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半个月,已然接近年节,文安伯闵允怀官拜户部侍郎,在这期间与各方的交际往来大增,分身乏术,即使已遣奴仆前往多家府门递交名刺贺年,伯府中仍然时常不见他的身影。
兼之今年天呈异象,夏雨不多,冬雪一场未下,只怕来年会有旱象,户部掌管天下钱粮之事,自然无法置身事外,故而闵允怀更加忙碌了。
伯府中的男丁,闵韬涵是不顶用的,闵子书又跑得不见人影,这个年节便是由闵老夫人领着两个媳妇忙进忙出。
闵韬涵镇日在房中养病,却也能感受到年节的气氛正浓。
新衣裳已经发下来了,他身上穿着的正是洛瑾替他挑的深青色绣竹节长衫,很是搭配他出尘的气质,他不得不说她挑得好。
门上去年才糊的高丽纸已经换上了新的,她还在上面贴了红色窗花,让成天盯着窗户看的他眼中多了一些童趣。
他已经长大了,没能吃上祭灶神的糖瓜,她居然用炖糖梨雕了一个给他,当那糖瓜一入口,一点儿也不黏牙,吃了却有种暖呼呼的感觉。
腊月还要磨豆腐炖大肉蒸馒头,以前这些食物都没他的份,不过今年多了一个她,却替他全备齐了,虽说做的仍是药膳,但豆腐和炖肉他确实都吃到了。
还真别说,今年是他难得觉得即使躺在床上也没那么难过的一个年节。
这整个过程,她居然真的做到了自己所说的不打扰他的生活,在他面前出现的次数屈指可数,就算是替他检查身体也都是趁他睡了偷偷的来。
然而这也代表着她对他的一切了若指掌,而她在做什么,他却两眼一抹黑,这让习惯一切都在运筹帷幄之中的他有些不太习惯。
到了大年三十,官员们下了朝便可开始休年假,一直休到元宵节,闵韬涵在房里听着外头的动静,似乎众人喧闹着都往正厅移动,他知道应是大哥下朝回来了。
“福生。”闵韬涵先喊了一声,接着自己慢慢的由床上起身,坐了一会儿居然扶着床站了起来。
福生进门,便是看到公子站着的一幕,先是吓了一大跳,最后眼眶不自觉湿润起来。“公子?你……你能站了?”
闵韬涵淡然回道:“我不只能站,还能走呢!”说完,他便由床边走到了桌前。
天知道能够走得如此顺利,可是费了他几天的功夫。他早就发现自己能站了,便有些贪心地想走,不过他知道福生不会答应的,懒得费力气说服福生,他便自己模索着慢慢走,果然练习几日,他已经能在房里绕圈子了。
所以他的下一个目标,就是走出这禁锢了他好久的房间!
“你帮我穿些保暖的衣服,我想走出去看看。”闵韬涵交代着。
福生面露难色。“可是公子你的病……”
“现在过年吧?所有人都在庆祝,只有我孤伶伶的在房里……”他的目光往远方凝视着,弱不禁风,怅然飘逸,像是全世界的寂寞都压在他身上了。他话的说不重,却带着一种难言的期盼。“我若不能走了,再让你背我回来,好吗?”
福生很不忍,公子明明是这般出尘清贵,却因病只能待在房里看他人年节团聚,这的确很残忍。于是他一咬牙,心一横说道:“那福生替公子穿好外衣,便扶公子出去走走吧!”
就知道这招对福生有用。闵韬涵几不可见地眸光一闪,唇角微勾,便让福生替他添上立领对襟夹袄,脖子围上一圈狐毛,又穿了件绣着祥云的天青色披风,里头塞了个汤婆子让他抱着,这才慢慢的踏出房门。
当冬阳照在闵韬涵脸上时,他觉得他重生了,而将他由地狱中拉起来的那个女人,他都不知道是该和她道谢,还是继续维持现在这样敬而远之的关系。
信步向前,揽山居院子内仿真的石山,山上的亭,亭旁的枫,景色以曲廊相连,包覆在繁树密林之中,自成一格,他应当很熟悉了,但眼下看上去却有种陌生之感。
这种心境,不是像他这样命像捡回来的人应当无法体会吧?他在心中自嘲了一番,居然踏出了揽山居,让跟在后头的福生看得胆战心惊,直想一把将公子抱回房里算了。
或许是阳光太过明媚温暖,又或者是周遭的氛围太过轻快喜悦,闵韬涵的精神竟是前所未有的好。
沿途看见他的奴仆们都忍不住揉了揉眼,确认自己真的看到的是好端端在走路的闵韬涵,接着便兴冲冲的上前问安拜年,闵韬涵也极有耐心的一个个应了,也因为接近年节,还让福生随手赏下银两,这样日常的起居生活竟让他觉得新鲜。
他就这么慢条斯理的走到正院来了。
此时正院的大厅里,闵允怀刚下朝,正与闵老夫人及张氏、洛瑾几个坐着享用洛瑾特制的加味八珍汤,还是用乌骨鸡去熬的,在这冬日喝起来暖入心脾,正是适合。
闵韬涵经过窗口,看了进去,几人言笑晏晏,其乐融融,他竟忍不住停下了脚步,目光紧紧的锁定在一个人身上。
那女子谈笑风生,像是已经融入了这个大家庭,那总是带笑的娇需有着一抹微红,不知道是因为天冷吹的,还是因为热汤暖的,替她增添了许多可爱。
他的家人,竟如此轻易的就接受她了,那他呢?
里头传来说话的声音,是闵允怀说起了朝中的事情,由于先前闵韬涵病还不严重时,闵允怀无事不向他谘询,现在听闻兄长有事,他不由竖起了耳朵。
“……司天监观察天象,断言明年旱象必起,今年稻作的收成已是不好,只怕明年万一闹了旱灾,百姓会面临缺粮的危险,万一造成饥荒就糟了。”
屋子里都是女眷,对于这国家大事是没办法的。
闵老夫人较有见识,却也只能皱眉问:“各地官仓可有足够储粮,来年若有旱象,可能开仓赈灾?”
闵允怀微叹口气。“京畿一带都还好,因为靠近京城,天子脚下,所以官仓尚称饱满,但离得越远,如荆湖两路、两浙,甚至更远的地方,几乎是半仓或空仓。今年已经告急了,明年再减产,无异雪上加霜。”
也就是说,皇帝看得到的地方大伙儿都营造着四海升平的假象,但远离了天子,百姓可是苦不堪言。
“幸好当今万岁圣明,不致被小人蒙蔽,若有贪污克扣的,已着刑部彻查。倒是这减粮一事,似乎势成定局,即使苦恼也不是马上能够解决的事。”闵允怀说道。
屋子瑞安静了下来,只有油灯里的灯花偶尔发出晖啡声响,让原先和睦的气氛变得有些奇怪。
张氏察觉了这个情况,轻轻撞了下闵允怀,后者才恍然大悟,惭愧道:“过年过节的,庙堂之事拿到家里来说却是不妥,咱们不如讨论今天晚上吃什么。”
他这一席话又立刻让众人笑了起来。
这时候洛瑾突然开口道:“大哥勤于政事,心里揣着件事,怕是年也过不好。方才说的粮食之事,其实大哥可以找夫君商量,他如今身体恢复得不错,应该可以再次为大哥出策谋划了。”
窗外的闵韬涵眉头一挑,这小姑娘对他的恢复情况可是一点也没放松呢!要换成刚成亲那会儿,他肯定极为反感,但现在却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反而有种被人关怀着的安稳适切感。
闵允怀却是听了欣喜,只不过仍有些犹疑,毕竟先前闵韬涵那病重的模样,让他着实后怕。“二郎就算恢复,也该多休养,就不必让他多费精神了……”
“才没有呢!”洛瑾居然有些孩子气地皱了皱鼻子,接着又笑了开来。“他精神很不错了,就是因为太过聪颖、懂得太多了,镇日在房里胡思乱想,心思过重对他的病情反而不好。若是大哥去寻他,让他有点事做,他便不会成天拿些莫须有的事情烦自己,不仅帮了自己,也是帮了大哥。”
这倒是在偷骂他了,闵韬涵不由自省起来。自己是否真如她所说思虑过甚,自找麻烦,让自己不好过?她一直没被他真心接纳,想来心里也是极为难受的,可她却能那么笑着,像是一点都不介怀。
他的心里又开始觉得有些沉重了,面上不由露出苦笑,还真是被她说对了,他总是将一件事翻来覆去的想,到最后就算是摆明的事也让他想得复杂了。
她好,就留,不好,就弃,在他的地盘上,究竟还纠结什么?至少她花了多少心思在他身上,他是亲身体会到的,做不了假,否则怎么会连他以前一直替大哥出谋策划都会刻意去了解?
闵韬涵像是想通了什么,不由觉得豁然开朗,走了几步,直接来到了门口。
因为背光,众人一下子看不清他,只知有人来了,遂停下了谈话,不过这府里在家的主子全都在厅里了,还有谁会在此时出现……
闵老夫人先是惊叫出来,“二郎?是你?你能走了?”接着她的眼眶不能自已的红了起来,马上起身走去握住了闵韬涵的手。
“二郎!你身子见好了!这真是天大的喜事!”闵允怀也快步上前,差点就往弟弟的肩上拍去。
“可别!二郎就算能走了,也禁不起你这几掌折腾的!”张氏连忙阻止他,对于闵韬涵的突然出现亦是满心欢喜。
洛瑾走在最后,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笑得眉眼都弯了。如果可以,她真想象闵老夫人那样握住他的手,甚至像福生那样领着他进门来,可惜他们只是有名无实的夫妻,他甚至还不完全信任她。
她心中有着一股不明的遗憾,这谪仙一般的人物是她的夫,不管前世今生,她都是动过心的,否则前世她不会和他争吵,今生她不会助他康复。
她只能安慰自己,比起上辈子家破人亡的惨状,至少她成功的让他渐渐好起来,而只要他好了,凭他诸葛再世般的智慧,必能助伯府度过未来的难关,如此家庭和乐平安,就算只能远远的看着他,那也足够了。
闵韬涵将所有人的反应看在眼中,最后落在了洛瑾身上,眸光流转,似有千言万语欲诉。
两人视线交缠,最后是洛瑾被他看得不自在,移开了目光,他才把注意力又摆回了闵老夫人等人身上。
“娘,大哥,今晚的年夜饭可要记得算上我一份。”
他一句话,引动了满室欢天喜地,文安伯府从这个年开始,注定要过得不一样了。
看着闵韬涵与家人相谈甚欢,洛瑾自觉地向众人告退,说晚上年夜饭想帮府里添几道药膳,她需事先准备一番,便带着忍冬与木香起身离去。
她答应过闵韬涵尽量不打扰他,如果因为她的存在而让他觉得不自在可就不好了,所以他与家人团聚的时刻,她主动避让了。
只不过嫁人前在洛家她没能享受到几年天伦之乐,来到伯府,闵老夫人的慈蔼与闵允怀的宽厚好不容易让她有点归属感,在闵韬涵面前,这一切却像她偷来的一样,要双手奉还,不敢多留恋,真令她有些难受,尤其是在她离开前,闵韬涵看着她那若有所思的眼神,总让她有些发毛,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又做错了什么。
虽然用了要替年夜饭加菜的理由离开,但洛瑾是真的有了几个想法,遂没有回揽山居,直往院子的大厨房那里去,途中必须经过伯府的侧门,那里连接后巷,每日府里所需的青菜鱼肉,就是从那里送进来。
洛瑾与两个婢女不以为意地走过去,那侧门却突然间打开,吓了她好大一跳,手抚着胸瞪着侧门里进来的那人,待那人关好门回身,洛瑾才看清那竟是从她入门后便没回过伯府的闵子书!
回忆如潮水般涌上,她印象中的闵子书便如眼下这般吊儿郎当,轻浮不羁,而且打从她一进门就看她不顺眼。
前世两人初见便是在吃年夜饭的时候,见她在场闵子书即尖酸的讽刺了她,接着与她大吵一架,闵老夫人说了两人几句,闵子书便负气离去,她也从此恨上了他。
然而就算他前世待她再不好,至少没有动过她一根汗毛,顶多嘴皮子损了些,后来他却被她害惨了,因为一个构陷的指控而入了狱……思绪至此,乍见闵子书时的惊吓也已经平复,取而代之的是愧疚。
闵子书可不知她是谁,虽说他代兄迎娶,但也没等到掀盖头的时候,他在外头胡混了几个月,几乎忘了府里有个新嫂子的事,回府突然看到一个娇美的小姑娘俏生生的立在自己面前,骨子里的风流便蠢蠢欲动起来。
“哟?哪里来的小娘子,可是特地在这里等着哥哥我?”露出一抹坏笑,闵子书拿起手上折扇,作势朝洛瑾的下巴挑去。
这当然是捉弄她,洛瑾也吓得倒退了一步,不过她很清楚这是他的保护壳,这家伙其实精得很,否则也不会十岁就通过了童子举,要知道天朝的童子举过了即使只是个孩子也是可以任官职的,只是当年闵子书心高气傲,瞧不上童子举只能任些无关紧要的小官或者太子侍读,便选择入了太学继续学习,依旧把目标放在日后的科举。
天朝的科举分为三关,第一级州试又称秋阐,通过后便是举人;第二级省试又称春阐,通过后则为进士;最后一关是殿试,由皇帝亲自考试,通过后一甲取头三,分别为状元、榜眼及探花,因此所有出仕的读书人皆为天子门生。
可惜闵子书少年得志,入太学后受了吹捧便有些轻浮起来,认为科举不过手到擒来,结果第一次参加秋阐便落榜,连个举人都没考上,瞬间成了众人取笑的对象,自视甚高的他如何能忍,索性就不再把心思放在课业上,一怒之下离了太学,自暴自弃胡混至今。
她没好气地道:“你还不知道我是谁,便如此轻薄,是觉得这点事能盖过你几个月都没回府的事实?”
闵子书挑了挑眉,与她打起哑谜。“你倒是知道我是谁,那还不喊声哥哥来听听?”
“我喊你弟弟还差不多!我劝你还是乖乖的去找老夫人道个歉,交代一下你这几个月去了哪里,别想就这么蒙混过关。”洛瑾真心劝着,她可是知道年夜饭时,面对这个不受教的幼子,闵老夫人有多么痛心失望。
“毛都还没长齐就想占我便宜。”闵子书轻薄地上下打量了她,接着嗤了一声。
“还想管到哥哥头上来,我偏不听你待如何?”
“不待如何,不过那是你亲生母亲,你愿意见她伤心难过,我也没办法。”洛瑾耸了耸肩。
“那你就让我模一把,令我母亲忘了那一桩不就得了?”闵子书仍是不怀好意,但眼中反而有种恶作剧的光芒。
洛瑾这次没有再被他吓着了,却是很冷静地道:“你这回离家这么久,是不是闯了什么祸?如果真有事,你还是说出来让大家为你参详参详,你眼下想再犯另一件事也不会把它掩盖过去,只是会让你罪加一等……”
“我没有闯祸!我的事你最好少管!”闵子书骤然收起了那副流里流气的样子,朝着洛瑾低喝了一声。
这家伙凡事不行,就是脾气大,洛瑾也不想太过刺激他,便没再作声。
不过闵子书这副无赖的模样,却让那个从一开始就站在树丛边的人看得一清二楚,于是闵韬涵默默走了出来,沉声说道:“她管不了你,我管得了吗?”
闵子书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那竟是二哥?而且二哥是站着走出来的?
“二哥,你身体好了?”闵子书想笑,但心里压着事,再加上方才那幕显然被闵韬涵撞见,他一下子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
“只好了一些,不过相信很快又会被你气病了。”闵韬涵淡淡地道。
“我……”遇到别人闵子书都可以耍赖,唯独这个二哥,明明弱不禁风,却是全家他最怕的人。
“你可知她是你二嫂?对兄嫂不尊,语出轻佻,这就是我们伯府的教养?”闵韬涵冷着声,做着手势遣退了忍冬两婢和福生,他并不想在下人面前教训弟弟。
闵子书垂下头来不语,他不是不想辩解,是怕自己一辩,万一二哥动了气又伤了身子就不好了。
“道歉。”闵韬涵厉色道。
闵子书咬了咬牙,最后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道:“对不起。”
洛瑾连忙摇头表示不介意,心中却是大为惊讶闵韬涵会为她出头,她是不是可以猜测……他没那么讨厌她了?
为了这点可能性,洛瑾居然开始有些紧张,站在闵韬涵身边都手足无措起来。
“你这趟出去,究竟闯了什么祸?”闵韬涵又道,这回语气更加严厉,言下之意是信了洛瑾的话。
洛瑾听闻此言,再次朝闵韬涵瞥去一道诧异的目光,她从来没想过他会将她的话照单全收,毫无质疑,于是她心跳得更快了。
但闵子书却忍不住了,带着些怒气叫道:“我说了我没闯祸!”
然而他反应越大,越像欲盖弥彰。
洛瑾隐约猜到了可能是什么事,但也确信闵子书现在是说不出来的,因为他可能自己都不确定发生了什么,所以便打着圆场道:“没有就没有,今天是除夕,可别在这时候吵架坏了气氛。”她给了闵韬涵一记眼色。“方才他的失礼,我已经不介意了,让他快回去换件衣服梳洗一下,先去向娘请安,别耽误了晚上的年夜饭。”
闵韬涵闻言,略略收了厉色,闵子书知机地告了声罪,一溜烟地跑了。
瞧身边的闵韬涵脸色仍然不太好,洛瑾不由劝道:“你别生气,大喜大怒都对你的身体不好。其实三郎他并不坏,只是一时想不开罢了。”
“他有什么想不开的?”闵韬涵的确不明白。
洛瑾却是就她所知道的,一针见血地道:“其实我觉得他会怕你,起因便是因为他崇拜你,不是因为你是我夫君才这么说,如果你身体健康,凭你的才智,肯定早已金榜题名,都不知高升到哪里去了。”
她眼下虽是第一次见闵子书,但事实上上辈子认识他三年了!闵子书性子直,即使是透过不断的对骂,总也能听得出他内心真正的想法。
“夫君聪明好学,知识渊博,相较之下三郎虽也聪明,却显得薄弱。当年他年纪尚小便过了童子举,而后在太学也皆是名列前矛,必是风头一时无两,几年前就连我都隐约听过闵家一门双杰,在闵允怀后又要出一个大官。之后他秋阐失利,一向顺遂的他没受过这种打击,显然是失了自信,觉得永远追不上你,才会索性书都不读了,自甘堕落迄今。”洛瑾叹息道。
“你倒是了解他。”语气虽有些微讽,但闵韬涵却在心里思忖起她说的话,神情不由有些沉凝。
“我不是了解他,我只是有同样的经验。”
洛瑾难得在他面前展现出脆弱,她仍是面带浅笑,但他却看出她笑容里有着丝丝哀伤。
“在我生母亡故之前,我也是父亲极为看重的孩子,他说我是学医的好苗子,只可惜身为女子。后来母亲去世,吴氏来了,吴氏又生了弟弟之后,我的地位便完全不保了。
“吴氏的孩子只要表现出一点聪慧,父亲便觉全世界所有人都比不上他,至于我便成了蠢笨的孩子,再怎么努力也只是用来突显弟弟的杰出聪颖,每个人为了讨好我父亲和吴氏,也都要来踩我一脚,渐渐的教授医术的长辈也不看重我了,所以我便自暴自弃,不再继续做个乖巧听话的孩子,宁可任性一些,乖张一些,至少能得到父亲的注意,旁人也不敢继续欺负我。
“相信在我出嫁前你们也打听过我的性情,应该都会得到一些我偏激骄纵、叛逆不驯之类的消息吧?那是真的,我过去真是那样。而现在的我也是真的,因为我不再对洛家抱有期待,所以恢复了本性,不想再戴面具过日子,那太苦了……”听到这里,闵韬涵已经有些难受了。如果说他一直以来受的是身体之苦,那她在洛家受的就是心灵之苦,他即使病了,在伯府里可谓养尊处优,众星拱月;但她身体康健,在洛家却是由天堂落入地狱,成为人人践踏的泥。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关,谁能说自己比较苦?他又仗恃着什么,在她进了闵家门后继续给她脸色看?
闵韬涵这还是第一次对自己冷待于她感到后悔。
“……所以我才会觉得三郎并不坏,千万别太过苛责他,更不要放弃他。”说到这里,洛瑾突然一脸懊恼的轻叹一声,“糟糕,一下子和你说了这么多,你也烦了吧,我先到厨房去了……”
他都出来这么久了,该是累了才会跟在她身后想回揽山居休息吧?她居然和他废话了这么多,他不得累坏了!这样身体撑得住吗?晚上还得吃年夜饭,他得养好精神啊!
想到这里,她连忙打住,便想唤来福生快些带他回房。
“等等。”他拦住了她。
洛瑾讶异地放下才举起一半的手,睁着不解的大眼瞅着他,樱唇还半开着。
这样的她,看上去居然很是俏皮可爱,让闵韬涵脸上一向的漠然表情有了明显的松动。“你既然嫁入伯府,成为我的妻子,就无须躲避我,以后自可大大方方出现在我面前,该怎么相处,就怎么相处吧……”
洛瑾因为闵韬涵的一句话,兴奋了一整天,接下来的年夜饭,她简直卯足了劲加菜,当晚上只有六个人的餐桌上,居然出现二十几道菜时,闵家所有人都傻眼了,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看向了她。
她这才觉得自己做得太过了,不好意思地涨红了脸,偷偷地瞥向了闵韬涵。闵韬涵自然是知道原因的那个人,他却十分镇静,沉着地吃菜喝汤。
旁人见到这情况,心里也隐约猜到洛瑾的失常应该是小夫妻两人之间的事,而且应该是好事,便不再追问桌面上媲美宫宴的菜色所为何来,既然煮了那就享用吧!横竖府里下人多,吃不完就赏下去,也不会浪费食物。
至于闵子书,年夜饭前自然被闵老夫人骂了个狗血淋头,不过他向来嘴甜,懂得怎么哄长辈,闵老夫人气过之后,很快便被他弄得哭笑不得,在年终岁末的也不想把气留到明年,便饶了他一回,否则若是洛瑾来告状,他可能直接被关到祠堂里,连年夜饭也甭吃了。
所以晚上在餐桌上,闵子书逃过一劫,像压惊似的狼吞虎咽吃得欢快,毕竟今年的年夜饭菜色之丰盛远胜历年,且很多菜肴味道独特,他去过京中各大酒楼餐馆,也从未吃过这般的美味。
当他知道这些菜有大半是洛瑾的功劳时,一口汤差点没瞻到鼻子里,咳得脸都红了,被闵韬涵好好的损了一顿,洛瑾也偷偷笑得肚疼。
大年初一,平常百姓家会四处拜年,但官家却是不同,由于同僚上峰众多,该拜年的早就在年前都拜访完了,所以闵允怀反而闲在了家中。
才用完早膳没多久,他便带着张氏寻到了揽山居来,还携来了他这阵子寻来的一箱孤本,一起送到了闵韬涵的房中。
此时闵韬涵才歇息完一阵,精神正好,在房里开着窗赏梅作画。明明心中想画的是孤芳自赏的梅,但梅树下硬生生出现了一个采梅瓣为乐的俏丽佳人,那佳人明眸皓齿,笑意盎然,姿态优美,在闵韬涵笔下,跃然纸上般生动。
福生传递了闵允怀夫妻前来的讯息后,闵韬涵方放下画笔,想出门亲迎,但此时闵允怀夫妻已经来到了房门口,两兄弟便在此碰了头。
“二郎你无须出来,外头冷着,小心受寒!”
闵允怀进了房后,张氏在后头顺势关上房门,见他的窗户大开,先是皱皱眉,但又看到他桌面上的佳人采梅图,这才哂然一笑。
“二郎大病初愈,画功却一点也没放下,弟妹让你画得维妙维肖,这图看着都想随着她一起折梅枝呢!”其实张氏的未竟之语是觉得闵韬涵显然对洛瑾已经上了心。
洛瑾才嫁进来多久,就已经把府里最难缠的人给收服了,想来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闵韬涵仅是淡笑回道:“她不是在折梅,只是在收集梅瓣,依她的性子,你们这时候来,该有口福了。”
闵允怀与张氏闻言齐齐笑了起来。
张氏一向是能言善道的,便顺着他的话说道:“那我们来得真是时候,毕竟年夜饭时可已经先坐享其成一回了。”
寒暄了一阵,张氏称要去寻洛瑾谈天,便离了房,闵韬涵才问起闵允怀的来意。闵允怀这才收了笑容,慎重地道:“其实我今儿个来是为了政事。去年稻作减产,加上今年司天监预言恐有旱象,怕一整年的收获会更比去年更差,如此百姓受苦,国库短收,偏偏各地官仓又不丰盈,只怕万一灾情扩大,又拿不出赈灾的粮饷,会引起民变。”
虽然现在说这些还远,却不是无的放矢。万一情况真的恶化,朝廷又拿不出对策,百姓的反应将会迅速又激烈,届时再来解决民变问题就太晚了,最严重的情况还会动摇国本,所以身为户部官员,闵允怀在政事上一向鞠躬尽粹,未雨绸缪绝对有必要。
不过他思前想后,与上峰同僚下属也讨论过无数次,却找不到好方法,那日洛瑾提到可以来询问闵韬涵,闵允怀听了犹如醍醐灌顶,心忖这个学富五车的弟弟,说不定真有解决之道。
本来这个问题,闵韬涵在除夕那日已在窗外听到兄长谈起,洛瑾的提议虽然令他意外,却正中下怀,因为在那当下,他心中已然有好几个想法,隔了一夜思前想后,最终决定了最具可行性的月复案。
于是他直言道:“大哥,天若是注定要旱,各地官仓也无粮可用,这些都是暂时无法解决的问题,毕竟我们无法让天下雨,也无法马上变出粮食来,唯一的办法只能从减产的稻米着手。”
此话一出,闵允怀坐直了身子,知道弟弟会这么说,一定有谱。
果然,闵韬涵接着道:“我曾在游记里见到前人至南方安南、占城等国,发现当地水稻耐旱,虽粒小而谷无芒,却不择地,即使是肥水不足之处,如高地丘陵等皆可种植,甚至生长的周期也比我们中原种植的稻米短,如果大哥能有办法遗使到安南等国,以他们没有的珍品换取大批稻种,带回中原试种,说不定能暂时缓解缺粮的问题。”
闵允怀听得双眼发亮。“如果真是那样,那我立刻上奏,让万岁派遣者使前往安南、占城等国取早熟稻种,同时学习他们种植的方法。”
闵韬涵又提醒他。“得到大批稻种后,可于江淮、两浙一带先行试种,因为那一带一向是稻作盛行之处,若遇旱情必是灾情最重的地方。今年让他们试种新种,待成功后,就算粮食不会一下子补足,至少也让百姓有个盼头。”
他完全没有提到失败一事,因为关于南方国家稻作早熟,他不止在一本书里看到过,只是以前中原不缺粮,而本地稻米不好种,且一年才一熟,拿来酿酒的说不定比拿来当饭吃的人还多,根本没有人会想到要引进稻米,可是南方国家却是以稻米为主食,因此他们的稻米好种又早熟,可信度是很高的。
困扰已久的难题有了初步的解决之道,闵允怀终是松了一口气,真心地笑道:“二郎,这回我当真要感谢弟妹,若没有她,如何能将你这活诸葛一般的人物救起,而若没有你,我这户部侍郎应该也当到头了。”
闵韬涵心里又何尝不是这么想,只是他对洛瑾的感情不只只是感谢,还夹杂着许多他也说不上来是什么的情绪,复杂到他自己都分不清辨不明。
公事谈完,兄弟俩的话题转为家常闲事,正当闵韬涵要闵允怀这阵子多注意点闵子书,怕是在府外惹了事时,张氏与洛瑾推门而入,手上还拿着食盒。
“弟妹好手艺,刚刚才采了花,便特地做了点心,我倒是跟上了,也学了一手。”
张氏的笑容有些复杂,“果然二郎说我们有口福,还真是呢!”
食盒放在桌上打开,里头是白色基底的花型糕点,点缀了五颜六色的馅料,看起来精致可口,散发出带着腊梅香气的甜味,令人食指大动。
洛瑾笑着解释道:“最近夫君怕受寒,一直窝在房里取暖,但热气郁积在身上久了也不好,容易气闷,所以便想用腊梅做点东西吃。腊梅与一般白梅绿梅的药性不同,清热解毒,理气开郁,最是对症。”
她将糕点放在小碟里,分给众人。“这是我自创的腊梅糕,先用白面、大米粉与老面加水拌成浆,加入腊梅、果脯、豆沙、松仁、瓜丝……等馅,只要药性不冲突,想加什么就加什么,接着放到花型模子里蒸熟,蒸完用大火稍微烘烤一下,免得太过湿润,洒上糖粉月兑模便完成了。”
这腊梅糕的外型相当讨喜,众人也不客气,用手拿着便吃将起来。糕点本身柔软带有弹性,馅料又是各种滋味口感丰富,吃得众人连连点头。
闵韬涵是不必说了,每回洛瑾做的新吃食他都是第一个享用的,所以尚且按捺得住,不过闵允怀却很是惊喜,赞美的话月兑口而出,都有些忘形了。
“好吃!真好吃。你们的嫂子若是手艺有弟妹的一半,我也不会这副竹竿似的身材了。”
张氏一听,脸上顿时有些尴尬,不过仍是勉力勾了勾唇,不让场面难看,半开玩笑地道:“听你说的我可冤了,能有弟妹这般手艺的人又有几个?你也赞她,娘也赞她,每个人都赞她,我这嫂子可真是难当,在伯府当媳妇还得多才多艺才行。”
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笑了。
闵允怀是在家事上本来就不上心,洛瑾也不知有无听出什么不妥,毕竟张氏一向说话圆滑。倒是闵韬涵虽也是微微一笑,却明白了张氏的口不对心,明里自嘲,暗里泛酸。
以往家里只有张氏一个媳妇,而张氏也堪称贤慧得体,自然人人满意,但这几个月来多了洛瑾,婆母与兄长对洛瑾的手艺及医术赞不绝口,相形之下张氏就有些黯淡了,也难怪她心中介意。
不过比起闵允怀的事,这些小嫌隙却是显得无关紧要,闵韬涵一笑置之,只是若有深意地瞥了洛瑾一眼。
这些妯娌之间的事,他不好插手,就是不知道这笑得有些傻的小姑娘,有没有足够的智慧和手段去应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