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里,殷箬半句话都没说,只是冷冷地看着手中的瓷杯,眉毛打了死结。
那天听到传言,皇帝有意为韩镇赐婚,殷箬和岳笙立刻进宫求见。
尽管确定薛蓉和韩镇的关系,他无力阻止赐婚,但殷箬在皇帝跟前认下星星了。他没要求太多,只向皇帝讨个封赏,他们认为夫妻实力相当,星星才不至于被欺负。
他以为意思已经表达得够清楚,没想皇帝满口同意,转头却给韩镇赐了个平妻,是平妻,不是姨娘!而他要求的封赏是郡主名号,皇帝却只给了黄金五百两。
星星缺钱吗?就算缺,她有两个爹,两个爹能给她的何止黄金五万两?皇帝这样做,分明是掮他们的脸。
消息传来,殷箬暴跳如雷,他已经错过一次,这回绝对不让女儿受委屈。
再然后,他派去镇远侯府的人发现星星住的院落被守得滴水不漏,连半点信息都送不进去,这让殷箬坐不住了,那形势分明是禁锢。
他不晓得星星情况怎样,她是怎么想的?她愿意韩镇迎娶平妻吗?韩镇有没有让她受委屈?
如果她过得好,他可以不打搅她的生活,如果她过得差,殷箬怎能若无其事地生活?
然后今天,他们收到锦绣画坊辗转传来的信件。
是星星写的,上面只有短短几个字,却让他们读出若干讯息
请将我从侯府带走,我便认祖归宗
那天她表明态度,她不愿攀附、不想飞上枝头当凤凰,她只想靠自己双脚走出一条康庄大道。
那样骨气、那样骄傲的星星,却为了想离开侯府,愿意认父亲。
所以她百分百被软禁了,她身不由己,连一封信都必须透过楚东家才能传递,所以她过得不好,为离开那里,愿意违背心意。
“别急,有我们在,什么事情不能解决?如果礼亲王的名头不够用,我还能操控几个御史,到时再看看韩镇要脸还是要平妻。”岳笙道。
“谢谢你。”
“做什么道谢,那是我们的女儿。”揽过殷箬的肩膀,他轻声安慰。“带走星星后,我们去江南吧,那里人文荟萃、风景优美,是个疗伤的好地方。”
“但如果……”
“如果什么?”
“如果星星爱韩镇呢?非要将他们拆散吗?”
他们明白,那些孩子有多喜欢星星,星星又多在乎他们,而韩镇宠妻都宠出名声了,当真要为一个薛蓉,让她放弃辛苦经营的感情?
殷箬缓缓地将杯里的茶倒进嘴里,茶冷了,入口微涩。
他很清楚相爱的两个人因环境而分手是多么痛苦的事,那些年与岳笙的分分合合,不正是因为如此?
他是亲王,身分尊贵,岳笙是朝堂重要的官员,两人的事情一旦曝露……舆论杀人呐,皇家容不下他、岳家更容不下他,两个不见容于天下的人,如何能光风霁月纵情山水?如果在一起要付出的代价是毁灭,这样的感情能不能继续?
他们苦头尝尽,才换来心境转变,那星星呢?如果她爱韩镇,如果离开,她必须承受同样的痛苦,他们能不能舍得?
“如果星星决定离开,我会为她撑腰到底。”就算她的决定很任性。
身为父亲,有权利将女儿宠得任性恣情、无法无天,过去,她不曾享受过一分父爱,那么未来,就让他把欠下的全数还尽。
礼亲王带着大队人马前往镇远侯府的消息传进宫里,正在批改奏章的皇帝吓得毛笔一丢,恰恰丢在正踩着凌波微步走来的小彰子身上。
“皇上?”他还以为自己做错事了,连忙跪地,把御笔捡起来,高举过头。
皇帝咬牙,该死,他没想到小皇叔会为一个私生女连面子都不要了,还以为就算小皇叔心里有几分不平,也会吞下去,终究没养在膝下,能有几分感情?
更何况,她好歹是镇远侯的嫡妻呐,傻子才会放弃。
“来人!”宫卫快步进来。“派五百名羽林军去镇远侯府候着。”
“是。”皇令一下,宫卫快步往外走。
皇上瞪一眼跪在地上的小彰子,气道:“还跪着做什么,伺候朕更衣。”
更衣?吭?被墨水弄脏的不是自己吗?怎么皇帝要更衣了?
“傻啦,快一点,朕要微服出行。”
厅里气氛凝重,下人被赶出去,里头安静得针落可闻。
“侯爷可听清楚了?”殷箬寒声问。
“听清楚了。”韩镇回答。
原来当年孙家并不是为了羞辱自己,才让一个养在外头的庶女下嫁,而是礼亲王在中间横插一脚。
“星星是我的女儿,我现在就要带她走。”他不废话,直指来意。
“星星是我的妻子,出嫁从夫,岳父无权带走她。”他也不赘言,直接表明立场。岳父?就这么叫上了?这人脸皮有多厚啊,星星都不要他了。
“皇上口谕,一纸休书,星星早与韩家无关。”
“此事小婿并不知道,请问岳父,休书在何处?”他算准休书不在对方身上,星星手上也没有,否则早就拿出来与他对簿公堂。
无耻!明知道他这父亲还没正式认上,哪儿拿得出休书?说这种话,存心堵人。
岳笙道:“侯爷还是先让星星出来见一面,有什么话,当面说清楚比较好。”
韩镇哪能让她出来?礼亲王阵仗摆这么大,摆明谈不拢就抢人,他傻吗?星星一心想离开,要是让她知道有人可依靠,她还能留下?“侯爷有什么话,直接对小婿说吧。”
“你这个女婿,本王可不敢认。”
“也是,星星从没提过亲生父亲这回事,许是谣传。”两人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让谁,韩镇咬紧牙关,谁敢同他抢星星,他就敢与谁杠上。
“你!很好……韩镇,你以为本王什么准备都没有吗?你今天不交出星星,我就让人踩平镇远侯府!”他足足带上两百人,全是有武功在身的。
“好没道理,堂堂礼亲王光明正大上门抢侯爷夫人,不知话出了这个门,会传成什么样子,王爷不在乎名声,可星星呢?外头会怎么说她?不安于室、生性?这是王爷乐见的结果?”
“侯爷将女人禁锢在后院就好听了?”岳笙反问。
“禁锢?岳大人可得想清楚再开口,高门贵妇本就是页静贤德,镇日在府中操持后院之事,又不是骂街泼妇,哪能天天在大街上待着。”
“哼,平日里见着,还以为是锯嘴葫芦一个,没想到如此巧言善辩。”
“好说。”
“侯爷打定主意,要与礼王府对峙?”
“小婿并无此意,只是恳请王爷给一点时间,待过了这段时日,小婿必定带星星回娘家一趟。”不管殷箬认不认,韩镇都坚持自己是他的“小婿”。
殷箬气疯了,就没见过这么厚颜无耻的。
“『这段时日』指的是多久,等你娶了平妻,等星星伤透伤尽,等她被你磨得无法不低头之后?记不记得之前星星是怎么被迫害得连反抗都不能,只得收下休书离开将军府?对不起,这种事一次就够了,本王的女儿不吞这种苦。来人!”
他扬声大喊,没想竟然没有人回应?
与岳笙相视一眼,他们同时转身看向外面,什么时候羽林军也来了?羽林军以二对一的绝对优势,将他带的人全压制在地。
“韩镇……你、你很好……”
才说着,一顶轿子从外面抬进来,皇帝匆匆忙忙下轿,目光示意间,小彰子运起凌波微步走向门边,赶紧把门给关上,家丑还是别外扬的好。
皇帝朝殷箬一拱手,道:“小皇叔。”
“不敢,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几个万岁,殷箬喊得咬牙切齿。
皇帝心头一抽,哪还有不清楚的,这是憋着满肚子气呐。“小皇叔怨朕吧,别把气撒在阿镇头上,是朕想差了,以为皇叔没坚持让侯爷夫人上玉牒,应是没打算把人给认回来,这才轻慢了些。”
没坚持立刻让星星上玉牒,是因为要等她点头,他知道星星骨子傲,怕她反弹,但这不是让人轻视她的理由。
“臣以为已将心意表达清楚。”那是他的女儿,他早晚要把她认回来。
小彰子乖觉,连忙凑到韩镇身边,将礼亲王进宫之事言简意赅说过一遍。
韩镇虽然意外,却没有太多表情,孙家胆大妄为的事又不是只有这一起,不过卖妾换官位,真真是教人刷新三观。
“是朕的错,小皇叔就别怪阿镇了吧。”
“皇上真是因为星星不上玉牒才有轻慢之心?而非薛蓉是皇帝和韩镇的小师妹,青梅竹马感情浓厚,这才想方设法多方维护、强压星星一头?”
“这是什么话,小皇叔误会了。”
“皇上啊,何谓亲疏远近,便是皇上与那薛蓉有师兄妹情谊,可星星才是与皇上有血缘关系的至亲,你们是堂兄妹、身上流着相同的血,皇上怎么能胳膊肘往外弯,偏袒成这副样儿。”
“小皇叔言重了,朕没有偏坦,只是……”皇上苦恼,平日里小皇叔很好说话的,怎地摊上这事儿就变得如此难缠。
莫非星星的亲娘就是传言中那位小皇叔爱她爱到为她起誓,终生不娶的女人?如果是的话,他还真的踩到小皇叔的逆鳞了。
殷箬冷笑。“没有偏袒?那好,取消赐婚,另择佳婿让薛蓉嫁过去。”
皇帝为难地看向韩镇,他摇摇头,自己来吧,朕救不了你了。
韩镇走到殷箬面前,拱手屈身道:“岳父,君子一诺千金,当初师父为救小婿牺牲性命,师父临终前所托,小婿不敢违背。”
“所以你非娶不可?”殷箬寒了声嗓。
“对,非娶不可。”
“没问题,本王成全你们,但女儿我要带走。”
“小皇叔别这样,男人三妻四妾天经地义。”不是所有男人都像小皇叔那么专情的呀。韩镇道:“王爷没让星星上玉牒,应是星星的坚持对吧?她不愿攀附权贵,总认为凡事靠自己才是正确。
“王爷,让星星上玉牒吧,我保证说服她认祖归宗,也请皇上封星星为郡主,我同意王爷的看法,有足够的身分,方能让星星安心。
“至于薛蓉,请王爷放心,她是我的责任没错,我们之间情谊深厚也没错,但我发誓一碗水端平,绝不厚此薄彼,而薛蓉也绝对不会像之前的妾室姨娘那样,存害人心思。”
皇帝松了口气,这样的态度够诚恳,小皇叔不能再找碴了吧?虽然他不太赞成封星星为郡主,但小皇叔……算了算了,各退一步,蓉儿已经二十岁了,再也耗不起。
是,殷箬几乎要被说服了。
但想起星星的信,他犹豫了,这是女儿求他的第一件事,如果无法办成……
见殷箬迟迟不语,韩镇叹道:“王爷,星星已经怀上了,小婿可以想象当年她在孙家的处境有多艰难,难道您要让她的孩子也一样父不详?”
怀孕的人不应该窝在衣柜里,但是没窝进去,她无法安心,无法入睡。
星星的怀相很糟,吐得一塌糊涂,她非常不舒服,但半句话都不讲,她强忍痛苦,不断说服自己,再忍忍、再忍忍,很快礼亲王就会来接自己。
她不想依靠别人的,但这时候她很高兴有一个亲爹可以靠。
只是她等啊等,没等到殷箬将她接回王府,却等来皇帝的赏赐。
她上皇家玉牒了,她被封为玉星郡主了,她又拿到五百两黄金,然后一箱箱的嫁妆被送进镇远侯府。
意思是……不管皇帝或亲爹都认为她在闹情绪,给点甜头哄哄,情况就会好转。
无奈、无力,她觉得自己进了小人国,被千万条细绳捆得动弹不得。
这种无力感让她吐得更严重,她成天昏昏沉沉的,什么事都不想做,只想窝在衣柜里面,让小小的空间慢慢修复残破的心情。
韩镇打开衣柜,她又躺在里面了,缩成一颗球,把身子埋在衣堆里。
他想,不只是委屈还有恐惧,她害怕多了一个平妻之后的生活,还是害怕未知?
俯身将她抱起,好轻……她以眼睛看得到的速度消痩,太医来过一次又一次,开的药一吞进去就往外吐,只能用针灸缓解症状。
几乎是他一抱,她就醒了。
她现在难睡、浅眠,只有待在衣柜里才勉强能睡上一、两个时辰,所以他给她换了个大衣柜,让她可以把自己埋得舒服些。
“醒了,要不要吃点东西?”
一想到吃,她又有恶心的感觉,连忙推开他,韩镇经验太丰富,手一勾,将床边的瓷钵拿过来。
她根本没有东西可吐,只能吐出绿色胆汁,见她这样,他的心一阵阵疼着。他舍不得她辛苦,甚至问过太医,能不能用药把孩子打下来?
太医像看傻瓜似的看他,问:“侯爷要不要先和夫人商量。”
商量?怎么能够,他可以猜得到她会怎么想,她会想:你不要我的孩子,只想要薛蓉生的?她会想……你认为我更适合当保姆、更适合为他人作嫁?她会想:你怕我独厚自己的孩子,只教他养他,让他比哥哥弟弟妹妹优秀?
她已经钻进牛角尖出不来了。
不管怎么保证,她都不相信他爱她,不管他说再多的话,她都保持冷漠。
他求她告诉自己,怎么做她才会快乐?
她淡淡回答,“囚犯没有快乐的权利。”
她不是他的囚犯,她是他的真爱,他从来没有这样爱过一个女人,他从来不知道失去一个女人会让自己这么恐惧。
对,他是没辙了,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她回心转意,他只能想尽办法将她留下,即使这个办法很伤她。
“星星,你听到孩子在你肚子里求救吗?他想活下去,他不想消失,他想出来看看他的爹娘长什么样子,他和阿岁他们一样,想被你搂在怀里听睡前故事……”他苦口婆心一句一句说着。
她不想哭的,但是韩镇的话激出她的眼泪。
她抓住他的衣襟,哑声道:“那你也听到我的求救了吗?我没有办法继续待在这里,我很害怕、很恐惧,不管你做再多的保证都没有办法让我安心,放我走好吗?我想回家。”
眼神黯然,他轻轻抚上她瘦削的脸。“对不起,我可以答应你所有要求,只有这一点,做不到。”
垂眸,她不懂,沟通怎么变得这么困难?
他亲亲她的额头,抱起她。“要去看看阿岁他们吗,那么多天没见,你一定很想念他们对不对?他们很想来看你,但我不许他们来,怕吵了你睡觉……”
他说,她听,她不顶嘴、不应话,他们之间的门关起来了,她要的,他给不起,他给的,她不要。
只要不上朝,他把所有时间都放在她身上了,可是越见越伤心……
看着红通通的喜服,她掩不住满心欢喜,终于要穿上嫁衣了呢,可惜……无法嫁给阿筌。
她真的很想很想很想他,不知道他现在过得好不好?他那么好的人,是不是成佛成仙了,会不会某日,他们在蓬莱仙岛相见。
他会不会给她摘一个果子?那果子香传十里,咬一口,齿颊生津,他会不会和她一人一口……相濡以沫……
重咳几声,白色的帕子上头染了鲜血。
对啊,她知道自己快死了,她染上痨病,这种病通常没药可医,只能靠养,吃得好、睡得好、日子过得好,就能活得久一些。
但是她不想吃好睡好过得好呀,她拿着刀枪,跟随二师兄出生入死,打起仗来不要命似的,她可以几天几夜埋伏敌后,任由风吹雨打,她可以不吃不喝,任由生命消逝,她常常想,或许死了就能见到阿筌。
她其实很幸运的,能够结识李神医。
她把所有的嫁妆都换了丹药。
李神医说:“这药会让你的症状消失,让你生龙活虎、看不出半点病态,但同时它会消磨你的寿命,哪天你开始吐血,就该准备后事了。”
她很爱李神医的药,那让她生龙活虎地执刀上战场,为爹爹报仇,让她生龙活虎地到处走走看看,看她和阿筌约定好要一起走过的地方。
最后,她听师兄的话回到京城,回到她和阿筌一起长大的地方。
她想要嫁给师兄,想要为自己演一出戏,演一出与阿筌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戏,等戏演完,她再没有遗憾。
可是……算算日子,应该是来不及了吧。
她又想咳了,接下重重的咳嗽声后,又一方染血新帕,她把帕子塞进柜子底下,吞进两颗药后,扬声喊。“秀鸾。”
“姑娘。”
秀鸾是宫里人,皇上命她来伺候薛姑娘,可薛姑娘是常年待在战场上的女子,不耐烦丫头贴身伺候,因此她们都在外头候着,等着姑娘叫唤。
“我想试试嫁衣,行吗?”
“当然行,奴婢伺候姑娘更衣。”
不是简单的试试,薛蓉非常慎重,她沐浴,把每一根发丝洗得又香又润,秀鸾把她的头发擦干,还在她全身上下擦了香油。
她说:“我这辈子还没有这么香过。”
秀鸾道:“往后姑娘……想多香就能多香。”
侯爷多疼爱她们家姑娘啊,时不时派人送东西过来,下了朝也常常绕过来见姑娘,那是明晃晃的宠爱啊。
薛蓉浅浅一笑,往后?她哪还有“往后”?胸口越来越重,她觉得自己都快吸不到气了。
换上衣服、画上妆,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笑得无比柔媚。
已经很久……久到她都忘记自己有这一面了,那时啊她只会对阿筌撒娇。
二师兄常说:“蓉儿只有在阿筌面前,才会显出小女儿娇态。”
是啊,她就是只母老虎,只有在阿筌面前才会柔情似水。
她想,人与人之间的缘分肯定在出世那天便有了决定,要不二师兄和阿筌是孪生子,她却独独一眼看中阿筌。
“姑娘,要换下来吗?”秀鸾笑问。
“不,我想再多穿一会儿,你们先出去吧。”
宫人们下去,她揽镜自照,轻声问:“阿筌,我这样美吗?”
“很美,非常美,我的蓉儿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
呼吸一窒、她听见了……那是阿筌,猛地转头,她看见阿筌穿着一身青衣布衫站在自己跟前,她确定那是阿筌,不是二师兄,她确定那是自己心心念念的男人。
“你来了?”
“对,我来接你了。”
他手里拿着一颗红通通的果子,跟她身上的衣服一样红,手伸向她,她闻到果子香……
“那我可不以不嫁二师兄,嫁阿筌?”
“你还想要嫁我吗?”
“想啊,一直都想,一直都很想。”
他笑开,单膝跪地,双手高举果子道:“我以仙桃为聘,迎娶蓉儿为妻好吗?”
“好。”脸上的笑容藏都藏不住,她接过仙桃。
他接住她的手,牵起她,一起朝那道耀眼的光芒处走去。
她咬一口仙桃,唇齿留香,她递给他,他咬一口,她再咬一口,他再……他们相濡以渐渐地,他们消失在那道光芒中。
倏地睁开眼睛,薛蓉清醒,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心狂跳不已。
她怎么会变成这样?她不是害怕乞丐凌辱,撞柱身亡,怎么会换一张脸、一副身子,怎会变成另外一个人?
捧住脑袋,她觉得疼,薛蓉残存的记忆与她的记忆在碰撞、融合。
她痛得脸色惨白,却无法阻止疼痛袭击,只能紧紧捣住嘴巴,将细碎的申吟压入喉间。
都不晓得两条腿有多久时间没踩在地面上了,不管到哪里,总有个人肉汽车……不,是人肉高铁运送。
星星不知道为什么韩镇这么闲,难道真的四海升平、国富民安,朝臣百官都没事可以做?
睁眼闭眼,他老在身边绕,她不愿意同他说话,他就自顾自说个没完。
她以为他是寡言一族,开口是情非得已,没想到……他只是没受到刺激。
他把自己从小到大发生过的事一一挑出来说,屋里没人,他就追着她问,千百年后的世界是什么模样?
她不想讲,他就自己猜。
“那里的马车肯定跑得比现在快许多。”
哼!什么快许多,人都能在天上飞了。寡闻限制了他的想象。
“你们那里的帝君深受百姓爱戴吗?肯定是,如果不是有很好的治理,一个女子怎么能学会这么多东西。”
哈哈,帝君?这种生物已经绝种,取而代之的国家管理人不会深受百姓爱戴,只会深受百姓干醮。
她不回答不沟通,任由他自说自话,用最清楚态度表达——你不停止娶平妻的计划,他们再没有话可以说。
但韩镇的挫折容忍度高到让人心生佩服,不管她的态度多冷漠、多恶劣,都无法让他停下嘴。
但面对孩子们,她无法下狠手,他们没有强大的心理建设,很容易因为童年阴影扭曲了性格,更何况……她满肚子后悔,后悔打韩岁那一巴掌。
“娘,妹妹还折腾你吗?”韩为软软地靠在她腿边,仰起萌萌的包子脸,笑咪咪的,就怕自己笑得不够甜,不能逗娘开心。
星星知道啊,知道所有人都在讨好自己,他们以为只要她笑了、开心了,平妻问题就能揭过去。
怎么能够?除非她不是来自二十一世纪,除非她从出生那天就开始学着认同一夫多妻,除非她不爱韩镇,除非……
人性很自私的,只有不那么喜欢的东西才舍得与人分享。
“妹妹坏,可是……娘,咱们还是得疼妹妹。”韩客一脸的认真。
“怎么就是妹妹了?”
“我们和哥哥谈过的。”小双胞胎异口同声。
星星失笑,这种事竟能用“谈”来做出结论。
“娘,我们知道你辛苦,等妹妹出生,我们就把妹妹带在身边,绝对不让娘累着。”韩远说得信誓旦旦,认真的表情让人想笑。
当完厨子又想当保姆,韩远很有爱啊。
韩暮拉起她的手,皮猴似的他皱起眉心,手指小心翼翼地画过她手背上的青筋,怎么会瘦得这么厉害?
心口酸酸、眼睛红红,他讨厌还没进门的新母亲。“娘有没有想吃的,我和阿远去做,我们的厨艺更进步了。”
她反手握住阿暮,一个再骄傲不过的家伙,竟哭了?
那时他被喷溅的油烫伤,疼得跳脚,她心急火燎地把他的手抓到冰水里面泡着,大手抓小手,十二月分的大寒天,一下子两只手都冻僵了。
她问他痛吗?他挺起胸口,硬拍几下说:“男子汉大丈夫,这点伤算什么?”
那时不委屈、不喊痛,现在……没有他的事儿,哭什么呢?
“我没事,大夫说过一阵子就会好了,别担心。”
酷脸岁走上前,他听得清楚分明了,星星自称“我”、而不是“娘”,心越发沉重,这次是不是怎么卢、怎么闹,她都不会改变心意了?
他从怀间拿出木盒。“娘,我问过先生,他说女人怀孕没胃口,吃点酸的会好些。”
韩镇讶异,星星吃惊,阿岁……居然跑去向先生请教这个?
“阿岁,你指的先生是……哪里的?”
求求老天,千万别是宫里的太傅,否则……星星苦着一张脸。
阿岁扁扁嘴后回答。“宫里的。娘放心,先生没有指责。”
“怎么可能没有?”
他酷酷的脸上透出一丝骄傲。“是大皇子帮儿子问的。”
“你、你说……大皇子?”他还为这种事指挥上皇子了?星星无语,她怎不知道这家伙这么会搞事?
“对,这盒梅子是皇后娘娘赏赐的,还说如果娘用得好了,再去宫里拿。”
星星无奈,连高层都晓得她怀相不好?他怎不拿着扩音器满街放送去。
“娘,我和阿远也想去宫里当伴读。”韩暮不满,直跳脚。
“为什么?”
“因为宫里的先生更好,爹爹请的先生可不懂这个。”韩暮理直气壮道。
意思是……他也问了先生这事?天,哪里有墙?她想去撞一撞。
她皴眉瞪韩镇一眼,养不教,父之过,她不过几天没给儿子上课,就惹出这种事,他这个爹在做啥?
韩镇知道错了,他一本正经道:“这种事怎么可以去问先生?”
星星舒口气,总算有个脑袋清晰的。
没想他接下来竟道:“术业有专攻,这种事你们不应该问先生,应该问师娘。”
“对哦,师娘生过孩子,才会懂。”韩暮恍然大悟。
“那我们明天去问问师娘,有没有其他好招。”韩远接话。
韩镇得意洋洋地看星星一眼,说:“不必去问。”
“为什么?”大双胞胎问。
“因为爹已经问过。”
呃、呃……星星心痛、头痛,全身都痛……很好,现在全世界都晓得她孕吐厉害,知道被一群蠢男人包围是什么感觉吗?告诉你,叫做痛彻心肺!
韩客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挑出一颗梅子送到星星嘴边。
她没有食欲,一点点都没有,但是她拒绝不了小萌包,只好打开嘴巴,把梅子含进去,然后等待下一波的呕吐。
她在等,韩镇在等,孩子们也都在等,六双眼睛齐聚在她脸上。
韩岁在心里默数,从一数到一百,咦?竟然没有吐出来?难道宫里的东西真有这么了不起?
九十八、九十九、一百……韩岁朝大小双胞胎挑挑眉毛。
韩为、韩客忙道:“行了行了,娘吃得下去了。”
“我们一家人好久没一起吃饭了欸。”
“我去让人准备饭菜。”韩暮跳起来。
看着他们兴高采烈的模样,星星皱眉,准备什么饭菜啊,未时末,哪是吃饭的时候?何况现在不过是下课休息,先生很快就要过来给他们上课。
“别麻烦,我吃不下。”星星阻止正要往外跑的韩暮。
她的话像按钮,一押下去,所有人全都定格,瞬间厅瑞安静下来,失望在每个人脸上现形,连在地上爬的韩边都感觉不对劲,抬起头看看爹、看看哥哥,最后决定朝娘爬去。这时下人进门禀告。“侯爷,秀鸾姑姑求见夫人。”
“有请。”
秀鸾姑姑是谁?星星没问,但韩镇主动解释。
“她是皇上派到蓉儿身边伺候的宫人。”
薛蓉的人?她来做什么?没等星星想出个子丑寅卯,秀鸾在下人的带领下进了屋里。
“给侯爷、夫人,小少爷们请安。”她是训练有素的宫女,不过是进门时一瞥,她就看出来,这家人和乐融融的气氛。
“蓉儿让你过来做什么?”韩镇问。
“姑娘想见见夫人,不知道夫人可不可以拨冗前去相见?”
“蓉儿有什么事,直接告诉本侯就行。”星星这个样子,他怎么能放心她出门,更别说是见蓉儿了,万一情绪激动……
秀鸾摇头,坚持道:“姑娘想见夫人。”
“不行,你回去告诉蓉儿,明天我找时间过去……”
“我见!”星星抢下话。
见面的目的是什么?要分配时间,一三五、二四六?还是要确立地位?又或者分配职务……可以的,她才不怕,她天性大方,不介意从周一到周日韩镇都归薛蓉。
“多谢夫人应允,明日辰时,姑娘在家里恭候夫人大驾。”没有多余的话,秀鸾得到回应,立刻告别。
韩镇道:“你不必为难自己,我明天过去一趟,跟蓉儿把话说清楚。”
“我不为难自己,就没人为难我了吗?”她淡淡一笑。
见她去意甚坚,韩镇愁眉。“好吧,你想见就见。”
他往好处想,或许见过面后,她就会明白蓉儿有多单纯良善、多好相处,那么她再不会忧郁。
“阿暮。”她低声轻唤。
“我在!”他快步走到星星身边,重新握住她瘦骨嶙峋的手,咬牙道:“我明儿个不上,陪娘去见薛姑娘。”
“我也去!”韩远和韩岁齐步走过来。
“大人的事,大人会处理。你们去叫下人传饭。”
“娘要吃饭?”韩为、韩客异口同声问,声音里有藏不住的喜悦。
“嗯。”星星点头。
她不是战斗民族,但面对威胁,她不想低头,她必须吃饱饱,养好力气,才有精神和薛蓉直球对决。
“好。”见她愿意吃东西,韩暮跑得比谁都快。
韩岁撒腿、追在身后,一面跑一面道:“娘太久没吃东西,菜不能上得太油腻,先来一点清粥小菜……”
韩远看着大哥二哥远去的身影,道:“大哥懂得真多,还是宫里的先生好。”
星星额头群鸦齐飞,嘎嘎嘎……
星星做足准备,还写了文情并茂的演讲稿,她打算摆出最高傲的姿态对薛蓉说——“人、我让你,不过你得说服韩镇与我和离。”
她真的想清楚了,联络敌手达到目的,虽然放弃深爱的男人会让人痛不欲生,但她愿意认赔。
没想到,她的演讲稿没派上用场,薛蓉对她说的第一句话竟是,“你是谁?”
“你以为我是谁?”星星没搞懂她的用意,便也不直接回答。
“你可以是任何人,但绝对不是孙芹,因为我才是真正的孙芹。”
“你是……孙芹?”星星讶异地望住对方。
“对,我回来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变成薛蓉,但我很清楚,我不想嫁给韩镇!”重来一回,她但愿能够更正错误,但愿能够重新选择人生,虽然她性格怯懦,但再不动作……她又要重复一回前世的苦。
“请你帮帮我好吗?”她没有任何人可以求助,想来想去,只能想到,或许和自己有相同经历的星星可以理解自己。
“我知道你遭遇过不公平待遇,但那与韩镇无关。”这话说得很糟,她并不想将韩镇让出去,可也不愿意她把韩镇当成坏人。
“他是好是坏与我无关,我只想结束这一切,请你帮帮我,劝韩镇别娶我,求皇帝取消赐婚圣旨,让我有机会去弥补我前世的遗憾。”
“什么遗憾?”
咬紧下唇,孙芹不知道该不该说……好女孩不该也不能讲,但她是孙芹,是另一个自己,她想……她或许可以理解自己的。“我想嫁给五叔。”
“五叔?”她知道他,知道他对孙芹的温柔疼爱。
“在所有人都看不起我、虐待我的时候,只有他疼惜我,他从远方捎来的信,撑着我不放弃自己,但那时候的我是孙芹,喜欢自己的五叔……太肮脏邪恶,我怕遭到天打雷劈,只能死死捣住。
“直到在礼亲王到庄子那天,天晓得……偷听到他与刘嬷嬷的对话,我有多开心狂喜,他竟然不是我的亲五叔,我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我终于可以和他在一起,就算只是个通房丫头、姨娘妾室,我都不在意。
“可是孙家竟然要把我嫁给韩镇?胆小的我无力反抗,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陷入泥淖,我不懂朝堂大事,却也明白韩镇并不想要我这个妻子,他与孙家是对峙的,对吗?”
“是。”
“韩镇没在新婚之夜要了我,我心怀感激,我努力当个好母亲,对孩子们尽心尽力,只有一个目的——有朝一日,当韩镇与孙家的事解决,他会认为我无辜,愿意对我宽宏大量,也许他会放我自由,让我有机会去追寻所爱。没想到女人心肠远比男人更恶毒……”
她向星星交心,她说得非常仔细,就怕星星心中存疑。
孙芹说完,星星也说,她将这一年当中发生的大小事,及薛蓉与师兄们的关系解释清楚。
“我努力过,但韩镇和皇上一心保护薛蓉,就算没有韩筌和薛伯父的临终遗言,他们也都认为薛蓉嫁给韩镇是最好的保护方式。”
“所以呢?我又要再一次身不由己,又要再一次嫁给韩镇?我不要啊!”她握紧星星的手,她是她的救生浮木。
“把事实告诉韩镇吧,告诉他,你不是薛蓉……”
“不要!”她否决,这种事太诡异,那么多天过去,连她自己都还无法接受,何况是旁人。“不要,前辈子,我已经当了十几年的天煞孤星,我不想下半辈子再被当作妖魔鬼怪。”
童年阴影?星星理解,她不坚持也不说服,只能另想方法。“那就告诉韩镇,你不想嫁给他,你有喜欢的人。”
“这种事……身为女子,可以光明正大说?”
“当然可以,连说都不敢说,哪有资格追求?不过孙家已经满门抄斩,你确定你五叔还活着?”
“他活着!他被除籍,净身出户了,我知道他在哪里,他告诉过我,有个地方叫做大理,那里山明水秀……他一定在那里。”孙芹说得很快,一颗心早已飞到那里。
星星深吸一口气,道:“我帮你,我会说服韩镇派人到大理找你五叔,但是你必须亲口告诉韩镇,你不想嫁给他。”
“真的吗?”
“真的。”
这场谈话,她们聊了近两个时辰,等得屋外的韩镇焦心不已。
星星打开门走出去,他立刻迎上前,拉住她的手,上下检查她有没有损伤,他拿她当瓷女圭女圭看待了。
“你还好吗?”
“我还好,但是你不好。”
他松口气,只要星星好,他好不好都无所谓。
“薛蓉不想嫁给你了,进去吧,她有话对你说。”
两个月后,隐卫回报孙家五老爷的落脚处,然后薛蓉被人护送前往,那是另一段爱情,另一个故事,但终究是圆满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