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碧楼在小单及成武的陪同下,到东大路的祥记买艾绒跟银针,这是她练习艾灸的重要工具。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祥记有着作工精细的银针,也有上等的艾绒,价格虽然比别家高了一些,但却相当值得。
从前的她是没有办法取得这些好东西的,蹈武堂虽算是经营的顺当,但称不上风风火火。
她爹的学生都是一些穷人家的子弟,给不了师父什么实质的供养,有时甚至是拿家里的青菜萝卜或是鸡鸭鱼肉来抵学费。
她爹秉持着将武术传承下去的心念,就算得不到报酬,也还是尽心尽力地教授着,因此家里过得不能说是拮据,但也少有余裕,在各方面都得省着点用。
可在穆家,就算是她这种对家里一点贡献帮助都没有的人,每个月也都有月例可用,若不够还能再请。
付完帐,主仆三人才走出店门口,便迎面来了一个男人。
祥记的掌柜似乎跟这男人十分熟稔,立刻招呼着,“吴大爷,一年没见,什么风把你从京城吹来了?”
听见“京城”两字,尹碧楼耳朵不由得一竖。那个男人来自京城?他会不会刚好知道尹家的武馆呢?他会不会耳闻任何关于她或是她爹的事呢?
“小姐?”见她突然杵着不动,小单喊了她一声。
她回过神,随口胡谗,“等一下,我还有些事情要问掌柜,你们在这儿等我。”说着,她立即往回走。
见她又回来,掌柜疑惑地说:“姑娘,还有事?”
她摇摇头,神情急切地望着一旁不相识的吴大爷,“大爷,您好,刚才听说您来自京城?”
吴大爷愣了一下,“是呀。”
“那么……我可以跟您打听一户人家吗?”她恳切地问。
吴大爷颔首,“姑娘请说。”
“您知道十里巷的蹈武堂吗?”她问。
吴大爷一听,露出惊疑的表情,“姑娘为什么问起蹈武堂的事?你是那家的……”
从他的神情,她立刻警觉到“出事了”。她藏不住满心的急切焦虑,“尹家是我父执辈的故人,久未联系,亦无音讯,听闻吴大爷自京城来,才向您打听。”
听着,吴大爷幽幽一叹,“若是如此,那可真是坏消息了。”
“坏消息?”她惊疑地说:“难道是尹家女儿出事?”
她如今魂穿千里落在周学宁的身躯里,出事的必然是她了。她发生什么事了?
“不,是尹家父女都出事了。”吴大爷道:“一场夜里的大火,尹家父女俩都葬身火海,丧事葬仪是全隆记委托我族兄办的,我也才会知道这件事。”
尹家父女俩都葬身火海?她还有她爹都……死了?喔不!怎么会?为什么她一点都不记得这些事?
“不……怎么会……”她喃喃地道。
她想到她之前读到的那本羊皮书,人在创伤后可能会选择性的忘记那些痛苦伤心或可怕的事情,她是因为这样才忘了的吗?
“小姑娘,你没事吧?”一旁的掌柜跟吴大爷担心地看着她。
她眼里喩着泪水,唇片微微颤抖,直直望着告知她噩耗的吴大爷,“吴大爷,这事……不假?”
“这种事能有假吗?”吴大爷一脸悲悯地说:“真是遗憾,你家的故人遭逢如此生死剧变,不过请放心,我族兄将他们的丧事办得十分妥贴,也已将他们的灵位奉祀在城南的天悯寺了。”
天悯寺是安奉她娘亲灵位之所,如今她爹能与她娘在九泉相逢也是欣慰。然,刚才吴大爷提到的全隆记是?帮他们父女俩办理后事的不是她师兄吗?
“吴大爷刚才提到的全隆记是……”她强忍着泪水,声音颤抖地问。
“是长盛大街上的一家商号,委托我族兄给尹家办后事的就是他们的掌柜。”他说。
闻言,她不禁感到疑惑。她父亲是异乡人,虽在京城二十多年,但能为他们办丧的除了街坊邻居,就只有她师兄了。
然而他们的街坊邻居也都是只求三餐温饱的寻常百姓,怕是得凑分子才有能力为他们办丧,而她师兄毕竟出身富户,虽是庶出,也不至于手头拮据到无法负担丧事。
那么,为何为他们办丧的却是他们家完全不认识的什么全隆记呢?
“吴大爷,这全隆记是做什么买卖的?”
“就是一些南北货。”吴大爷续道:“不过我听闻全隆记后边的大老板其实就是受天城的穆家。”
她陡地一愣,“什么……”
这时,见她一去就停留了好一会儿的小单跟成武走了过来。
两人看她眼眶泛红,喩着泪光,不禁疑惑又惊讶。
为免他们起疑,她赶紧向吴大爷弯腰一欠,“多谢吴大爷相告,告辞。”话罢,她旋身迈出步子。
小单跟成武互觑一眼,没多说什么便赶紧跟上。
哪知,才往外走了几步路,尹碧楼突然眼前一黑,整个人瘫软在地……
竞马搥丸是受天城非常重要的赛事,热闹的程度可比祭典,重要的程度不亚于中秋赏月,元宵赏灯。
一刚开始,这只是一群体力无从发泄的年轻小伙子之间的游戏,可后来玩着玩着,参加的人多了,乐趣也多了。
渐渐地,更多人组队加入,进而慢慢演变成一年一度的重要赛事。
五年前,穆雪松跟徐白波等人组了一队参赛,名为腾风,不多久,喜欢骑射的胡成庵也拉着几个族兄弟们组了一支飙骑队,只是胡家兄弟们享受过程并不在乎成败,自愿成为腾风队的练习对象。
今年因着腾风队上有人退出,攻守位置须做调度变化,穆雪松便跟徐白波及欧阳、孙真两名分别为攻击及守备的队员们约在天香楼讨论。
四人讨论了半个时辰,终于有了共识,并拟定新的攻守位置及战略。
“对了。”孙真不知想起什么,语带试探地说:“我最近认识了一个新朋友,京城来的,他在京城也热衷骑射,还曾拜师习武,听说我们组队参赛,他觉得挺有兴致的,改天练习时可以让他来看看吗?”
“无妨。”穆雪松不以为意地说:“练习也不是什么秘密。”
“那好。”孙真一笑,“那我下回带他见识见识咱们腾风队的厉害。”
“咦?”这时,坐在靠窗台位置的徐白波发现底下有张熟悉的面孔。他用手肘碰了穆雪松一下,“瞧瞧,是宁妹妹。”
穆雪松立刻转过头去看,可又意识到自己表现得太在意而有点懊恼。
他旋即将头转了回来,故作无事地说:“这丫头近来可野了,在家里待不住。”
“姑娘家是该出外走走的,说不准碰上哪家公子,彼此看对了眼……咦?”徐白波本想趁机激穆雪松一下的,可很快地,他发现情况有点不对劲。
“雪松,宁妹妹好像有点不对劲。”徐白波语气有点紧张地说。
闻言,穆雪松装不了气定神闲了,立刻转头去看。
当他转过头的同时,见到走出祥记才十几步路的尹碧楼已昏倒在地,身后跟着的小单、成武正冲上前去。
他霍地站起,连椅子都踢翻了,身子一转,他犹如一阵疾风般地冲出厢房,下了楼就往祥记的门口跑。
徐白波尾随在他身后下楼,竟追不上他的脚步。
“小姐小姐,您别吓我们呀!快醒醒!”小单跟成武跪在尹碧楼身边,焦急呼唤着。
穆雪松冲上前去,一把拉开成武,将尹碧楼从地上扶起。
正六神无主、不知所措的小单跟成武看见穆雪松,惊惧稍稍减些,“少爷,宁小姐她……”
“学宁!”穆雪松喊着她的名字,“周学宁!”
她却没有任何反应,整个人软软地倒在他臂弯里。
他倒抽了一口气,“不,千万别……”
这时,徐白波已经赶上来,他一把抓起尹碧楼的手为她号脉,须臾,他紧张纠结的眉头慢慢舒展,然后松了一口气。
“她的脉象正常。”徐白波笑视神情惊惶的穆雪松,“别担心,她没事。”
“既然没事,为何突然昏了过去?”他急问。
“这……”徐白波见到四周好奇围观,小声议论的百姓们,当机立断说:“先别说了,赶紧送到健安堂。”
这时,欧阳跟孙真也都赶了下来,几个人拉车的拉车,牵马的牵马,七手八脚地将不省人事的尹碧楼送往健安堂……
门外,穆雪松神情忧忡,不发一语。
一旁,小单因为害怕及担心而低声啜泣着,她真的吓坏了,她侍候周学宁好些年了,虽然知道主子有心疾,也常常因为身体不适而显得有些虚弱,但像这样突然地昏倒,她还是第一次看见。
刚才有那么一瞬间,她真以为她的宁小姐就要死了呢!
想到这儿,她就觉得好可怕。
“小单,”成武对她挤眉弄眼,低声地说:“别哭了,宁小姐还好好的呢。”
小单抽抽噎噎地,“我知道,可是我……”
“刚才发生什么事?”从来到健安堂就一直沉默不语的穆雪松突然开口。
看着少爷凝肃的神情,成武跟小单不禁有点惶恐,少爷会把宁小姐昏厥不醒的事怪罪在他们头上吗?
“没、没发生什么事呀。”小单嗫嚅地说:“宁小姐就说要买银针跟艾绒什么的,我们就出门了……”
“是呀,宁小姐出门时还好好的……”成武说:“一切都好好的呀。”
“嗯。”小单怯懦地点点头,“谁知道……谁知道……”话未成句,她又哭了。
“不准哭。”穆雪松浓眉一蹙,微微沉声地说:“你哭得我心烦。”
小单一听,紧紧地抿住了嘴唇,强忍着不发出任何声音。
“她昏倒前没任何征兆吗?”他问。
成武苦思不得,一脸无奈。
这时,小单反倒记起了什么,“对了!当时我们已经走出祥记了,可宁小姐说她还有点事要问掌柜,便叫我们在外面候着,可她进去有点久,我跟成武便又进去寻她。”
小单这么一说,也勾起了成武的记忆。
“是,没错!”他急着补充,“我跟小单进去时,看见宁小姐跟柜台前的一位大爷说话,神情有点不寻常,眼睛也红红的,好像快哭了一样……”
听完他们两人的描述,穆雪松更是疑惑不解了。
她跟谁说话?又说了什么?为何她会有这样的情绪反应,甚至激烈到让她无法负荷而昏厥过去?
“成武。”他立刻嘱咐成武,“你现在立刻回祥记去找掌柜,务必把那位大爷的身分问回来。”
“是!”成武答应一声,立刻转身离开。
这时,门开了,徐白波走了出来,“雪松,她醒了。”
穆雪松松了口气,立刻就要冲进屋里。徐白波一把抓住他,神情谨慎严肃,“她醒是醒了,但沉默不语,有点不对劲……”
闻言,穆雪松心头一抽。
“嗯。”他点头,走进房里。徐海端走了出来,与他碰头。
“徐三叔,学宁她……”
“无碍,但似乎心情受到了极大的打击,问她什么都不说。”徐海端低声地道:“我待会儿开几帖安神的方子,或许能有助益。”
“谢谢徐三叔。”穆雪松谢过徐海端,踏着步子走了进去。
这是怎么一回事?一个人怎会好端端地突然意志消沉?在祥记跟她说话的是谁?为何在与那个人交谈之后,她会是这样的反应?受到打击?她受了什么打击?
他走过去,见她躺在床上,闭着双眼,却静静地流着眼泪。
“学宁。”他唤了她。
她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又闭上眼睛,然后翻了个身,“我想自己一个人静静……”
她现在什么人都不想见,她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哀悼她爹,还有她自己。
她再也回不去了,她以为还存在着的尹碧楼,已经从这世上消失了,就像周学宁一样。
为什么她跟她爹会葬身火海?为什么她记不起来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帮他们办理丧事的是穆家的全隆记?
十几年来,她清楚地知道她爹不管是跟穆家还是白家,都全无联系跟接触,为何当他们出事时,穆家会是第一个出手的?而且还是以全隆记来掩饰他们的身分。
她完全想不通这其中的道理,除了……难道他们父女俩的意外跟穆家有关?
喔不,这若是真的,那实在太可怕了。
只是这怎么可能呢?穆家有什么理由加害他们?她娘都已经去世那么久了,她爹还能跟穆家或是白家有什么冤仇纠葛?
但如果她爹跟他们不曾有过接触及交集,全隆记又是为何在第一次时间出面替他们父女俩办理后事,还将他们与她娘一同供在天悯寺?
她的脑子打结了、糊了,她任何的想法及念头总是立刻又被另一个想法及念头打破,像是根本无法成立般。
她为什么会忘记?是什么样的创伤让她想不起发生过的事情?若她跟她爹有冤,而她又什么都想不起来,那么谁还他们公道?天底下谁能知道事情的真相?
老天爷为什么让她宿在周学宁的身上呢?是给她机会,好教她给自己及她爹报仇讨公道吗?
若真是如此,那是否表示穆家真与他们父女俩的意外难月兑干系?在这些时日的相处及观察后,她实在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可能。可如果与穆家无关,那穆家为何又妥当处理了他们的丧事?难道只是行功德之事?
不,绝不会是这么的简单,这么的巧合!可……为了二十几年前的恩怨,至于吗?
又如果真是穆家所为,那么下命令的人是谁?
太多的疑惑与情绪交杂在心中,迫得她忍不住又流下眼泪……
“你不说话,我也勉强不了你。”穆雪松内心怀忧,但语气平静地说:“只要你不是心疾复发,有性命之危,我便也安心了。”
她听着,不搭腔。
只要你不是心疾复发、有性命之危,我便也安心了。这话听起来像是他很担心她、在乎她似的。周学宁患有心疾也不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的事了,从前他不担心不紧张,现在却如此的在意?
“人活在世上会遇到的事还少吗?”他淡淡地说:“但只要还活着,天大的事都是小事,除了死,其他的不幸、痛苦或困顿都只是擦伤。”
“你怎么知道?”她的声音冷冷的、幽幽的,“你又没死过。”
听见一直沉默无语的她突然说话了,他稍稍松了一口气。不过她的话让他有点介意。
“我是没死过,不过也曾经差一点就死了……”他问:“难道你就死过?”
闻言,她又沉默了。
是的,她显然已经死过了,只是她失去了那段记忆,她想不起自己是怎么死的,也想不起是谁造成了她跟她爹的死亡。
只是意外吗?还是另有隐情?
“从前你有心疾时都死不了,如今徐三叔说你身体好得很,就更不可能说死就死了,所以……”穆雪松见着她这要死不活的样子,真是有点恼了。
他欺近并伸出双手,一把就将她从床上抓了起来。
她未料他有此举,毫无防备,一下子便让他给拉了起来,他紧紧地捏着她的肩头,双眼强势又专注地看着她。
迎上他的眸子,她陡地一震,然后本能地想挣月兑他。
“别给我露出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他神情凝肃,语带警告及命令地说:“你可知道你如今身体大好,我爹娘有多么高兴?你知道他们是如何用心尽力地在保全你的性命吗?你知道他们甚至愿意折自己的寿,也要你活过十五岁吗?”
听见他这些话,尹碧楼心头一震。
为了恩师所托,穆家夫妇为了这个与自己没半点血缘的孩子,他们愿意折损自己的阳寿以求周学宁多活几年?她的理智告诉她,这样的好人绝不会放把火把他们父女给烧了。
那么,事情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我不管你发生什么事,都给我打起精神活着!”他语带喝令地道:“你说要做自己的主人,可你知道我们的命都不只是自己的吗?每个人活在世上,多多少少都必须为别人而活,为那些爱着你、在乎你的人活着,你听见了没有?”
迎上他激动的眸子,她心头一撼。
她在他眼底看见隐隐的悲伤,那是什么?某个他在乎的人已经不在人世吗?
他语重心长地说:“你知道有多少人想活着却不能吗?他们有着梦想,有着未完成的心愿,可却再也无法实现了,所以……”他抓着她的肩膀,用力地摇了两下,“我不管你是怎么了,每一天都要给我努力的活着!”
望进他霸道又真诚的眼底,尹碧楼胸腔里一阵翻腾,心脏也紧紧地揪了几下。
他好霸道,好凶,好……严厉,可在那彷佛要吃人般的眼神底下,她却又发现隐隐约约闪动着的温柔。
只是,他从前根本就不在乎周学宁的死活啊!什么要她努力的活着,要为那些爱她、在乎她的人活着,他到底在说什么?
她眉心一拧,莫名地不服气,“你干么要这样凶我,你从来都不在乎我……”
“我在乎。”他直视着她,声音低沉又坚定地打断她。
她一怔,惊疑地看着他。
“哪有哥哥不在乎妹妹的死活?”他说。
“你明明一直很冷漠,一点都不在乎她的心情……不,我的心情!”这个当下她忘了自己发生了什么事,却清楚的记着周学宁的。
“你知道当我特地给你缝了一双护膝,却看见它穿戴在别人身上时,足足哭了好几天吗?”那些周学宁遗留下来的记忆跟心情影响了她,教她忍不住激动起来,“你根本就不在乎会伤了我的心,还说什么很高兴我活着。”
话落,穆雪松突然一把将她抱进怀里,紧紧地揽着。她吓呆了,动也不敢动,当她回过神,本能地想推开他的胸膛时,却被他搂得更紧。
“放开我……”
“对不住。”他的声音听来充满歉意,“我不是故意伤你的心,我只是不希望你对我存有太多希冀,因为我无法如你所愿。”
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我像从前那样对你好,只会让你越陷越深,一直以来我对你就只有兄妹的感情,再无其他。”他说。
所以他对周学宁冷漠,其实是为了她好,希望她死心?可如果他希望她理解到他对她只有哥哥对妹妹般的感情,那么这些日子以来又为何对她特别的关怀跟在意?
“如果你不希望我对你有不切实际的希冀,为何这些日子以来又对我……”
“因为我变了。”他直言不讳的说:“看到你的努力,发现你变成了我喜欢的样子。”
闻言,尹碧楼脸一热。变成他喜欢的样子?她明明就是周学宁的样子,哪里变了?
“我还是这样的眼睛鼻子嘴巴,没变。”她说。
他莞尔一笑,“不是外在的样子,而是……你的性情脾气跟……我说不上来,总之现在闪闪发亮的你让我很在意。”
闪闪发亮?他对她的形容也太怪。她既不是烛火,也不是夜明珠,如何闪闪发亮?
“你说你要为自己做主,你说我不再是你生命的全部,你说你有想做的事情,你……”
她猛地推开他,气恼地道:“你偷听我跟沐月说话?”上次他果然偷听了!
他蹙眉苦笑一记,“不是偷听,是不小心听到的。”
“听了那么多,就是偷听。”
偷听确实不是君子所为,他神情尴尬,话锋一转,“那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总之我喜欢现在的你。”
“什么……”他说他喜欢现在的她?慢着,他是在跟她表明心意吗?他对现在的她,这个有着周学宁的样子,却不再是周学宁的她动了心?
“上次在文涛阁,我不是捉弄你。”他目光一凝,神情真挚地说:“你说我不再是你生命的全部,我接受,我知道你生命里还有其他的东西。”
她愣住,呆呆地听着他的话。
“不管你想做什么,我都接受,也可以支持你。”他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目光澄净坚定,“活着才可以做很多的事情,实现自己的理想跟梦想,做利人利己之事,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实现理想及梦想,做利人利己之事?他……他可以接受一个女子勇敢追梦筑梦?他可以接受女子不必只是相夫教子,而是走自己的路,做自己的主宰?
她有点难以置信,却又情绪激动地说:“真的可以?”
“当然可以。”他想也不想地道。
他是第二个相信她有梦想,鼓励她去实现梦想,并认同她的梦想的人。她以为这辈子除了那个送她《灼艾抄》的公子,不会再有第二人,没想到他……
等等!她还没弄清楚她跟她爹发生了什么事,也还不知道穆家为何在第一时间便插手他们父女俩的丧事,她不能对他有什么想望及无可自拔的情感。
她得等到真相大白,才能知道自己该如何走下一步。
“我没事了。”她往后缩了一下,跟他保持了距离,冷静地说:“我们可以回去了。”
看着她的反应,穆雪松当然不会相信她是真的没事,然而他还不清楚她到底跟那位不知名的大爷谈了些什么,这一切就只能等到他当面跟那位大爷求证了。
掌灯时分,穆雪松的马车在南大路上的一间客栈前停下。
他差成武去向祥记的掌柜打听那名大爷的来历及身分后,得知他是京城来的客商,并从掌柜口中得知那名吴姓客商就住在这家“城门客栈”,且会在受天城待上数日。
城门客栈也经常向北隆号买杂货,掌柜对他一点都不陌生。他向掌柜打听了昨天入住的吴姓客商后,掌柜便吩咐伙计给他领路,前去吴姓客商的房门前。
伙计敲了门,里面传来声音。
“谁?”
“吴大爷,我是昨儿给您送热茶的伙计,有您的访客。”
里头的吴大爷顿了顿,“我的什么访客?”
“吴大爷,晚辈是北隆号的穆雪松。”这时,穆雪松说话了。
一听见门外的人是北隆号的穆雪松,里面传来细微而急促的移动声音。看来,吴大爷吃了一惊。
不一会儿,门开了,里面的吴大爷疑惑地看着外头,门外除了伙计,还有穆雪松跟小厮玉华。
“穆少东家?”他满脸疑问地开口,“不知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穆雪松拱手一揖,“只是有一事请教。”
“好说。”吴大爷疑怯地问,“不知是什么事?”
“昨天吴大爷在祥记可是见到了一位十六、七岁的姑娘?”他问。
吴大爷点点头,“是有这么一位姑娘。”这只是昨天的事情,而且那姑娘问的事情及之后的反应都让他印象深刻,他自然是记得。
穆雪松目光一凝,神情凝肃,“吴大爷应还记得她同你说了什么吧?”
“自然。”吴大爷颔首,“那位姑娘向我打听京城十里巷蹈武堂的尹家父女之事。”
闻言,穆雪松陡地一震。
这怎么可能?尹家父女的事情在穆家,除了他和爹娘,并无其他人知晓,她怎会打听尹家父女之事?
“我告诉她尹家父女在一场大火中丧生,丧事葬仪也已由全隆记办妥。”吴大爷续道:“那姑娘听了这事,很是伤心,还问我全隆记的事。”
“吴大爷如何说的?”
“我告诉她全隆记的背后好像是……”吴大爷吞了一口唾沫,似有顾虑,疑虑不安地看着他。
从吴姓客商眼底那抹疑虑及那吞吞吐吐的态度,穆雪松已知道他跟周学宁说了什么,她知道替尹家父女办丧的就是穆家。
可知道穆家替尹家父女办丧事又如何?尹家父女意外丧生又如何?这与她全不相干呀!
为何她在得知此事后一走出祥记,竟就突然地昏厥过去?
她伤痛?这一点道理都没有。
“少东家,在下是不是同那位姑娘说了不当说的话?”吴大爷迟疑地问。
“吴大爷不必放在心上,没事了。”穆雪松再度作揖,“打扰吴大爷歇息,告辞。”说罢,留下满月复疑窦的吴大爷,他便领着玉华走了。
到了门外,周信驾着马车候着。他上了车,若有所思的样子。
“少爷,回北隆号吗?”周信问。
“回府。”他说。
尹碧楼坐在桌前,神情怅然又忧伤地整理着昨天买的那些艾灸器具及耗材。
知道自己及父亲的死讯后,她心绪复杂,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劲。
他们父女俩的死因单纯吗?若是单纯便好,若有可疑,那么……究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
与穆家人相处的这些日子,她清楚地看见并感受到穆家人的温情及宽容,她无法相信穆老爷会为了一段过往的恩怨而对他们父女俩做出如此狠心的报复。
再说,若要报复当初的“夺爱之恨”,他早该下手,为何要等到她娘都过世十多年后才……她左思右想都想不出个道理来。
穆家出手办妥丧事,或许可说是出于旧情,但与他们根本不相往来的穆家,又是如何在第一时间便知道他们葬身火海之事?
她需要得到一个答案,但她无处可寻那个答案。
“小姐?”见她两眼发直地看着手上的东西,小单有点担心。
昨儿主子的昏迷不醒,可吓坏小单了,她捱到桌边,用关怀的眼神看着她,“小姐,您是不是不舒服呀?”
回过神,她看着一脸忧心关怀的小单,浅浅地笑了,“我没事。”在穆家,不说主子们,就连这些下人都饱含温情。
“昨天我真是被小姐给吓坏了,整晚心神不宁,辗转反侧……”小单说着,眼眶又红了。
尹碧楼伸出手,轻轻地握了小单的手,由衷地说:“小单,真是抱歉,让你担心受怕了。”
“小姐,您有心疾旧患,可不能轻忽。”小单说:“往后您别再熬夜看那些书了。”
“与那无关。”她一笑,“总之我没事。”
“怎么会没事?谁会突然就昏迷不醒呢?”小单说着说着,担心地流下一行眼泪,她赶紧抹掉,续道:“昨天我跟成武都吓傻了,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要不是少爷突然出现,我真不知道……”
“小单,谢谢你这么关心我。”她稍稍用力地捏紧了小单的手,由衷地感谢。
“不只我关心小姐,大家都关心小姐。”小单说:“少爷还特地嘱咐我跟成武不能将此事说出去,就是怕老爷跟夫人他们要是知道这事,又要担惊受怕,牵肠挂肚了。”
闻言,尹碧楼微顿。原来穆雪松做了这样的处置呀!难怪以往一有风吹草动就紧张兮兮的穆夫人,今次竟是如此的安静。
“我看着,少爷昨儿也吓坏了。”小单说:“我从没见过他那种表情,脸都白了呢!”
听着,她的胸口一紧,“是吗?”
小单点头,神情认真地说:“小姐昏了过去,自然是不知道的。昨儿少爷把你从地上抱起来时,连嘴角都在发抖。”
听着小单的描述,她沉默地若有所思。
其实在昨天醒来并听了穆雪松的那一番话后,她便理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又有着什么样的感情。
他的感情是那么的内敛且深藏不露,他的冷漠是那么的善意且用心良苦。他过往对周学宁冷漠相待,不是不在乎她的心情,而是不希望她泥足深陷,终至无可自拔的地步。他当然也可以顺了爹娘的心意娶周学宁为妻,但因为惜她如亲妹,反而不想因此委屈了她,让她进到一场终究得不到真正的爱及幸福的婚姻里。
他有多用心就有多冷漠,旁人认为他太绝,却看不见他的温情。
而这样的他在昨天对她表明心意,并支持她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她……可以相信他吧?
小单见她若有所思,又道:“小姐,这两三个月来,少爷对您真是不同了,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
她抬起眼帘看着小单,微微蹙起眉头,露出些许微难的神情。
小单微怔,疑惑地说:“小姐,您不高兴吗?难道您对少爷已经没心思了?”
“不是的,我……”她月兑口而出,却又戛然而止。
不是的。她是如此不假思索地就否定了她对他没心思这回事。
她有着周学宁过往关于穆雪松的记忆——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开心的还是伤心的。因此一开始,她也觉得穆雪松就是个冷心人,可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及深谈,她才明白他的心其实是热的。
她对他没心思吗?不,她的心其实常常因为他而起伏波动——尽管她非常努力地在克制着。
若不是在如此复杂又诡异的情况下与他相遇,她会接受他的感情,也会面对自己真实的感情,但如今她还未能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自然也不知道下一步路该往哪里走。
苦恼之际,忽听见外头的熊宝发出低呜的声音,正当她心想有人来了的时候,房门已被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