娘心弦一紧,酸楚中夹杂着甜蜜,她轻轻点了点头,将泪痕斑斑的脸蛋埋入男人胸前,深深嗅着他身上令她安心的味道。
回到府里,陆振雅命下人打来热水,让月娘泡在浴桶里,亲自替她洗了个澡。
他替她沐发、替她擦背,将她全身洗得白白净净香喷喷的,然后替她穿上衣裳,将她由浴间抱回床上,像对待一个孩子似的,疼惜着她、怜爱着她。
这还是月娘活了两世以来,初次有个人这般呵护她、珍宠她。
所以她窝在他怀里,就不肯放开了,非要他紧紧搂抱着自己,替她暖脚,暖她还有些猪徨不安的心窝。
“爷,你是怎么找到我的?那个尼姑庵后头能藏人,你是怎么发觉的?”
“我原本也差点被骗过了,后来我让阿青去抓了苏耀宗做饵,逼潘若兰在苏家门前演了一出戏……苏景铭这人最重脸面,若是接到消息,肯定会马上赶回去处理,我就在那山上布置人手,守株待兔,发现苏景铭是从那间尼姑庵里出来,这才察觉那庵庙里另有奥妙……”
陆振雅简单交代了来龙去脉,月娘听了又是惊心,又是庆幸,双手越发揪紧他衣襟。
他察觉到她的忐忑,安慰地拍抚着她,轻声叹息。
“幸好我及时找到你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她闻言,心中顿时一酸,思绪凌乱,终于还是幽幽坦承。“爷,之前不敢跟你说,其实我前世临死之前,杀了两个乞丐……”
她将当时的绝望与哀伤,全部倾诉给他听,他听了脸色大变。
她扬起略显苍白的脸蛋,呐呐地问:“爷,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可怕?”
“哪里可怕?”
“我杀了人……”
“那两个人,该杀!”陆振雅语气冷厉,眼神冰锐,只恨自己当时不在她身旁,否则他定会替她除掉那两头恶狼,不教她双手沾染上一滴血,受这惊惶害怕之苦。
“那时,我是真的豁出去了,就算拼了命,也绝不让人玷污了我的清白,方才……也是一样,我是下了必死的决心……”
“是我去得太迟了。”陆振雅咬牙自责,她如此烈性,他真不敢想像,要是自己再晚去一刻,会不会再也见不到她了?
一阵恐惧蓦地涌上心头,他用力收拢双臂,圈紧怀中娇柔的她。“月娘,你答应我,无论如何都不能伤了你自己,我不能失去你……”
她抬眸望他。“就算我被人弄脏了,你也要吗?”
“要的。”他紧紧搂抱她。“我只要你活着,月娘,我要你一直陪在我身边。”
她也是啊!她也想有他相伴,这辈子,她不想再孤苦无依了。
泪水纷然坠落,如断线的珍珠。“你知道吗?你猜得不错,我前世会身陷火场,遭逢那样的意外,真的都是苏景铭安排的,他亲口说了,他无法拥有的,宁可亲手毁去,也绝不会给别人……是他害了我与我娘,连一条活路都不肯给我……爷,你说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上辈子我为苏家做牛做马,费尽了心血,我只想与我娘相依为命地活下去啊,为何苏家那些人能对我那样残忍,那般无情!”
陆振雅咬牙,为心爱的女子感到愤慨与心痛,语气难掩凌厉。“苏景铭胆敢那般待你,我绝对不会放过他!”见月娘哽咽到声声抽气,他越发怜爱不舍,又放柔了嗓音。“月娘莫怕,今生有我陪着你,不会再让你受委屈了,所有该让苏家偿还的,我们都一一讨回来,好吗?莫哭了,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我就要哭,就想大哭一场,不行吗?”他越是为她心疼,她就越忍不住撒娇耍赖起来。“你知道吗?前世我只有在我娘去世那时候,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回,其他时候我几乎没哭过……反正我哭了,事情也不会改变,只会让我娘多担心而已,所以我不敢哭,一直告诉自己要坚强、不能掉眼泪……”
“我的傻娘子。”他心疼到哑了嗓音,低唇吻她的额头。“那你哭吧!你如今有我在身边,尽管哭,随你怎么哭都好。”
但愿这些泪水能将过去一直纠缠着她的愤懑、不平、委屈与心伤都彻底洗净,这一世留给她的,只有平安喜乐。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她呜咽着,握起粉拳不依地擂着他胸膛。“我都哭了,你还不安慰我,还说喜欢我呢,一点都不心疼我……你想让我哭到什么时候?我把眼睛哭肿了怎么办?哭得都看不见了怎么办?”
陆振雅闻言傻眼,一时无语。
“你说啊,我眼睛不好了怎么办?你能赔我吗?啊?”
怪不得圣人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女人无理取闹起来,确实比小孩子更难哄。陆振雅有些手忙脚乱起来。“好好,那你莫哭了。”
“你说不哭就不哭,,凭什么这样管我!”
“那你哭吧。”
“我的眼睛都哭痛了,你还让我哭!”
“那你说吧,你想我怎么做?”
“你该怎么做,还得我教你吗?你这人怎么这么坏,一点都不懂得安慰人,我不理你
一个突如其来的吻,堵住了月娘的娇嗔,她蓦地愣住,傻傻地望着眼前的男人。
男人的脸离她很近很近,温暖的呼息吹向她,轻轻撩动她睫毛,那深邃如海的墨眸,亮着点点灿烂星光。
他又吻她一下,蜻蜓点水般的啄吻,如羽毛搔弄着她心窝。
“真不想理我啊?”他低声问她,嗓音性感而沙哑。
她心弦一颤,敛下羽睫。“就不理你。”娇娇地轻哼一声,却是有些底气不足。
“可我想一直缠着你,你说可怎么办好?”他嗓音含笑。
她瞬间红了脸。“无赖!”
“为了你,我甘愿做个无赖。”
语落,他又吻住她,细细地咬吮她的唇瓣,她懊恼地嘤呓一声,想躲开他,他却按住她后脑勺,吻得更深,舌尖探入她唇腔里,汲取她如酒的甜蜜。
“以后,我不让你哭了。”他在吻与吻之间,喘息着低语。
“哼,我就想哭,你能怎么办?”
“那我就像这样吻你,吻到你不哭为止,吻到你对我投降。”
“陆振雅,你很坏。”
“坏也是因为心悦你,因为想疼爱你。”他捧起她的脸,吻她的眉,吻她的眼,吻她翘挺的琼鼻,以及那莹润小巧的耳珠。“月娘,你记着,从今以后,你不是一个人了……你笑的时候有我,哭的时候也有我,此生此世,我都会护着你,与你相伴。”
她感动地落泪,心韵怦然。“你会一直护着我?”
“嗯。”
“一直、一直与我在一起?”
他握住她绵软的柔萸。“这双手,我既然牵住了,便永远不会放开。”他将她的手送到唇边,珍惜地吻着,慎重许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她含泪颔首,与他十指交扣,亲密无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此情绵绵,天长地久。”
两人相视一笑,倾身向彼此,缠绵亲吻,恨不得将对方揉进骨子里,永不分离。
夜深人静,有人浓情密意、甜蜜相依,却也有人正受着无情鞭笞之苦。
“景郎,你莫打了,求求你……”潘若兰趴伏在地,背脊被打出了一条条血红的鞭痕,痛得脑门发晕,几乎无法呼吸。
“贱妇!如果不是你着了陆振雅的道,那朱月娘怎能有机会逃出我的手掌心?都是你坏了爷的好事!”苏景铭怒火中烧,又甩了一鞭,差点便打中了潘若兰的脸。
潘若兰吓得往后蜷缩身子,用双手护着脸蛋,哽咽哭道:“我也是不得已的,他们抓走了宗儿,逼我跪在苏家门前喊冤,我若是不从,宗儿就会有危险……景郎,你是宗儿的亲爹,你也舍不得孩子受苦的,是不是?”
“闭嘴!”苏景铭气得脸色铁青。“你还有脸提起宗儿?莫以为你替爷生下一个儿子,就可以在爷面前拿乔了……我告诉你,你还不配!”
潘若兰一愣,怔然扬眸。“景郎,你之前不是答应我,与大女乃女乃和离后,就迎我入门为妻?”
“就凭你这等能耐,也妄想做我苏家主母?大女乃女乃家里虽说没几个钱,起码也是个秀才之女,出自书香门第,我岳丈与妻弟都是知书达礼之人,你呢?你们潘家一家子都是唯利是图的豺狼虎豹,娶了你于我苏景铭能有何好处?更何况你根本不懂茶,连那朱月娘的一根手指都及不上!”
男人话说得狠绝,字字句句如刀,剜着潘若兰的心头肉,她难抑凄楚。
“景郎!”
“滚!识相的就离爷远一点,别再来惹我心烦,否则你也别想在府里待着了,我送你去庵堂茹素清修,这辈子不准你再接近宗儿。免得养坏了我苏家一个好儿郎!”
潘若兰不敢相信地瞪着眼前这冷血凉薄的男人,终于彻底领悟到他对自己其实毫无情意,一时只觉全身宛如坠入冰窖里,寒彻骨髓。
李成熙被废了一只手,丢在陆府柴房里关了一夜,没水喝、没东西吃,连一床被子也没有,才过了一个晚上,整个人便被折磨得面容憔悴、心气全失。
直到隔天过了中午,陆振雅才现身,束发抹额,一身玄黑锦袍,更显得风姿冷冽飒爽,令李成熙越发自惭形秽,下意识地就想求饶。
“陆兄想要我做什么?你说一声,我一定尽力去做,绝不推托,只要你别把这事报给官府,更别让我爹知晓……”
李成熙全身发抖,语不成调,他昨日一见到陆振雅出现,心下就知道自己完了,陆振雅在阳城书院读书时,便是他那个山长老爹最欣赏的弟子,陆振雅随口一句话,他爹绝对能把他打得头破血流,顺便将他送回乡下老家关禁闭,他可不想以后只能过暗无天日的生活啊!
想着,李成熙不禁腿软。“陆兄,小弟给你跪下来了,你就饶了我吧!给我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大恩大德,此生没齿难忘……”
陆振雅冷眼看着李成熙下跪求饶,神情毫无变化,语气依然冰冷如霜。
“你要将功折罪也不难,只要你听我的吩咐去做,我自然会给你留一条后路,不会太为难你。”
“是、是!陆兄想我怎么做,小弟都听着。”
“你莫着急,如今还不是时候,待我布好了局,只欠东风的那一天,自然有你的用处,只是这段时日就要委屈你了。”
李成熙一愣,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看着陆振雅冷凝的脸色。“陆兄的意思是?”
“我会派人送信给你父亲,说你为了向我学习买卖茶叶的生意,要在陆家住上一阵子。”陆振雅语声淡淡,似笑非笑。“老师素来信我,想必也很高兴自己的不肖子愿意做点正经事。”
这不相当于押着他当人质吗?李成熙有苦难言,他不傻,光听陆振雅这口气,也知自己这段被押在陆家的日子必然不好过。
“陆兄,起码这段日子,你能让小弟吃饱饭吧?”他很没志气地哀求着。陆振雅只是一声冷笑,转身就走,留给他一个气定神闲的背影。
李成熙眼前一黑,只想痛打自己几个耳光,谁教自己不长眼呢?谁不去惹,偏偏惹上他陆大爷的娘子,活该倒楣!
李成熙就这样在陆家的柴房“住”了下来,陆振雅倒也没太亏待他,吃的、用的,该给的就给,只是想过锦衣玉食的生活,就别妄想了。
这段时日,他与月娘分工合作,一个主外、一个主内,分别将陆家的生意与家务打理得井井有条。
陆振雅不仅日日去制茶坊,更是三天两头便往城外的茶园跑,亲自察看茶树生长的情况,偶尔点拨几句,那些茶农便受益良多。
其实谁是真正懂茶、爱茶,又能做出绝世好茶的人,茶农与那些茶商们心知肚明,既然这位陆家的大爷复出了,甚至风采气度还比从前更胜几分,那跟着谁才有饭吃、有银子赚,不是清清楚楚的事吗?
陆家很快就将江南茶叶霸主的地位夺了回来,坐得稳稳的,而苏景铭虽是从陆家的制茶坊挖了好几位大师傅,制出的茶叶就是逊陆家一筹,自然只能将几笔好不容易才抢来的大生意又拱手让回去了。
曾经失去的订单回流,曾经离心的生意伙伴亦再度集结于陆家门下,听陆振雅的号令,至于苏家?有第一流的将才领着他们赚钱,谁还想去理会一个二流的又爱拿腔作势的普通人才?
苏景铭分明感受到事业的不顺,众人私下的议论也不时会传到他耳边,人人都说他终究还是不如陆振雅,这令他愤懑难平,脾气一日日地暴躁起来,越发相信是那朱月娘的命格旺夫,否则等在陆振雅面前的明明是个死局,怎能又柳暗花明,走出一条活路来?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不顺遂,让苏景铭渐渐倚赖起阿芙蓉来,每逢心气过不去时,更是经常拿潘若兰泄愤。
潘若兰在苏府住了不过一个月,一身细腻的皮肉便被糟蹋到几乎没有一处完好,她再也无法欺骗自己,这个男人是真的从未对她有过真心,从头到尾,不过是利用而已。
每每遭苏景铭一顿毒打过后,潘若兰只能抱着苏耀宗痛哭,向来任性的苏耀宗许是被总是阴沉严厉的爹和日日以泪洗面的娘给吓坏了,开始变得沉默寡言,举止也显得怯懦小家子气。
对儿子的变化,苏景铭毫不在意,他只想着如何重振苏家的声威,如何才能报复他此生最大的敌人陆振雅,正当他焦头烂额地忙着茶叶生意时,,纸和离书送到了他面前,他的嫡妻宣布与他断绝关系,宁愿归宗回家吃斋念佛,也不肯再与他维系这段貌合神离的婚姻。
生意败落,婆娘也跑了,刹时间,苏景铭成了街头巷尾的笑柄,那些市井小民一口茶、一口花生,口沫横飞地嚼着他苏家的舌根,话里话外满满的揶揄嘲讽,这教向来心高气傲的苏景铭如何能忍!
他终于耐不住,主动约了陆振雅见面——
苏景铭约了陆振雅巳时见面,陆振雅却是到了巳时三刻才姗姗来迟,苏景铭早已等得不耐烦了,满心焦躁,差点就想拿出阿芙蓉来解闷,终究还是克制住自己。
到了酒楼的包间,陆振雅也不急着说话,闲闲在苏景铭对面落坐,宋青则站在他身后,如门神般昂然挺立,双眸戒备地紧盯着苏景铭,颇有种警告意味。
苏景铭不愿在陆振雅面前落了下风,提壶斟酒,故作一派淡然。“陆兄既然来了,小弟敬你一杯。”
陆振雅却是一动也不动,看向苏景铭的眼神淡漠。
“怎么?”苏景铭做出一副无辜样。“小弟这般诚意,陆兄竟是不肯赏脸吗?”
陆振雅淡淡一哂,接过酒杯,看似要送到自己唇边,实则却是高举在一旁,手腕一翻,倾过杯身,酒水如珠玉泻落在地。
苏景铭一凛,沉下脸色,陆振雅随手将酒杯掷回桌上。
“苏兄这杯酒,也不知里头是否加了料,在下还是敬谢不敏了。”
苏景铭自然懂得他话中暗示,冷哼一声。“你这是怕了?”
“不是怕,是不得不防,有些人表面看似温文儒雅,其实就是个衣冠禽兽,我这人向来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陆振雅顿了顿,似笑非笑。“对待一个畜牲,自然就得把他当成畜牲看。”
苏景铭怒而拍桌。“你这是在骂我?”
陆振雅没回答,气定神闲地站起身来,朝宋青比个手势,宋青从怀里掏出一份文书,陆振雅接过,甩落在苏景铭面前。
苏景铭一愣。“这是什么?”
“口供。”
“谁的口供?”
“李成熙。”
苏景铭脸色乍变,目光闪烁。“陆振雅,你这是何用意?”
陆振雅眼神一冷,语气凌厉如霜。“苏景铭,你以为那日你当街掳走我的人,这笔帐我会这么就算了吗?”
“你想把这件事闹出来?莫非你不在意你那续弦娘子的名节?”苏景铭有恃无恐,他就不相信陆振雅敢承认自己妻子曾被人掳去尼姑庵,过了好几个时辰才找回来。
“谁说你掳走的是月娘了?这份口供里写得清清楚楚,你试图劫走我妻子,哪知弄错了人,却是绑走了我陆家一个丫鬟。”
苏景铭震惊。“你说什么!”
“苏景铭,你吸食阿芙蓉,聚众于那间尼姑庵里荒婬作乐,这一切都有李成熙作证,你们哪日聚会,都有哪些人参与,那间尼姑庵又是怎么逼迫良家女堕落风尘,这口供里都写得清清楚楚。”
这怎么可能!苏景铭不敢置信,这一切那李成熙明明都有份,他怎么可能傻到自行招供出来?这肯定是陆振雅设下的圈套,要诱他自己亲口承认。
“你以为我这是在讹你吗?”陆振雅彷佛看出他内心的疑虑,冷冷一笑。“你怕是忘了,李成熙的父亲可是阳城书院的山长,是我的恩师,我答应过李成熙,只要他肯主动招出一切,我自会想办法替他保住一条后路。”
“你……凭什么如此信口开河?”
“我凭什么,你很快就会知晓了……如今官府怕已是兵分两路,分别往那尼姑庵还有你苏府去搜索证据了。”
苏景铭目光闪烁,心中慌乱,表面却是极力做出镇定与不屑的姿态。“陆振雅,莫把我
苏景铭当成个傻子,以为你随口说两句,我就会被你耍得团团转?”
“你信或不信,都逃不过法网恢恢。”陆振雅一字一句,冷静淡定。“苏景铭,我今日来见你,不过是要将你我两家的恩怨做个了结,所有你对我与月娘做过的恶事,我们必会加倍奉还!”
语落,陆振雅看都不看苏景铭一眼,潇洒转身,苏景铭脸色忽青忽白,一口气噎在喉咙,怎么都咽不下。
“陆振雅,你给我站住!”
他大踏步上前,刚想伸手去拉,就被宋青搏住了手腕,用力翻折,他又痛又惊,愤然嘶喊。“外面的人在做什么?还不快给我滚进来!”
他在包间外安排了几个健壮的家丁守着,却没一个人有反应,直到陆振雅悠然推开门扉,他才瞥见门外七零八落地躺了一地,原来早被宋青暗中解决了。
这些没用的家伙!苏景铭满腔怒火中烧,正想发脾气时,酒楼的掌柜匆匆奔上楼来,看都没看地上横倒的家仆一眼,只是对着陆振雅急促说道——
“陆大爷,您快回您府里去吧,听说皇上派人来传旨了。”
苏景铭闻言一凛,陆振雅却似早已在意料中,不慌不忙地笑笑。
“皇上派来的天使已经进城了吗?”
“听说还有一刻就要进城了,知县大人赶着亲自出城去迎接了。”
陆振雅轻轻颔首,谢过掌柜后,带着宋青飘然而去。
苏景铭愣在原地,好片刻,才抓着掌柜问:“掌柜的可知晓皇上究竟派人去陆家传什么旨?”
“我这也是辗转打听来的消息,听说是陆家新制的茶很得皇上的心意,要宫里的太监带来一副匾额,赐陆家茶为『天下第一茶』……”
天下第一茶!
苏景铭只觉得胸口窒闷,脑门阵阵发晕。
难怪陆振雅有把握替李成熙月兑罪呢,陆家的贡茶能哄得皇上龙心大悦,亲赐匾额下来,这阳城的官场谁还能那么不长眼,不卖他一个面子?
那他方才说的官府已派人去苏府搜索,莫非也是真的?
苏景铭蓦地震颤,他的书房里可还藏着好几盒阿芙蓉,以及这些年来与那多间暗门婬窟往来的证据……
一念及此,苏景铭脸色惨白,不顾酒楼掌柜异样的眼色,仓皇奔离。
天使来传旨的当日,陆家的制茶坊便高高地挂起了皇帝亲赐的匾额,之后连续数日,满城的百姓都扶老携幼,熙熙攘攘地涌来此处看热闹,指指点点地谈论。
“这陆家的龙井贡茶也送进宫里好几年了吧?怎么皇上会忽然想到要赐这个『天下第一茶』的匾额?”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我也是听一个在陆家制茶坊工作的大师傅说的,听说前阵子陆大女乃女乃用那山上摘的野山茶叶,制出了极品红茶,也不知怎地就传进宫里,让皇上给喝到了,赞不绝口!”
“还有这样的事?这陆大女乃女乃制茶的手艺很不赖啊!”
“岂止不赖,比那些积年的老师傅都强呢,听说连陆大爷都自叹不如。”
“这龙井茶如今能有这样的名声,可是陆大爷亲手打造出来的,那陆大女乃女乃能比陆大爷还厉害?”
“不然怎么说夫唱妇随呢?我瞧这陆大女乃女乃天生就适合做茶家的主母,陆家娶这个媳妇还真是娶对了,果真有旺夫的命格!”
“有了这块匾额当招牌,陆家以后的茶叶生意怕是打遍天下无敌手了。”
“这是当然,有皇上挂保证,谁还敢说陆家的茶不好喝,这不摆明了跟皇上作对吗?嫌自己的命太长了不是?”
“哈哈哈!”
周围看热闹的人都笑了,气氛越发欢快起来。
陆府里自然也是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洋洋,下人们个个与有荣焉,做起事来也更加有精神。
花园凉亭里,陆振雅亲手剥开一个蜜柑,一瓣一瓣地喂给依在他怀里懒懒靠着的妻子。
月娘眉目弯弯,将一瓣蜜柑含进嘴里,满口甘甜。“没想到逍遥子老前辈说要去京城探望的老朋友,就是金鉴殿上的那位。”
“他可是迫不及待想去献宝呢。”
说起那位孩子气的老前辈,夫妻俩便忍不住觉得好笑,皇上派来传旨的天使还未到,他老人家的手书倒是用八百里加急先抢着送来了,信里通篇都是自豪与邀功,说自己拿那蜜柑红茶与皇上斗茶,皇上斗输了,这才不得不愿赌服输。
老人家在信里得意地炫耀,陆家能得到这“天下第一茶”的匾额,可都是他替他们赢来的赌注,此番大恩大德,是不是值得他们拿一个孩子来换?
月娘莞尔笑道:“他这还是惦记着想把元元拐去云雾山上习武,当他的徒弟呢!”
“那你说要不要换?”陆振雅笑问。
月娘娇嗔地横他一眼。“你敢把你儿子拿去报恩,就等着娘罚你去跪祠堂吧。看她会不会饶了你?”
陆振雅想了想,自嘲一笑。“那肯定是不会的,元元可是娘的心肝肉,她最疼的就是这个宝贝孙子。”
月娘故意啧啧叹道:“可怜啊,你这个儿子的地位就只能靠后了。”
“我有什么好可怜的?我也有人疼我啊。”
“谁疼你了?”
“你啊。”陆振雅星眸熠熠,伸手捏了捏月娘的翘鼻子。“你是我的娘子,你不心疼我,谁来心疼?”
月娘又睨他一眼,这一眼,波光盈盈,风情万种,陆振雅不由得心动,将她揽抱过来坐在自己腿上,她一惊,怕旁人看见,下意识地挣扎,他却是更加收拢臂膀圈紧她,低头啄吻她脸颊一口。
“放心,不会有人敢看的。”
她不依地嘟了嘟唇,眸光往四周转一圈,果然几个丫鬟都很识相地站在远处,避开了视线。
她松了口气,转头见陆振雅正满含情意地盯着自己,粉颊渲染一抹晕红。
“害羞啦?”他语带调笑。
“谁说的?人家是生气。”她用粉拳轻轻捶了他一下。
他笑着将她软绵的手握在胸前。“看在我替娘子报了仇的分上,你莫恼了可好?”
感觉到他强健有力的心跳,她心窝也跟着暖暖地融化,偎在他怀里,双手依恋地搂抱他的腰。
那日,官府派人去搜索了苏府,苏景铭怕被抓个正着,暂且找了个隐密的所在躲起来,哪知潘若兰得到了消息,带着苏耀宗寻上门来。
潘若兰原是想趁着苏景铭落魄,前来与他共患难,她心里对这男人还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可苏景铭终究还是令她失望了。
两人起了口角,苏景铭随手抓起一根藤条,鞭打潘若兰泄愤,潘若兰情急之下,拿了一个花瓶就往苏景铭头上敲去,一下就将他敲得头破血流。苏景铭晕了过去,潘若兰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在现场放了一把火,等到有人来救火时,苏景铭早已被火烧得面目全非。
而潘若兰带着苏耀宗悄悄潜回苏府,卷了金银珠宝跟一叠银票,母子俩就坐船往南方去了……
“那船应该是爷替她安排的吧?”月娘轻声问:“当时潘若兰能找到苏景铭藏身之处,也是爷通知她的?”
“她与苏景铭纠缠这么多年,总该有个了断。”陆振雅语声淡淡,停顿一息。“至于她一个身怀钜款的妇人,又带了个稚龄幼童,这南下的一路上能不能平安,就不干我的事了。”
怕也是不得善终吧!
月娘心中感慨,若有所思。
陆振雅望着她复杂的神情,伸手抚模她脸颊。“你会不会觉得我做得太狠?”
她摇摇头。“连她自己的娘家族人都不理会她这个潘氏女了,爷又何必对她心怀歉咎?无论她此后下场如何,都不过是个人的因果罢了。”
是啊,都是因果。
就如同今世两人能有机会相知相惜,或许也是前世种下了善因,才能结下此善果。
上天,终究是有情的。
陆振雅紧紧地拥着怀中的女子,与她耳鬓厮磨。“月娘,此生能得你相伴,我再别无所求。”
她扬起眸,情深款款,温柔地贴上他的唇,以吻封缄——
“我心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