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万物阅寂,养心殿内灯火通明如昼,却静无一人行走,偶尔听见烛火嗥剥声响,烛光萎靡,随即就有内侍拿着铜针挑着烛蕊,让烛火重新绽亮。
紫檀蟠龙纹床上罩着明黄色罗帐,李承铉僵直着身子,紧闭双眼,偶尔不匀的呼吸说明他正陷入梦魔中。
深褐色的泥土朝面涌来,他试着后退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指甲陷入湿淳,掌中一阵滑腻……那不是泥土,泥土不可能带着温度和腥臭,是肉……人肉?
不要、不要过来,你们滚开,恶鬼!
“滚!”
“啊!王上,是臣妾,是臣妾!”
李承铉睁开一双血红的眼发愣着,无法理解眼前的女人张口闭口在说什么?她张着嘴就像离水的鱼一样丑陋,他清楚知道自己的虎口箝住她最脆弱的颈项,若再不放开,恐怕就会芳魂归西。
她是谁?记得白天见过一面,后宫的虞才人?她胆子大到敢无视他的禁令模进他的寝宫。
砰!门被撞开,负责守夜的和谨吓出一身冷汗,他不过去了一趟净房,才稍微离开不到一刻钟,而且门口不是有虎贲军在守着?这女人是怎么进来的?
“丞相大人究竟是怎么教的?你们反天了不成?”李承铉松手,却见虞才人瘫软滑落地面,再也不见起身。
“王上恕罪,王上恕罪!”十来人全数跪在地上。
“来人,把今晚一干人等全数送到北楼,交给金魃卫处置。”李承铉一脸戾气未消。
和谨一听到金慰卫,脸上血色刷的流失,瞬间苍白甚至腿软。“王上饶命、王上饶命!奴才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转眼间虎贲卫已将闲杂人等带走。
李承铉下过死令,凡是他就寝期间,室内不得留有闲人,连守夜都只能在室外。
这件事当然引起众人喧腾,毕竟室外相距几尺,若是王上半夜召唤怎么可能听得见?但在他下了死令的状况下,连丞相大人都无法出言劝服,最后当然只能遵从王上的意愿。
他一直深受梦魔作祟困扰,虽然曾经服用太医开的安神药,但不见效果,久了他就不愿再服用,王上若是长久服用汤药一事传出去,国岂能安在?
李承铉,你是西延国的帝王,一路走过风雨飘摇到盛世美好,你怎么可能被过往旧事击倒,那只是梦,已经过去了。
他将脸埋进手掌内,全身过度紧绷后反倒无法放松,这种状况是无法再睡了。
李承铉不加思索的起身,披上外袍就遣了人将奏折送进东暖阁来。
宫人见状心底无不叫苦连天,过去虽然一个月内总有这么几天当值时会出现彻夜未眠的状况,毕竟王上都醒着,谁敢不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做事,但这个月才开始就已经有好几天是这种状况,再这么下去恐怕要再招一批宫人了。
苏叶熙虽然遭到王上厌弃,但该做的事还是一件没有落下,每天按时进宫点卯,只要不出现在王上眼前晃就好,这并不是难事,毕竟皇宫大到都得搭马车才能逛完。
但偏偏这些宫人一个个都不省事,说他们没眼色吗?不,他们就是拥有看眼色的能力才知道要找丞相求救。
宫里的人谁眼睛不雪亮,没有亲眼见到也听说过虞才人被送到北楼去受刑,连和谨跟几个虎贲卫都进去了。
问他们做了什么好事?就是在王上就寝时,一个擅闯,几个没有尽职守门。相形之下,让王上震怒砸了御书房还能完好无缺离开在外头晃悠的丞相大人岂不是特别厉害的存在?
“虞才人被送到北楼?”苏叶熙揉着太阳穴。很好!一早就送这么大份的惊喜,她该感<谢赠礼者吗?“虞大人听到消息了?”
秀锦点头,“虞才人被王上给掐晕送进北楼,虞夫人哭到晕死过去几次,府里现在已经宫乱了套,连虞大人都整冠准备进宫求王上网开一面。”
“虞大人是两朝元老,王上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啊!”薛尚宫欲言又止,看在苏叶熙眼底就知道事情不简单,“尚宫不如把事情一次说清楚。”
“说起来也是虞才人胆大,她居然买通内侍偷偷进到养心殿,而且还爬上龙床刚好被王上捉个正着,丞相大人说说这哪是名门闺秀会做的事?就算王上白日里罕见的进了后宫也不代表王上起了什么心思,若真有心思就召见临幸,犯得着让她做什么事情吗?”薛尚宫也是脑门发胀,这都是什么事情啊!
唉!所以她才是根源者?苏叶熙只能长叹。
其实她不喜欢北楼的存在,但身为一国之君,乱世用重典,尤其外强环伺下,西延国要维持领先角色就必须拥有强悍武装,北楼的存在也是一种威吓的方式。
“既然是虞才人先触犯龙颜,甚至违反王上下的禁令,那就轮不到我去求情了。”无规矩不成方圆,身为一国之君最重要的权威不容侵犯,苏叶熙一直谨守分际。
“不是让丞相大人去求情的。”薛尚宫牙一咬,索性把话说清楚,“王上说丞相大人是怎么管人的,管到让人可以被买通,让丞相大人自己去领罚。”
草泥马的!关她什么事?
丞相大人……他是丞相大人,又不是总管太监,没有把内侍管好也算她的错?
“王上还特别交代——”
“交代什么?”这根本就是挟怨报复,一定是。
“交代丞相大人的自罚得让王上满意。”
谁知道那个变态鬼怎么样才满意?难道让她也进北楼?
一想到这儿她后颈寒毛直竖。自私鬼、变态鬼、亏她还拍马屁说他有容人雅量,根本就是屁。
哈啾!鼻子痒痒的,看样子是有人在骂孤了。
同时间,在暖阁里批阅折的李承铉放下朱笔,揉着鼻子才缓缓伸记腰。“这时辰丞相大人进宫了?”
立在身侧伺候的太监连忙回答:“回王上,是的,丞相大人向来都是卯初进宫理事,王上要宣丞相大人觐见吗?”
果然,想来是她听到尚宫转达的事,所以正在心底偷骂他吧!突然,李承铉心情好起来。
“不用,让人传膳吧!”
“是!”
心情一好就觉得肚子饿了!如果被她知道,一定又会张牙舞爪的诅咒:吃吃吃,小心噎官到你!哈!李承铉想到那个可爱的画面,忍不住嘴角扬起一抹笑。
帝心难测啊!领命离开的太监发誓,他离开暖阁时有悄悄观察一下王上的龙颜,居然、居然在笑,难不成是他花了眼?帝心难测啊!
“你说谁来了?”冉闵仪以为自己听错。
事实上,他这磔骑大将军府虽然座落在城里最繁华热闹的地区,但他一年居住时日有限,长期驻扎边关是主要原因,再者长辈都与兄长一同居住在城中祖宅范阳坊里,渐渐的他习惯只要想清静时就会回到大将军府。
大将军府总管笑意盈盈说道:“是丞相大人来访,老奴已经先将人请到正厅用茶了。”
“这麻烦精现在来一定没有好事情。”
麻烦精?这是在形容丞相大人?梁总管敛起嘴角的笑意,感觉自己好像做错事了,所以他替主子招了麻烦?
“老梁,你不用想太多,没事。”这老仆是从祖宅调来,算是老太爷身边得用的人,所以冉闵仪向来敬重他,为防老仆多想自责,他连忙出言劝解。
撩袍起身,该来的总是逃不掉,冉闵仪往大厅方向走,一进大厅就朝见丞相大人看着壁上书画,便说道:“那是我祖父写的!”
“留取丹心照汗青……苍劲的草书体,恢弘大器力蕴其中,没想到冉老太爷还记得这句话。”真是怀念,这句话是当年冉闵仪宣誓出师时她在大军前念的祷祭词之一。
“当年襦祭词说得慷慨激昂、士气大振,祖父也是当时才真正服你,还说你不愧为文臣之首。”
冉老太爷一生戎马,文武相忌,自然对身为文官的她看不上眼,但后来突然对她青眼看待,现在总算知道原因了。
“闲话说完,你这趟来是有什么事?王上知道你来吗?”
“关王上什么事?同为朝臣同侪,偶尔来往联络情谊也是应该的事。”同事爱懂不?
“在我过去的经验里,与你沾上关系都会倒霉。”
“有吗?”这代表她是扫把星?苏叶熙想了一会儿,记忆中没有啊!虽然她与李承铉、冉闵仪相同时间认识,但其实相处时间算来是李承铉多些啦!
当然有,但冉闵仪懒得举例。“无事不登三宝殿,丞相大人就说说有什么事吧。”
“王上让我领罚。”
“领罚?”关我什么事?
“所以我来领罚啦!”理所当然的口气。
“丞相大人是文官之首,来我这里领罚?”莫名其妙。
“大将军是武官之首,俗话说文武相轻,既是如此,让我这文官之首来武官这儿领罚不就是最严厉的惩罚?也该如王上的愿了!”
又来了!为什么小俩口吵架总是他倒霉?小俩口?冉闵仪看着姿容俊秀的苏叶熙,莫名想到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的佳话。
唉!这怎么看都实在不像女儿家。
“丞相大人就别寻本将军开心了!”
“本相是正经来领罚的,只是来通知大将军,明早卯时本相就跟着大将军到城外大营晨练。”
晨练?“王上知道了?”
“明早就会知道。”
所以是先斩后奏?头好痛,他决定明早告病休假一天。
“如果大将军身体不适,本相可以找大将军的属下也行。”
找那些楞头青?那还不趁机把这家伙往死里整,那些武将可是真的与一派文臣结了仇的,尤其是文渊阁那票老匹夫,若她真去找那些人,这会儿还不假公济私,若是任由他们这么做,想来就要承受王上的雷霆怒火,那还不如他在一旁看着的好。
“北衙禁军可是保卫王城的利器之一,也是最后一道重要防线,这关系到王上的安危,本将军但凡回京城谁不知道风雨无阻的对禁军授以严格操练,务必让他们在短期间内成长到与边境军队一样禁得起大风大浪……本将军明天会在营中恭候丞相大人大驾光临。”
“谢大将军。”得到要的答案,苏叶熙自然不好意思再继续叨扰,站起身后,又想到什么的回头说道:“王上这回允许大将军回京城莫不是要让大将军留后?”
咳咳咳!端起茶水喝的冉闵仪被她的一番话呛着,“什、什么留后,本将军是回来禀报边关局势的。”
“冉老夫人有多备几房女子给大将军吗?我这儿有几份不错的虎鞭和鹿鞭,不如给你送过来,反正我也用不上。”
“你、你到底是不是女人啊!”冉闵仪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她耳边怒吼。“而且是谁这么碎嘴,你连这个都晓得。”
“是啊,是谁这么碎嘴?”苏叶熙意有所指的上下打量冉闵仪一圈。还有谁?不就是你这碎嘴男人,娶什么娶?净给王上出馊主意。
那也得王上有那心思啊!冉闵仪张牙舞爪想反击回去,但对上她的杏眼——算了!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不与你一般见识。
目送这尊大佛离开后,冉闵仪还来不及舒喘一口气,就见梁总管跨进门槛,“大人,老夫人差人来请您回去一趟。”
这还让不让人活啊!他又不是种猪。再说冉府又不是唯他一株独苗,他还有其他兄弟啊!难怪让人看笑话。
“丞相大人还没有进宫?”
三天一朝,今天就是第三天,按丞相大人的习惯是寅正就会出现在午门与同僚闲话家常,尤其是刚新任的京官上朝他还会特别关切安顿状况。
但是今天丞相没有出现,到了寅末也不见踪影,后来有人忍不住开始差人打听,这一打听不得了了。
丞相大人触怒龙颜,自请惩处,进了郊外大营操练?这……丞相大人虽年轻,但毕竟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士,让丞相大人跟着军队操练身体,万一出了大漠,那么文官之首颜面何在?更别说他们一荣俱荣,岂不是让那些粗鄙武夫看扁?
“这……要罚可以,但是也该顾及群臣脸面,王上未免太不近人情。”
三两成群的文臣,交好的开始互换情报。
“操练身体……这寻常人还可以,丞相大人平时案牍劳形,怎能承受?”
“不如一起劝请王上网开一面?”
众臣还在商议,养心殿却已经炸锅了。
“你说什么?丞相大人在郊外大营随军操练?”李承铉以为自己听错了。
郊外大营就是北衙禁军共计三万人,负责王城安危,本来不用膘骑大将军负责操练,但是李承铉认为北衙禁军少有作战经验,未来若遇危难恐有疏漏,所以只要遇上大将军回朝复命就进郊外大营训练禁军,必要时可以加以指导。
通常这时候也是最令禁军叫苦连天,毕竟戍守边防的操练强度最大,有时候连千户都吃不消。
所以她进去随军操练简直是找死。
左神武校尉刘志点头,嗓门宏亮,“丞相大人确实是在寅正进大营的,所以大将军命属下前来禀报王上。”
孤让她自请惩处是要让她来低头,她倒是滑头了!好,就让她吃一顿苦头。
不对,操练时有时候为了激发血性还会分队近身搏斗,她怎么可以看到那些污秽。
砰!李承铉握拳重击黄花梨云纹案桌,力道之大,让青花缠枝雕花笔洗倾倒发出巨大的锵当声!
不管,反正她连伎馆都去过,甚至番邦来人时也陪那劳什么的侯爵去。
丞相大人见识多广,那些糙汉子哪能入她的眼,根本就看不上……不对,他这是在担心?
李承铉一阵嗤笑,他有什么好担心的!
“来人,备马。孤就亲自到郊外大营看丞相大人如何自我惩处!”
这不是担心,这是去看笑话!
呃……这样不符合大将军的假设啊!一旁低头听令的刘志心里狂叫:大将军明明说,王上会震怒并传召丞相大人入宫见驾,但现在他却是要随王上回营?还是他得先一步回去禀报?
刘志还没有想出结果,王上的座骑踢雪已经被送到殿前。
李承铉一身明黄绰丝交领袍,腰系玉带,身长八尺,丰神俊美,帅气的跨上马,动作行云流水,双掌轻扯疆绳就策马奔腾,刘志只能狼狈的尾随在后,有几次连虎贲卫都跟不上王上的身影。
踢雪是纯种的大食名驹,寻常马根本追不上。
这和大将军说的完全不一样!刘志心头惨叫连连。
他们不消半个时辰就来到郊外大营,守营门将远远就感受到马蹄踏地的震动,再加上沙尘滚滚而来,完全不见速度减缓的迹象。
“来者何人?此为禁军重地,还不速速——”守营将领虽然只是千户,也知道在西延胆敢穿着明黄色的就只有王上,后面的话梗在喉头,连忙单膝跪地,“叩见王上。”
马匹不见停缓,王上化作一道黄色闪电急驰而过。
这是怎么回事?王上有下令要来军中校阅吗?顿时营中炸锅。
“王上和丞相不合的传闻好像被证实了,听说丞相大人就是被王上罚进军营里随兵操练。”
“是啊!王上还亲自到营里监看。”
营中迅速爆出各种传闻。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军帐中,两人正襟危坐在黄花梨云纹条案左右,同时回头看向营帐口。
“王上。”按着官职,正一品官职面圣可行躬礼,两人行了躬礼后才由大将军回答:“末将正与丞相大人在棋盘上操练一番。”
居然在下象棋,楚河汉界红黑棋子交错其中。
“这么好兴致,不是说丞相大人随军操练?”
苏叶熙露出一口白牙,笑得十分灿烂,“现在不是盘中操练吗?有兵、有卒,还有这一个啊!”她拿起帅放在脸边。
如何?这就是一个帅字可以形容。
幸好不是真的操练……不对,这简直是在耍他!
所以他这么一趟大老远来到郊区大营,只看到她的笑容极为刺眼,“你!”
“微臣一会儿就更衣去操练场上。”收起笑容,苏叶熙正色的回答。
一道冷水朝头顶淋下,瞬间怒火全熄。
“你跟孤回宫,现在,马上。”
“微臣遵旨。”苏叶熙再次躬身。
总算把这尊大佛请走了!冉闵仪松了一口气。
“王上跷班……不对,是没有上朝?”回到宫中,在御书房里,苏叶熙瞪大眼睛,那、那她成了什么?魅惑君王的妲己?让君王从此不早朝的杨贵妃?
天啊!她变成一代妖妃,这不是会遗臭千年吗?
“丞相大人,孤可以问你在想什么吗?”李承铉坐在金漆龙纹宝座上,饮着雀舌,清香淡雅,连苏叶熙都一脸渴望的看过来,李承铉示意内侍送上一杯给丞相大人。
苏叶熙迫不及待的先干一杯,看得一旁的内侍心痛,这可是名贵贡茶啊!
“王上——”
李承铉却截断苏叶熙的话,对着一干内侍道:“你们下去吧。”
“是。”最后一位内侍出去前,还将四扇门关上。
这是关门放狗?没有这么深仇大恨吧!苏叶熙笑得很谄媚。
“你想说什么?现在可以说了!孤正洗耳恭听着。”
“王上不该怠忽朝政,史记记载可作为前监——”
“你的自惩不就是要给孤看的?”
“王上可以派人来军营一趟就好。”
“那岂不辜负丞相大人的一片苦心?效果有孤亲自到场验收好吗?”
皮笑肉不笑的真吓人啊!“王上亲自到场不也没有比较好。”
“所以那盘棋是摆来糊弄孤的?”
“怎么能说糊弄,车无轮,马无鞍,炮无弹,鸿沟麋兵,帅有才,象有智,士有勇,荥阳争雄。这招『兵』点『将』哪个少了?”
“谣传孤才智高超,想来这人是没见过丞相大人棋高一着了。”
这明摆着是讽刺,苏叶熙撩袍一跪,“微臣有罪,请王上恕罪。”
“你!”看她背脊微弯的示弱模样,他只是要她服软——罢了!“起来吧!这件事就这么揭过,孤不想再提了。”
拒婚一事就这么轻悄的落幕。
“不能不提,微臣还是要辞官的。”苏叶熙并没有起身。
“你找到对象了?”
“还在找。”
“七姓十家中的荥阳郑氏、清河崔氏的子弟都不错,全是礼义传承的世家,族内势力雄厚,你确实选了好对象,但他们眼光奇高,你想要嫁进去不容易,他们不会只看单一背景,你并没有有力的家族。”
“所以微臣挑的全是旁支。”反正她从来没有打算隐瞒,也瞒不过王上的耳目。
“你为了旁支弃孤?”这才是李承铉最无法接受的猜测,没想到现在经由她嘴巴亲自证实。
“微臣想要的是平凡人生,嫁平凡人,生平凡子,过上平凡的日子。”虽然跪着,但这次她没有躬着身子,挺直背脊迎视李承铉的利眸。
她真挚诚实的眸中倒映着他的身影,李承铉仔细的看着,无一遗漏、无一虚假,也代表着她的心志。她是真的求一份简单平凡,嗤!怎么可能?
是啊!虽然不可能,但她却痴心妄想。苏叶熙相信这八年来的相处与五年前是不一样的,他们之间的默契更多、情谊更深,人不是铁做的,她唯一能赌的就是帝王偶发的慈善,哪怕只要一丝一缕都好。
其实,她偶尔……不,记住五年前发生的事,苏叶熙,你要坚持住。
“随便你。滚!”
“微臣遵旨。”苏叶熙拱着手,恭敬的后退,一直到出了御书房才回身跨过门槛。
呼!这回又是安全过关了。活着,真的不是件简单事啊!尤其五年前那时候……
历经千辛万苦终于踏上英格兰的土地,苏叶熙从来没有想过,历史上的大航海时代是从公元十四世纪开始,虽然她现在处的时代不属于任何一个朝代,或许是平行世界的某个空间,但她确实存在,真切地呼吸,而她揭开这个空间的大航海时代序幕。
从葵涌启航,暴风雨将他们困在大食,当时她以为阿拉伯半岛就是这趟航程的终点,没有想到可以在泰晤士河航行进入伦敦。
她的激动渲染了船上所有人,一直到上岸仍无法平复,在这遥远的欧洲国家几乎没有亚洲人拜访,所以李承铉对他们好奇,他们对这些由东方神秘国度到来的贵宾同样非常感兴趣。
当他们获得阿盖尔公爵的邀请得以参加国王宴会,已经在英格兰停留五天了。
“这一切太神奇了!若不是亲眼所见,我真的无法想象居然有女公爵的存在,女人可以继承爵位。”呵!李承铉轻叹一口气,忍不住摇头。
“还有,你看到那些女人的衣服吗?这么澎的裙襦,而且她们几乎衣不蔽体,那个都露出来了,简直是伤风败俗。”方孝说得激动,还不停在胸前比划,就担心两人不懂他在说什么。
方孝、张正都是年轻一代的翰林学士,也是这次跟着船出来的文官学者,他们本来就擅长修书撰史、起草诏书。
“这一切真的太不可思议了!”张正也跟着点头附议。难怪行万里路胜读万卷书,古人诚不欺我也。
“你说的裙子里有裙撑,就类似帐营搭建的效果,想说就大方一点,吞吞吐吐像个姑娘家似的。”苏叶熙看不下去,真是一群土包子。
不对,她当初建议带上这票年轻的翰林学士就是希望他们将所见所闻编辑成册,开阔西延子民的眼界,只有眼宽心才能广,所以她不能有轻视的心态,相反要时时纠正引导他们。
“不过苏先生的英文说得真好,虽然苏先生解释过是在夷洲因缘奇会救了来自海外的番人,才学会英文,但这几个月在船上跟着先生学习才发现这门语言不是一时半刻可以融会贯通的,先生能靠着模索自学而成,真的很难得!”
方孝点头如捣蒜,非常赞同张正的话。虽说文人相轻是常事,在朝中他和张正分属不同阵营,但出海后一路相扶持,他们培养出一份特殊的情谊,更别提苏叶熙居然倾囊相授英文,他们甚至没有拜师入门,这种不藏私的大德对他们来说是多么不可思议,因此纵使苏叶熙的年纪小于他们,他们也将他当作老师一样尊崇。
李承铉没有插话,只是静静的听着他们说,看着苏叶熙应对自如,想起稍早他和金发碧眼的阿盖尔公爵闲话家常,谈笑风生,风采更胜于他,李承铉没有忽略阿盖尔公爵邀请出席宴会时双眼直视的是苏叶熙。
或许是因为苏叶新是一名来自神秘东方国度的人,却能将英文说得如此地道而赢得他们一番好感,但这都无法掩盖……他的嫉妒。
苏叶新太优秀,优秀到勾起他的危机意识。当初救他时,他就觉得这男娃不畏生,毫不回避的双眼展露出强烈的求生,他的勇气让他愤怒、让他想起那时候的自己多么孬。
这不是生为帝王该有的行为,所以他深以为耻,却又无法摆月兑那段梦魔,所以他回应他的求救,想要让他明白世间的残酷,谁晓得他却一步一步走出属于自己的天地。
不应该,苏叶新怎么能活出……不对,他应该感谢他,因为他提出的方法帮助他稳固西延政治局势,甚至改善民生经济,但心底的恶魔却逐渐挣月兑出箝制,随时都想朝着苏叶新叫嚣。
李承铉明明静静的听着他们的谈话,他黝黑沉静的瞳眸倒映出苏叶熙,她可以清楚从他的眼中看见自己,却偶尔发现那深藏其中的恶意。
苏叶熙确定自己没有看花眼,她很清楚那眼神代表着嫉妒。
李承铉在嫉妒她?虽然是一闪而逝,但她发誓自己绝对没有看错。
引起帝王的嫉妒?一股强烈的危机箝住他的咽喉,让苏叶熙在瞬间几乎无法顺利呼吸,这绝对不是好事情!
或许相处的这三年来,李承铉对于她提出的办法都是全力支持,所以渐渐苏叶熙对他开始推心置月复,认为这是最好的长官,甚至是亲哥哥般——所以她想尽办法辅佐他巩固政权、改善经济,却忘记了他同时也是一名最无情的帝王。
苏叶熙还没有想出办法,待在英格兰已经一个月,他们必须启航返国,虽然她也想学张正自请留在英格兰继续学习,但她不能,她还有姊姊们留在西延等她回去,所以她只能硬着头皮与菲利浦国王、阿尔盖公爵告别,踏上船时,腿脚有如千斤重,李承铉的笑容就像恶魔的召唤。
“苏先生怎么这么看着我?”李承铉俊秀的脸庞带着笑问。
“是啊!这趟行程可谓圆满落幕,我们大伙一起举杯庆祝这一刻,若不是有苏先生在,恐怕没有这么顺利的宣扬国威。”其中一位武将大剌剌的说。
“对啊!这趟行程都是开了眼界,想来到老时总算有些谈资可以在孙儿面前显摆了。”
“何止孙儿,若不是亲眼所见,真是让人无法想象……”
厅上烛光灿亮,丝竹不绝,杯觥交错时欢声四起,苏叶熙对着每一位前来敬酒的同僚笑容以对,啜饮却是点到为止,她的背脊不停发凉,尤其那一杯杯酒和同僚的笑语都像催命符。
不知道过了多久,周围的笑语渐歇,厅上不少人喝到醉倒,偶尔还有几声呓语。
“就剩我好像还没有和先生喝一杯,不如就移到内室安静些,如何?想来先生应该没有醉吧!”李承铉的双眼清明,只对一旁的内侍点头。
不等苏叶熙反应,内侍已经扶起她往内室走。
说是内室,正确来说应该是位在三楼的寝房,从二楼的大厅出了左舷必须爬上红色楼梯。
三楼除了李承铉居住外,还有六名虎贲卫以及苏叶熙,所以她对内室并不陌生,时常在这里出入,这是李承铉的私人活动空间,可以锻链武艺、学习读书,她就是在这儿教李承铉念英文,偶尔累了还会打开窗桥眺望海面,两人闲适的谈天说地。
所以他决定在这里下手吗?在这么充满美好回忆的地方?或许这份美好只是她单方面认为。
“既然进了内室就我们两人,那得安排一些特别的酒,这是威廉在送行时特别赠送,听说是一种名为红酒的葡萄酿造酒,你尝尝,色泽十分美丽。”随着李承铉的介绍,内侍已经将葡萄酒倒入玻璃杯中。
这时候的玻璃工艺还无法清透无瑕,透过摇曳的烛光可以见到如红宝石般诱人的色泽,她多久没有喝红酒了?都快要忘记葡萄酒的滋味。苏叶熙晃着酒杯,看着酒液在杯沿晕开一层层涟漪。“这酒好香,没想到你还记得有好东西要跟好朋友分享。”
“你下去吧!”李承铉对着内侍说,起身顺手接过内侍留下的酒瓶,为自己倒了一杯。
苏叶熙看着内侍轻巧的离开,几乎连脚步声都没有。这名内侍的武功很好!
“你说过,看风景两个人才不寂寞,喝酒两个人味道也不一样。”李承铉欣赏着玻璃杯,当初乍见这透明的玩意儿他还必须压抑下兴奋,表现得若无其事,反倒是眼前这人一脸嫌弃。
苏叶新是个谜,三年前引发他的恶趣味,三年后勾起他强烈的嫉妒。这个男人不能活着,绝对不能!因为他的存在映出自己最阴晦的一面,甚至讥讽着他最灰暗的过去。
想起那个因为恐惧而失禁的小男孩……他以为只要是孩子都会这样,他一直强烈说服自己,当时只是年纪太小,他太害怕了!但是苏叶新的存在狠狠甩了他一巴掌,击碎他的自尊。
他是西延国的帝王,是上天之子,怎么可能输给一名低贱的商贾之子?
“你还记得当初在范家塘见到我的时候吗?”葡萄美酒夜光杯,她还是喜欢中国的夜光杯胜过这种玻璃杯。
“记得,你从路边冲出来拦住踢雪,幸好踢雪是一匹名驹,否则你早就命丧蹄下。”他怎么不喝?
“我一直想问,你怎么会相信我?你相信一名孩子有能力帮你让西延国力鼎盛?”是穷途末路吗?
“不管相不相信,对当时的我而言并不会有任何损失,反倒是你,我是你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事实证明我救对了!”其实他只是抱着一份恶劣的心思,就像当时的绝望在另一名孩童身上出现时,他莫名觉得轻松。
不是只有他在恐惧,挣月兑不了恶梦也没有关系,那只是梦,总比有些人是生活在真实的恶梦之中好。
“你不喝吗?”李承铉摇摇玻璃杯,率先一饮而尽。
苏叶熙微扬起唇角,只有她自己清晰地感受到全身毛细孔张开,她以为自己的动作僵硬,将杯沿缓缓放在唇上,右手推杯酒入喉,酒液缓缓流过喉咙,她将空杯口向下,洒月兑的晃一下,示意干杯。
“牛饮,浪费了公爵的好意。”李承铉带着愉快的笑容。
“谢谢你给了我们一条活路。在那个时候,如果不是你,我们三姊妹都活不下去。唉!我终于可以把这个秘密说出来了。”苏叶熙松一口气,决定死前将秘密说出,记得陪葬品得放些闺女用得上的东西。
“三姊妹?你……你是女的?”李承铉以为喝多听错。
“那时为了安全与方便在外走动,我扮了男装。”苏叶熙无法控制嘴角上扬,“这葡萄酒的后劲好强,天花板在旋转呢!”所以微笑也是毒药的副作用?她从他的表情读到如释重负的讯息。
这个药很好,至少是稀罕的,没有月复痛如绞,不用痛到嘶吼甚至是月兑肛的恶心状况,这种睡美人的死法很美。
她很满意。
是药效发作了,那是宫中秘药,无色无味,甚至让人服用后只会觉得困,最后在睡梦中赴阴曹地府。
她的笑很刺眼,太灿烂,这是一场华丽的死亡盛宴,如果她知道等一会儿就会在睡梦之中死去,那么她还笑得出来吗?还能笑得这么没心没肺的灿烂?
女人?是女人又怎样?莫名一股愤怒掠夺了理智,李承铉想要说出一切,让她当个明白鬼……倏的,他冷不防被她捉住左手。
“苏叶熙,我的名字。”她突然一把握住李承铉的左手,“时间不早,时间不晚,刚刚好,在我最悲惨的时候遇见我最美好的时候。”好好笑,她明明都快死了,居然还能说出这般诗情画意的话。
我不是你的美好,我是你的索命符。
该死,女人?她是女人?思绪混乱,李承铉拼命想从他……或是她的脸上找出端倪。
不可能,他在说谎,女人怎么可能懂这么多。“苏叶新,你真的是女人?”
“是苏叶熙。”墓志铭可别写错了,她郑重重申并且用力点头,“所以才订下八年之约啊!到那时候我都十九岁,该去嫁人了。”
眼前一阵迷蒙,怎么办?她好怕!
她不想死!
或许是回光返照,或许是一股不甘愿,这人好可恶,都还没有让她做到名垂青史的地步就挥刀杀驴。陡然间,她低头狠狠的咬了一口他的左掌,清楚听到他吃痛的闷哼。
下一瞬间,还来不及得意,她就陷入黑暗之中。
“来人!快来人!”李承铉揽住她的肩膀,防止她滑落椅子。
内侍迅速的进入内室,“王——爷,您的手受伤了!奴才马上去找大夫。”
“慢,先把我床头的紫檀盒子拿来,快点!”
“是。”内侍疾步离去,不消片刻就取回盒子。
李承铉取出盒内的玉瓶,将药喂进她的嘴里。
该死,这到底有没吞下去?李承铉瞪着内侍大吼,“还不去请大夫来!”
“是,奴才马上去。”内侍急忙转身,砰!不慎被门槛绊了一下,幸好稳住身子,没有摔得狗吃屎。
李承铉看着怀里的苏叶熙,该死!她的肩膀这么单薄,这种身形怎么会是男子?羽扇般的浓密睫毛形成一道死亡阴影笼罩着脸庞,这是错觉吗?他怎么觉得她的呼吸也像羽毛一样轻飘飘?
李承铉的视线落在几上的菊瓣瓷壶,思索半刻,随即快速的将壶嘴对准自己,粗鲁的含着茶水以嘴灌喂进她的口中,因为技巧不纯熟,导致不少茶水溢出她的嘴角,迅速湿了衣服。
这样药应该吞下去了吧!
她的唇带着润泽,尝起来柔软……该死!李承铉,你这思想龌龊的小人。
“来了!来了!爷,大夫来了。”内侍急匆匆地进门,手里提着的林大夫则是苍白着一张老脸。
“爷,您脸怎么这么红?难道伤口痛了?”惊诧万分,这可是不得了的大事。
王上若有意外,这整艘船上的人都必须陪葬,一个都逃不掉。
“还挡在那做什么?让林大夫过来看。”没眼力的东西。
“是!”内侍连忙推了一把林大夫的老骨头。
“你模谁?让你看她。”李承铉指着怀里的苏叶熙。
半晌之后,李承铉从林大夫口中确定苏叶熙性命无虞,同时也确认了他是她没错。
苏叶新、苏叶熙,同一人,是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