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娃对于伏胜的意义,很不一般。
当年为争抢妖炼穴,三天一小打,五日一大打,几乎每天都要应付上门争穴的众多妖物。
饶是铁打的身体,也难保不会遇上一个“万一”。
对,那是第一万只上门的妖,有个永生难忘之名,就叫“万一”。
许是刚打完几场,体力不济;许是“万一确实有些实力,伏胜费了不少气力才解决它。
一打完,他自己也显露原形,四肢发软,像摊烂泥,倒在尹家门外。甫满四岁的尹娃,把他捡了回去,小心翼翼藏进柴房,拿自己夜里非抱不可的小被被,铺在冰凉地板上,给他做了个小窝。
有些稚龄孩子,天灵盖未密合,双眼能看见不属于凡间的物事,尹娃恰巧亦然。
十只被救的妖怪,有九只会爱上救命恩人,另外那只眼拙,错爱隔壁老王。他忘不掉女敕女敕掌心躺了颗糖球,笑容比糖球更甜,冲着他咯咯笑,说着“给你吃”的小脸蛋。
柴房的晦暗,也不敌她眼眸光亮。
眼瞬间,原来并非虚构。
他不是恋童,只是太早遇见她。
无妨,他愿意守着她,等她长大。
他也确实持续做到这样的承诺,一直在她身边,不曾相离。
既然儿时的她能看见妖物,他的隐形毫无意义,索性假冒邻家小哥哥身分,理直气壮成为她的青梅竹马,占得先机。
她每一年的成长,由女乃臭娃儿转变为玉立少女,皆有他参与,而他满心期待,这朵他细心呵护的花儿,绽放之期,也是他所掬捧养大。
他唯一失策,是没料到短暂离家修炼,别说老巢了,修到连娘子都变成别人的
这个别人,还是个威震三界的杀神!打不过,骂不,呕死!
伏胜本可以自己逃,但他不能置尹娃于不顾,任她留在无赥身边,不知会面临多少危险!
可如何开口?
总不能直接同她说:“你嫁的不是人,是恶名昭彰、杀妖不眨眼的神!”
万一她反过来问他,如何知晓此事,难道要回答:“因为我也是妖,我当然知道!”
这样自曝身分,好像并非聪明之
伏胜陷入苦恼,为如何跨出下一步,多有纠结。
这方思忖不出好主意,抓破脑袋嗷嗷哀号,足不前。
另一方,已有行动。
一辆马车,抵达尹家门口,车厢悬玉镶金,棂窗雕琢着富贵祥鸟,颇显贵气。
董二公子的排场,向来如此,今日还算客气了些。
能请动雇主亲自登门,造访告假下属,不知该说无赥小厮做得太称职,抑或董承右不若外界讹传,根本是个暖心好主子。
来者是客,且这位客还带来高价人蔘补品当然须邀请入内,奉茶一杯。尹娃瞧着董承右,觉得有些眼熟。
当初尾随无赦身后,远远瞧了一眼,印象不深,此刻对面而坐,董承右的五官眉眼,似曾相识。
大概他与董承应为兄弟,才有这种错觉吧?
“无赦这一休养,让我顿觉痛失左膀右臂,行事诸多不便。”董承右并未端起茶喝,举止明显高高在上,不屑喝这类粗茶,然口吻倒很热络。
不就是个小厮?用左膀右臂形容……会不会言重了?尹娃心想。
董承右再道:“伤势如何?需不需要我派两名大夫过来,详细会诊?无赦的右手忒重要,万不可落下后,否则岂不可惜了无赦的好身手。”
好身手?
这三字,八竿子与无赦打不着关系,引来尹娃挑眉,淡瞟无赦,他倒是不敢瞧她,心虚得忒古怪。
“大夫会诊应该不需要,但还得多休养数日,最好别频繁扯动伤口,无赦的小厮工作,恐要再安排旁人顶替。”一家之主尹娃,拥有绝对决定权力,伤未养全,定不许他复职,谁来说都没用。
加上无赦工作受伤,她不是很想让他回去,不过此事两人未商讨,暂且不提。
若董承右主动提及另寻小厮,革了无赦,那正合她意,还能替无赥多讨些遣散费。
董承右闻言,颇为不解道
“小厮?无赦哪里是小厮,他是最出色的护卫,一夫当关,万夫莫敌,谁也无法在他手中,伤我分毫。”
尹娃的挑眉换成了蹙眉。
董承右说的是谁?
护卫?
一夫当关,万夫莫敌?
她家无赦?
董承右仍旧滔滔不绝,阐述无赦英勇事迹,当时所见所闻太过惊艳,不由咬文嚼字起来
“月华迤逦,他白袖翩翩,恍若旋舞一支却能轻擒千百飞箭,掸拂间,羽箭反向敌人掷回,箭无虚发,一瞬情势逆转。”
尹娃听着,心里疑惑加大,偏又见无赦那副惶惶貌,可想而知,董承右之言,非全然虚构。
“我都还不知道,我夫君这般威武神勇呢边跳舞、边接箭演杂耍吗?她这番话,是瞪着无赦说的,眼神中雷电呼啸,道道皆能撃毙人。这家伙,居然瞒着她!
她怎就没见过他在她面前露露身手?还总当他温文怯弱,怕他被人欺负了!“无赦一日没随行,我一日寝食难安,才想来瞅瞅无伤势,若不算严重,望他尽早复职,右手那一点伤,应该影响不大,无碍他的身手,无赦就算只剩左手能用,亦能轻取数百人吧,哈哈……
董承右迂回了一大圈,终于说出来意。
探病是假,催人工作是真。
尹娃听了当然不开心。
什么叫只剩左手能用,亦能轻取数百人?好似无赦的死活不重要,保护他董二公子才是唯一要务!
“很、严、重!他前两夜高烧不退,满嘴呓语,我俩才匆匆成亲,权当冲喜,他今天方勉强能坐起身,你瞧,他神情仍蔫蔫的,忒没精神,还猛咳”尹娃胡说八道起来,怎么夸张怎么说,天花乱坠也不过尔尔。
言毕,一室静默,直到她跺他一脚,无赦才反应过来,立马成串剧咳,似要咳五脏六腑,相当配合。
人家话说到这分上了,恁是董承右脸皮粗厚,也不好催促,只能留下几句“早日康复,身体重要,不用心急”,才不算情愿地离开。
尹娃手拿人蔘一株,朝掌心啪啪挥动,一脚踩在长板凳,颇有课堂上甩教鞭、恫吓学徒的恶夫子模样。
“你自己招?还是要我动手逼你招?”她真拿人蔘当教鞭,在他鼻尖晃两下,充当逼供刑具。
招什么?
当然是将他一身好本领的缘由、始末、师承何人、哪门哪派、职业全招个一干二净!
她不想再由旁人口中,听见那些她不知道的事!
“说吧,哪怕你是什么玉面武皇鬼罗刹、暗夜血滴子、三步断肠君,或是知晚那世界的啥佣兵游撃手——我都能冷静面对,独独不能接受你欺瞒我!我给你一次机会,你坦白从宽,若日后,我再由别人嘴里听到那些我不认识的你,我便不可能原谅你。”
……什么都能说吗?”他语带探问,眼神有些微妙。
她坚定颔首:“最好什么都说清楚。”
无赦静了一会儿,略为打理思绪,想着由哪处开始说起才好。
既然尹娃这般干脆,他索性也开门见山,直接道
“你口中的玉面武皇鬼罗刹、暗夜血滴子、三步断肠君……我全都不识得,我不是人,按你们的说法,我属于神只,但又不是赐福赐喜的神只,更偏向于……般戮之神。”
他说完这几句,便停下,察看她的反应。
瞧不懂她面上表情,代表何意,她没惊慌大叫,没夺门而出,就连小山似的眉峰,亦不过微挑。
代表她听完……不怕?
果然人类听见“神”,不若听见鬼怪之流的抗拒,无略略安心,胆大了些,再接续说下去:
“我活了很久、很久,久到我自己已数不出那是段多长的日子,天命是为屠魔斩妖,为杀而生,偏又因我的由来乃逆天悖理,并不容于世,所以最后……遭仙侪所弃,囚禁幽林,抹去我存在过的一切证据。”
话甫毕,人蔘朝他挥舞过来,小小一株药材,能是多大凶器?根本不痛不痒,他也没闪躲。
“我是让你说没错,但没让你胡说八道!”她一手叉腰,一手持续人蔘攻击,蔘须被打断好几条,勤俭成性的她,一条没放过,捡起来好泡茶。他乖乖帮她捡起两小段,递交给她,她嗖地拿走,哼,装乖讨好也没用,继续数落
“没阻止你,你越扯越过分!书读多了,会编故事了?你有见过哪个神被我这样打?要编,起码先从武林高手开始,再不然扯个皇子王爷也勉强能圆谎,一开口神来神去,你变出一桌子金块我就信!
“这我不会……”他诸多本领中,全是如何用最少的时间、招式,将眼前敌人灭个亁净,变金块,太刁难他了。
“还神咧!”她啐他。
“神分很多种……”他属于,呃……对食衣住行、大小琐事无能的那种。“不然我变些别的”
很认真想了想,一时之间,除斩妖除魔外,真想不到他能变什
“我可以把头发变长。”他好不容易挤出这一项。
“巧了,我也可以耶。”她哼哼。留个半年,谁头发不会长?
他又默了默,微微沉思,再扬眸,动手取下发间寒冰钉,一头长发散了开来,铺满雪色白裳。
尹娃尚未反应过来,他已以寒冰钉刺入胛她惊呼,伸手去阻,自是来不及。
“你做什么—”她拉开他的手,然寒冰钉深深没入,她不敢贸然去抽,眉心紧锁,目光焦急,不知如何是好。
“别怕,我没有痛觉,先前给你的那些冰晶天仙簪……它原名寒冰钉,用来封禁天人仙脉,正如此刻模样,是扎在我体内各处。”
“快把它弄出来!”她耳里没专注听他说了什么,只想赶快让那支玩意儿离开他。
“不疼的,区区数百根寒冰钉,根本不算什么,任由它们钉着不取,不过是懒得计较,将我困在焚仙水下,无法离开,从来不是因为寒冰钉之故,而是我无处可去,这世间,属于我的容身之处,我寻不到,不如孤身待在那儿,静静地,等候神殒之期到来。”
完成天命之神,最终的宿命,羽化成雾、幻化成云,重归大地。
殒了,千万年后,许有重生机会,在下一道天命来临之时。
又或者,永永远远,眠于一段流传的往昔故事中。
他顾着说话,不动手,尹娃只能自己来发颤的柔荑,握住了寒冰钉一端,使劲要将它抽离。
他扎得太深,分寸不动,那种深陷于肤肉的扎实感,教人瞧了肉疼。尹娃手心有汗,数度握不牢寒冰钉,出力要去抽时,连自己都险些往后摔倒。
“我身上无数的缝补,拼接着妖与魔的鳞皮铁肤,底下仙骨残缺不全,混杂无数妖魔骨骼……我这具躯壳,便是神族的逆天证据,他们既要我的强悍,又不愿留有我的存在,控诉着他们的罪行,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到底该算哪一类……”
“你是属于傻瓜那一类!我数一二三,你再不抽出来,我就把你赶出家门!永远不放你进来!”
这是最可怕的恫吓。
曾经无所畏惧的他,听见她这般斥喝,夹带哭音,更似哀求,他真的会怕。他轻轻覆手,握在她仍死揪寒冰钉的柔荑间,所施力道丝毫不重,寒冰钉竟寸寸抽出,终于由他胛处月兑离。
她一拿出寒冰钉,像被火烫着一般,迅速甩往角落,全然无法在意它曾代表多少银两。
寒冰钉摔不碎,落地声玎珰清悦,如美玉交。
听在她耳里,却只是一阵尖锐森冷。
她动手去扯他衣襟,寒冰钉没入之处,有个小窟,却不见血,且窟窿正在愈合。
她瞠眸看着,反应过来,又去抓他右腕,拆解巾,本该有箭伤的那处,仅剩白玉般无瑕的掌心。
尹娃脑袋一时塞进太多东西,无法一理解,半句话也吐不出来。
一方面觉得他所言荒谬,没有半字是真的。
一方面又信他没有骗她。
他本想伸手去握她,见她小脸神情严肃,似在深思难题模样,竟也怯于行动,默默地,垂手而立。
害怕被她拂袖拨开。
害怕握住她时,她会惊惧缩手。
害怕在她眼中,看见嫌恶。
沉默不过片刻,竟恍如隔世,漫长难熬。
尹娃用以最快速度,逼自己厘清接收到的种种说词,将一切连贯起来。第一次在街市见他,他对世俗的一无所知初来乍到,让人不忍相弃的茫然。
就是那样的茫然,惹她驻足回首,最后忍不住向着他奔去,为他解危。(我穿过来的那处,很安静,谁也不在,只有我。)
为他剪发那回,她觉得他很难聊,问他住的那处有何新鲜物事,他却只说了,树。
树,隐林,囚禁着神族想抹的存在,他。
(从来不是因为寒冰钉之故,而是我无处可去这世间,属于我的容身之处,我寻不到,不如孤身待在那儿,静静地,等候神殒之期到来。
他没有骗过她。
至少,他说着那些时,不曾心虚地不敢看她。
(我没有想回去的地方,不……我没有能回去的地方,我只有这里了。)
她无法怀疑他,他在字里行间,说的都是实话,是她听得不甚明白,没去理解其中涵义。
无赦轻置于腿侧、微微紧抡的手,被她缓缓握住。
他垂眸,看见她双眼澄澈,似蕴含重大决心坚毅果敢,与他对视。
“你若是神,让我看到你说的那些,你经历的一切,眼见为实……”眼见为实
他让她看见,她想知道的,毫无保留。
面对众多可怕妖魔,丝毫未惧的冷颜杀神。
发丝,因风势啸舞而纷乱,曳过异色双眸,红瞳如火,却无半分暖意;蓝瞳似海,却比深海更沉。
那是无赦的面庞。
但不是她熟识的无赦,她的无赦很爱笑,笑起来很好看。
她听见,他们唤他“杀神”,语气中,全是恐惶悚惧。
下一瞬,她变成了那个无赦,透过一红一蓝的眸,冷淡睥睨,蜿蜒于脚边,血流成河的景象。
耳畔寂静,只有剑尖血珠滴落的声音。
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立于身后,天人模样的同伴,畏怯地站得远远,谁也不敢靠近一步。望向他的眼光,比先前看见妖魔,更忌惮、更惊惧。
忽而,景致变换。
幽深巨林,每一株树,高耸傲立,皆足以蔽天,透过缝望去,天幕是一大片银粼熠熠的水。
浅淡光辉稀疏,光与影,交错于林荫,织造出迷离虚幻,道是仙境,又太阒寂荒凉,似无人之境。
她看见无赦,缚在一棵最巨大的树下。
孤独的、寥静的,双眸闭合,睫影如荫,于眼窝处,烙下淡淡浅灰。墨发极长极长,涓水般流泄于地,与她首次遇见他时,并无二样。
最大的不同,是他后收敛的翅,雪白与漆黑,羽翼与蝠翅。
明明有金黄光丝落下,淬染他发梢及脸庞,也濡润于圣洁胜雪的白翼细羽间,然而,伴随光而生的暗,同样出现在他周身,笼罩一半的他,一如和的另半边黑翅。
树藤缠绵围绕,碧玉绿叶衬托,与他牢不可分。
无赦的意识,再度成为了她的意识。
彷佛灵魂沉入他体内,与他融合。
一具感觉不到冷暖痛楚的身体,神识清晰,就连体内有多少根寒冰钉,皆能一—细数。
而他,确实闲到反反复覆数着寒冰钉的数目。
数着,叶缝间,落下的光阴。
数着,那些光阴流逝,带走的记忆。
渐渐淡忘,时光洪流中,曾有的翻腾搅扰,终归虚无。
他一度以为,他早已羽化,此时存在着的,仅仅一抺残识,缥缥缈缈。然而,源自胸口中央,唯一清楚感受的不舒坦,又残忍提醒他,他仍在,在这处与世阻绝之地,苟延残喘。
低下头,看见木钗贯穿在那,钗头的粉蔷薇花,依旧盛开,依旧娇色,永世不凋。
第几个百年过去,已不想再算,神殒,变成唯一等待。
能走,却不想走,因为即便走,能去哪儿?
一个只懂杀的神,该往何处?
无人盼,无人伴,无人回顾,无人记挂。
一身孤寂,一生茕独。
为什么……还不让我殒没?终结杀神天命?
这世间,已不再需要我,为何留我于此?
因为逆天造身的罪行,仍未偿清吗?
还要多久?
我还要再等多久
才能死去?
(咚、咚、咚、咚、咚
她与无赦,同时睁开眼,望向声音来源。
尹娃瞧见摇着博浪鼓的自己,身后热闹街景人潮,逐渐明亮,犹不及她璀璨耀眼,透过无赦双眼望去,她整个人闪闪发光,自带千万银河星辰相随。感觉身体的欣喜若狂,迈开步伐,急于向她飞奔,隐在背后的翼,蠢蠢欲动,恨不能尽兴展翅,更快飞抵她,去往她身旁。
那股渴求、那股开怀、那股急切,是无赦的心情。
她看见,那个尹娃望向此方,骂了声傻瓜,这具身体的胸口,温温地发着暖,被骂得好开心。
她看见,那个尹娃一笑,这具身体也随其悦乐,胸口似春风吹拂的一池清泉,漫天繁花灼灼,缀点清泉鲜艳明媚。
她看见,那个尹娃一哭,这具不知痛楚的身体,似要片片龟裂,在撕扯、在烧灼,在痛。
酸甜苦辣、世间冷暖、心满意足、牵挂悬念,都是从遇见她,开始领受、开始拥有。
她浮沉在他的意识中,知晓自己是如何被眷恋着。
深深地,爱着
她与无赦,额心相抵,意识由融合至分离,脑海中流转的景象,渐渐消失。尹娃面颊湿濡,不知哭了多久,鼻眼通红。是从看见孤立于巅,似被依赖,实则被抛弃的持剑身影开始,抑或是巨木之下,悄无声响,等待神殒,以求解月兑的冷寂神只
他捧着她的脸,拇指为她拭去泪珠,低叹的气息,吁在她面上,道:
“尹娃,不要哭……你一哭,我胸口就痛。”
她知道,她哭的时候,他作何心情。
她笑,他笑;她哭,他痛。
傻瓜。
你还肯要我吗?”
本想问,你惧我吗?怕我吗?
却又想,怎可能不惧不怕?就连神族皆畏他,她区区凡人,如何例外?不敢去问这个答案,只道低低怯懦一声,还肯要我吗?
要他这个……谁都不愿靠近的杀神。
“说什么傻话?!你都和我约好了不许走,敢始乱终弃你试试!我管你是杀神还是麻绳,让你去跪算盘珠子!”她气呼呼抡拳,搥在他颈背。
简单的一个“要”字,她不说,偏偏别扭地吠一堆。
然后,将他抱得更紧,紧到他哪儿也不能去。
无赦喟叹,在她纤细臂膀间,似被母鸟羽翼包、护卫,如此温暖,如此安心。
若他曾为天道除魔的剑,她便是收纳杀剑的鞘,即便他一身腥红,她都愿意承迎,柔软地,拥他入怀。
他的归处,他的容身之地,千万年茫然寻觅,原来,就在这儿。
在她身边。
静谧时分,闲杂勿扰,醉卧馆子数日才醒三讙,颇为识相,在窗户外探头探脑,探知氛围不对,不是它们该闯入的时机。
与杀神同处一个屋檐下,时日不算短,即便不谙杀神脾性,也知晓破坏杀神好事,绝对自寻死路,尤其杀神长指轻轻挑勾小丫头下,眼见唇就要贴缠上去,一亲芳泽……
此时若是打断这档事,三只讙等着被拔毛去骨、串成讙肉,酱烧烤。讙如此机灵,才得以在妖炼穴的争夺中,侥幸存活。
然,这等细腻心思,狰就没有。兽类行径粗率惯了,做起事来,大大剌剌的,全然不思考后果。
那只狰,说的便是伏胜。
话且说回伏胜深虑许久,终于决定快刀斩乱麻,直接上门揭发无赦真实身分,不让尹娃遭受蒙蔽,所爱非人。
于是,一鼓作气,一路莽撞飞奔,撞门闯入,未见人,先提足中气,豪声嚷道
“尹娃!你听我说——我知道此事荒唐,一时间难以接受,但你一定要信我!你嫁的那只不是人!是杀神呀”
尹娃还在无赦怀里,没因伏胜的揭露而惊讶已经知晓之事,何须惊讶?倒是无赦,不想再对她撒半句谎,秉持实话实说的好宝宝守则,指向伏胜,面色诚恳、童叟无欺的神情,立即同尹娃告发:“他是妖,佯装人类接近你。”
尹娃愕然,瞪大眼看着伏胜,难以置信。
“哪有人这样掀别人底?!你卑鄙无耻下流!”这记回马枪,捅得伏胜措手不及,隐瞒十几年的密遭刺破,气得直跳脚,压根忘了,自己方才行径,同属掀别人底的卑鄙无耻下流。
尹娃今日受到的惊吓太多、太满,教她麻木了,就算讶然,也仅仅一瞬。都能在街市上捡回一位杀神,再遇见一只妖,又算得了什么?
惊讶也是有大小之分,无赦给的震撼太大,伏胜这个……无关紧要,充其量,就是一声“呀?连伏哥你也……”,如此而已。
与无赦的神识相通,溯源远古昔忆,超出了凡人潜能,尹娃身体不敌倦意渐生,眼皮千斤沉重,终是慢慢在他怀中瘫软,浑身重量全依附予他,由他承担。
在梦中,她做了一件一直很想做,但当时匆匆溯洄,而没能去做的事巨树林间,光丝灿碎,叶影斑驳,她缓步,轻踩点点光芒,来到他面前。露齿一笑,拢裙,席地而坐,偎靠过去。
缚困于树藤之间,神只不再孤独,怀里,添上了一个她。
雨过天青后的苍穹,湛蓝澄澈,宛若一泓幽幽静湖,宽广,无垠。
尹娃一身水蓝齐胸襦,颜色一如天幕纯粹净,清灵悦目。
裙上绣蝶翩翩,随她轻快步履飞舞,振翅欲扬。
天气好,上工好,起货匣,出门挣钱去!
前几日的灰蒙阴霾,一扫而空,像是一场午憩时所生的梦,梦中虽有种种惊世骇俗,梦醒后,日子依旧要过。
说穿了,她虽已嫁作人妇,才短短几日,资歴尚浅,年纪更是未满二十,算起来不过是个半大不小的小女人。
面对周遭又是神、又是妖的,要做到平心静气、心无波澜,广阔接纳所有事,倒也真真为难了她。
然而,内心为难的人,又岂止是她?
她知无赦及伏胜身分,心里诸多翻腾纠结可被知道身分的无和伏胜,何尝没有一番挣扎思量?
就拿伏胜来说吧。
她醒后的次日清晨,伏胜上门了,站在屋外,面上神情惶恐不安,较之于她,为难了不知多少倍,反倒让她有些发噱想笑。
门外伏胜笨拙想解释,口齿越发含糊,结结巴巴,两根食指快要绞成麻花……我不是故、故意骗你……就是担、担心你怕我,不敢坦白……”伏胜这模,倒教她想起儿时,两人初见景况,伏胜也正是这般口吃,傻楞楞地自我介绍。
还想起两人一块打泥巴战,一块抓泥鳅,一块烤地瓜,他帮着她一块痛扁邻村坏崽子,点点滴滴,全是珍贵记忆,丰富她童年岁月。
伏哥就是伏哥,是妖,是人,不都是同一只吗?并没有因为他的身分,而伤害到她。
越是回忆,记起的,全是无忧无虑的儿时欢笑,教她越是无法害怕伏胜,一丁点都不怕。
“伏哥,进来吧,赶上吃早膳呢。”她主动伸手,将人拉进屋。
伏胜眼眶炽烫,须用力眨回眼底酸涩,才不至于失态痛哭。
本抱着会被拒于门外的惶惑,甚至做好挨她竹帚攻击的打算,独独没料到,她轻轻巧巧一句,就接纳了他。
伏胜准备了很多很多话,什么求原谅、立毒誓、掏心挖肺以证真心,他全都想过,但见尹娃一笑,那些话语全忘了仅记得这一句承诺:“我对天发誓,我真的只想保护你,从来没要伤害你……”
尹娃颔首,表示理解:“你若真想伤我机会那么多,我早不知死过千百回了吧。”
伏胜多年的付出,能获这句谅解,死而无憾呀!
之后,连假装成邻家大哥都省略,反正他是妖这件事,已被尹娃接受了嘛,直接天天往她家蹭饭,毫无愧色,振作速度飞快,又能一口一句“伏哥罩你”、“伏哥给你靠”、“有伏哥在,甭怕”。
至于无赦,似乎挣扎思量得更少了些,从她醒来开始,一如以往,缠腻着她,几乎要黏在她身上,怎么剥也文风不动。
做菜时黏,洗衣时黏,就连吃饭也要黏,特是伏胜一来蹭饭,他忒黏!简直由神降为蜱虫(壁虱)有没有。
不给他黏还不行,他那哀怨小眼神呴—你是不是讨厌我了?你一定是讨厌我了。可不可以不要讨厌我?我乖乖不惹事,你别讨厌我嘛直戳人心房,拒绝他,罪恶感汨汩汹涌,油然而生。
她对这两家伙真的没辙,气都气饱了,哪有闲工夫怕?
严格说来,他们还比较怕她哩,怕她恼他们怕她排斥他们、怕她不开心。世俗惯例向来神贵之,妖次,人最弱;在她家,人最贵,神次,妖毫无地位。
俨然一家之主的尹娃,在日子恢复正常后,当然没忘掉养家餬口这等要事,一早勤快整理货匣,准备上街兜售什货。
伏胜和无赦两人坐得有段距离,神与妖本非同类,要热络并肩不可能,若非尹娃居中,他们绝不会同桌吃酱瓜、喝同一锅粥。
伏胜斜眼瞟无赦,道:“你堂堂一个杀神,还让尹娃去抛头露面?”可不可耻!废不废物!有没有担当!
“等我赚足了钱,我给她买一间铺子。”无赦淡淡回,搁在心里却很慎重。“你这身本领,要赚钱很难吗?!神不知、鬼不觉潜进富人家,搬空库房,对你只是件小事吧?”
闻言,无赦扬睫看他,眼神在说:竟有这一招?我从未想到过嗯,确实不是难事。
“打住!不许为非作歹!偷抢拐骗一概不行!她严厉制止,更不准伏胜教坏他。
做人,要清清白白,抬头挺胸,做神也一样!
把这一神一妖训一顿,灭绝了他们想行歪步、做歪事的坏念头。
再三确定他们两只乖乖举手保证,不会去洗劫任何一家富豪库房,她才起货匣出门去。
出门前,“蜱虫”又要巴过来,被她喝令在家修篱笆,另一只妖兄哇哈哈指着他笑,还没笑完,她补上一句:“伏哥,你留下来帮他,两人不许吵架,好好相处。”
神与妖,哀怨看家。
她也终于暂时摆月兑“蜱虫”纠缠,心赚钱好养家,一神一妖伙食费可不少呢。
今日生意尚可,香粉那类的小对象卖出几份她刚要喝水解渴,想起无赦提过,家中另有三只小妖“”,猫儿般小巧尺寸,其中一只陪着她上街,替她分摊货匣重量,她记得叫……参?
猜想参此时应该趴在货匣子顶端,她找了个瓷碟,盛满清水搁上,算是慰劳它辛苦。
半晌,瓷碟里的小小水池,渐有吮舌忝的涟漪产生。
她瞧不见它,试探地伸手,胡乱猜测它的所在方向,作势轻模梳毛。参一边舌忝水,一边困惑,这小丫头干么往它前方那团空气瞎挥舞?赶苍蝇吗?
尹娃自以为模着了,很欢快多模两下,这小妖功能齐全,让她肩掯货匣却不觉重,比棉花还轻巧,真真不错呀。
隔空模讙(没模着)太专注,就连有人走近她,她都没能立刻反应过来。直至那人出声唤她“尹姑娘”,她才侧身望去。
会这般温雅有礼,果然是董承应。
“董公子,好久不见。”确实是好久,董大公子每每出城做生意,皆是以月计算,有时大半年不见人影,家大业大也是相当忙碌,果然谁家的财富都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香饽饽,须付出心力去挣。
董承应打量她的少妇妆扮,眼中隐有惆怅浮现。
早由家仆口中得知她成亲,此时眼见为凭,仍是吁叹,难为他犹挂轻笑,递了个锦盒给她:“算是迟来的贺礼,恭贺你成亲。”
这本是他特意为她寻来的首饰,没料到最后只能以祝贺名义相赠。尹娃当然与他推诿,光瞧锦盒就知是贵重物,哪里能收。
正当两人一推去“这我不能收”,一又推回“我没赶上包礼金,已相当失礼,小小东西,你一定要收”,几回来去第三只手探了过来,拿走锦,解除僵局。
第三只手——成碧灵——打开锦盒,看见里头是一条玉坠子,恼火再起,跺脚指着尹娃鼻尖骂
“都嫁人还勾搭男人,你要不要脸?!”
“碧灵,休要胡言!”董承应要抢回锦盒又要阻止她乱说,显得手忙脚乱。
“我哪句胡言了?承应哥哥你才休要糊里糊涂,她成亲了,你还想怎样?!”大街上,成碧灵骄纵脾气一上来,哪管人来人往,声量半点都不收敛。“你一个姑娘家,心思如此龌龊!我与尹姑娘清清白白,不容你胡乱泼脏水!”
尹娃听成碧灵吠声,心里当然来气,但不想学她泼妇骂街,只是冷眼看着。“是我心思龌龊,还是你恼羞成怒?你敢捂心口发誓,你对她没有一丁点遐思?!你没动过迎娶她的念头?!”成碧灵尖锐质问。
董承应脸色一僵,无法否认,只能粗鲁将她拽上自家马车,喝声道:“现在还说这些做什么?!你立即给我回去!别在这儿丢人现眼!送小姐回去!”最后一句是向着家仆说。
“我恨你!我恨死你们了!”成碧灵被塞进车厢,莲足猛踢门板,啪啪声不绝,马车却已驶动,载走了成串咒骂和哭闹。
尹娃默默替无辜的自己叹息。她到底招谁惹谁,会给她撞进人家的感情糊涂帐里?
“让你笑话了……”
尹娃觉得董承应也可怜,同样遭“蜱虫”缠身,她家那只可爱很多很多呀,不会给她添乱子。
“你回去好声向成姑娘解释,我真没有要同她争抢什么,一切全是她自己瞎想……不过,我们确实避避嫌也好,一直以来受董公子诸多照顾,我心里感激,日后还是尽量不见面吧。”她自己坦荡荡,但成碧灵的脑袋空荡荡,听不进人话,她招惹不起,难道还躲不得吗?
尹娃此话,已算清楚切割,董承应是明白人,自然听得懂,成碧灵不是唯一的避嫌理由,更重要是顾及她夫婿吧……
他无法反驳她,也知道自己应该附和她,然后如她所愿,再不见面为时虽晚,但有些话不说,他便是苛待了自己。
董承应低叹,道:……一开始,我心思单纯,是抱持着多多照看你的歉意而来,毕竟全因我家人缘故,害你失去至亲,我心中有愧,偏与你久而久之相处,我竟越来越沉迷,忘了初心。”
“什么?”尹娃听得迷迷糊糊。他说的是哪一段,她怎不明了?
董承应面带惭愧:“当日,疾行于街市,撞死你弟弟的马车,是我二弟所驾……”
尹娃呆了一呆,讷讷说:“不是……我记得是李府的马车?”
“李浪是我二弟酒友,两人最喜酒后竞速,当日大抵太醉了,错驾彼此马车也不自知。”
尹娃细想,董承应的靠近,确实是由离愁过世之后才开始。
在那之前,一个什货娘,一个公子爷,根本牵扯不上关系。
他原是因为他二弟过错,有心补偿她,借李府名义,欲赔偿一笔为数不小的金额,她却不收,原封不动退了回来。
她想法倔强,不收这笔以弟弟性命换来的钱财,人可以穷,不能穷掉了骨气。
若她当初收下银两,双方两讫,兴许就没有后头这段纠葛,董承应也不会对她生起好奇心,因而刻意接近,又不愿做得太明目张胆,颇有施舍意味,便藉由采买什货,对她诸多照拂。
结果拂着拂着,心就拂偏了。
在意她、关怀她、要紧她,出外做生意,总想着为她带些什么回来这般的心情,连他自己也无法抑制。
董承应是好人,明明犯错之人并非他,他却揽下责任和歉疚,尹娃根本无法怪罪他。
再说,冤有头债有主,业障也该挂在董二少爷身上
“等等!你二弟?董承右”尹娃蓦地ㄧ惊觉,反应慢了许久。
“是。”
“我家无赦在他手底下工作呀!”她若早知道撞死离愁的凶手是他,前几天他上门,她就乱棍将人打出去!新仇(害无赦受伤)加旧恨离愁之死),绝不跟他客气!
董承应略有沉吟,默了一会儿才道:“能辞尽早辞,我二弟……不是好人。”他用词已有拿捏,不愿对弟弟的行为多有指责。
这还需要董承应教吗?只不过更坚定她要无赦离职的决心。
她重新背起货匣,匆匆与董承应告辞,赶紧要返家找无赦,叫他今日便向董承右辞工,一天都不愿多等。
董承应静静目送她跑远,一如两人之间命定的距离,他左她右,仍在不断拉长、分开。
日后,董承应依然聘雇不同妇人,定期来向尹娃采买各式什货,不再亲自露脸,直至尹娃在街市叫卖的最后一日……
尹娃中途被人拦下。
是个很面生的男人。
她确定自己未曾见过他,若见过,一定不可能忘。
因为他太独特了……应该这么说,他满面的刀疤,着实醒目,长相或许记不牢,可那么多道的疤,成了最独特的特征。
“客官是想买什么吗?不过我现在有急事……”
他也不迂回,直接问:“你发髻间的钗,卖吗?”
他所询问的,是无赦当日为她簪上的木钗。
“这钗是我夫君相赠,不卖,明天我还会来的,我多备几款发钗让您挑选好吗?抱歉。”她附加一抹甜笑,脚步未停,颔完首便跑了。
尹娃奔得急,未能注意刀疤脸男杵于原地,深渊般的眸,紧锁她不放。另一名执伞的白衣男子,踩着优雅缓步,抵至刀疤脸男的身侧。
跑远的尹娃,当然更不会听见他们的谈话。
“同时动用你我,此事棘手。”纸伞男子笑了一下,笑靥春风般拂人,却掩不住满满无奈,他那句话,可是混着叹息低吐。
被推出来处置杀神这道难题,他也是千百个不愿意。
可是无法置之不理,生死簿上,因杀神入世而凌乱变动的生命数量,太过惊人。
“离殒不远的杀神,癫狂疯魔,善恶不分,如何不棘手?刀疤脸男哼声,肃穆神情让疤痕看起来更狰狞。
“打不过,杀不了,关不回去,如何是好?”纸伞男子又道。
……”刀疤脸男没应声,状似沉思。
“天尊想什么?”
刀疤脸男突然伸手,抹了把脸。
“我在想……哪座山里还有小山神的空缺。他也想沦为小小山神,将这一切,抛诸脑后,带着爱妻,从此退隐山林,不问世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