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宅妙医 第二章 仙姑的话 作者 : 春野樱

夜里,穆雪松来到崇儒院的书斋,告知父亲一个从京城传来的噩耗。

穆雪松未语先叹息,神情幽幽地,“爹,是……京城来的坏消息。”

看儿子这模样,穆知学心头微微一紧。

若是跟穆家商号有关的坏消息,穆雪松会直截了当的说,而不是如此迟疑犹豫。看来,这坏消息与穆家生意无关。

“是姨父跟表妹……”穆雪松表情凝肃地说:“他们……没了。”

穆知学的身子陡然一震,“没了?你是说……”

“刘掌柜的来了消息,说蹈武堂走水,父女两人皆已葬身火窟。”

“什么!”穆知学听到这噩耗,先是震惊,然后便伤感颓然地瘫在椅子上,“怎么会?”

“听说是夜里突然烧了起来,他们走避不及,双双葬身火海,火灭了之后才找到他们的遗体。”

穆知学听着,眼眶泛泪,久久说不出话来。

白静儿是他姨母的女儿,因他母亲及姨母姊妹情深,早就口头约定要将白静儿嫁他为妻。谁知白静儿后来邂逅了商号跑街的尹常川,进而相恋,死活都要跟尹常川在一起。

为了跟情郎相守,白静儿绝食抗议,以死相逼,却仍撼动不了他姨父姨母的决心,后来他看不下去,便联合白家的老嬷嬷,暗助白静儿跟尹常川私奔,就这样一路将他们送往京城重新开始。

尽管之后他另娶江阳书香世家于家的女儿,却不曾停止过对白静儿的资助。他知道他们在京城的日子并不容易,白静儿还因此变卖了仅有的随身首饰。

姨父觉得女儿与男人私奔给白家丢尽了脸,当时便撂下狠话要与白静儿断绝父女关系,至死不相往来。

没有娘家的庇护及资助,白静儿跟尹常川的日子几乎快过不下去。

于是,他在京城另立商号“全隆记”,联络上白静儿,并开始暗中给她送钱。为免尹常川发现而胡思乱想,横生枝节,还得透过各种名目及不同的人私下塞钱给白静儿。

白静儿是跟他一起长大的表妹,虽无缘成为夫妻,却永远都是他的静儿妹妹。

这私下送钱的事,他的妻子于敬恩都知情也体谅,宽宏且善良的她从没吃过半点醋,但即使她不吃味,关于白静儿的事,他们却从来不在这府里提起,知道白静儿这件事的只有少数几个老仆婢,三个孩子之中也只有穆雪松熟知内情。

这是他对妻子最基本的体贴跟回报,他不想让别人以为他跟白静儿之间真有什么余情。

瞒着穆雪梅跟周学宁是穆夫人坚持的,她的理由很简单——

雪梅性子又急又直,偏执得很,要是她对父亲有了什么误解,反倒坏了家人之间的感情。至于学宁,她没什么心眼,可能会在不经意的时候说溜嘴。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这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其实,他对尹家的暗中资助曾因为白静儿难产过世而中断了好几年,幸而当时尹常川已在他暗助之下创了蹈武堂,虽不富裕,但生活还过得去。

几年前,穆雪松开始接掌穆家生意,当然也包括京城全隆记的事务,穆知学便让他全权负责尹家父女之事。

为了不让尹常川起疑,穆家对他的所有帮助都是透过第三者的,但就因为是透过第三者,更要拿捏好分寸,不得越线。

例如让尹碧楼上女塾这件事。一开始,尹常川是没打算让女儿上女塾读书识字的,是他着人去找夫子谈,先交齐了五年的束修,然后再让夫子私下用极低的收费,说服尹常川让女儿进入女塾。

可这么过了几年,尹常川终究没让女儿把学业继续下去。他虽觉得可惜,却也无可奈何,毕竟每个人对儿女都有不同的期待及安排。

这些年,尹家父女的日子其实过得还算平安顺遂,一年前刘掌柜回受天城省亲时,还说尹碧楼似乎已经有了婚嫁的对象。

得知这个消息,穆知学当然替死去的白静儿感到欣慰,甚至打定主意在尹碧楼出嫁时,以白静儿娘家外祖父的名义给她送去丰厚的嫁妆。没想到,如今却听见他们父女命丧火窟的不幸消息。

“爹。”见父亲神情哀伤,穆雪松只能试着安慰,“人死不能复生,您也别太伤心,或许如今他们一家三口已在九泉之下重逢……”

穆知学幽幽长叹,“也只能这么想了。”

“爹放心,全隆记的刘掌柜已经将姨父与表妹的后事办妥,我也会立刻着人送信给刘掌柜,吩咐他将姨父及表妹的牌位与姨母安奉在同处。”

“好,甚好……”听着穆雪松这番话,他稍稍释怀,但眼底深处还是有着久久无法消散的哀伤及愁绪。

“咦?”这时,亲自给丈夫送热茶的穆夫人走了进来,看见穆雪松也在,不禁一顿,“雪松,你也在?”

说着,她发现丈夫跟儿子的神情都有点怪异,尤其是她的丈夫……眼底有着藏不住的浓浓愁绪跟哀伤。

“怎么了?”心细如发的她温柔地问。

穆知学幽幽一叹,“尹家父女二人……没了。”

闻言,穆夫人陡地一惊,“怎么会呢!”

“娘,蹈武堂走水,姨父跟表妹来不及逃……都没了。”穆雪松说。

穆夫人震惊不已,眼底尽是惋惜跟怜悯,“怎么会这样……唉,怎么会这样呢?”

“生死有命,世事无常。”穆雪松上前接下母亲手上的杯盏,稳妥地搁在书案上。

穆夫人稍稍缓过神来,急问:“丧事呢?”

“刘掌柜都办妥了。”他说。

“办得妥贴吗?”她有点不放心。

“娘放心,刘掌柜办事向来十分妥贴,我也已着人送信前去,让他将表姨父及表妹与表姨母同祀一处。”

穆夫人性子心慈善感,自己又是生养过儿女的人,因此一想到尹碧楼才十六、七岁便没了性命,忍不住悲从中来。

“真是个福薄的孩子。”她说着:“都已经有婚嫁的对象了,没想到就这么……”

听母亲提及婚嫁对象,穆雪松心里不由得一愣。

表妹有婚嫁对象这件事是刘掌柜说的,可这回他们父女出事,怎没听刘掌柜提起这个人?

尹氏父女俩在京城无亲无故,只有一些生活也不宽裕,自顾不暇的街坊邻居。按理,他们父女俩出事,这个所谓的“婚嫁对象”就算能力有限,也不应该默不作声吧?

当刘掌柜私下委请专办丧事之人处理他们的后事时,这个人在哪里?为何刘掌柜提都没提到他?是他不曾出现?或单纯只是刘掌柜觉得不需要特别提起?

这日,穆夫人带着周学宁与穆雪梅到南城门外的涤尘寺参拜,并为死去的白静儿、尹常川及他们的女儿尹碧楼祈求冥福。

回程,她让车夫往城北的六福巷而去。

“娘,去城北做啥?”穆雪梅问。

“当然是有事。”穆夫人卖关子似的,“去了就知道,别问了。”

马车穿过受天城的大道,一路往城北而去。

来到六福巷外,远远地便见一间矮房子外,或站或坐的候着一票人。

奇怪的是,清一色都是女人家,且各种年龄都有。

穆夫人领着穆雪梅、周学宁及两名丫鬟下了马车,朝那矮房子而去。

那矮房子的门上挂着一块木匾,写着“通仙阁”三个字,在这矮房子里有位仙姑姓何,来自南方。

她在受天城开坛施法只有半年,但因为十分灵验,收费又便宜,很快便积累了为数众多的信徒,外头这些人,都是来找何仙姑问事的。

前几天,穆夫人从绣坊的张太太那儿得知这何仙姑十分灵验,尤其对于女人家的事情总是能铁口直断。

虽然她很少信这些,但终究还是忍不住想来求问女儿及学宁的婚姻大事。

女儿十六岁出嫁,二十岁和离返家,如今五年过去了,感情事还是没个着落。虽说穆家养她不是难事,但身为母亲,她还是期盼女儿终能有个美好的归宿。

至于学宁,那就更不用说了。她只希望儿子能改变心意,早日娶学宁为妻,让她成为真正的穆家人,能唤自己一声娘,而不是义母。

“娘,您要问事?”穆雪梅惊讶地问。娘不是向来不信这些术士的吗?

“听说这位何仙姑很灵验,断事如神。”穆夫人说。

穆雪梅一脸不以为然,“娘,这种神棍的话,您信?”

此话一出,一旁等着问事的妇人白了她一眼。

穆雪梅不甘示弱,也冷冷地瞪了回去。

“妳这孩子别胡说。”穆夫人怕她嘴快惹事,低声地呵斥,“反正都来了,问问无妨。”

“娘……”穆雪梅还想说些什么时,一旁的周学宁轻轻地拉了她的袖子。

穆雪梅不解地看着她,她低声劝着,“雪梅姊姊,就当是陪义母逛园子吧!”

“就是。”穆夫人斜瞪了女儿一眼,“妳看学宁多贴着娘的心。”

穆雪梅闹起脾气,“随妳们了,我回车上等。”说罢,她头一扭就走了。

穆夫人看着她离去的身影,叹了一口气,“这孩子真是……”说着,她忍不住牵起周学宁的手,欣慰地说:“三个孩子中,就妳最贴心听话,有时我都怀疑雪梅跟雪松不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

听着,尹碧楼忍不住一笑。不是从她肚子出来的,难不成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穆夫人软软的掌心里传来的是暖暖的温度,正如她给人的感觉一般。自己是个从小就没有娘亲疼爱呵护的孩子,其实就跟周学宁一样。

穆夫人待周学宁犹如亲出,毫无分别,她想,周学宁必定也是感受到她满满的母爱,因此对她十分敬爱顺从吧!

如果母亲没死,一定也像是穆夫人这般温柔慈爱。

她跟两个丫鬟一起陪着穆夫人,等着进到通仙阁问事。那何仙姑给信众解惑的速度也挺快,就看那些排队的人被一名身形福态、身着紫衣的妇人一个个领了进去,又一个个带了出来。

有人出来时欢天喜地,彷佛获得新生;有人出来时愁云惨雾,好像被判了死刑,看得穆夫人忍不住有点忐忑。

不多久,终于轮到她们了,她们在妇人的带领下,进到那矮房子里。

屋里,一名年约五十,全发灰白的妇人端坐在案后,她身形纤瘦,脸色有点黄,说是仙姑,反倒像是街边讨食的婆子。

“夫人请坐下。”那领路的妇人说道。

“好,多谢。”穆夫人就着那把木头凳子坐下,有点兴奋,又有点戒慎紧张。

此时,何仙姑说话了,“求问什么?”

“我想问家里两个女儿的婚姻大事。”穆夫人说:“这是我家两个女儿的生辰,还请仙姑先过个眼。”说着,她将两张红纸交给何仙姑。

听见穆夫人说“我家两个女儿”时,尹碧楼的心窝又是一阵暖。在穆夫人心里,不管是从自己肚子里出来的,还是从别人肚子里出来的,都是她的女儿。

多好的一个人呀!好到让即使不想跟穆家人有太多感情联结的自己,都忍不住想接近这个母爱泛滥的好人。

她爹虽气恨着穆家人,可老实说,就算当年穆知学真做了什么强横蛮干的事,也罪不及妻儿。

何仙姑接过红纸,先是看了其中一张,然后闭上眼睛,稍稍摇头晃脑了几下,接着微歪着头,像是耳边有人跟她说话一般。

不一会儿,她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的穆夫人。

“妳家这位二月下旬出生的姑娘,性情横得很啊。”何仙姑说。

“是呀是呀,她是我的大女儿。”穆夫人说。

“若妳要问她的姻缘的话……她会二嫁。”何仙姑铁口直断地说。

闻言,穆夫人大喜,“所以还有姻缘?”她一度很担心雪梅再也没机会出嫁了呢!

“有。”何仙姑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穆夫人微怔,“这是什么意思?”

“众里寻他千百度,那人就在灯火阑珊处。”何仙姑摇头一叹,“她的正缘一直在身边,其他的,我就不说了。”说完,看向另一张红纸。

穆夫人忖了一下,正缘一直在身边?

“难道是……”她一惊,脑海中出现了一个人—— 胡成庵。

胡家是归化汉籍的胡人,到了胡成庵已经是第三代了,穆胡两家因为生意买卖之故,算得上是世交,两家的孩子也是自小打打闹闹着长大的。

他行事粗莽,但性情爽朗又善良,穆家两老看着他长大,是挺喜欢这孩子的,早些年也曾想过让雪梅嫁到胡家,可无奈他一直不得雪梅的缘。

胡成庵至今仍未婚配,跟穆雪松及徐白波三人可说是受天城最值钱的单身汉,如若是他,那真是太好了。

就在她内心暗自欢喜的时候,何仙姑拿着另一张红纸看着,然后突然表情一沉。

“夫人。”何仙姑神情凝肃地说:“另一位姑娘是妳的小女儿?”

“是的,她……”穆夫人笑盈盈地正要问她的姻缘。

“她已不在人世,夫人要问什么?”何仙姑却直视着她,打断她的话。

何仙姑此话一出,穆夫人陡地一震,脸上的喜意瞬间消失,“什么……”

听见何仙姑这句话,尹碧楼也同样的震惊。不在人世?她是说周学宁命数已尽?

“妳……妳这是……”穆夫人向来和颜悦色,此时却难得地露出愠色,可因着她的好修养,却也没开口骂人。

她铁青着一张脸,倏地起身,“豆儿,给赏。”说完,她转身拉着周学宁便夺门而出。

一旁的豆儿速速给了十文银,便跟另一名丫鬟双福急急忙忙地跟了出来。

穆夫人出了门口,气呼呼地说:“胡说八道,真是触楣头!”

她们往马车的方向走去,在车里已等得有点不耐烦的穆雪梅见她们来了,忍不住咕哝道:“总算是回来了。”

看母亲铁青着脸,一副被谁踩了痛脚的表情,穆雪梅微顿,然后有点幸灾乐祸地问:“怎了?说了娘不爱听的?”

“不说了。”穆夫人紧紧地拉着周学宁的手,一脸气呼呼地道:“她居然说我们学宁是不在人世的人,真是胡说八道!”

闻言,穆雪梅秀眉一蹙,“学宁不是好端端地在这儿?”

“可不是?所以才说胡说八道!”穆夫人懊恼得很,“早知道不问了。”

穆雪梅噗哧一笑,“行了,我的好娘亲,别气坏了身子,赶紧上车吧!”

“真想回头来撒把盐米。”穆夫人边嘀咕着边上了车。

回程的马车上,穆夫人已经不想提那何仙姑的事了,而穆雪梅也没兴趣知道那何仙姑又说了什么。

倒是尹碧楼一路想着何仙姑的话想得出神。

何仙姑一看见周学宁的生辰,便铁口直断地说她已不在人世,如若周学宁已不在人世,那意即她们两人并未如她所想的交换身体。

周学宁不在了,所以她宿上了周学宁的身。那么她呢?她的魂魄不在了,她的身体还在吗?

想到这儿,她忍不住生起一股的恶寒。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对于自己如何宿在周学宁身上,她毫无记忆及印象?

她最后的一段记忆是那天的傍晚……那天傍晚,她师兄带来一只烤鸭孝敬她爹,因为当时还有患者在,她跟她爹是在闭馆后才一起吃了那只又肥又香的烤鸭。

之后呢?为什么她的记忆到这里就全部没有了?后来的她发生了什么事?

她得想办法打听京城那边的消息才能解开她的疑惑,可她该如何打听京城那边的消息呢?

思忖着,她不自觉地满面忧忡……

“学宁?”穆夫人见她神情凝肃忧虑,关怀不舍地握着她的手,“想什么?”

她回过神,摇了摇头,蹙眉一笑,“没什么……”

穆夫人满脸歉意,“那神婆的话,妳可别当真,都怪义母,我真不该去问的。”

“义母也是关心我跟雪梅姊姊才会去找那何仙姑,有什么错的呢?”她安慰着内疚不已的穆夫人。

“话虽如此,但听了那触楣头不吉利的话,谁能不在意?”穆夫人说着,又忍不住地叨念着,“还说她铁口直断,料事如神,根本胡说八道……”

坐在对面的穆雪梅笑叹一记,“神婆说的话,娘别往心里去了。”

“我是……唉呀!”穆夫人话未说完,马车突然急速地往前一顿。

车里的她们来不及反应,只听见外面传来狂躁的狗吠声,接着拉车的马匹忽地急奔了起来。

“快走开!快走开!”车夫似乎控制不了马匹,只好扯开嗓门对着路人大叫,提醒他们闪躲,以免受伤。

马车在路上飞似的奔着,晃得车里的主婢五人东倒西歪,惊声尖叫,两名丫鬟尽职的抱紧了主子,生怕主子摔伤。

尹碧楼捱着车门边,瞥见一条大黄狗正追着她们的马车跑,马的后腿似乎被大黄狗咬了一口,那应是牠发狂疾奔的主因。

眼见车夫已拉不住马,车子也可能因此翻覆,又可能会波及无辜路人,她当机立断地爬到车外。

见她爬到外面,车里的穆夫人跟穆雪梅尖叫喊着,“学宁,妳做什么!”

她没时间向她们解释,因为她必须在最快的时间内使马匹冷静下来。

“拉好缰绳!”她用坚定的语气对车夫说着,然后尝试稳住自己晃动的身子,接着便一鼓作气地跳到马背上。

她一跳出去,车夫跟车里的主婢四人也同时尖叫惊呼。

她一把抱住马脖子,整个人紧紧地巴在牠身上。她被牠震得上下跳,却还是牢牢地环住牠,然后在牠耳边说:“好孩子,不怕,我在,我在……”

她一边对着马说话,一边揉弄着牠的脖子,接着她伸手摀住了牠的眼睛。

马看不见前路,又听着她的柔声安抚,竟慢慢地缓了下来。

可马车一慢下来,那条大黄狗便随之逼近。

眼见着牠又要扑上来攻击马匹,为了保护马匹并避免牠再次狂奔,尹碧楼双手抓住缰绳,往马的侧边溜了下来,以自己的身子去抵挡大黄狗的攻击。

她脚才落地,大黄狗已扑了过来,开口便往她腿上一咬……

“啊!”见状,车里的主婢四人惊叫出声。

“该死的畜牲!”车夫见那大黄狗咬着脚不放,抓起身边的长棍便要打狗。

“别!”尹碧楼大声制止他。

忍着痛,她蹲低,双手捧着那大黄狗的头,两只眼睛直望进牠疯狂的眼底。

“好孩子,松口。”她说。

这大狗脖子上套了圈,还拖着绳,肯定是有主子的。

大黄狗两只眼睛瞪着她,呜呜地低吼。

“松口,你是好孩子,是吧?”她忍着疼,柔声安抚着牠。

渐渐地,她感觉到牠咬合的劲道轻了许多。

她揉着牠的两腮及脖子,不断地安抚牠。这时,路人纷纷围了过来探看瞧热闹。

终于,大黄狗松开了嘴。

大黄狗的主人喘嘘嘘地追了过来,见牠伤人,又惊又急又愧歉地说:“姑、姑娘,妳没事吧?”说着,他赶紧拉住大黄狗的绳子。

这时,车上的穆夫人跟穆雪梅主婢四人已下车,见她脚上鲜血直流,吓坏了。

“老天!学宁,妳受伤了!”穆雪梅气呼呼地质问那狗主人,“你为什么纵狗伤人?”

“姑娘,不、不是的,我……”狗主人一脸懊悔歉疚,“我这条狗两三个月前被一匹大花马踢伤并受到惊吓,没想刚才见到府上的马车经过,就突然发狂挣月兑了绳子,我绝不是存心的。”

听见狗主人的解释,尹碧楼这才知道黄狗伤人的原因,再看那黄狗被狗主人紧紧拖着,垂着耳朵、夹着尾巴,一副害怕的样子,实在太可怜了。

路人们围了过来,见黄狗伤人,议论纷纷。

“你那黄狗咬过人,以后肯定还会伤人的。”

“是呀!怎么可以养这么危险的狗呢?把牠弄死吧!”

围观群众的挞伐声浪让狗主人无地自容又不知所措,他看着那条彷佛知道自己闯祸而发抖的黄狗,无奈地说:“你这畜牲为什么要伤人?”

见这几名女眷的穿著及出门的阵仗,狗主人心知必然是富贵人家,如今狗咬伤人家的闺女,他哪里赔得起?唯有交出这条狗的性命才能平息了……

他下了痛苦又不得已的决定,“怪你自己吧!”说着,他抬起脚就要往黄狗的头上踹。

“不要!”尹碧楼见状,立刻伸手护住黄狗。

狗主人见她脚上鲜血直流,竟不慌不惧,还制止他教训这只不受教的恶犬,不禁一愣,“姑娘,妳这是……”

“牠不是存心的。”她说。

“姑娘,这狗尝到了血的滋味,以后就野性难驯了。”一旁看热闹的路人说着。

“是呀,要是牠下次又伤人该怎么办?这狗留不得!”

路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让狗主人无所适从。

“大叔,这样吧……”尹碧楼直视着他,平静温和地说:“把牠交给我。”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一惊。

“学宁,妳说什么呢?”穆雪梅惊疑不解地问。

尹碧楼对着她一笑,然后又看着那狗主人,“牠伤过人,想必大叔心里也有疙瘩,今天纵使带回去了,日后也是多有顾忌,于你于牠都不是件好事。”

狗主人听了一顿,“姑娘说得有理,只不过……妳不追究,不要求任何赔偿吗?”

尹碧楼一笑,“大叔就把牠当做给我的赔偿吧!”

“姑娘,妳当真?”狗主人难以置信。

“当真。”她给他肯定的回答,并伸出手,“绳子给我吧,牠叫什么名字?”

狗主人迟疑地将绳子交给她,“……牠叫熊宝。”

她接过牵绳,模了模黄狗的头,温柔地说:“熊宝,从今天开始,你就跟着我吧!”

黄狗看着她,呜呜两声。

“大叔放心,我会好好照顾牠的。”尹碧楼安着狗主的心。

狗主人点点头,感激地说:“麻烦姑娘了。”

“学宁,妳这是……”穆夫人看得很是疑惑。

“义母。”她笑视着穆夫人,心意坚定地说:“让我把牠带回去吧。”

穆夫人还在犹豫,但一旁的穆雪梅已果断地说:“娘,您就随她吧!她还在流血呢,咱们赶紧把她送到徐家的医馆去吧。”

女儿这一提醒,穆夫人回过神来,急喊着丫鬟,“豆儿、双福!赶紧把宁小姐扶上车,咱们快去徐大夫那儿!”

“是!”豆儿跟双福答应一声。

她们一到徐家开设的医馆健安堂求治,徐白波便着人前去通知穆雪松了。

健安堂由徐白波的父亲及他的三位叔父一起经营,四人分工,各有各的专长。除了医馆,徐家还开办医塾,培育英才,造福社稷。

徐白波跟几名族兄弟都在自家的健安堂做事,各司其职,从不争功也不竞夺,因着家族团结和乐,健安堂这块御赐的招牌也才能历久弥新,长存不衰。

一听到母亲跟姊姊进了健安堂,穆雪松立刻放下手边的事情,疾奔健安堂关心。

徐白波知道他会立刻赶来,早已在门口候着他。

“雪松,你可来了。”

穆雪松看见自家的马车停在一旁,马车旁绑了一条大黄狗,虽感疑惑,却没时间多问。

“在哪里?”他问。

“内室。”徐白波立刻将他领进内室。健安堂的内室非寻常病患使用,隐密又安静。

“我娘跟姊姊怎么了?”他急问:“我听你派来的人说她们乘坐马车出了意外,可我刚才见我家马车似乎没有什么问题?”

徐白波先是一顿,然后啧了一声,“这个小金真是,怎么传话的……你娘跟雪梅姊无碍,只是受了点惊吓,受伤的是宁妹妹。”

听说母亲及姊姊无碍,穆雪松松了一口气,但一听到徐白波说周学宁受了伤,他也担心,“是皮肉伤?还是伤筋动骨?”

徐白波一笑,“她被狗咬。”

“……”闻言,他怔愣住。

“刚才你应该有看见你家马车旁绑了一条狗吧?”徐白波说:“就是牠咬伤宁妹妹。”

他浓眉一蹙,“这是怎么一回事?”

“一时之间我也说不清楚,待会儿见了你娘跟雪梅姊再问她们吧!”

来到健安堂后院,便见豆儿跟双福站在一间厢房的门外,见他来了,两人先是一怔,接着有点激动地喊了他,“少爷……”

两人迫不及待想跟他讲述刚才发生的事情,可穆雪松没有稍作停留的打算,直接进了屋里。

屋里,周学宁坐在椅子上,徐家专攻外伤治疗的徐二爷徐海青正给她包扎右小腿的伤,而穆夫人及穆雪梅则是坐在一旁,四只眼睛巴巴地盯着。

见徐白波跟穆雪松进来,母女两人先是一愣,旋即站起。

“雪松,你怎么来了?”穆夫人一把拉着他的手,急切地想将她们方才遭遇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对他说。

“娘,您没事吧?”他先将母亲从头到脚地瞧一遍,确定她顶多是掉了几根头发,这才放心。

“雪松。”穆雪梅道:“多亏学宁,我跟娘都平安。”

他微顿。多亏学宁?她们能毫发无伤是学宁的功劳?她……做了什么?

他上前询问徐海青,“二叔,她这伤如何?”因与徐白波以兄弟相称,因此他从小便跟着徐白波喊叔叔。

“我已经敷了健安堂最上等的药,只要按时更换药膏,再服用紫雪丹跟至宝丹,应是无碍。”徐海青续道:“牙口最是狠毒,为免患部感染恶化,我给宁姑娘放了一些血,她可能会有点血虚。”

原来是放了血,难怪她脸色苍白,刚才他还以为她是吓坏了,才会一脸的惨白呢!

“徐二爷。”穆夫人面上不安地问,“这会留下伤疤吗?”

徐海青忖了一下,有点支吾地说:“兴许是会留下一些疤痕的,不过穆夫人妳放心,我们健安堂有上好的玉肤膏,能将疤痕褪至最轻。”

回答问题的同时,徐海青手中已为周学宁包扎完毕。

“宁姑娘现在还有点虚弱,你们不妨在这儿歇息半个时辰,待她缓些再回去,我会给她开些药,待会儿我让白波给你们详细的医嘱。”

“有劳二叔。”穆雪松恭谨一欠。

“我跟二叔先出去了。”徐白波说着,便跟徐海青走出了内室。

他们叔侄俩一走,穆雪松便问:“怎么回事?”

“我们今儿去涤尘寺参拜,参拜后,娘就说要去城北找一个仙姑问事,离开后正要回府,突然有条大黄狗冲上来咬了咱们家的马……”穆雪梅说起这事,还有点火气,“咱们家的马匹受惊,就在路上狂奔起来,眼见着随时会翻车或伤及无辜路人时,学宁她一下子就跳上马背……”她望向静默无声的周学宁,不自觉露出崇拜的眼神。

穆雪松陡地瞪大眼睛,跳上马背?从马车上?

他不禁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望向坐在一旁,看起来一脸虚弱的周学宁。

她是哪来的勇气?就算是个男人都不见得能在同样的情况下做出这样的反应。

“学宁也不知道是怎么让咱们家的马冷静下来的,总之马车一停下,那只疯狗就冲了过来狠狠咬住学宁的脚不放,老江抄起长棍要打牠,学宁还不给打。”穆雪梅说到这儿,懊恼地说:“那种疯狗真该拉去沉塘的,可学宁却要了牠。”

“……”这就是那条狗绑在穆家马车旁的原因?

穆雪梅用一种“妳是笨蛋”的眼神看着周学宁,续道:“那狗主人本来想一脚踢死那条疯狗的,可学宁却替牠求情,还跟他要了那条疯狗,你说说,她笨不笨?”

听见穆雪梅口口声声说自己笨,尹碧楼一点都没生气,因为她知道她是心疼她受伤。刚才在来健安堂的路上,平时“豪气干云”的她急得眼眶都红了,而穆夫人更不用说了,她是整路哭过来的。

听完姊姊道完始末,穆雪松不自觉地倒抽了一口气。

听起来是多么的惊险啊!可她……那个弱不惊风,谨慎到有点神经兮兮的她,居然做出这般不得了的事情?

难怪姊姊会用那般崇拜的眼神看着她了,就连他都忍不住佩服她的机智、勇气以及宽容。

他从来不知道她是这样的姑娘家,是她变了?还是他过往从没真正的了解过她?

“妳要那条狗做什么?”他问。

“牠伤了人,狗主人恐怕心里有顾虑及疙瘩,怕是不能再像以往那般待牠,留在狗主人身边,不管是对狗主人还是狗都不爽快。”她平静地说着自己的想法,“与其这样,我不如收了牠,好好教牠。”

“喔?”是呀,从前怕狗的她,如今都跟能猎狼打熊的虎子好上了呢,一条伤人的黄狗算什么?

“我会将熊宝养在我那里,不会让牠乱跑的。”她说。

他蹙眉,“怕是虎子容不下牠。”

她直视着他,眼底有着满满的自信,“这个就交给我处理,松哥哥放心吧!”

看着她那坚毅笃定,胸有成竹的样子,他若有所思,但没异议。

“说来说去,这都怪我……”一旁的穆夫人想到学宁可能会留下疤痕,内疚不已,“如果我不去通仙阁,而是直接回府,就不会碰上这种事了,都是我……”

见她如此自责,尹碧楼感到心疼不舍,“义母,不怪您,这事谁也没想到,如今没造成更多更大的伤害,已经够幸运了。”

“一定是那个仙姑的话冲煞了学宁。”穆夫人想起何仙姑所说的那番话,再对照学宁如今受的伤,不禁气怒地说:“肯定是她说了学宁已经不在人世那种触楣头的话,才冲煞了她,让她受伤遭罪。”

闻言,穆雪松微微挑高了两道浓眉,说学宁已不在人世?

“娘,就跟您说了,那种神婆说的话不能信,您偏要去……”穆雪梅轻啐一声,“瞧,她还咒学宁呢!”

穆夫人一脸歉疚,“我哪里知道会是这样?她看过妳的生辰后所说的事,都有谱呀。”

“我的事?”穆雪梅本来没兴趣知道仙姑说了她什么,可现在她却有点好奇了,“她说我什么?”

“她说妳会二嫁。”穆夫人说:“还说妳真正的缘分一直在身边,得来全不费功夫,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

穆雪梅愣了一下,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懊恼地喊着,“瞎说,根本不可能!”

穆雪松知道他姊姊想到了什么,忍不住闹了她,“姊该不是想到成庵了吧?”

穆雪梅气呼呼地指着他,“穆雪松,你!哼……我想先回府了!”说着,她羞恼地就要往外头走。

“也好。”穆雪松唤住她,“姊姊就先跟娘回府休息吧!我的马车在外面候着,妳们先搭我的车回府,待会儿我会带学宁跟那条狗回去的。”

穆夫人跟穆雪梅微顿,母女俩互觑一眼。怪了,雪松什么时候对学宁如此体贴温情了?

听见他让穆夫人她们先回府,待会儿他要亲自送她回去,尹碧楼不禁有点惊慌。

“不、不用,我跟义母及雪梅姊姊一道回去吧!我没事的……”说完,她急着要自己站起来,却一阵晕眩。

离她最近的穆雪松及时伸出手去扶着她的背,目光定定地看着虚弱又慌张的她。

“怎么?”他浓眉微微一挑,沉声地说:“我会欺负妳不成?”

迎上他那霸道的目光,她不自觉地缩了脖子,“不是……”

看见眼前发生的这一切,穆夫人跟穆雪梅不自觉地唇角上扬。

“学宁,刚才徐二叔已经说了要妳再缓一会儿,妳乖,别逞强。”穆雪梅笑盈盈地说:“我跟娘先回府跟爹说明今天发生的事,爹一定也会觉得妳很勇敢的,咱们晚点见吧!”

说完,她一把勾着穆夫人的手,急急忙忙地往外走了。

一出门口,母女俩对看一眼,彷佛彼此意会了什么,然后笑了出来。

“娘。”穆雪梅悄声地说,“觉不觉得雪松他对学宁有点……”

“好像是有。”穆夫人说着,眼底藏不住喜悦,“兴许是学宁机智果敢地救了我们,让他对学宁有点刮目相看吧?”

“肯定是的。”穆雪梅勾唇一笑,“雪松心高气傲,眼睛可是长在头顶上的,没有一点斤两,哪能进得了他的眼?”但说着说着,她像是想起什么,露出困惑的表情。

穆夫人瞧着她的表情,问:“怎么了?”

“娘……”她定定地看着穆夫人,“娘觉不觉得学宁她好像也跟从前不大一样了?”

“是不大一样。”穆夫人顿了顿,然后欣慰地笑笑,“不过不管她变成什么样,都是咱们家孩子,成不了媳妇,也是穆家的女儿。”

穆雪梅勾抱着母亲的手,眼底迸出一丝慧黠,“看这样子,她倒是有机会成为咱们穆家的媳妇呢。”

女儿这话中听,穆夫人不由自主地笑咧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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