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未亮,贺仲岳起身在私塾前院打了一套拳,练完武后回房洗漱一番,从窗外看出去,那一墙之隔的食堂后院早点亮烛火。
厨房里,赵莎华已开始忙碌,她头发挽起戴上头巾,忙得汗流浃背,灶上的锅子已有不少半成品,且香味四溢。
负责到巿场采买新鲜鱼肉蔬果的毛婆婆祖孙更是天才泛鱼肚白就过来了。
其实,几个人的工作并没有分得特别清楚,但赵莎华主要负责掌勺,一些较好食材的干货则麻烦店家直接送来,毛婆婆大多帮忙洗碗筷、清理食堂、厨房;毛小凯主要负责外场,招呼客人并结账。
食堂的三餐皆有限定供餐时间,如此做,也是保障食物的新鲜及口感,毕竟再好的食材烹煮好后放久了也不可口,这也是食客采会员制的原因,是双方都能接受的条件。
此时,食堂尚未营业,贺仲岳已带着吕勇从食堂后方的小门走进来。
按过往的习惯,赵莎华、孙容、毛婆婆祖孙皆比食客们要更早用早膳,贺仲岳要同桌用餐,也只能按照他们的习惯来,因而赵莎华在前一天就通知他们,还附上一把小门的钥匙,却没想到他来得这么早,她还没准备好呢。
她歉然的跟他打招呼,“早膳还得稍等,贺先生请先坐。”
“嗯,妳忙。”
贺仲岳说完在圆桌前坐下,吕勇站在他身后,主仆的眼神同时看向杵在一边的孙容。
孙容抿抿唇,心不甘情不愿的也向他点个头,接下来就在赵莎华身边打转,当起助手。
赵莎华正在做笋子肉馅,笋子选女敕的切成小块状,肉摔打好后剁成小块,加点调味料,接着利落的以擀好的面皮包起,再放进蒸笼。女敕白的豆腐切成薄片再切细丝,放置一旁,待会儿要做大煮干丝,至于浓稠的地瓜粥早已熬好,灶上的火虽小,但怕粥底焦了,得时不时的去搅拌。
赵莎华一心二用,做其他菜色时还不忘分心去顾粥,贺仲岳注意到,不止一次孙容在帮忙时碰到她握汤勺的手,没道歉外还轻拍她的手,说“我来就好”。
是无三不成礼吗?见他的毛毛手又碰到赵莎华的手,贺仲岳半瞇起黑眸,“男女授受不亲,孙公子还请注意。”
孙容翻了个白眼,不快的看着坐着等吃的男人,“我视赵姑娘为姊姊。”
他好看的薄唇扬起一个弧度,“你看起来比她年长。”
这是重点吗?“你眼睛有问题!”孙容炸毛了,恨恨的瞪着他,他明明比赵莎华小两岁的。
但贺仲岳仍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两相比较,你的皮肤较粗糙,不若赵姑娘肤若凝脂,你的眼睛混浊,不若她的澄澈如湖,你的眉宇可见沧桑世故,不若她的清风明月,这比的只是外貌,内在就更不需比了。”
孙容咬牙切齿,气得语塞,偏偏毛婆婆祖孙还频频点头,他对这个英挺贵气的男人更讨厌了。
被公然拿来当话题的赵莎华只有一种无言感,“吃饭了。”
孙容忿忿不平的坐下,没好气的瞪着贺仲岳,他跟他的梁子是结大了。
两个小家伙也过来了,笑咪咪的跟贺仲岳道早安,原本毛婆婆跟毛小凯也要一起用餐,但在知道贺仲岳要同桌后,早已打定主意分了些饭菜到另一张小圆几去吃,这样也自在些,于是贺仲岳、孙容、赵莎华及弟妹就同坐一桌。
但贺仲岳的面前,明显多出三道分量不多的精致佳肴,他不解的看向赵莎华。
“贺先生一天多了十两银,怎能只吃家常菜?”她这银两拿得不安心,只能更加用心。
“就随姑娘安排,我不挑嘴。”他笑说。
不挑嘴?他这话说得她忍俊不禁,但他对孩子挺好,京亚跟歆亚嘴馋的往他的餐点多看几眼,他不吝惜的让吕勇分些给孩子吃,也拨了些给她,不过却对眼巴巴看着他的菜的吃货孙容视而不见。
赵莎华下意识要将碗里的挟给孙容,贺仲岳见状挑高浓眉,“那是我的,我愿意与谁分享是我的自由。”
“同一张桌上为什么只有我没有?厚此薄彼,你就这么讨厌我!”孙容气得站起身来,右手还握紧筷子。
贺仲岳淡淡说着,“我是,身为男人,我为你感到羞愧,不懂你的脸皮是如何养成如今的铜墙铁壁?”
“贺先生……”赵莎华蹙眉,怎么都不明白他怎么一直跟孙容杠上。
孙容气得咬牙切齿,“贺先生以为以言语相激,我就会离席?我偏不,你的激将法对我没用!”他气呼呼的又坐下,径自吃起早餐,也因为太生气,吃相有些狼吞虎咽。
桌上又响起贺仲岳凉凉的声音,“京亚,你是男子,先生教过你要见贤思齐,孙公子的言行举止千万不要学。”
“是。”赵京亚受教的点头,学着先生的模样慢条斯理的用餐。
赵莎华看到孙容脸都气得通红,连忙开口,“贺先生,其实孙容只是……”
“食不言。”贺仲岳直接打断她的话。
她一怔,见弟妹吃着饭憋笑,她两颊染上绯红,不得不闭嘴,但忍不住又瞟贺仲岳一眼,话题不是他先提的吗?真是双重标准。
孙容是气得心肝儿疼,看贺仲岳哪里都不顺眼,就连他出色的长相都想抓来批评,但赵莎华似乎要他息事宁人,特意用汤匙舀了他最爱吃的酱烧鸡肉放在碗里,向他摇摇头。
赵莎华见孙容闷头吃饭,这才松了口气,看向贺仲岳。
贺仲岳对她眼神里的小小谴责无感,他吃得心安理得,吃得愉悦,不管是清蒸水煮、烧烤焖炖,她总能做到助味而不夺真,火候控制、刀工利落,鲜脆女敕的标准,她完全达标。
也因食不言,众人安安静静的用完餐,贺仲岳就跟两个小家伙说:“你们先去整理书袋,准备上课。”
“是,先生。”两个小孩乖巧的先行起身离座。
孙容喝完饭后也要起身,贺仲岳突然抬头看他,“孙公子日后可有什么打算?还是就此依附在这里当米虫?”
“只要赵姑娘没有赶我走,我都能留在这里。”他恨恨的回答。
“男子汉大丈夫,孙公子的志向真是令人……哭笑不得。”贺仲岳刻意停顿一下,扬眉说道。
孙容顿时气得牙痒痒,看着在一旁灶上忙活却皱着眉的赵莎华,明白她肯定听到两人的交谈,“还是莎华姊妳不要赚贺先生的钱了,他显然很不待见我。”口气挺委屈的。
“可是我已打了契约。”赵莎华回头看向两人,其实她是愿意解约的,才第一餐就吃得这么火花四射,她实在不敢想象接下来的日子会是什么样子?若是贺仲岳能自己提解约那是再好不过。
贺仲岳将茶杯放下,挑眉,似笑非笑,“赵姑娘实诚,至于孙公子,你在这里白吃白喝,脸皮倒厚,叫付费的走人,天底下还有这种道理?不知你师从何人?真是误人子弟。”
孙容忍无可忍偏又驳斥不得,气血上涌,却只能气呼呼的走人。
赵莎华咬咬唇,看着仍慢条斯理喝着茶的贺仲岳,闷声开口,“其实孙容有苦衷,贺先生不要对他那般严厉……”
他眼神陡地一沉,她不得不噤声。
“一个男人窝囊的躲在女人背后过活是理所当然?赵姑娘若是真心为他好,就该对他严厉。”贺仲岳不懂她为何一再偏袒那小子,是真的喜欢上了?一这么想,他胸口憋着一团说不清道不明的浊气,让他觉得这里闷透了。
他蓦地起身,拂袖离去,吕勇也连忙跟上。
厨房里顿时一片静悄悄,只有灶上的汤锅不时冒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毛婆婆吐了口长气,看着赵莎华,眼里都是认同,“其实贺先生说得没错,哪有女人养男人的道理?”
赵莎华有口难言,孙容的私事不好对外人言,但她完全没想到,贺仲岳与孙容的这场战争只是号角初鸣。
接下来的每一天、每一餐,两人总是不对盘的唇枪舌剑,见面如水火,每每到剑拔弩张的时刻,她不得不挺身出来打圆场,但她也不得不承认,贺仲岳的言语一天比一天犀利,堪称毒舌派,只是孙容自己作死一样让她无言。
“我心悦莎华姊,相信要不了多久,莎华姊也会心悦于我。”孙容单方面的认为每一个靠近赵莎华的男人都会喜欢她,基于他实在没有可以夸耀或压贺仲岳一头的事,只能拿赵莎华气气他。
贺仲岳眸子一敛,口气淡淡,“人要有自知之明。”
“贺先生什么意思?莎华姊就不能心悦于我?”
“无才无貌,浑身上下没半分优点,每一顿饭都要她施舍给你,也不知你哪儿来的自信?”
孙容气得七窍生烟,偏偏驳斥不回去,“莎华姊,妳说有没有可能发生?”
赵莎华好无言,明知不可能的事,怎么吵到较真了?但在孙容频使眼色都要抽搐下,她只好硬着头皮,干巴巴的说了声,“未来的事,咳……谁也说不准。”
贺仲岳挑眉,目光落到赵莎华那张无奈又尴尬的丽颜,胸臆间蓦地燃起熊熊怒火,“赵姑娘的眼睛是不是不太好?孙容会是良婿之选?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失败一次不可耻,妳若真的想要再嫁—— ”
“没有,我完全没有那种心思。”赵莎华急着打断他的话,但也不明白他有必要那么生气吗?瞧着他那张脸上肃冷冒火的黑眸,她就算想再嫁也不干他的事吧?
孙容又气冲冲的跟他杠上,“她再嫁不行吗?看上我就是眼睛不好,那谁适合?你吗?来啊,试试看!”
赵莎华扶额,觉得好无奈,其实她和离的事在魏城不是秘密,贺仲岳知情她也不意外,只是她真的好怀念先前他只派随侍过来提食盒的日子,不似现在天天过来蹭饭,天天呛孙容,迫使孙容每每用餐都吃得火大,最终拿食物出气。
她总找时间私下劝孙容,但孙容一直认为是贺仲岳在挑衅、瞧不起他,一个月匆匆过去,她可以确定先挑衅的就是孙容,而且屡战屡败,却不怕死的也要再战。
“这是莎华姊特别做给我吃的,贺先生不要太嫉妒啊,我不必多付十两银。”孙容得意洋洋的指着盘里那一看就柔女敕好吃的牛肉煨笋子。
“对一个除了拥有厚到穿不透的脸皮便一无所有的男人,我还真生不出一丝嫉妒来。”贺仲岳优雅的端起茶杯,他也不懂,怎么有人从不掂量自己有几两重?偏要撞上来讨骂,有这么欠骂?
“你!”孙容气得差点没吐血,在吃这道特别烹煮的牛肉煨笋子时,视为贺某人的血肉狠狠咀嚼,最后吃得过量,抱着微凸的肚子难受的离去。
赵莎华轻叹一声,看着贺仲岳仍神定气闲的喝茶,几次欲言又止,还是穿起围裙,走到灶前处理肉丸子。
将一锅水烧开,再将已调味好的肉馅来回搅和甩打至黏稠,再以拇指扣住食指转指一绕,就掐出个肉丸子入锅,一颗颗圆滚滚的肉丸子浮在水面,她再以大漏勺入锅捞起放到另一个锅内。
她眼角余光看到贺仲岳仍坐在椅上,有一口没一口的喝茶。也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会坐在这里静静看着她处理下一顿的食材,一开始她还有些别扭,但一日日过去,习惯他的存在后倒也没那么不自在了。
刚煮熟的肉丸子浓郁的香味扑鼻,她想了想,拿汤勺舀了两颗,沾了点酱置入瓷盘,回身走到他面前,“刚做好,你试试,小心烫口。”
由于她以竹签串着肉丸,他得以拿起就食。
她看到他眼睛浮现笑意,便知他是满意的,想了想,她顺势开了口,“孙容他遇到些不好的事,年纪也小,贺先生何须与他计较?”
他细细品尝这道家常菜,满口鲜美,赞了句好吃后拿了棉巾擦拭嘴巴,才回答她的问题,“人贵在自知,他不招惹我,我便容他。”
“他的个性是孩子气些。”因为私交,她还是忍不住帮孙容说话。
“因为他幼稚,我就容他?那他有机会长大?”
贺仲岳口气淡淡,身后侍立的吕勇听出来主子有些不满了,但同为男人,孙容的确很窝囊,赵莎华的目光实在不怎么好。
赵莎华不想生气,但很难,贺仲岳一定比孙容年长,还是才识过人的夫子,怎么就不能宽待孙容?
“人生在世,总有不顺遂的时候,在他人困难时多些包容,这不是待人处世之道?”
“自重人重,对一个只想躲在女人身后当废材米虫的男人,凭什么包容?”
赵莎华觉得胸臆间隐隐冒火,两人相处至今超过一年,在签约同食之前一直保持着严谨的食客与供餐者的关系,但同桌而食后,因为孙容,两人的关系也改变了,他的话多了些,更刻薄尖锐、心眼也小。
贺仲岳对她对于孙容的过分偏心也是不爽,那个没志气、没责任的男人有什么地方值得她对他那么好?在他面前,她一向温婉和悦,却为了维护孙容露出几分真性情,他才知她并非没有脾气,可见孙容之于她是特别的,但她的目光也太差,前夫就是一个渣男,怎么还是没有记取教训?
“我去看一下京亚跟歆亚,上课时间快到了。”她闷闷的解下罩在外面的围裙,回身去麻烦毛婆婆帮忙注意炉火就先行离开。她知道自己得走开,不然她有可能跟贺仲岳吵起来,他终是弟妹的夫子,若是小心眼的不教了,她便对不起弟妹了。
这还是两人相识以来,头一回她敢这么胆肥的将他晾在这里,贺仲岳顿时抿紧唇。
毛婆婆也是目瞪口呆,赵莎华这样是不是不太礼貌啊?
赵莎华知道自己脸色不好,连吐连吸几口气,揉揉绷紧的额际,她怎么也上火了?
她走到后院左侧的屋子,两个孩子同住一房,不过分了两张床,分别搁在左右两边靠窗的位置,两人还各有一副桌椅。
虽然年纪小,但男女有别,两张书桌上除了文房四宝外,赵京亚桌上的小柜子里放了一些奇怪的小石头,赵歆亚的小柜子里则是一些小而精致的珠花耳环。
两人看到姊姊还愣了一下,他们书包整理好了正要出去。
赵莎华陪着弟妹从侧房走出去,往隔壁的惜园走,趁这小小一段路沉淀一下心情。
“姊姊,阿春问我比较喜欢贺先生还是孙大哥当我的姊夫……”赵歆亚很困扰的抬头,皱着眉头问。
“当然是贺先生。”赵京亚是绝对的挺夫子派。
“嗯,不管是毛婆婆还有张爷爷,哦,还有铁大娘、铁大叔,说人不以相貌论,但要让女人来养男人就是不行,那不是男子汉,是小白脸、是吃闲饭的,姊姊会选贺先生吧?”赵歆亚也皱起秀气的眉头。
看弟妹索性站定不动,仰着头等着她回答,赵莎华微微一笑,模模两个人的头,“姊姊谁也不选。”
“可是,大人们都说姊姊很年轻,要再找一个好的男人来疼,再生几个小女圭女圭啊。”
“是啊,我跟哥哥就能当姨姨跟舅舅。”
两个小孩哇啦哇啦的交谈着,越说越兴奋,也没注意到心事重重的姊姊根本没有接话。
赵莎华不想去回想那段不堪回首的婚姻,对生儿育女一事早已心如止水,尽管她也曾经那么的想要一个孩子,思考间,突闻一阵吵闹声——
“又来了!”
赵京亚、赵歆亚对这些略微尖锐的女声倒是熟悉,表情如出一辙,不开心的撇撇嘴,一边将最近发生在学堂门前的事向姊姊说了。
原来是学生的某个姊姊或某个亲戚未婚的女眷,藉由陪同孩子来上学,缠上贺仲岳,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从贺仲岳住到这里就有不少人打听他,巧遇或是送什么汤啊饭的感谢夫子的皆有。
但贺仲岳为人淡漠,又有罗英跟吕勇两个门神,时间一久,惜园就平静下来,至于为何这段日子又死灰复燃,从两个娃儿说出来的话,竟然跟她有关。
原来众人以为贺仲岳春心萌动,一日三餐进赵家食堂就是为着赵莎华,是担心孙容横刀夺爱,这些人的心思也重新动起来,觉得先前贺仲岳是无心,现在既然有心,家中未出阁的姑娘就算长相差赵莎华那么一点点,但至少是原装货,总之,来试试见见面,总是有机会,也许就一见钟情了?
说话间,姊弟妹三人也来到惜园大门,就见附近邻居几个正值青春的小姑娘个个盛妆打扮,围着臭着一张脸的贺仲岳,而阿春的姊姊正在跟另一个学生的姊姊斗嘴,两人都正值花漾年华,却争得脸红脖子粗——
“我不就邀请贺先生去我的生辰宴,是碍了妳的眼?”
“那天我家也有设宴,请了贺先生他都说没空,妳干啥一直要强人所难?”
两人吵得凶,贺仲岳正要甩袖走人,就见这些脸上抹红涂绿的姑娘中,出现赵莎华那张素净清新的脸孔,想也没想的,他便唤了她。
“赵姑娘,京亚跟歆亚的功课有些问题,麻烦妳跟我进学堂。”
语毕,他还刻意看了吕勇跟罗英一眼,两人明白主子要他们阻挡那些纠缠不休的姑娘们,遂挡了挡,帮助主子突围。
贺仲岳看着在混乱中跟着进入惜园的两个小娃儿,“你们先进教室自修,我跟你们姊姊到书房说话。”
两个娃儿乖巧的往大厅旁的教室走去,赵莎华则跟着贺仲岳穿过栽花植树的小道,往后方园子走。她进园的次数不多,每一回都觉得他的园子修缮得特别漂亮,处处可见精致灵秀。
两人走进宽敞舒适的书房后,一名小厮送上两杯茶又退了出去,瞬间茶香盈室。
贺仲岳坐在书桌后方,赵莎华则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等着他说话,却见他一口一口喝着茶,她忍不住问:“贺先生,我弟妹的学习上有什么问题?”
他抿抿唇,放下杯盏,“没什么,只是藉妳月兑身而已,那些女子吵得我头疼。”偏偏学生在,他总不能放肆吼人,损了夫子形象。
赵莎华还是头一回见他如此烦躁的模样,月兑口而出,“怪不得她们,贺先生才貌出众,气质非凡,动心是理所当然。”就不知他有无妻室?只是这问题涉及隐私,她再好奇也不好探问。
“是吗?”他略微沉吟,“妳亦动心了?”他那双黑眸突然定定的看着她。
“我……”她粉脸蓦地涨红,急急的摇头,“没有!当然没有。”
“对我没有,对孙容却有意思?”
他明明说得淡淡的,但她突然有一种感觉,她要是答“有”,她的麻烦就大了!
“没有,当然没有,他更不可能的。”她急急的道。
更?贺仲岳敏锐的抓到这个字,看来他的某个猜测没错,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却说了重话,“既然如此,妳的一些行为举止,分寸的拿捏更要注意。”
她这是被训了?他在暗指她行为不检点?她粉脸倏地绷紧,“贺先生是不是误会什么?”
“不要他人误会,更要谨言慎行,免得引来更多闲言闲语,白白污了清名。”他语重心长。
奈何她越听越不悦,眸底也渐渐染上火气,不得不低头掩饰,话不投机半句多就是这个感觉吧,明知他是为自己好,但这人说话怎么就这么刺耳?本想为将他晾在厨房一事道歉,此刻却说不出口了。
贺仲岳不是没有看出她燃起怒火,但仍不疾不徐的说着,“妳一肩扛起抚养年幼弟妹的责任,自立又坚强,我是欣赏妳的,但妳毕竟是女子,别万事逞强,需要人帮忙时可以来找我。”
她一愣,飞快的抬头看他。
“我去上课了,茶不错,妳喝完再走。”他微微一笑,起身步出。
她看着他挺拔的背影,这一席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他看出什么了?
夏末,树上的叶子有的已开始转红,魏城一如既往,天泛鱼肚白,人车开始在街上走动,晨光下,惜园的学堂里响起了朗朗的读书声。
“弟子规,圣人训,首孝弟,次谨言,泛爱众,而亲仁,有余力,则学文——”
贺仲岳站在台上讲课,几个娃儿摇头晃脑的看着书本朗诵。
不一会儿,小娃儿们正襟危坐的看着夫子在台上挥毫,教他们写字。半晌换他们练习,娃儿们套上连身兜一一坐好后,拿起毛笔认真的伏案一笔一划写字,没多久,他们的兜衣就沾了墨汁,有的连脸上也沾到了,活像小花猫。
吕勇跟罗英两个助教已备好毛巾与水盆,在小娃儿们写完几个大字后,让他们一个个上前月兑掉脏掉的连身兜洗手净脸,再回座位。
贺仲岳右手拿着书册继续上课,学堂外的门窗旁则有一窈窕身影伫足。
其实贺仲岳、吕勇及罗英早就看到赵莎华,只是仍在上课时间,主子没开口,两个属下当然也只能视而不见。
赵莎华其实也很纠结,厨房里还有很多活儿要做,她是觑个空过来的,想确认他那天说的话——她真的可以来求他帮忙吗?
本想晚上过来,又觉得不妥,万一招来流言徒增困扰,但白天来好像也不适合。
不过,认真的男人真的很吸引人,贺仲岳对那些聒噪的孩童倒有耐心,孩子听不懂一问再问,他不厌其烦的回答。一些晦涩难懂的经义对这些娃儿自然深奥了些,他却以这些经义为基础,编成简单易懂的白话故事,也难怪孩子们都听得津津有味。
不知他可有功名?若他去考试,或许举人、进士都是手到擒来吧?他如此聪明,就不知孙容的事,他能不能帮上忙?
眼见课程仍在继续,赵莎华犹豫不决,毕竟孙容女扮男装这事能不能透露给贺仲岳知晓,她应该先问过她的意愿才是,思及此,她转身就走。
“有事?”
冷不防听到贺仲岳的声音,赵莎华生生吓了一跳,踩上阶梯的脚蓦地一滑,整个人往前摔去。
也不知贺仲岳是怎么动的,眨眼间,她只感到一只强而有力的大手扣住自己的腰,一个旋转,她整个人竟然已稳稳的靠在他怀里。
她微喘着气儿,怔怔的瞪着他,有些回不了神。
贺仲岳也有些恍神,他一直知道她生得极好,没想到抱着她的感觉竟然也这么好,她几乎没什么重量,那张粉脸瞬间飞上两抹嫣红,很美。
“羞羞羞——”
不知何时学堂的娃儿们全探出头来,一个个笑得贼兮兮的看着两人,胆子大的还出言打趣,赵京亚跟赵歆亚更是笑呵呵。
赵莎华急急推开贺仲岳,无措的站着,想想又不对,急急一福,“谢谢,我、我先回去了。”
贺仲岳看着她仓皇离开的纤细身影,嘴角微弯。
赵莎华急匆匆的回到食堂,毛婆婆正看着灶里的那一大锅汤,一听到声音,回头看向她,“回来了?不是要跟贺先生谈事情,这么快?”
“呃,贺先生在忙,没能谈事,毛婆婆,你休息会儿,我来吧。”她上前接手灶上熬煮的汤底,将刚刚那事儿全抛诸脑后。
大锅里有全鸡、鸭骨架、猪大骨,再加上火腿等等一起熬煮,捞去杂质,一直煮到汤色白似乳,就是一道好的汤底。
接着,毛婆婆将一早带着毛小凯采买食材拿的单据交给她,之后就是供餐时间,陆续有食客进店里,赵莎华更没有时间去想那意外的一抱,忙得不可开交,直到早膳时段的营业时间结束。
毛小凯将食堂关门,挂上“休息中”的牌子后,便回到厨房与毛婆婆清洗碗筷,再提前将午膳要用的食材分类切洗。
赵莎华就近坐在流理台旁的小桌前,上方摆着一本旧帐本及算盘,她拿起毛笔记帐,买的食材、耗掉的食材……
骞地,厨房的门被推开,一早就不见人影的孙容脸色苍白的走进来,眼眶泛红的看着赵莎华,下一瞬,她快跑上前一把将她紧紧抱住。
气氛一下凝滞,毛小凯睁大眼睛,毛婆婆急急上前拍打孙容的手,凶巴巴的骂,“快放开!快放开赵姑娘!”
“莎华姊怎么办?怎么办?”孙容一再哭问,对毛婆婆的言行完全无感。
“那个……你们先回去休息吧。”赵莎华可以感觉到孙容的惊慌害怕,只能先打发毛婆婆祖孙离开。
祖孙俩如何能放心?但赵莎华频使眼神要他们回去,他们不得不走,一离开食堂,毛婆婆却没往回家的方向走,反而忿忿的转往惜园。
“女乃女乃?”毛小凯傻了,连忙叫住气呼呼的她。
“小凯,你先回去,我请贺先生过去一趟。”她对孙容越看越不喜,一个大男人像个女人那样哭,还抱着人不放,也不知后续会发生什么事?毛婆婆挥挥手,脚步越走越快。
厨房里,孙容痛哭好一会儿,在赵莎华一再低声安抚下,总算冷静下来。
“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你弟弟有消息了?”她的心也是七上八下。
孙容哽咽点头,将两人还有私下能送讯息的管道说了,可这几日她发出的讯息都石沉大海。“莎华姊,你说他是不是出事了?”
“容儿别急,也别自己吓自己,我们再等看看。”赵莎华忍不住再给她一个拥抱。
“可我真的放不下心,想回头去找他又不知往哪里去?留在这里又怕会拖累你……”孙容真的是无处可去才不得不来投靠,但自己的出现明显让赵莎华为难了,她不是没有听到外面那些蜚短流长,因此虽然老跟贺仲岳斗嘴,但也庆幸有他同桌吃饭,至少一些对赵莎华较负面的流言停止了,毕竟贺仲岳为人正派,还有夫子的好形象。
“傻容儿,我们什么关系,说什么拖累呢?你当然要留下,我对你绝对不离不弃——”“天啊,你们怎么还抱——”
惊呼声突起,毛婆婆急急捣住嘴巴,她将贺仲岳带进来,听到一句不离不弃就算了,这两人竟还抱着,她有点后悔,不敢看向贺仲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可是赵莎华一向矜持,怎会对孙容说出不离不弃这种话?而且,两人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
贺仲岳也看着眼前这极刺眼的一幕,由于孙容个头较高,赵莎华娇小,她便成了小鸟依人的模样,基于不久前他才拥她入怀,莫名的,他很不开心!
赵莎华看着贺仲岳那深邃微冷的目光与毛婆婆慌乱无措的神情,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急急推开孙容。
贺仲岳直勾勾的看着她,也不说话,一双眼睛明明一如过往的平静无波,赵莎华却觉得凉飕飕的。
“抱歉,打扰你们了。”他的声音也一样凉凉的。
“贺先生,不是你想的那样!”她想解释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他对她的人品肯定看低了,稍早才发生那件糗事,现在又……
“赵姑娘以为我怎么想的?莫非你的言行合情合理?”他的口气相当不善,“稍早前因为状况特殊,我与姑娘不得不有肢体接触,我还跟学子们仔细解释一番,但看来,应该要上课的人是你。”
肢体接触?孙容跟毛婆婆同时将好奇的目光看向赵莎华,急得她连忙解释当下情形,两人顿时明白,那真是个意外。
但贺仲岳好像没打算就这么饶过赵莎华,“身为京亚跟歆亚的先生,我应该有资格也有义务提醒赵姑娘,你的身教重于言教。”
他的话故意说得重,自是因为相处以来这些日子,他看出孙容这个雄雌难辨的俊帅小伙子压根就是个女人!两个女子在人后如此亲密,难道不怕他人误会?传出什么不堪的流言?届时名节受损她如何自处?说白了,他就是气她没有考虑到自己,一味的心善。
他这一席话瞬间就将话题绕回来,毛婆婆忍不住就念了,“姑娘不会真糊涂了吧?孙容长得是比咱们这魏城年轻小伙子帅了点,但绝不是良人啊,你怎么想跟他……唉。”她是恨铁不成钢啊,贺先生美玉在前,怎么会看上孙容?难怪贺先生说过赵姑娘眼睛不好的话。
“毛婆婆,真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我们……孙容……”赵莎华不知所措,索性将低着头的孙容拉到另一边,“还是你跟他们坦白你的身分,我相信贺先生不会说出去的,毛婆婆更不会。”
“可是……”孙容也犹豫不决,顿了顿,才点头,“好吧,但你帮我说。”她心乱如麻,根本不知该从何说起。
赵莎华回头看向贺仲岳,那双淡漠的黑眸彷佛已洞悉了一切,她深吸口气,轻轻拍拍孙容略带冰凉的手,迳自走到他面前,“贺先生,不瞒你说,孙容其实是我的手帕交,也是我的弟媳,而我隔房弟弟此刻被官府通缉中,她实在无处可去,只好女扮男装来投靠我。”
毛婆婆目瞪口呆,怔怔的瞪着尴尬走过来的孙容,她、她是女的?
贺仲岳虽然早知孙容是女儿身,但不知道她跟赵莎华的关系,闻言也是一怔。
于是四人都坐下来,孙容一想到这段日子的逃亡与忧心,眼泪忍不住掉下来,毛婆婆连忙拍拍她的背,一边听着赵莎华谈起她的事。
孙容其实是京城同庆坊大老板孙锋最疼宠的么女,个性大而化之,老是女扮男装的在家中几家商铺进出,与赵莎华的隔房弟弟赵晋元算是不打不相识。
赵晋元出身宛平赵家,也是极有权势的百年世家之一,只是上上一辈的兄弟分家后成就大不同,二房长居京城,赵晋元就是其嫡出次子,原是在金吾卫当差,却被牵扯进一宗连续杀婴案。
“他是被冤枉的,他明明救了奄奄一息的婴儿,却被陷害栽赃成杀婴案的凶手,他说要去查个水落石出,还自己清白,先前他还有派人传讯息给我,这一个月却无声无息,他一定出事了!呜呜呜——”孙容忍不住插话,连珠炮的说完就痛哭出声。
毛婆婆连忙低声安抚,拿帕子替她拭泪。
贺仲岳蹙眉看着赵莎华,将事情问得更仔细后,沉吟了好一会儿。
“你会帮容儿吧?”赵莎华月兑口而出,说完又觉得自己过分了,凭什么要非亲非故的他帮呢?
他却回答她,“你很希望我帮她?”
她脸儿蓦地一红,还是硬着头皮道:“我跟容儿认识多年,说是闺中密友也不为过,她跟晋元才成亲三年,夫妻恩爱,若贺先生有能力,请你发发好心,帮帮他们。”说来很不可思议,但她没有理由的相信他绝对有能力能帮助赵晋元夫妻。
贺仲岳对上她那双璀璨如星的明阵,有些心闷,他要帮的人是她,孙容的丈夫干他什么鸟事?但他还是点头,“好吧,我派人先查一查,若你弟弟真是被人冤枉的,我会伸出援手。”
“我夫君他真是清白的!贺先生,谢谢你。”孙容急着起身,向他行礼。
他目光一敛,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明明没说话,却让孙容感受到一种震慑人的威严,不禁觉得畏惧。
“是不是冤枉不是你说了算,再者,我是看在赵姑娘的面上才帮的忙,所以不必谢我。”他转身走出去。
孙容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屏息与他对视,他一离开,她大大的吸了口气,再看向赵莎华,“我的娘啊,这个贺先生气势一起,跟他对上一眼,一颗心就像被人揪起来,怪可怕的。”她抚着胸口。
赵莎华轻笑一声,“一开始是如此,久了就好,他是个外冷内热的人。”
孙容若有所思的看着她,“这么了解他?”
“那是,贺先生爱吃什么、不吃什么,姑娘心里一清二楚。”毛婆婆笑着接话,但也忍不住替孙容捏把冷汗,忧心的道:“你夫婿摊上那种事,要洗清冤屈很难吧?”
“是啊,现在我所有的希望都在贺先生身上了,看他听完这些,好像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孙容眼睛一亮,抓着赵莎华的手,“莎华姊你说,他会不会是什么大人物啊?糟糕,我先前老跟他硬杠,他会不会回去想起来就不帮我了?”
“他不是那种人。”这一点,赵莎华倒是有把握。
“对,别看他一贯冷冷的,对孩子们可好了,又亲切又随和,他要是真能跟姑娘成为一对就好了。”毛婆婆喜孜孜的又想当起月老了。
“是啊,要是成为我姊夫,我就可以理直气壮的求他帮忙了。”孙容眼睛更亮了。
赵莎华瞪她一眼,“我对成亲一事早就无心,你就慢慢作梦吧。”
没有?骗谁!明明有戏,脸都红了。孙容八卦的眨眨眼,“但你对他有好感是真吧?”“当然,他有学识,待我弟妹好,对那些想尽办法往他眼前凑的女子冷着脸,理都不理。”赵莎华坦承,若仍是未嫁之身,她会心动,但自己是下堂妻就该掂量,这也是那段婚姻教会她的事,不是单方面的努力就可以得到幸福。“嗯,他一看就不是个风流浪子,不似前姊夫那个人渣。”孙容月兑口而出,但一出口就后悔了,尴尬的看着她,“对不起。”
“无妨,都过去了。”她摇摇头。
“对,过去就过去了,但贺先生就在眼前,姑娘,听老婆子一声劝,幸福是要自己把握的,不然错过了机会可不再有。”毛婆婆年纪较大,看得也多,她看好贺仲岳。
“是啊,莎华姊,你就跟贺先生走近些,虽然我老被他气得要吐血,但我也仔细想过,其实他说的都对,也都在为你着想,我认为他对你也有好感,不然,怎么这么不待见我这个假男人在你身边转呢?”孙容越想越觉得她说得没错。
赵莎华粉脸蓦地一红,“别胡说。”
她却不由得想起学堂前那惊心一抱,他的胸膛很宽,即使隔着衣服也感觉到贴着自己的体魄是精壮的,与他显现在外的儒雅形象截然不同,而且,那个怀抱很给她安全感……呃,她在胡思乱想什么呢?
毛婆婆见她一张脸染满红晕,以为她心动了,只是不好意思,更加鼓励起她来,顺着孙容的话说贺仲岳肯定对她也有意思,不然哪会因为孙容这伪男子就天天过来用膳,还跟孙容言词交锋,怎么看都不顺眼。
尽管毛婆婆说得有鼻子有眼睛,但赵莎华一向理性,“我是和离过的女子,虽然不自卑,但贺先生一看就非池中物,我们能有什么可能?”
这话还是带着点怅然的愁绪,可见她是真的很欣赏他,孙容心想。
不过贺仲岳面如冠玉,长得“天妒人怨”,一看就是个养尊处优之人,家里肯定有财有势,这样的人家哪会接受一个二嫁的女子当媳妇?
此时,毛婆婆跟孙容像是心有灵犀的互看一眼,再齐齐将目光落在已经认分处理起食材的赵莎华身上,蓦地对视苦笑,命运对赵莎华何其不公?明明是那么善良美好的姑娘,怎么老天爷就不开开眼,眷顾眷顾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