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您起来了呀!”
甫一睁开眼的苏明月还有些回不过神,不知身置何处,鲛珠绡床幔绣着金色曼陀罗花,鱼形银钩勾住半边床幔,一丝金阳从门外穿了进来,投射在上了铜漆的大柜上。
恍惚间,她彷佛又回到十三岁,那时的苏家还是鲜花着锦,富贵逼人,梳妆台上摆满各种胭脂水粉、珠宝首饰,衣着华美的仆婢穿梭其中,不闻半丝声响却举止有度,是大户人家教出的规矩。
可是再定神一瞧,这不是珠儿和小雅,而是陌生脸孔,那两个自幼服侍她的丫头早还了身契嫁人,因为苏家再也养不起奴仆,只好放奴仆另寻出路。
“你们是谁?”苏明月一怔,方才发出略带慵懒的媚声是她吗?听得她自个儿骨头都要酥了。
“奴婢秋沫。”
“奴婢回香。”
一紫一黄的两名女子同时福身,紫衣的叫秋沫、鹅黄色衣裙的是回香,一个瓜子脸、一个脸略圆,年方十六、七岁,长相不甚美却耐看,言行举止中多了一丝秀气。“你们是……”唉!她脑子有点糊涂了,感觉忘了什么,一抽一抽的脑门像在提醒着她。
“夫人,奴婢是伺候您的人。”端着盐水的秋沫上前,先让夫人漱口,再以桂花香茶芬芳口腔。
“夫人,净面。”漱完口,回香送上温水泡过又拧干的面巾让夫人梳洗。
“喔,我……夫人?”她忽地顿住。
对了,她想起来了,就是这个,她怎么给忘了。
神情并无太大变化的苏明月懊恼在心,她刚进京就两眼一抹黑,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被某人一糊弄,她倒是饱餐一顿,睡了个好觉,整个人为之放松,什么也不管的睡个昏天暗地。
再醒来时才想到那个狡猾的家伙什么也没解释,只用了一句简单的话敷衍——
“等你醒了再说。”
这会儿她都醒了,他人在哪里?
她怎么也料想不到一个出深山的小猎户摇身一变,竟成了高高在上的将军,她得把颈子抬多高才能仰望他?
难怪他坚持要参军,义无反顾地退掉两人的女圭女圭亲,没有比打仗更快升官的途径,才短短数年,他已爬升到令人妒羡的地位,想必这正是他要的功成名就。
苏明月没有沮丧,她为无缘的未婚夫感到高兴,但是难免有些失落,他的成就不是她为他带来的,而是他自己拼死拼活搏来的,他在争取战功时她不在他身边……
当年退亲她不甚在意,只是如今心已动的状况下,她不免为过去那些曾经得到、却又迅速消散的东西感到惆怅。
“夫人怎么了?是不是身子不舒服。”秋沫关心的问着,随手递上一碗熬了许久的参汤。
揉揉头,她面色柔和的喝了口参汤。“没事,就是睡得太多了,感觉昏昏沉沉的。”
“夫人要起身了吗?还是再睡一会儿。”回香把床幔拉高,让她看见窗外的明媚景色。“不睡了,再睡下去骨头都要发酸了。”看看天色都要日正当中了,这一觉睡沉了。“好的,奴婢来服侍夫人。”
好在苏明月也是过过好日子的人,因此在两名训练有素的婢女伺候下,倒是没出一丝纰漏,中规中矩的任人梳发、上妆、插上珠花银簪,装扮出将军夫人的模样。
将军夫人?
她自嘲,受人耻笑的下堂妇也能翻身,成为他人仰望的对象吗?
她知道自己应该拒绝,但能做主的他不在,他的手下不一定肯听她的,更别说她也偷偷想满足私心,假装自己真是他的夫人。
“卫……你家将军呢?”
这家伙实在太过分了,将她扔下便不管了,真当她有三头六臂,能以不变以应万变。
“将军在书房处理军务,他一段时日未归,军中事务堆积如山,不过他吩咐奴婢们一定要让夫人先用膳,将军说夫人的胃不好,得温养。”
说完,她取来白虎皮做成的大氅为夫人披上,快入冬了,天气转凉,再过些时日就要下起鹅毛大雪了。
“他知道我的胃不好?”乍然讶异的苏明月感到暖心,这几年为了刺绣她常忙到忘了要进食,等到饿得受不了的时候就喝点汤,吃几块甜糕,一顿饭也就打发了。
回香轻声一笑。“夫人是将军的心头肉,自是对夫人的身子了若指掌,奴婢是第一次知晓原来将军也会笑。”
刚一瞧见都吓傻了,以为被邪物附身,差点要请道士来捉妖驱邪,将军的笑太令人惊悚了。
“难道他从不笑?”苏明月讶然地问。
两个丫头没有心有灵犀一点通,却同时动作一致的摇头,清秀的白皙面容上竟出现令人无法误解的惊恐。
惊恐?
太匪夷所思了,为什么会有惊恐神情呢,不过是人人都会的“笑”而已,有必要如临大敌、山崩地裂一般吗?
苏明月着实不能理解,还有一丝纳闷。
“将军不笑。”他面冷如霜,眼似冰石,稍一靠近便觉得杀气很重,谁靠得太近便会身首分家。
“难不成他一直板着脸?”很难想象。
秋沫、回香小鸡啄米般直点头。
“他不累吗?”脸板久了会僵硬。
这话没人敢回答,静默了好一会儿。
“夫人,先用膳。”
见到周嬷嬷端来膳食,秋沫、回香才松口气,连忙接过来布菜,总算打破冷场状态。
“我还不饿……”刚起床,她真的没有饿的感觉。
“夫人,不饿也要吃一点,您胃不好,这些是将军吩咐厨房准备的,有碧粳香椿粥、四色葱香花卷、金米南瓜馅饼和酸笋老鸭烫、沙炒银杏果……”
陆陆续续上了有十二道菜,本来不太饿的苏明月在两个丫头的劝食下,举箸尝了几口,倒是对几道合胃口的菜多吃了一些。
不过她再能吃也不可能吃完所有的菜肴,有几道碰都没碰过,她索性赏赐给底下人。
在大户人家当中,主子赐菜是一项非常荣幸的事,要做得好的下人才能得此青眼,表示主子的看重,此举自然也让那些下人高兴不已。“夫人要到院子走一走,消消食吗?”秋沫提议,饭后走几步对身子好,比较不会积食。
“嗯,也好。”
酒足饭饱后,苏明月看起来比刚到时神清气爽多了,眼神明亮、气血红润,眉眼间多了令人惊艳的明媚。
一出屋子,亮晃晃的阳光显得刺眼,她举手一遮,一会儿,双眼不再被光线刺激了,苏明月这才看清楚所处的院落。
除了假山、池塘外,竟有一大片金木犀树,金木犀是桂花的一种,此时正值秋末,一朵朵小白花开满枝头,桂花的香气相当浓郁,香飘十里。
“夫人,这可是将军大人亲手为您种的。”
一道煞风景的男声忽然从花丛旁传出,老菊花……呃,陈管事见牙不见眼的笑着,他那特别和蔼可亲的笑脸下满着讨好。
“亲手种下?”她压根不信。
这些金木犀少说也有四、五年的树龄,长得都比她高,仔细一数有几百棵,别说卫海天没那份风雅,就算有心也抽不出空闲,这几年边关告急,人都打仗去了还种什么花?
陈管事却十分骄傲的挺起胸膛。“当然,将军刚买下这座别院时,这什么也没种,全是杂草,他花了半个月时间收拾,买了上千棵三年种的金木犀一一种下,可惜将军不是花农,死了一大半,这些有不少是后来补种的。”
“他不用去打仗?”苏明月忍不住问出心底的疑惑。
陈管事用“真不懂事”的眼神看她。“打仗也有休战期,雪深三尺怎么打,连马都过不去。”
原来如此,还能回家过年的。“你怎么肯定是为我,你家将军长相还算过得去,必定有其他红颜倾心。”
其实她误解了,不是回京过节,而是返京复命,在殿前向皇上说明最新战情,以及要求军需的补给和兵马的调动。
他是回来请求支援、补足兵源及粮草的供给,边关物资缺得厉害,几乎什么都没有,他只好以战功来换取粮食和保暖衣物,并自掏腰包买了上百坛烈酒,除夕当天连团圆菜都没吃就带着三千战士将大笔物资拉回边关。
为了筹措这批救命物资,他和户部官员大打口水仗,又在兵部纠缠甚久,连皇上都被他吵得大开私库,取出十万两买御寒衣物,朝中亦有不少大臣被他拜访过,不堪其扰的捐款。
整整一个月,他走遍每一个大户人家的家中,身后跟着他的五百精兵,从此镇北将军声名大噪。
大家怕的不是他的军功累累,而是厚脸皮。
你带了五百名带刀的兵来干什么,这不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这是抄家吧!谁看了不怕。
皇上也由着他胡来,乐见其成,只要不花国库一两银,卫海天想怎么做都成,那些尸位素餐的家伙,刮点油下来吧!
“哎呀,将军是纯情的人,但对花花草草其实没啥兴趣,是他常说家乡的那个人偏好金木犀,他把金木犀种下,想着哪天她见了定会欢喜。小的觉得将军说的就是夫人您,您定是将军家乡的那个人,否则这别院中的院子这么多,为何直接让夫人住这,更别说提前让人回来交代,定要好好打理这处的花花草草。”他这双眼看人最准了,很少出错。
纯情的人……她讪讪然,能把她逼得开口喊他好哥哥,不时偷香的男人纯情?这误会还真大。
闻着金木犀的香气,眼前的景致更让她明白两人之间的差距,她不可再沉浸美梦中,是时候醒来了,既然他不在,那她跟眼前这个掌管别院的陈管事表达应该也有用。
“你不用喊我夫人,我不是……”夫人。
“夫人生性害羞,不喜别人喊她夫人,怕给喊老了,不过你多喊几遍她就习惯了,本将军的夫人就是面皮薄,真是拿她没辙。”不能放她一人独处,才离开没多久就差点误事。
一只强而有力的手臂从身后一揽,身子一僵的苏明月只觉腰身一紧,感觉男子的体热贴得很近。
“是是是,小的一定天天喊夫人,喊得她心里舒坦,让将军您也跟着高兴,夫妻鹣鲽情
深、羡煞他人。”他是什么让人听了顺耳就挑什么话说,是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人才。
陈管事的年岁并不大,二十八、九岁,还不到三十,他原本是军中的一名采购,但因口角纠纷被人打断了三根胸骨,此后便常常呼吸不顺,没法和人大声争吵,一到冬天更会胸痛得无法自理,差点死在边关。
不过天无绝人之路,皇上的赏赐下来,赐卫海天一座镇北将军府,卫海天原本要收留他做府里采购,但爹娘来了,弟妹又迫不及待帮着管家,这才把陈德福放到别院。
说起来,挽月别院才真正算是卫海天的家,里面的人大多是退下来的士兵和战死军士的遗眷,他们有的回不去过平静的生活,有的日子艰苦,正好他有能力照顾也需要人手,因此一拍即合,全拉在一块儿了。
将军府是他给爹娘的孝敬,虽然弟弟卫海风有些鸠占鹊巢,把将军府当作是他的私有物,卫海天也不在意,离家多年,所谓的亲情淡薄了许多,他已经不知道如何跟他们相处了。
“陈德福你这张嘴越来越伶俐了。”逢迎拍马不落人后,月兑毛的班鸠都能让他说成羽翼丰满的雄鹰。
陈管事乐呵呵地左手一拍右手手背,态度恭敬。“是将军您不嫌弃,小的还得多练练口才二“没你的事,下去吧。”一个陈德福等同十八只鸭子,呱、呱、呱地吵得天都能翻一半。
“善解人意”的陈管事心思透澈,走时不忘带上秋沫、回香两个丫头。
将军和夫人要谈情说爱、拉拉小手,她俩杵着也太不解风情了,赶紧走人省得被人赶。“你今天的气色看起来很好,充分的休息才能养出你红润血色。”比起之前恹恹、神色萎靡的模样,这会儿看来精气神十足,还有气力和他大吵一架……呃,是沟通沟通!
“这是你打算跟我说的话吗?”顾左右而言他。
他轻笑,低头看向冒着火花的杏眼。“我没告诉你我的身分,是因为我有皇命在身,不宜透露太多。”此处是他的别院,自然可以对她透露一些。
“大将军,位高权重。”她嘲讽。
“位高可以,但别说权重,再英明的皇帝都会有此顾忌。”不怕臣子不忠,就怕功高盖主,为帝不容。
臣子谋反,诛之便是,但忠臣为国舍生、为民轻义,为君者杀或不杀?
杀了,天下人唾弃,不杀,惶惶不安,怕被取而代之。
“所以你在做的事和我有关?”她猜测。要不他怎会和她走得近,不先完成皇上交代的事?
“也是,也不是。”只是碰巧有所勾连。
“少打马虎眼,又糊弄我。也是、也不是是什么意思,和我有关连?”她皴起鼻,不太想扯进朝廷的事。
“不是和你有关,是和你正在追查的那件事有些牵连。”有因才有果,企图资助敌国才衍生银钱的骗取。
银子不会平空出现,得有出处,而无数的富户正在招手,心有图谋的人为何不借此敛财,越贪越好操控,随便丢个鱼饵就飞快的吞饵,别人的劝阻当马耳东风,是来阻止发财的坏人。
“许伯伯他们……”
“杨大成。”卫海天直接打断。
她略带不满的扬目一睇。“你不用一再提醒,我也晓得他不姓许,可是在我家没出事前,他对我们一直很好,像爹失散的亲手足,逢年过节不忘送礼,也看不出有一丝坏心眼,我娘的老毛病犯了也是他千里迢迢送药来,我们一家都很感激……”
过往的温情让她忘了这些都是别有目的?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苏家不就被这所谓亲如兄弟的“许伯伯”骗得倾家荡产?
“他是敌国奸细。”他一句话止住了她的千言万语。
“嗄?”敌国奸细?
苏明月脑中一片空白,难以相信所听见的事。“虽然还不是很确定,他娘的确是汉人,姓杨,他从母姓,但他爹应该是萨满国勇士,早年两国交战被掳走不少妇女,他娘便是其中之一。”
只是杨大成容貌偏像天朝人,因此未被怀疑其身分,长年待在母族的土地从事骗财的行动,助其萨满国的父亲起事。
“什么,许……杨大成他是敌国的……”居然是这样的身世,太让人惊讶了。
“那天我叫你别回头你偏要看一眼,杨大成身边那个身形高大的男人,便是萨满国二王子阿拉汉,上回两国的交战正是由他领军,足足打了三年。”可说是惨胜,填了不少人命进去。
双方互有伤亡,但萨满勇士是天生的战士,他们很能打,以一敌五不在话下,用人海战术勉强一战。
我朝的军队太弱,对方太强,若非在人数上取胜,只怕早已兵败如山倒,被长驱直入。如今好不容易打赢,因此绝对不能任其死灰复燃、卷土重来,否则我朝江山危矣!社稷百姓陷入重重马蹄的践踏下。
“对,因此我打算和你乔装成一对商人夫妇,以卖绣品为由做为掩护,再找出他们残余的藏身所,一网打尽。”为防万一,绝不能漏逃一人,几条伏线得连根拔起,再无串联。
“难道没人认出你的将军身分?”他更好辨认吧!食君之禄,为君分忧,满朝文武百官总有相识。
“所以才要更小心谨慎,掩人耳目,不过我常以铁甲战袍现身朝堂,又惯带蝠形面具,因而认得我原本面目的人并不多。”故而皇上将此事交付于他,要他便宜行事。
可笑的是他月兑下盔甲,换上一般寻常衣物,他回自个儿的将军府居然被打出来,他的亲弟弟说他不是卫海天,是假冒的贼人,叫他哪里来滚哪里去,休得冒犯。
之后他很少回将军府,回去了反而像是外人,格格不入,他爹还好,以他为荣、处处关心,娘却是偏心眼的,要他把浴血得来的将军位让给卫海风,说弟弟没本事当不了官,做哥哥的要让弟弟才公平。
呵呵!公平?朝廷的官是皇上赐的,能像糖块一样让来让去不成?娘的想法太天真,也太伤人。
“非要扮成夫妻吗?不能以兄妹称呼?”苏明月不想骗人,她认为为人处事都要光明正大。
卫海天似笑非笑的凝望她,眼若深潭。“我都把心剖给你看了,你还想逃避吗?”
“我……”她眼神闪烁,不敢与他对看。
“月牙儿,相信我,这一次我不会把你扔下,不论我走到哪里都要拉着你,是生是死,你我同行。”九死一生后,他才明白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他想配得起她。
看着他深情双瞳,苏明月眼中蒙上一层水雾,她还是会害怕受到伤害,但她愿意再信他人生是一场豪赌,不赌一赌怎能甘心。
“你敢负我,我咬死你。”她说着狠话。
“好。”他柔情似水。
一片银杏叶子掉落,两人同时伸手想去接,大手包着小手,银杏叶子落在小手手心,像是有情人的心紧紧包住。
秋凉了,转眼成冬。
下雪了,细细小小的白色雪花。
银白色的屋顶、银白色的街道、银白色的人儿,几乎是单一的银白……啊,还有几把花纸伞,遮着伞下的归家人。
好在雪只下了一会儿就停了,太阳一出雪便化了,倒是留下一地的泥泞,让行人难走。“月牙儿,别玩水。”都几岁了还这般调皮。
突被喝止,苏明月面上发烫的讪笑,悄悄收回伸出窗外,接着屋沿滴落雪水的手,水从手心滑落,感觉有点冷。
没人发现她打了个冷颤,但背向她的男人却毫无偏差的捉住她接水的手,往前一拉,两只微凉的手被温热的大掌包住,她水女敕的桃腮一点点深红,有些难为情的扬唇。
但是卫海天还是没看她,似乎脑后多了一双眼,盯着她一举一动,她的眼神、她的表情、她的动作,都落在他眼中,她不必开口他就知道她在做什么。
“上一次的绣品卖得不错,依照我们的合约我抽走三成酬金,剩下的七成是你们的,你数数数目对不对,别说我不仗义少给了你。”
胖胖的朱东家拍拍有肉的肚子,呵呵的笑声十分雄厚,雅间外的人都能听得见。
“朱东家是何许人也,岂会占我们这点便宜,要是信不过你又怎会交给你全权处理?我娘子的绣技独树一格,相信走遍大江南北也找不到第二个。”
好汤不怕众人尝,好酒千里闻香来。
“那倒是,苏大娘子的绣品真是难得一见,我一敞开来看都惊艳了,乱针、平针、挑针处理得恰到好处,一朵牡丹绣得栩栩如生,连叶子的纹路也唯妙唯肖,彷佛一起风就要飘动。”这是真正懂刺绣的行家,配色上更是无懈可击。
“没什么,只是小小的爱好,我初初拿起针线刺绣时,还有人取笑我那是一朵被牛踩过的牵牛花,明明是朝阳花……”她看了某人一眼,意指他没眼光。
“朝阳不就是牵牛花,哪有说错,而且你那是一朵吗?根本是片,我还是怕你哭才说来哄你的,结果你非要我认错,说我黍菽不分,看不懂你的刺绣。”卫海天装着嫌弃,但眼里却是满满的鼓励和疼惜。
“你本来的眼睛就长歪了,我绣了一只喜鹊你非说这只山鸡长得很喜气,就是尾羽长了些。”她忍不住要抱怨,与不懂刺绣的人对话,那是话不投机半句多,跟对牛弹琴没两样。
“喜鹊我见过,不是你绣的那样子,而且没有那么长的尾羽,那是山鸡,你年纪小绣错了。”在刺绣上她很有天分,不到一年就绣得有模有样,“竹报平安”是她绣给他的第一件绣品,就在他的衣袖上,他怕弄脏了老舍不得穿。
谁知那件衣服后来穿在他弟弟身上,那是他第一次发火,顶撞他亲娘,见弟弟不肯把衣服月兑下来还他,他一赌气把袖子撕了,他娘为此打了他一顿,骂他没兄长的友爱之心。
“我没错,我娘给了我一本绣图册子,上面的喜鹊就长那样。”她照图绣的,不会有错。
“册子画错了,所以你也绣错了,下次我捉只喜鹊让你瞧瞧,眼见为实呀!娘子。”卫海天取笑她指着狐狸说黄鼠狼,光凭想象哪会得到真实,总要亲眼看看才是。
“谁晓得你捉的是不是喜鹊,说不定山里捉只鸟就来糊弄人。”
“我是这种人吗?娘子太瞧不起人了……”唉,他有必要洗刷冤屈,在山林间长大的又岂会不识禽鸟?
“哎哎哎,你们贤伉俪太过分了,怎么能在孤家寡人的我面前打情骂俏,这不是太伤人吗?”朱东家笑着阻止他们的胡闹,捉起烧鸭的鸭腿大□地往嘴里放。
人会胖不是没有理由,一桌的菜有一半进了朱喜的嘴巴,无底洞似的胃尚未填满,他又叫了好几道大菜。
“我们是在吵架。”苏明月强调。
“对,越吵感情越好,床头吵、床尾和,是不是呀!娘子。”他轻枢了她手心一下,似在调情。
“我是懒得理你,跟不懂刺绣的人谈刺绣真是痛苦。”她假装和他呕气要抽回手,可他怎么也不肯放开,叫她气恼在心。
“极是、极是,苏大娘子说得对,我和你相公谈绣品,他只问卖了多少银子,俗、俗气、真俗气,这人一身铜臭!”朱喜乐呵呵的指某人市侩。
“话不是这么说,有钱才是大爷,无钱什么也不是,娘子辛辛苦苦的刺绣不就是为了多赚些银子,以后我们还要养孩子呢,钱从哪里来?”大俗即大雅,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卖绣品也是发财起家的一条财路。
什么孩子,又胡说了!又羞又恼的苏明月往卫海天手背上一掐,但疼的人是她,他皮厚得掐不动。
“嗯嗯,说得也有道理,你们小夫妻俩刚成亲,是该攒点银子准备养孩子,有钱不是坏事,一文钱却能逼死英雄好汉。”这小俩口真相配,郎俊女俏、一对佳人,改日讨杯喜酒喝。
卫海天不服了。“朱东家,你是哪一边的,谁开口你都说好,你的原则和人品呢?”墙头草,风吹两边倒。
“欸,夫妻间的事哪有对错,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打破碗碟踹破锅还不是同盖一床被,你们年轻人还不懂夫妻是一辈子的事,吵吵闹闹不相让,到最后陪着你的还是身边这个人。”他边说又挟起猪蹄子啃,啃得满嘴油也不怕人笑话。
诚如他给自己下的注解——能吃就是福,人生短短几个秋,何必去想祸福与共,吃饱了、喝足了,且看今朝。
“嗯,朱东家这番话如雷贯耳,叫人长了智慧,从今尔后我会让让娘子,她说喜鹊就喜鹊吧,绣在布上又不能烤来吃,我是男子汉大丈夫,说一不二,娘子欢喜不?”他假意退让,实则还是占便宜,白女敕的小手被他左翻右揉,全给模遍了。
“你依然觉得是山鸡吧?”
表面上都她说得是,实际上拐着弯——瞧!这是我的傻媳妇,别怪她傻。傻得有意思,还能斗斗嘴。
他刚要点头,随即果决的摇头。“山鸡飞不远,是喜鹊,它往哪儿飞哪儿就见喜。”
“说得没错,哪儿有喜就有喜鹊,喜鹊一飞飞到江南去。”打了个饱嗝的朱喜顺着话尾往下接。
“江南?”去得有点远。
“是江南。”他重重的一点头。
“巢里的小鸟呢?”一只只淘气得很。卫海天若无其事的说。
“小鸟飞不了,当然在巢里。”你别老让我查这些,脑袋瓜子都快挂不住了,太危险了。
“喜鹊去江南报喜?”老朱,你欠我一条命,得还。
“查他爹的死因。”孝子呀!老子都死了好些年,儿子还念念不忘找出当年的凶手。
卫海天一听,眉头拧成山。“不是早就确定了?”
“那是官方说法,谁晓得是谁放出的烟雾弹,还有人说是皇上指使的。”真是各说各话,却没一句真话。
“荒谬!”那时皇上正是用人之际,岂会自断臂膀。
“你认为荒谬,却有人信以为真,若是本事好到能直取帝王首级,那他不会成为上位者的眼中钉、肉中刺?”一般人的想法,以己度人。
“他信了?”他指的是欧阳锦,锦风堂堂主。
“一半一半吧!不然他也不会去了江南。”事隔多年还能查到什么,当年知情的人都死了。
欧阳锦的父亲欧阳西城死于江洲河畔,一处叫“秦岳楼”的地方,那是文人雅士最爱品文论诗的楼台,高五层,登高望远,能一览江洲湖光山色,河上的画舫更是寻欢作乐的好去处。
众人只知欧阳西城为了救一名十岁男童而死,男童不知去向,若还活着,则与太子赵青壁差不多岁数。
“愚蠢!”就为了一个不确定的传言置国家大义于不顾,他爹多年的栽培全白费了。
“是愚蠢,却也是人之常情,他这辈子最崇拜的人便是他父亲,可是人却死得不明不白,换成是谁也想追根究底吧?”父子、父子,血脉相连,岂能轻易割舍?更别说若父亲死因指向皇帝,谁还肯替杀父仇人效忠?
“另外那几只虫子呢?”指的是阿拉汉和杨大成等人。
“成王府。”剔着牙的朱喜喝着香片漱口,他又盯上如意卷,吃不下可以带着走。“成王府?”怎么会是成王府。
成王赵理是当今皇上的亲叔父,也是从未离京的藩王。
“很讶异?”他拍着肚子笑。
“非常讶异。”一个令人绝对想不到的地方。
“我也很讶异,但是更叫人如吃了死苍蝇一般的恶心的事是,成王的一名小妾竟是魏相的妹妹,亲妹妹,与宫里的岑妃是异母姊妹,不过从小寄养在一名小吏家。”
是小吏的儿子想娶那位妹妹为妻,此事才爆出来。
“皇上知情吗?”竟是一环连一环,枕边人、大臣、国亲、外敌……千丝万缕、牵扯不清。
朱喜哈哈大笑,“不就等你去说嘛!大娘子的绣品可说是独一无二,举世无双,若能把它送进宫里,可说是身价百倍,你自个儿想办法打通内务府,我只是一名商人,帮不上你的忙。”
“朱东家客气了,谁不知道你在京城是首屈一指的人物,经营的玲珑阁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若你肯为我们美言几句,四六分,你四我六,这利让得我快滴血了。”卫海天表现出一副贪钱样,可是为了赚更多的银子不得不让利,舍小钱、赚大钱。
在他们雅间隔壁的正是和友人喝酒的杨大成,他看似喝了三分醉,其实在偷听隔壁雅间的对谈,谢府那一票没拿下还损失惨重,他正懊恼着准备再找一头肥羊宰。
谁知时高时低的交谈便是说给杨大成听,让他听不清楚又心痒痒,想着该怎么靠近新猎物。蚊子虽小也是肉,大鱼钓不着先钓些小鱼,当是下酒菜也行。
“哈哈,滴什么血,太后寿辰呀!若是苏大娘子的绣品入了太后的眼,别说是平步青云了,光是赏赐就足以亮瞎你的眼,一辈子享用不尽。”
只是太后的性情很两极,对她胃口的是百般疼爱,疼入骨子里,像如意公主,不得她眼缘的皇后如冷宫妃子,每次去请安都被晾在一旁。
“那要绣什么才好呢?”苏明月问。
她只管绣品,之前他们打了一堆哑谜,她是一句也没听入耳,只知两人借着绣品的接洽传递消息,好打探敌人的动向。
“观音吧,太后信仰虔诚。”她信菩萨,信因果报应。卫海天在心里冷笑,伤天害理的事做太多了,她信菩萨以求护佑,被她害死的人不近身。
皇上为何子嗣不丰,起因便是太后下的毒手,她希望太子是岑妃所出,最好其他后妃都生不出孩子,可惜皇后入宫时身边带了四名家生子,一名善厨、一名善医,一名善毒,另一名是药人,血能解百毒,层层为皇后把关。
“嗯,那我绣观音坐莲,背后是般若波罗密多心经。”
菩萨有灵,护佑众生,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