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皇子们对上了,底下文武官员也骚动起来,纷纷直着脖子七嘴八舌,有的一力支持御史的弹劾,有的则是想趁火打劫,说一些似是而非的构陷之词,自然也有清正臣子居间为太子喊冤辩驳……
可武帝又如何看不出在这一场闹剧之中,太子门下人马却始终保持沉默,半点未有跳出来护主的意思。
武帝眯起了眼,这混帐又在盘算着坑杀谁了?
不过,眼下却也由不得他。
“太子,可有话自证?”武帝目光深沉凌厉地盯向赵玉,隐含戾气。
赵玉微微一笑,缓缓起身向武帝行礼,轻叹。“儿臣无话自证,皆由父皇圣裁。”
武帝一口老血险些呛出,冷笑道:“好,既然太子举不出足可自证之据,又不能及时逼止流言扰民,致使朝堂纷乱,便无失德,也有无能之过……即日起,闭宫思过三月,以儆后效。”
“圣上英明!”
“还望皇上三思啊……”
赵珽低哼了一声,面色阴森——只不过思过三个月,父皇也太偏心,这雷声大雨点小的,能顶个屁?
无怪乎母妃总说,别看父皇老是和太子不对盘,可私心里还是最看重赵玉的。
可他就不信,一个名声败坏的太子,父皇还能容忍多久?
父皇当年可是踩着众多皇叔伯的血肉上的位,骨肉血亲于帝王而言,又算得了什么?
赵玧则是面上掠过一抹温笑,像是对此处置欣慰至极。
光只一小小流言蜚语,自是憾动不了太子的宝座,然而一国储君却被皇帝金口直指无能,其后引发的巨大政治震荡,恐怕已不是区区闭宫自省三个月就可以消弭。
况且闭宫自省,太子就得交出目前明面上吏部、兵部的差事,他赵玉,在这三个月内就是只被拔了獠牙的老虎。
时机从来不待人,三个月虽然不足以让他和老二击溃,甚至瓜分掉太子明里暗里的势力,可至少能一举拔除太子于吏、兵二部安下的棋子,让他于朝堂六部之中陷入无人可用、孤军奋战之境。
前朝后宫很快就收到了太子被斥,遭罚闭宫自省三个月的消息。
李眠正在鸾凰宫陪江皇后和一群嫔妃说笑——其实是嫔妃们说,她和江皇后负责笑。
只不同的是,她是好脾性地倾听微笑,江皇后则是玉手斜撑着粉腮,笑得霸气测漏,看着底下的跳梁小丑唱大戏呢。
底下一群莺莺燕燕,这个酸溜溜地说哪个姊妹心机甚重,居然刻意在御花园抚琴勾引夜游的皇帝,另外一个则是娇滴滴地反击说是对方颜色太寡淡,惹不来皇上垂怜还丑人多作怪……
还有更多年轻貌美的嫔妃畏于文淑妃和俞德妃的权势,纷纷谄媚讨好地簇拥在身边,满口天花乱坠地吹捧着她们二人。
有的夸文淑妃是当世第一才女,有的赞俞德妃巾帼不让须眉,可无论怎生拍马屁,却无人敢有只字片语攀扯到上首的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再人老珠黄,可只要一日掌握凤印就是她们的压顶泰山,更何况经过上次……就连皇上也被江皇后一口一个“本宫是按宫规处置”堵得脸色铁青,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所有的嫔妃们被罚去先太后慈宁殿洗刷一整天……
皇上,这是杠不过皇后啊!
嫔妃们再不甘心,也知道以自己的美色或荣宠,想挑衅皇后不啻自寻死路,所以,这不一个个都盼着母家势大的文淑妃和俞德妃娘娘能掀翻了皇后娘娘吗?
“眠娘,你仔细看着。”江皇后慢条斯理地捻起一块桃花酥,却不忙放进嘴里,而是侧首低道:“女子为了男人竟可以尖酸蠢笨至此……抢来抢去的肉骨头,偏偏是早馊了的,是旁人不要的,你说可笑不可笑?”
原本礼貌微笑到无聊,开始在发呆的李眠险些被江皇后这话逗笑出声,她忙假意揉了揉鼻尖,努力藏住笑意,小声地回道:“呃,母后高见。”
虽然做儿媳妇的没帮被称作“馊掉肉骨头”的皇帝公公说两句好话,实在有点儿太不厚道,但母后才是她中的女神呀……
“女人至重要的是让自己过得舒坦,”江皇后优雅的端起茶盏,仰首却喝出了烈酒的范儿来。“局势怎么变化,男人那些狗皮倒灶的事儿是搭理不完的,本宫啊……有时还挺怀念当年那些在北疆策马行猎的日子。”
只怪当时年纪小,要是早知道别在断雁崖下乱捡“东西”回家就好了,那么现在的她,犹是草原黄沙上最快活骄傲的红鹞子……
李眠怔怔地望着皇后,不知怎地,竟从她嘲讽的微笑中感觉到了一丝怅然。
“母后,儿媳无论如何都是随您的。”
江皇后回过神来,笑了,揶揄道:“你这么说,太子醋桶翻倒,可要来找本宫算帐了。”
“太子和儿媳一样,孝顺侍奉您的心是永远不变的。”她神情认真的道,“我们都是没娘的孩子,可我们现在有母后了,不管时势怎么变化,您都是我们的母亲。”
江皇后一时看住了,片刻后揉了揉她的头,目光柔软了一瞬。“傻子。”
她心窝暖暖热热的,忍不住偷偷地偎蹭过去,“是傻孩子。”
江皇后神情有些恍惚,有些感动,最后低低叹了口气。“……傻孩子。”
但愿,这傻孩子比她幸运。
就在此时,有个侍女进殿来向文淑妃附耳轻禀了句,文淑妃眸光幽闪,轻轻颔首并挥退了来人。
江皇后可没错过这一幕,挑眉冷笑。
不过是这十多年懒怠理会这宫里的是非肮脏一屋子蠢货,还真当她是面团人儿任揉捏了?
戴嬷嬷早就蠢蠢欲动了,一见江皇后示意的眼色,沉声道:“大胆婢子!不经通报,竟私闯鸾凰宫如入无人之境,藐视皇后凤仪、视宫规律法于无物。来人,将人押下去按宫规杖三十,贬浣衣房,本日守殿门者,未能尽责搁阻,一作同罪论处!”
“是!”
“慢!”文淑妃按下惊怒,温柔轻喝住。“戴嬷嬷不经查问就擅行杖令,这是存心给皇后娘娘招祸抹黑,还是怕言官们缺了弹劾娘娘的实证吗?”
看来刚刚那侍女冒着胆子送进来的,对于文淑妃而言是一大好消息。
江皇后心念微转……
只不过,皇帝还没死,太子还没废,文淑妃就敢在她的地盘,当着众嫔妃的面前这么直接拦戴嬷嬷的话,藉以打她这皇后的脸,这却不大符合文家素来阴着来的损毒风格。
果不其然,文淑妃话声甫落,俞德妃这没脑子的就见猎心喜地蹦出来乱打王八拳——
“可不是吗?皇后娘娘不分青红皂白的就要拿人,这是想杀人灭口吗?”俞德妃眼睛一亮,兴奋地觉得自己这是发现了真相。“难道这个奴婢真是掌握了什么皇后娘娘的错处?”
文淑妃的笑容有些发僵,内心暗骂了句蠢材,连作了球给她都不知道怎么踢。
江皇后还没来得及嗤笑,李眠已经看不下去了,她霍然起身,向来温顺的小脸绷得紧紧,对着得令而入的金羽卫道:“娘娘懿旨,还不把人押下去?”
江皇后惊异地望向这个从来不敢擅专的儿媳,心下不由一暖。
这傻孩子?这是怕她这个母后吃亏呢!
戴嬷嬷更是老怀欣慰,暗暗拭去眼角的湿热,果断昂然地护卫在皇后和太子妃身边——
是,这鸾凰宫,可由不得贱人们放肆!
一队金羽卫二话不说躬身领命,三两下就将尖叫挣扎的侍女和守殿门的宫人捆走了,气势汹汹,震慑得众嫔妃目瞪口呆瑟缩后退。
文淑妃脸色变了,对上李眠。“太子妃好大的威势,本宫身边伺候的人,你一句话说押就押,眼里可还有本宫这个母妃在?太子妃这可是僭越之罪!”
“淑妃娘娘还少说了一个字,”李眠笑笑,口气温和却坚定。“您是『庶』母妃,皇后娘娘才是本宫的嫡母后,况且淑妃品阶不过正一品,本宫忝为东宫太子妃,却是超一品……若不论家情只依国法,淑妃还得向本宫见礼,所以区区一个侍女,你说本宫押得还是押不得?”
众嫔妃大气喘都不敢喘一声,满眼俱是“太子妃今儿是吃错了什么呛药”的愕然惊惶。
俞德妃则是一脸幸灾乐祸地瞄着文淑妃——该!
文淑妃修剪得完美的指尖紧紧陷入了掌心,忽地怒极而笑,柔柔地嗟叹一声,“唉,本宫原还心疼太子妃,搁着阻着教你晚些知道,免得忧思过甚,可没想到好人做不得……太子妃如今咄咄逼人直指本宫品阶不及你,但不知有一个被圣上痛斥无能,训诫闭宫思过的太子在,太子妃又是怎么能把腰杆子挺得这般直呢?”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李眠脸色刷白,有一丝惶然地望向江皇后。
江皇后神情慎重,沉稳地握紧她冰冷的小手,低声道:“太子是个有主意的。”
李眠刹那间心头大定,深吸了一口气,再度迎视文淑妃怜悯中透着愉悦的目光,淡淡道:“雷霆雨露均是君恩,圣上既是明君,也是严父,父亲锤炼孩子也是为着儿女成材,我们这些做子媳的自然欢喜领受,好好听从父亲训导自省……可若按淑妃娘娘这话,倒像是说父皇不慈了?”
文淑妃一口气直冲喉头,秀美脸庞微微扭曲,暗恼这温软好欺的李氏究竟是何时变得这般厉害?
只不过就算口舌争了上风又如何,太子闭宫自省三月已成定局,这回被打压了下去,他们就没打算让东宫再有翻身的机会。
“太子妃……”
文淑妃话还未说完,李眠已然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淑妃今日迫不及待想训诫小辈,那本宫也不好扫了你的兴致,来人!传三皇子妃进宫向母后请安,并听领淑妃教谕。”
“你!”文淑妃只觉老脸热辣辣,好似活生生被甩了个响亮的耳光。
俞德妃已经忍不住哈哈大笑,落井下石地连连拍手称快。“瞧瞧,这才叫自作孽不可活呢,别以为谁都忍得了你那个酸不溜秋矫揉造作的样!”
文淑妃气得身子频频颤抖,斯文秀雅尽失,冷冷扫了俞德妃和李眠一眼,眼神最后落在始终不动如山,嘴角微扬的江皇后上。
“皇后娘娘,臣妾可否与你说交心话?”文淑妃收起了怒意,优雅无比地行了个礼,款款拾级而上走近江皇后,却叫李眼和戴嬷嬷双双向前搁住了。
“让她上来。”江皇后不动声色。
李眠迟疑了一下,戴嬷嬷将她带开,低声道:“娘娘莫担忧,主子自有主张。”
文淑妃不会蠢到当场对江皇后不利,自然,依着江皇后的身手,她也动不了江皇后一根寒毛。
文淑妃寒着眸,噙着笑来到凤座旁,微微倾身,以两人才听得见的声音,含笑一字一字道——
“臣妾知道你是一心站在太子那头了,可太子也好、几位皇子也罢,无论哪个,都是你的儿子……哪一个也都不是你的亲儿子,皇后姊姊啊,臣妾,真、同、情、你。”
……淑妃,终于露出了她的獠牙。
江皇后还是没有动容,依然用着文淑妃痛恨了大半辈子的高傲与疏离眸光注视着她,慢慢道:“你以为我还在乎吗?”
“无论谁上位,都要尊我为太后,而你,永远是居于妾位的太妃。”江皇后神情似笑非笑。
“你信不信,就算是老三登基为皇,他也绝不敢违逆祖宗家法,不顾士族贵胄、文武百官及天下非议奉你为太后,况且,你别忘了我是从『哪儿』来的?”
文淑妃愀然变色,惊疑不定地低喘了一声。“你——你不是已经破——”
“破族而出?”江皇后高高地挑眉,眼神里有一抹冷入骨髓的凛冽和讽刺。“文家果然消息灵通,遍布大江南北。”
“臣妾不明白皇后娘娘意指何为……”
“劝你一句,别把人都当傻子。”江皇后冷漠道:“不争,不是因为不会,而是因为不屑。”
帝宠是,江山亦如是,否则她早已趁武帝病重之时,不理会他究竟藏了多少底牌,狠一狠手,一掌碎了他的心脉。
——那么现在,哪还有文家俞家什么事?
不过是顾念着天下百姓,不愿这眼下安生日子被随之而来趁火打劫的内忧外患砸得稀巴烂,当真以为她怕了这帮狼心狗肺的蠢东西?
文淑妃极力镇静下来,想起帝后这几年渐行渐远,夫妻离心迹象流露无遗,只当皇后此刻不过是虚张声势,不禁又升起了满满鼓胀的信心,嫣然一笑。
“皇后姊姊,事已至此,强撑又有何用?端只看这场棋局,谁才能真正笑到最后。”
江皇后已经连看都懒得再看她一眼,自顾自的起身,牵起李眠的手。“本宫乏了……”
——都滚吧!
回到内殿后,看着心神不定的李眠,江皇后难得语气温柔了一丝。
“去吧,去到他身边,只要风雨同舟、夫妻同心,这世上便没有什么能为难伤害得了你们。”
李眠眼眶湿热了,一脸感激地紧紧回握江皇后的手。“谢谢母后,儿媳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