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
挤进前头院子的百姓已都清空,行军大都统府闭门谢客,门外还杵着两名带刀亲兵当门神。
吓到快魂不附体的蒙刹细作暂且被关押在大都统府附设的石牢内,待大将军亲自来审,在这之前,大将军得先腾出手来“搞定”某颗十分棘手的烫手山芋。
然后萧陌再一次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又被人牵着鼻子走。
原打算私下跟乔大小姐摊牌,所以很理所当然地随她回到主院内的寝轩。
接着事情的发展就超月兑他掌控——
在她身边服侍的底下人有一名仆妇、两名婢子,他一随她进房,她们主仆四人就围着他忙碌,有条不紊地伺候。
他都还未落坐,乔大小姐两只小手已模上来,动作虽有些生涩,仍颇为顺利地解开他全身薄甲,前胸、后背、臂膀、腿胫……她每解开一件,仆妇就接去挂在架上。
同个时候,她的婢子正接过灶房送来的热水,一桶桶提进侧间浴洗用的小室,两婢子小的约十三、四岁模样,大的顶多十六,力气很足,步伐甚稳,桶里的热水非但没有溅出,几是凝稳不动,看来两人习过武。
萧陌心思才这么一飘,待回神,人几乎被剥个精光。
乔倚嫣还笑咪咪说要帮他擦背沐发,他非常坚决地拒绝,光着上身、扯着裤头“逃进”小室。当然,他内心绝不会承认自己是用“逃”的。
北蛮联军大败蒙刹至今已过半个多月,半个多月来,今日是他首次回大军屯。
这种能冻掉人一层皮的雪天里,见到热气蒸腾的一大桶热水,诱惑着实太大,未多想已月兑个赤条条往桶里泡。
浴桶够大,水够烫,他一坐下,水恰好及肩。
呼……好舒服……掩睫吐出长息,他仰头将颈子靠在厚实的浴桶边上。
他想,自己定然是在某个瞬间不小心睡着,且神识还沉得甚深,因听到动静张眼之际,没脸没皮的乔大小姐竟已模到他身边,正提壶往桶里添热水。
“将军累极,又不喜旁人伺候,还是妾身帮将军沐发吧?”乔倚嫣柔声道。
萧陌本想回她——你亦是旁人。但不得不按捺,毕竟不着寸缕的此刻实在不适合跟她摊牌。
其实浴桶甚深,水漫得高高的,加上团团白烟蒸腾得满室氤氲,想要看清楚水底下的景象并不容易,但战场上呼啸来去、杀敌无数的大将军却还是微微发僵地由人摆布,并暗自费劲儿地调息,不让对方发觉他的窘态。
这一边,乔倚嫣撩起两袖,拉来矮凳坐在他身后,将他一大把湿发全捞到浴桶外,开始了对他的沐发大业。
身后之人不知往他头上抹了什么,萧陌先是嗅到彷佛桃花香气,那味儿夹着清凉感,不过于浓厚,随着她推开揉洗,气味中多出如檀如柏的沉郁。
“这是妾身亲手制成的沐发皂角,成分有花有草、有枝有叶,是专为将军一人调制的。”她浅浅带笑的软嗓显出了点儿小得意,也显出亲昵。“试过好几种调香,就觉这个气味最适合将军,好闻得紧,是妾身得意之作呢,除了将军,谁都不给用。”
最适合他,且独属于他的好闻气味……
萧陌已分不清体内高升的热度是泡澡泡出来?抑或被她的话撩出来的?
她的十指极有章法地按揉他的头皮,力度很够,对准几处穴位或重或轻地施劲儿,连颈后与两肩的筋理都徐徐理松了。
萧陌不禁又闭上双目,微僵的身躯在不知觉间放松,蠕动薄唇欲说些什么,到得此刻也都忘却九霄云外。
身后的人儿徐声又道——
“这是用白桑皮和柏叶煮出的汤,兑在热水里徐徐浇淋,除了能清洁头皮,更能让发根强韧,滋养发丝。”她舀起一杓又一杓兑好热水的“美发汤”浇淋他的头发,令他浑身肤孔从上到下、由脚趾头再回到脑门儿,感到说不出的舒畅。
“呼……”他下意识逸出一口气,轻问:“身为北方豪商之首,为何还懂得这些?调香制皂、按摩推拿,甚至是针灸医病……懂得的是否太多?”
身后的人儿像被他所问逗笑,假咳两声,一会儿才答——
“妾身家里与我最为亲厚、最最疼我的老祖母常为头风之症所苦,一开始习得的这些小技全落实在祖母身上,见她老人家无病无痛、吃好睡好,比什么都值,之后嘛,就真学出一点火候和乐趣。”
萧陌两扇墨睫缓缓掀开。“听闻乔家老夫人乃当代少有的女中豪杰,纵横商场数十载,如今算来也过花甲之年……你来到大军屯堡,乔老夫人身边岂非无人照看?”
他试探的口吻换来乔倚嫣坦率一笑。
“我家老祖宗就在离北境天元粮庄不算太远的乔家大宅定居,马车上路的话约一日路程就能抵达,快马加鞭则用不着半天,妾身随时能回去探望,再有,祖母身边伺候的几个伶例人儿老早将我的种种小技学了去,时时替我照看着老祖宗呢。”略顿了顿,语调更柔——
“倒是将军身边什么人也没有,妾身能派上用场,心里可欢喜了。”
“咳……”萧陌陡地涨红脸,喉头发燥。
身后的人儿忽记起何事般,语气微扬迳自又道:“对了,妾身调香手制的沐发皂角有名称呢,是妾身自个儿取的,叫『将军香』,欸欸,可想破我脑袋瓜才想出这么适切的名称,将军也觉好听吧?”
什么……什么“将军香”?
还、还什么想破脑袋瓜了!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大将军被自个儿的气骤然一呛,咳到不行。
“怎么了怎么了?被洗澡水呛着吗?甭怕甭急,缓着些拉长呼吸吐纳,妾身在这儿呢,妾身帮将军拍背顺气儿。”男人头发已然洗净,乔倚嫣遂抛开杓子改去拍抚他的背心,柔女敕掌心贴熨,毫不忸怩。
但萧陌实在没办法保持平常心。
姑娘家的十指直触他头皮,与她的掌心完全平贴他湿热的背肌并且轻拍揉抚,两者所引发的感受在程度上大大不同。
脑中彷佛闪电加雷鸣,震得他脊柱发麻。
乔倚嫣还没来得及仔细替他拍抚顺气,萧陌已在水中坐直身躯避开触碰。
他忽地侧首,颊面微深,雾雾蒙蒙的小室里,他目光穿透而来,略显凶狠阴鹫。
“出去。”男嗓低沉,语调偏向命令。
“妾身还没帮将军擦背呢。”她假装没察觉他的异样,殷勤道:“除了『将军香』的沐发皂角,还有同款气味的澡豆,全备妥在这儿,将军不试岂非可惜?”
“……我自己动手。你出去。”
男人对她十分隐忍,约莫是因她施针救过他,之后又替他“哭棺”演大戏,才勉强容忍她一而再、再而三的逾越。
但她确实嗅到一股山雨欲来的紧绷感,再继续闹他的话,八成讨不了好果子吃。
既然如此,见好就收!
“那妾身就候在外面,等将军浴洗完毕后一块儿用午膳。”
乔倚嫣将长柄刷子、澡豆、杓子等等全摆在他展臂可得的地方,再把一大叠净布和里衣里裤摆在较高的木架上,这才退出去。
一到小室外,她忽地伫足不动,那只刚刚贴上他背央的小手在泛湿的袖底轻轻握起,指挲了挲。
虽没看清楚,也没能仔细模个透澈,但短短不过一息的贴触,已感觉到他背上并不平滑……像交错纵横着许多疤痕。
心口绷绷的,她深深又深深地呼吸,素手紧握成小拳。
那么多伤……
是这些年北境边陲的兵戎生涯在他肤上造成的痕迹吗?
抑或是有什么人,待他那样不好?
萧陌沉声把人“请”出去后,在热水变冷之前已自行打理好一切,只是他步出小室时一大把头发仍滴着水,乔倚嫣见状赶紧摊开净布靠上去,包住他的湿发又拉他坐下,终才能好好将他发上湿气绞干。
两刻钟后,萧陌舒爽地散着发,身上是干净厚实的袍子,面前是满满一桌的佳肴。吩咐将午膳布进寝轩,乔倚嫣未留仆妇和婢子伺候,由她亲自为萧陌布菜盛汤。
然后她很快发现了,大将军真是个好孩子,给什么吃什么,半点不挑食,但细心观察是能看出来的,其实他对青菜不怎么青睐,喜欢肉类更胜河鲜,最后是收尾用的三色小食——
百叶莲花酥、黄金流沙卷、蜜香玫瑰糕……每一盘各盛五小块,共一十五块,她仅吃了蜜香玫瑰糕且还没吃完,其他一十四块已全祭了他的五脏庙。
原来大将军很喜欢吃小食呢。乔倚嫣替他添上一杯热茶,悄悄笑了。
萧陌直到吃饱喝足、望着被他一扫而空的桌面,才意识过来自己有多像饿鬼投胎!这样很糟!
今日快马赶回大军屯,他本打算开门见山对她说清楚,结果一拖再拖、莫名其妙被拖到眼下这般情状,他卸去甲胄,彻底洗了澡,吃了一顿饱,还连茶都喝上了……这根本是遭“敌方”深入引诱,找不到方向。
“妾身跟厨下点的这几道菜,瞧来颇合将军口味,见将军用得香,比什么都好。”乔倚嫣从角落脸盆架那儿绞来一条热巾子递去。“还有那三色小食,是妾身昨儿个心血来潮亲手作的,本打算今日请人送去驻军大营给你尝尝,将军却回来了,这算心有灵犀吗?”
他嘴角颊面莫非沾上糕饼屑儿?
萧陌见她欲笑非笑的眸光在他嘴边溜转,脸皮陡烫,遂故作镇定接下热巾子,一把往窜热的峻庞上用力抹。
不擦不知道,一擦……呃,还真沾上不少屑屑儿。
“我们……好好谈谈。”他暗暗咬牙,沉静开口。
“好。”乔倚嫣允得好快,随即朝外边喊了声。
一直候在外头的素心和丹魄应声而入,一下子便将席面收拾干净撤走,重新换上一壶香茗,再度退出。
“先借将军的左手一用。”乔倚嫣笑笑要求。
萧陌眉心微蹙,仍乖乖将左手伸出……结果是被她按着手腕把脉。
把完他左手脉象接着还要他伸出右手,最后她把两手分别按在他两边腕脉上,细细把着、探究着,她神态是那么认真郑重,彷佛非常在乎,那让他感到些微恍惚。
“之前风寒造成的肺腑炎症已痊愈,萧某并无不适。”直到她浅浅逸出一口气,收回手,他才出声。
乔倚嫣抿唇一笑。“有妾身出手,自是药到病除,可我瞧的也不是风寒或肺炎。”
萧陌亦收回双臂,对她所说的没想多问,更未放在心上,终是开门见山道——
“乔小姐以『冲喜』为名义被皇上指婚下嫁,此举乃全了北方大商乔氏的义名,可事实上,你与我算不上拜堂成亲,更没有什么……什么洞房花烛夜的……趁一切尚来得及,乔小姐可想过退亲?”
“……啊?”凤阵与柳眉间一片怔然神色。
萧陌又道:“凭乔小姐的容貌和多才,想来这世间的好男子尽可任你挑选,会落到眼下这步田地,是否是受乔氏族中的老长辈们所驱使?因为想在天子与百姓眼中博个好名声,福荫宗族,所以他们才把你推到风口浪尖上,与萧某牵扯上?”喉结上下动了动,沉吟了会儿——
“如若像萧某说的这般,那乔小姐大可不必烦忧,乔家老长辈们再横,我亦能为你摆平,至于皇上那儿……只要你想退亲,一切交由我,要请皇上收回成命,也不是不能够。”萧陌不知为何,真真不晓得怎么了,他以为问出这些话,与乔大小姐彼此直面内心所想、直面眼前情势,压在心头的无形重量定会轻上许多,但……实则不然。
胸臆间绷得莫名其妙,一颗心像被谁掐住,每一下跳动都带出微妙轻疼。
事反必妖。
这太过反常,一向方寸不动的他,莫不是对什么飘渺不实之物生出期盼?
内心说不出的震惊,他面上却丝毫不显,仅左胸的起伏鼓动略微明显,藏在袖中的十指下意识收拢。
房内静了好一会儿,直到——
“将军说什么退亲?那、那是男女双方定下鸳盟,成了未婚夫妻,而其中一方反悔了,才叫退亲,咱们这样……这样……妾身是说,我都嫁进来了,反悔的话不叫退亲,而是和离才是。”
乔倚嫣喉头都发涩了。
可她是这样会装的人啊,热气染得双阵都泛蒙,仍暗暗费劲想装得云淡风轻。
她牵唇若笑,徐声再道:“何况将军在皇上面前该如何自圆其说?莫非想拿战功当作交换吗?如此一来岂非恃宠而骄,颇有挟功胁主的意味,平白折损将军名声还可能惹得皇上不痛快,又能落得什么好?”
“若要解套,仅须皇上一只宣诏,告诉天朝上下的臣工百姓,说一开始的『中箭落马』、『命悬一线』到后来的『冲喜』、『赐婚』等等,全是一时权宜,是为了钓蒙刹与北蛮诸部的敌军,所谓兵不厌诈,精心布局就为最后的大胜。”萧陌将此事在脑中理过无数回,这是最好的解决之法了。
他下颚线条刚硬,抿抿唇接着说:“皇上会答应的。所有人将会颂赞帝王的英明睿智,虽高居朝堂之上,却能决胜于千里之外,而北方大商乔氏女暗行皇上欺敌之计,助朝廷和北境军大败敌寇,乔小姐与乔家皆有大功。”
乔倚嫣定睛望着他,专注到阵子都忘了眨。
萧陌被她看得略不自在,但没有撇开目光或撇开脸,然后就听到她轻笑出来——
“将军所说的,妾身倶懂了,若依将军的安排,这将会是双赢……甚至是三赢的结果。皇上英明神武受万民爱戴,赢了。乔家忠义之名大显,赢了。而北境军也赢了,此役大捷,迎来边陲军民们渴望的长安……”
她垂下粉颈,搁在膝上的一双柔荑,指尖下意识相互摩挲轻绞。
“可任你再怎么编派,将军当时落马是真,命悬一线也是真,妾身被指婚给了你,那也是真。还有……将军病中方醒的那时,说是很承我的情,可是答应了妾身所求的,往后就跟家里人一样唤我小名,不再生分地称我乔小姐,那也是真实有过的,但今儿个将军没遵守承诺,『乔小姐』三字儿连发,听得都不舒服了,将军得认罚。”
萧陌有一瞬间闪神,因她垂颈的弧度、她鬓边柔软的碎发,更因她暖红的腮畔和似带嗔意的话语。
“乔小……”他蓦地顿下,调整气息。“所以你是何意?”
乔倚嫣抬起脸蛋,膝上的双手已然交握,似下定了某个决心。
“当时听闻将军在战场上中箭落马,事情传得沸沸扬扬又绘声绘影,且一直等不到你现身露脸来终止众人猜测,我那时可真急了,好担心你真的重伤不起,又不知是否有人能好好照顾你……”菱唇轻抿,更添朱色——
“我没法再等,遂仗着乔家多年来捐输军粮军资之功,抓住机会求皇上赐婚,如此一来便能理所当然来到你身边,这个『冲喜赐婚』是我自个儿厚脸皮求来的,我家老祖宗本不答应,但老人家是疼我疼入骨了,根本抵不住我连夜跪求,终才出面跟皇上讨的。”
她再次直视他,眸底坦然如星辰烁辉,脸容倒是红透,嗓声温柔中带俏皮又道:“在我好不容易占了你身边这个位置,眼看都能开吃了,将军却想往我口中掏食,要奏请皇上收回指婚圣旨,你觉得我能答应吗?”
萧陌好像……好像忘记该怎么动。
他没办法动。
宛如被人施术定住一般,乔大小姐此刻对他道出的话,正如定身咒。
“欸,妾身吓着将军了。”乔倚嫣笑了声,眉阵倶柔。
“你……你是真心愿意……嫁萧某为妻?”他不知自己此刻的表情有多严肃,五官轮廓深明刚峻,好似正与敌人对峙。
“是。”螓首毫无迟疑一点。
“为什么?”连问话都像冷酷质问。“你与我八竿子打不着,为何愿嫁?”
乔倚嫣险些大笑。将军大人是把对敌的经验拿来用在女儿家身上了。
对不解之事,他抱持多疑态度,而他会疑她居心叵测实也寻常,毕竟他没被姑娘家缠上,不知道如她这样的姑娘家若然春心大动,会有多执拗难缠。
她喝了口香茗润润喉,轻徐答道——
“妾身在十年前便见过将军……当时蒙刹一支近百人的铁骑成功避开我朝前线驻军,还大军屯堡,直接杀进我乔家的天元粮庄。前方完全没有示警、不见半缕狼烟,那时祖母正带着我在庄子里听管事们汇报,直到蒙刹兵都快杀到庄子口,咱们才惊察异状。”
萧陌眉峰微动,她所说的事,他记起了,那是他名扬北境的第一场仗。
身为小小总旗的他领着三十名好弟兄,将百骑的蒙刹兵赶出百姓的粮庄,将敌人尽斩于刀下。
乔倚嫣见他是知道的,不由得对他一笑。
“那座大粮庄里从管事到伙计、再到灶房打下手的仆婢和马夫等等,不是携家带眷在粮庄里过日子,要不就是落地生根、成家立业,全是一家子又一家子的……当日将军若没带人赶来,粮庄一旦彻底被攻破,后果肯定让我一辈子恶梦连连。”菱唇一咧笑得更开,她摇摇头。“噢,不对,要真被攻破,我也就没命了,作不了梦啊。将军以为咱们八竿子打不着,才不是呢,你救了我天元粮庄所有人,救了我家老祖宗,你还救了我。”
“你之所以愿意嫁我、以身相许,说穿了是为报恩?”他问得很慢,深深看她。
乔倚嫣略歪着脑袋瓜,忍不住揉揉一边秀耳。“也不是……也、也算是吧。”
“什么叫也不是也算是,说清楚。”继续严酷地审她。
“就是一开始没想过,后来就觉嗯……像也可以。”鹅蛋脸红扑扑,额上似见薄汗。
“当年乔氏的天元粮庄得救后,将军大大展露头角,妾身从那时便开始留心起你,见将军峥嵘往上、渐渐累积出无人可比的战功,获圣上青睐与信任,最终掌握北境军权,而将军不曾让人失望,维护一方百姓,为我朝扬眉吐气……”
好想使劲儿揉脸,或把烫到不行的脸蛋捣住,但该说的、决定要说出来的,还是要一鼓作气吐尽了才好。
“像将军这样的男儿汉,任凭哪家的小姑娘见着了都要心仪喜欢吧?何况妾身躲在边边角角一看就看那么多年,哪能不看到心底去?所以……所以一开始真没想过『以身相许来报恩』这样的事,无奈后来有了私心,又逮到指婚的机会,就觉得……就算狠狠委屈了将军,也要先嫁了你才好。”
她头重重一点,强调般用力颔首。“妾身的叵测居心,就是这样了,我、我说完了,没有其他需要交代的了。”以上。
点完头,她干脆又低着脸,双阵瞅着绞在一块儿的十指。
然后她发现四周陷进犹如无底黑洞的静寂中。
非常、非常的静。
静到她都能听到自个儿心音正胡乱鼓动,还一声大过一声,彷佛下一瞬一颗鲜红火热的心真会跳出喉咙。
欸欸,她知道自己非常不懂矜持,再次很严重地吓到将军大人,他一时间不晓得该如何应对也是情有可原,谁让她就是春心大动,一动还累积了整整十年,当时已留心,何况到如今?
终于终于,她鼓起勇气抬眼偷瞄,想过无数种他可能展露的神态,惊骇的、疑惑的、轻蔑不屑的,甚至冷酷无表情的……但,竟然不是!
手握重权、剽悍神武的行军大都统兼镇北大将军大人,颧骨不知怎地浮出两团赭云,即便肤色偏黝黑也掩不住红了脸的事实。
他觉得脸红给她看还不够似的,那薄唇竟还不知所措般轻启,欲语还休一般。
而最最考验心智的是他那一双漂亮长目……审她的时候不是清醒又狠厉吗?这时候怎换上小雨如酥般的朦胧目光,是要她……要她怎么忍嘛!
不行!
忍无可忍,只能重新再忍!
她都如此这般不矜持,不能再自陷泥淖变成“摧草痴女”,尤其还是一名“大龄痴女”,那样也实在太可悲啊!
她忽地自虐般揪住发烫的两耳,接着又拍了两下脸颊,重新振作起来。
“你别急着恼我,我有一事不说不成。”
她没敢多看他,急急再道:“将军之前因风寒导致肺腑发炎,如今确实完全被治愈,但将军的气血腑脏与四肢百骸仍需仔细调养,因为小小伤了根本,但起因绝非这一场风寒,而是在更早之前种下的病灶,应是重伤一场,却没有彻底地将养顾本才造成的。”
望着男人对她来说实是秀色可餐的峻颜,乔倚嫣死死忍住,道——
“气血两伤,筋骨暗郁,这病灶不除不可,时日拖久了,将军年过不惑定然要饱受折磨,我既是来报恩,就断不能允这样的事发生。”
深吸一口气,再用力呼出,她再道:“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要当这个被指婚过来的将军夫人,这样才可以名正言顺扒光你的衣物替你诊治,才可以光明正大待在你身边,随心所欲照看你,即便你受不了想休我,有圣旨在上,定也容不得你专断妄为。”
乔倚嫣不会知道,此时此际的大将军萧陌是受着何样奇诡的煎熬和折腾。
如以冰炭置我肠。
萧陌浑身凛颤,从上到下,由内而外,体内是一阵冰寒一阵炽热,似有软到没边儿的春水浸注,又彷佛整个人被架在烈火上烧烤……总而言之,就是一切感受全乱了调性,连他都还没能搞懂自己真正的心绪。
什么都没搞懂,所以他瞬也不瞬、近乎迷蒙般直视她,无语。
他没话,她话倒是不少,为遏阻“摧草邪念”丛生,把当家主事的气魄全展现出来——“将军都没喊我小名儿,妾身刚刚提到要将军认罚,这时是想到罚你的好法子了。”一顿。“就罚将军与妾身再成亲一回,要你穿上新郎官的大红喜服来迎娶我,要亲自挑开妾身的红头帕,咱们要办一场别开生面的结亲礼,如何?将军认不认罚?”
结果眼前男子依然像魔怔了般紧望着她。
说不失望,那是假话。
但按她乔倚嫣的脾性,向来选定便无悔手,这一次亦然。
萧陌。
这是她老早就选上且看进心底的人儿,喜欢着、崇拜着,欲弃不能弃,是深入魂识的柔醉情怀,还能由她慢慢滋养,徐徐教化。
而至少至少,这一段彷佛被迫的亲事,还有她不管不顾、少女怀春般心悦他。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将军不答应都不成!咱俩的一场婚事,你且静心待着便是,妾身会安排得妥妥当当。”咬咬唇。“嗯……嗯嗯,就这样,我没事要谈了,将军也没事吧?嗯嗯,那好,既然咱俩都没事,就……就该干么干么去!我去找府中大总管议事,将军请便……再会!晚上见!”
丢下话,乔倚嫣起身便走,往寝轩外冲。
太不淡定了。她想。
但心里秘密全都挑明,要她还能如何淡定?
一逃到外边,她搔耳揉颊浑身红暖退不尽,头皮还隐隐发麻。
脚一跺,想通了,不淡定就不淡定,对上他萧陌这般的男儿汉,要颜质有颜质,要力气有力气,要才能有才能,会陷落是正常,她、她坦然以对就好。
然后,想通一切的她很潇洒地走掉去干自个儿的活儿。
而还没想通的大将军仍傻傻困在原地,羞到浑身发烫,五官僵化,动弹不得……
没办法啊没办法,大将军这款剽悍又精明过头的孩子,从小到大都没被柔柔软软的姑娘家明目张胆表白过啊!
将军大人确实“马前失蹄”了,但又如何?
摔得这么惨,怪不得谁,谁让他就是纯情到没半点经验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