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委托人联系好后,隔天他们便整装出发。
民宿的地点在中部的半山腰上,有一点距离,花了两个半小时在坐车与转车上。
苏绣说,她可以带他,眨个眼就到了。
但他说:“我是人,我想用人的方式过日子。”
所有不属于人类该享有的待遇,他希望尽量不要有,这也是他少有的坚持之一。
苏绣不太懂,但也没说什么,听话地陪他买票坐车。
到达民宿时,民宿主人出来接待他们,彼此客套了几句过场话。
“这是您的女朋友吗?真漂亮。”
顾庸之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索性便不解释,只笑了笑,有时不解释,就是最好的解释。
一来一往,苏绣对人类世界的应酬不感兴趣,双手盘胸,漠然地站在一旁,顾庸之看她闲得慌,低声说:“想逛逛可以,不要走太远。”
她点了下头,脚跟一旋,裙摆翩跹,轻盈地迈步离开。
那委托人看着她的背影,调笑道:“您这女朋友,挺有冷艳女保镖的气势啊,她也懂这些吗?”
何止。她比我还懂,要没她我就不来了。
顾庸之虚应几句,委托人接着带他走了一圈,介绍民宿的环境构造,然后便进入正题。
民宿的结构体不算小,主人当初是买下附近几间民房改建,共三层楼高。
然而正式营业至今,一直发生怪事,常常有客户反应,半夜听到敲墙声。
“这现象可能是水锤反应。”
“蛤?大师,你说这个我听不懂,能解释得浅一点吗?”
“我不是什么大师,只是以科学的角度来解释。简单来讲,就是水压所造成的水管震动,那种水流能量的冲击与震动,可能就会产生类似敲墙的效果。”
“……喔。”
这种“喔”他很熟悉,每次他对绣绣训话,她听不懂、不想听、或听不进耳时,就是用这种“喔”法来敷衍他。
他当然也知道,都花钱请人来看了,谁还听你上科学小讲堂。
“什么原因目前还不好说,如果只是水锤效应,你不用花冤枉钱请我们来;如果不是,我们看情况再来讨论该怎么解决。”
“是,大师说的是。”
“叫我顾先生就好。”一直被叫大师,叫得他很心虚。
谈话到一个段落,正进行到住房的安排,头顶上方传来淡淡的清泠嗓音:“住这间。”
两人闻声抬起头,只见苏绣站在二楼的客房阳台,探头说了这句。
“好的好的,那就帮你们安排一间205房——”
“两间。”苏绣打断他。“205、305。”
民宿主人看了看顾庸之,对方朝他点点头。“嗯,听她的。”
“好的、好的!”果然是修道之人,发乎情,止乎礼呀!
如果他知道,苏绣根本就是因为有她在,脏东西不敢近身,所以才会把他独自一人扔进另一间房,说穿了他就是被吊在前方的那块肉而已。
顾庸之叹了口气。有时候做个糊涂人,别活得太明白或许是件好事。
当然,他并不知道的是,民宿主人去安排房间时,看到电脑后台没有205房的进出纪录时,又震惊了一波。
这里每个房间,进出都需要磁卡感应,原先以为是员工带她进房,但房卡好端端在柜台,电脑没有进出纪录,房门关得妥妥的,完全没有破坏痕迹,那——她又是如何进去的?
这是民宿主人浮现脑海,百思不解的疑问。
当天晚上,顾庸之住205,苏绣在他楼上的305。
民间传统上对4忌讳,饭店业一般也会避开这个数字,他的205号房,其实就是204。
他是没有问,但苏绣选这两间房,应该是有用意的。
他们的房间阳台,正对着一大片的竹林。
古诗云,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竹子自古以来,就是名流隐士高风亮节的象征,晚风徐徐吹来,本该是挺诗情写意,可顾庸之却只觉一阵寒。
莫名地,手臂起了片鸡皮疙瘩。
“鬼哭。”阳台上方,苏绣迎风而立,为他作解答。
“你说这风吹竹林的声音?”低低浅浅的,一阵嗡鸣。
“是鬼哭。”她又说了一次,很坚持自己的意见。
“好吧,是鬼哭。”他同意了。
难怪听着都头皮发麻。
“竹林招阴,正对竹林的这两间房,阴气最重。”她又说。如果有什么被招来,那么便会由这里爬进来,也由这里爬出去,藏聚于林。
有如阴阳两界的分水岭。
呼——呼呼——
明明是风声,但他听着,真的愈来愈像阴风惨惨的鬼哭声。
呜——呜呜——
“有几只,已经快成精了。”竹有灵,若招来阴物,容易聚灵而成精。“一旦成精,便能害人性命。”俗称竹子鬼。
“你非得在这时候跟我说这个吗?”他胆子是不小,但也不是吓不破的。
“你怕?”垂眸睐他。
“……不怕!”主人的威严要撑住,就算怕也不能说我好怕啊吓死宝宝了——
苏绣点点头,信以为真,又将目光移向那片竹林。
“……”小亲亲,其实你可以不用那么相信我的话,下来帮我壮壮胆嘛——
结果,他家这只小没良心的,直接射后不理,吓完他就不管不顾了。
他只好早点洗洗睡。
本以为会是个难眠的夜晚,没想到很快就入睡了,只是,睡得并不安稳。
他作了一堆混乱的梦,大部分都很零碎,没有什么意义,他也知道自己在作梦,但是醒不来,最后,他梦见自己跌入一团火海。
四周都是炽红的焰火,他被包围在其中。火势不断地向他迫近,高温下,他被逼出一身热汗,感觉快要被融掉一层皮。
疼。
说不出的燠热与疼痛,在烧融、折磨他。
他听到惨叫、听到四周不断传来的敲墙声,咚咚、咚、咚咚咚——绝望而震动,有如生命终点,最后的那记丧钟。
四周建筑物开始崩坍,一团不知名的物体,在火堆中蠕动、扭曲,缓慢地爬向他,口中喃喃说着:“给我、给我——”
什么?她想要什么?水?湿毛巾?还是干脆给她一个痛快?
扭曲的火堆不动了,他怔怔地,还在思考着这个问题,身后猛然爆出一团烈焰,他惊吓得连连后退。
惊魂甫定后终于看清,那是个女人,被包裹在烈焰中,只是,这一次没有哀凄的悲鸣,那火焰彷佛成了她的第二层皮肤,低语着——
“把你的皮给我。”
瞬间,火球朝他扑来。
“喝!”他大受惊吓,惊喘着后退,险险避开。
她都死了还要皮做什么?这时候求超渡、求供奉之类,才是最实际的吧?鬼的逻辑真是难以理解。
女鬼一轮攻击不成,又要再发动第二波,他连忙说:“等等、等等!我们商量一下!”大家都是文明人,不要这样一言不合就开撕。
他试着跟对方讲道理。“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但——”
“那就把皮给我!”
“……”死人的执念真可怕,对话陷入鬼打墙。
谈判破裂,女人开始对他往死里攻击,一团团的火苗自他周身窜出。
……这位小姐,你知道玩火是很糟糕的习惯吗?
他闪避得万分吃力,眼看要被火苗烧着了,一股柔软的劲道,将其弹了回去,而后,他家的可爱小宠物出现在他身边。
“抱歉,我无法把我的皮给你。”他很遗憾地说。
女人愤怒而不满地低吼,身上烈焰又燃炽了几分,挟带着熊熊炽焰朝他们扑来,那热度轰得他脸庞一阵热辣辣的疼。
当下,也没见苏绣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就平平淡淡地摊开手掌,只见冲天烈焰,一点一滴被她收拢进掌心,而后,缓慢地握拢指掌。
喀喀。一阵轻微地、类似于骨头碎裂的声音响起。
“……”喔,还有,我家宠物的脾气不大好。他一脸抱歉地在心里补上这一句。
女人与火焰,在苏绣的掐握下,化成细砂般银亮的齑粉,丝丝点点银光自掌间流泄,而后消逝。
“再练个几千年吧!炫自焚技,你远远不及。”苏绣冷凝道。
她,才是自焚界的祖师爷。
顾庸之带着一身热汗自梦中醒来。
苏绣坐在双人床的另一侧,靠着床尾,十指交握圈拢住弓起的双腿,一双黑溜溜的眼睛静静看着他。
他知道,方才那些必然不是梦。
他还在思考,是要现在谈,还是等天亮再说,毕竟半夜聊这个,还是会有一点毛毛的……
思绪转了一圈,正欲开口——
“我饿了。”她突然说。
天大的事都先搁下,喂饱宠物比较重要——他是这么想的。
三更半夜也找不到什么好东西,他下床翻了一遍房里的物品,只在茶几上找到几包速溶咖啡、糖包、以及女乃茶口味的麦片包。
生平头一回半夜起床女乃孩子,倒也还适应良好,他选了麦片包,用热水冲开,想起自家宠物嗜甜到丧心病狂的爱好,不甜的食物就不配称之为食物,于是他又加了半包砂糖进去。
苏绣接过马克杯,嗅了嗅,轻啜一口,舒开眉头,双手捧住杯身,乖巧地坐在床上,一口一口慢慢喝。
这模样,真像只温驯的家猫,如果不去想她刚才手起刀落、杀鬼不眨眼这件事的话。
喝完麦片,顾庸之把杯子收回来,搁在床头,苏绣忽然拉住他的手。
他有些不解,回眸见她翻过他的手掌,掌心一片红肿,起了小水泡。
之所以很明确知道那不是梦,是因为灼伤的掌心,握拳时还能感觉到些许刺疼。
她低下头,朝他灼伤的掌心轻轻吹了一口气。
那大概,是在模仿人类受伤时,长辈给孩子“呼呼”的举动吧。
他笑了笑,告诉她:“不痛了。”
“嗯。”她点头,安心地倾,顺势枕在他腿上,打了个小小的呵欠,像只慵懒撒娇的小动物,蜷卧主人身畔。
她在守护他。不管在绮情街时,还是现在,她总是不睡觉,守护着主人,不让任何脏东西有机会伤害他。
“睡吧,没事了。”他轻轻拍着她,一下,又一下,低柔的嗓诱她入梦。
后半夜,他们睡得很好。
隔天早上,他们下楼吃早餐,顾庸之在自助吧给她弄了个水果优格色拉,再撒上燕麦片,尝试看看能否扩增宠物的饮食菜单。
基于昨晚的愉快体验,苏绣这次没有太排拒他的营养早餐,拿起汤匙就挖来吃。
Yes!成功。
他像是终于改善孩子挑食的家长,几乎要欣慰得热泪盈眶。
吃吃喝喝间,两人也就昨晚的事讨论了一番。
他们觉得,委托人应该没有对他们吐露所有的事情,针对这一点,苏绣很不高兴。
“那个女鬼执念很深。”是会要人命的。
而且还不止一只,满林子的竹子鬼。
委托人的隐瞒行为,让他们无法在第一时间去评估对手的实力,若遇到的是功力差些的凡间修道人,直接就把命断送在这里了。
“所以你昨晚,才会直接掐了她?”因为没什么道理好讲,那女鬼死得体无完肤,唯一的执念大概就是一张完好的皮了。
可是披了别人的皮,那也不是她的,披不住。
所以她只能一找再找、一找再找……周而复始地在痛苦中轮回。
想想也有点可怜,还不如直接灭了,求个解月兑。
“不止她一个。”她拧眉道。
想想也是。顾庸之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委托人走过来向他们打招呼。“早安,昨晚睡得好吗?”
“很、不、好。”苏绣回他。这句是讽刺,好不好他自己应该比谁都清楚。
委托人自然是个知底的,一脸尴尬。
顾庸之赶紧出面缓和气氛。“我希望您能对我们说实话,这里不只闹出捶墙事件而已,应该还有些别的吧?”
“这……这您让我怎么说呢。”委托人支吾其词,企图含糊带过。
“我明白。你是开门做生意的,当然希望事情愈单纯愈好,风声传开对你没好处,所以不敢对我们透露太多,我们也能理解。那不然换我来说吧,这里,以前是不是发生过火灾?烧死过不止一个人?”
“……”委托人瞬间闭上嘴,安静得像只鹌鹑。
“当然,你会想我可能有做过功课,来之前查过新闻。那我换个方式问好了,来这里住宿过的客人,有没有人产生不适的症状,比如皮肤方面的?”
“……有。”委托人总算松口承认,表示一个月前,有发生消费纠纷,当时怕闹上新闻,所以花钱平息了这事。
但奇怪的是,后来陆陆续续有不同的状况产生,有些人一回去就头疼欲裂好几天、有些是上吐下泻,更多是皮肤病,各式各样不同的皮肤病,红斑、溃烂、还有像火烧过的焦皮。
顾庸之听完,沉默了一阵。
这些鬼,对皮的执念还真令人叹服。
“最初,我们以为是环境卫生出了问题,休业了半个月,做全面的消毒和清洁,也主动请卫生机关来检验,完全符合卫生标准,可是相关事件还是持续地在发生,我们真的是没有办法了,才会想从这方面着手试试,顾先生,您能不能给我一些建议,看这事该怎么处理?”
“很简单,把后面的竹林砍了。”苏绣的早餐已经吃到了底,正在挖最后的麦片渣渣,刚好有空回答他。
“啊?”
对,就是这么简单,他们不需要一个一个地抓,直接釜底抽薪即可,那些鬼无处藏身,自然就兔走鸟兽散了。
“可刚才不是还说,这跟之前那场火灾有关系?当初我们也是想,反正买来要拆了重建,专家也说房子拆掉,土地曝晒之后,就不算凶宅了……”
“听话不要只听一半,竹林聚阴,就叫你砍竹林了。”讲不听耶!苏绣有点不耐烦了。
顾庸之赶紧补充:“她的意思是说,你虽然拆了房子重建,但竹林把那些火灾丧生的冤魂都吸聚过去了,一旦聚阴成精,就会藉由205、305房爬进来。昨晚我们抓了一只,不过我必须坦白说,恐怕不止一只。竹林不砍,就会一直吸引不好的东西过来,你是抓不胜抓的。”而他也不想多睡几晚,让那些鬼每晚杀他一遍。
一番详解下,委托人终于听懂了,马上起身吩咐下去,着手安排伐林事宜。
“还要。”苏绣把空碗推过去。
顾庸之正欲起身再弄一碗,看到委托人一副很想走回来,欲言又止的样子。“还有事?”
“那个、就是……”委托人咽咽口水。“我看了昨天二楼的监视器画面——不是刻意的,只是例行性检查!”
顾庸之接过对方递来的手机,简单看过里头拷贝下来的监视器画面,很快就明白过来了。
苏绣那时正在二楼闲晃,前一秒还在走道上,下一秒就凭空消失在监视器画面里。
“是……卡带?”他力持镇定,用最自然诚恳的表情建议对方。“你们的机器是不是有点老旧?跳掉了好几秒,该换了。”
“是、是这样吗?”那表情太真诚无欺,对方于是动摇了一下。
“当然,不然你以为她是凭空消失吗?又不是鬼,哈哈哈——不信你模模看,她是活物,有温度的。”立刻抓来苏绣的手,自证清白。
对方还真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要模——
苏绣冷睨了对方一眼,抽回手,不给模。
委托人被这一瞪,哪还有那个狗胆硬要去模。
“那、那——除了砍竹林之外,我们还需要做什么?”
顾庸之不着痕迹地瞄了苏绣一眼,得到暗示。“嗯,没有了。”
“不需要做点法事……什么的吗?”
“不用。”
“那——”对方绞尽脑汁想挤些什么出来。
顾庸之也能推敲出业主的心理。花大钱请人来,只换到三个字——“砍竹林”,好像有点随便,他自己想想都觉得,这钱赚得太心虚。
更何况大家都打开天窗说亮话了,这里的鬼不止一只。
“不然——有没有什么符箓,镇宅保平安之类……”
“嗯,好吧,那我试试。”顾庸之没办法,只有硬着头皮应了。因为知道若不做点什么,对方心里应该怎么样都不踏实吧。
“谢谢、谢谢、谢谢大师!”
他不知道,对方此刻心里想的是:一个身边的助手都这么神出鬼没,仙气逼人了,那这个一定是真正高手中的高高手,才能隐藏得这么自然,果然真正的高手,都是大隐隐于市啊!
然而事实上——
“你不会画符?!”回到房间,悄悄问了苏绣,得到的是爱宠一记无辜的表情。
“画符要干么?”
对,她都是直接出手把对方掐碎,画符什么的,程序太繁琐,毫无经济效益。
顾庸之完全理解她,默默地点了点头,对着桌上的朱砂和黄符纸发愁。“那这些要怎么办?”
“你画。”
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
顾庸之一边感伤于同伙的毫无义气, 一边怀疑自家小孩是不是不爱念书?看到纸笔跑得跟飞似的,分明就是不想写作业的样子!
果然还是各人造业各人担,他叹口气,认命地上网查查保平安的符箓长怎样,试着依样画葫芦地描摹一遍,边描边觉得——惨了,他这样好像真的有点像骗吃骗喝的神棍行径。
不,他这是善意的谎言,为了安业主的心,毕竟宗教有部分求的也是心灵寄托,他这算心理学治疗行为的一种!
理不太直气不怎么壮地说服完自己,总算坑坑巴巴地把符画完,成品扭曲走钟得连他都不忍卒睹,还引起在旁边吃芒果干的苏绣,特地投来一瞥。
那一眼让他悲愤了。
“你不要说话!”他完全懂那个眼神。
那是——“原来你也没读书”的意味!
从头到尾都没有要帮忙的意思,只顾着嗑掉两包芒果干,在那里舌忝手指的人,有什么资格评论!
苏绣无辜地眨眨眼,很识相地没有开口,只是等他画完,再默默地晃过来,捏起桌上一字排开正在晾干墨迹的成品。
不要把你的芒果渍沾上去,那张我好不容易才画好——正欲出言提醒,便见她抽出发上的银簪,利落地朝手指上扎出个血珠子,往符箓上抹。
他一阵哑声。
“这样——符会有效?”他试着拆解此举的用意。
“有效。”至少她的血,有效。
“你不早说!”早点讲,他就在上面写“绣绣是软萌小可爱,请每天念三遍”。
顾庸之等她一张张盖完血印,抽面纸给她压压伤口,在心里想,这种事下次还是别乱应人家了,搞得自家宠物要卖血维生,良心有点痛痛的。
还有——“你芒果渍真给我印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