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一过,远方灰蒙蒙厚云,层层席卷过来,布满天际,掩蔽晴空,沉重得似要压迫下来。
少掉日芒照耀,白日转为暗淡,近乎傍晚来临时分,隐隐还有闷闷雷声。
看来,等会儿要下大雨了。
街市上,人潮渐少,大伙也知道,赶在大雨倾盆之前,快快办完事回家,否则雨势一大,说不定得受困哪处屋檐下,进退两难。
无赦也有件进退两难的苦恼。
他“筑巢”于她家屋顶一事,后来尹娃只字未提。
他不确定,今晚能否继续睡在那儿。
他不需要睡眠,亦不在乎周遭环境优劣,荒野他待过,水泽他也能横卧,之前,更曾栖身树梢……
未遇上尹娃之前,他随心所欲,随遇而安,随处皆好。
第一次跟着尹娃返家,是因为他在她身上,嗅得一丝妖息萦绕,很浅,很淡,很微弱。
若非他总是专注她,几乎也会错过了。
虽然后来未发现异状,许是自己多心,他坐在她家屋瓦上,正欲离开,却听见了,她轻轻哼歌。
屋里,燃上一盏油灯,她低头串珠链,准备明日摆进货匣兜售。
嗓,软软的,甜甜的,莫名教他心悦。
他听着,脑中勾勒她此刻模样,知道她一边忙碌,一边乐在其中,烛火焰光,淡淡镶嵌她白皙面庞,笑靥定是无比灿烂。
他听着,不由合眸轻笑。
与她相隔之距,不过薄薄几片屋瓦,竟让他觉得遥远,恨不能将它们捏个粉碎,再不能阻挠。
在她断断续续、不算天籁,却很温暖的歌声包围中,他竟沉沉睡去。
他即便闭眸,也从来不是为了“睡”,合上眼时,总能使他心绪更专一,视觉之于他,仅是辅助,而非必需。
头一回知晓,何谓“睡眠”。
身与心,得到全然放松,似这天地间,再无任何琐事干扰。
而睡醒之后,力量充沛,神清气爽,感到通体舒畅。
新奇的领受,教他贪恋,于是有了第二天、第三天的……筑巢。
一想到这样的小小幸福,极可能被她禁止,他有些哀怨,面上神情自然恹恹的。
倒不是怕尹娃生气,而是怕她生气后不理他、不跟他好,唉。
再不然,今夜就坐在街边不走,睁眼到天亮吧。
反正街边不寂寞,有只黑狗蜷在角落,睡得正香。
第一滴雨落下,脚下砖面宛若画布,点点雨痕渲染开来,由缓渐急。
几乎是立即地,雨幕倾泄,声响如万马奔腾。
本来货匣上绑了把油纸伞,预防晴时多云偶阵雨的突变,方才尹娃将它借给了熟客,一对年轻的母女,孩子不过三四岁,淋了雨可不好。
他不管母女好不好,他只在意,尹娃没伞,淋雨才真叫不好。
他突然月兑下衣抱,朝尹娃兜头一罩,直接一把将人抱起,奔入雨中。
突如其来的举止,尹娃反应不及,好半晌才回神嚷:
“你干么?!屋檐下躲躲,等雨停了再走呀——货匣呢?!你货匣扛了没?!你衣服应该罩在货匣上,保护里头货品优先呀!我的绢子绣线书册和胭脂水粉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嚷到后来,她万念倶灰,徒余惨叫,货品全是些淋不得雨的对象!
他奔跑速度极快,她不得不搂紧他颈项,本要抡起双拳,槌打他后背几记泄愤,却模着了货匣,她哪还有空教训他,保护生财工具才最最要紧。
她努力伸长右臂,想以衣袖掩护货匣,不让雨水打湿,聊胜于无。
不假思索,抬高左手臂,落在他头上,也企图替他遮遮雨势。
这傻瓜,雨这么大,打伞都得淋个全身湿,何况是这种鲁莽蠢举!
才在心里骂完,听见他吁了声笑,说道:“到家了。”
轻手将她放下,掀开罩住她的袍子。
几滴雨水,沿着衣缘,滴答落地,悄无声息,仅剩檐外犹滂湃的雨势。
除袍子是湿的,她竟泰半干爽,只有两袖湿糊糊粘着肌肤。
半镂空的货匣外,溅上些许雨珠,雨水并未渗入里头,所有货样皆完好如初,仅除了一条没卖掉的绢帛,挂在匣侧,无法幸免。
他同样墨发微湿,雨珠悬在发梢、面庞,似真珠凝结,随他一记微颔浅笑,终至坠跌。
她险些没能忍住,想伸手去盛接那颗晶莹水珠,企图挽留这副绚丽光景……
光景再美,也是一段欠骂的光景。
可他这副“忠犬护主,主人快夸我好棒棒”模样,她什么也骂不出口,甚至忍不住噗哧一笑。
以前她那个傻弟弟离愁呀,也是这样。
有几次遇上滂沱大雨,便急乎乎要替她送伞,她告诉过离愁,她自己会躲雨,待雨势停了,才会回去,不用他跑一趟,她人没湿,他倒像是从水里捞起来一般,湿得都能拧出水来。
离愁却傻里傻气说,怕她在外头,会冷,冷了就生病,得喝苦苦的药。
无赦与离愁的傻,并不一样。
离愁是身体在成长,灵魂停留在稚儿,总是那么天真单纯。
无赦却只是对世事的不解,仿佛刚要懂事的孩子,学得快、悟得更快。
但两人,待她的关怀,皆是同等,将她看得要紧。
她没骂他,掏出帕子,替他擦脸拭发,嘴里仅剩一句:“你唷……”
他听懂这两字的涵义,更听懂她说这两字时,心情不错,粉唇微微掀扬,好似嵌了朵女敕花好看。
他眸微亮,鼓起勇气问:“我可以继续睡在你家屋顶上吗?”
书上有教,挑选合适的时机,说合适的话,做合适的事,事半功倍。
她没劈头骂人,还轻柔替他擦拭头脸,想来正可谓“合适的时机”——
“不可以!”她抹他脸的力道加重,不像在擦雨水,而是刮铁锈,故意要教训他。
他失望之情,溢于言表,聋拉着脑袋,可怜兮兮的意味,准备认命和黑狗一起睡路边……
她捏捏他面腮,将他当成离愁对待,口吻明明想佯装严厉,又忍不住叹息般低吐:
“进屋里睡。”
真的无法放着他不管。
就算没有这场雨,她也默默在心里作好决定。
收养……不,收留他。
干涉过多便干涉过多吧,他在这儿,只有她能依靠。
而她,确实做不到对他狠心,任他在夜里浇淋受冻。
领人踏进屋内,她翻出一套爹的旧衣裳,递给他,吩咐他快些换下湿衣,自己也转身入房,更换干爽衣裳。
无赦立于狭小厅堂没动。
尹娃的家并不大,一张木桌,两张长板凳,墙边一箱一箱,全是什货,摆放得算整齐,占据大半位置。
一般寻常百姓,哪来几房几厅几院落的宽敞?小小斗室,满满当当,能塞尽量塞,柜子摆不下的,便往柜外发展。
木桌上,各色珠子仔细分妥,装进竹篓内,她收工返家时,便是在这儿忙碌大半个时辰,串珠子、打络子,偶尔绣些手绢图样。
这些杂物,当然不是吸引他目光的理由。
当他踏进屋内时,他看见数道黑影,咻咻地钻进杂货箱里躲藏,迅如天边闪电乍现。
那并不是人类。
妖物的味道,藏得不够快。
就他所知,人与妖,通常不会居住在同一处,举凡他读过的书中,若出现此情此景,九成九是妖为食人而来。
敢将主意打到尹娃身上,杀无赦!
他正欲探手,去掀开其中一个杂货箱,看清里头之物,究竟为何——
“你怎么还没换好?衣摆在滴水耶!”尹娃步出房门,见他木头似地杵于原位,几步上前,拿走他手中旧裳,抖开,用眼神示意他快月兑。
“……我能不能别在你面前月兑?”他一手揪紧襟口,竟有几分闺女儿遇登徒子的怯意。
闺女儿是他,登徒子一角,当然只轮得着她了。
她险些要说几句婬语,应应时景——你乖乖从了我,我会好好疼爱你;我数到三,你不月兑,就由我来替你月兑——诸如此类的浑话。
“进里头换去!扭扭捏捏的。”她嘴里虽嘀咕着,自己也略有反省。
不能真拿他当离愁对待,他是个男人,确实男女有别。
“我怕吓着你。”他解释。
“你衣裳一月兑,里头全是一团一团纠结贲张的肌肉?”外貌书生,身材武夫,南七巷的书铺小媳妇提过,这有一个专用词儿……呀!金刚芭比。(虽然她不甚懂,但书铺小媳妇有画给她看)
“这我没有。”
“还是你胸部比我大?”这确实够吓人,会严重打击她作为女性的尊严。
他连忙摇头。这么可爱的东西,他也没有。
“那有什么好吓人的?快去换!”她叉腰催促,他不敢有二话,乖乖进屋里,更换衣物。
她爹身形应该不算高大,旧衣裳穿在他身上,竟生生短了大半截,仿佛大人偷穿孩子衣服,那般的不合适。
短了的大半截,挡不住他手脚上的伤痕,他一出房门,企图以掌遮掩时,她便注意到了。
他方才说,怕吓着她,说的……便是这些伤痕?
与其说她吓到了,不如说,她是惊讶。
那并不是平整的伤口痕迹,仿佛一件衣裳补丁,缝补拼凑,这儿裁一块缝上,那儿截一段接起,不求美观,只求不破损,延伸至袖口深处,没入眼睛无法看见的地方。
“你受过很严重的伤?”她问。
“不是伤,而是……”
他不知该从何说起。
说那些缝补痕迹,不局限于她眼中所见,更多的……全隐没在衣物掩盖下。
说她口中的“伤”,正是他存在的理由。
说他……是为了杀戮,被远古神族拼造而出的——异类。
天地未分,混沌未明,大地一片浓密暗浊。
神族已连败数场,被魔族逼至退无可退,近乎绝望。
两只庞大魔族,正以猎神为乐,相互较量谁胜谁败、谁吃下的神族多。
既是赌,又是嬉闹,视性命如无物,魔爪落,血雾飞溅,哀鸣声,乍响又止。
正当两魔尽兴玩乐,大开杀戒,足下踩踏汩汩鲜血,爪尖血珠滴落,汇聚成河,一名天女,身形婀娜,娉婷玉立,不畏两魔巨大体型蔽空,将她笼罩于阴影之下。
眼前猎物,甜美可口,两魔咧嘴狞笑,皆想品尝她的滋味,折断她纤不盈握的腰肢、吞咽她温热香暖的神血、撕扯她女敕软白皙的肤肉,不知是何等愉悦之事。
“要吃我可以,但我,只愿成为最强大之魔的饵食。”天女声嗓平浅,未闻起伏,连一点点惧意也没有。
一句话,展开了两只暴魔的厮杀。
魔族力大无穷,思考能力却不及神族深沉,明显的挑拨,它们无法分辨,只知谁也不愿服输,想用力量证明,自己最强悍。
两魔战了许久,已无法计算时日,方圆数百里,皆因此战,化为残破。
地动山揺,嘶吼震天,由魔人形态战到恢复魔族真身,再由真身模样相互扯咬。
魔血腥浓,迸溅喷射,染红混沌大地。
天女芙颜似霜,面无表情,美得宛若一尊白玉难像,立在一旁,全程目睹,眼中冰冷。
直至两魔咬到体无完肤,魔骨外露,仍旧不认输,血尽力竭之际,嘴里,还叼着对方血肉……
这一战,神族胆战心惊,要与这种狂暴魔物争个死活,胜算又能有多少?
而混沌大地中,与这两只魔物一样强悍的敌方,怕是不止成千上万。
若想抗衡,最起码,也要有同等的力量才行……
与魔族,同等的力量。
与魔族,同等强韧的身躯。
神族如何成魔?
魔族又怎肯为神族驱使?
既然魔物无法驯化,那么,自己造一只出来,岂不是更好?
一只既有神力,又足以与魔相争,毫不逊色的物类。
多疯狂的一个念头。
多诱人的一个念头。
在神族面临殆灭危机之前,像最甜美的饵,教人无法拒绝。
横尸眼前的魔物,就是最佳材料。
取了魔骨,剥了魔皮,摘了魔眼,所有能用之处,皆不放过。
挑选几名生女敕可塑、资质奇佳的仙族少年,想换取魔族轰山断壁的霸道臂力,便剔换原有仙骨,以魔骨取而代之;想拥有魔族钢硬坚韧的皮甲,便揭下仙皮仙肉,以魔族血肉缝之。
不仅仅魔,妖物机灵狡黠的速度、仙族魔族所不及的灵活,自然也不能不要。
截其长,补其短,神族胜出之处,将之保留;魔族难敌之处,占为己有;妖族引以为傲之处,取而代之。
此举,却是逆天。
违逆天行之道,赋予世间万物各自的特质,强行扭转,恣意侵占。
既是逆天,又岂能顺遂?
仙骨剥离时痛,置入魔骨或妖翅时,更痛。
身躯强烈抗拒异种肤骨的侵入,无法相容、无法适应,每分每寸,都在嘶吼。
仙族少年,一个接着一个,挨不过痛苦过程,进而殒灭。
只有他,活了下来。
谁也不知晓是何缘由,何以仅仅他,熬过了这一切。
睁开一神一魔的异色双眸那一天,穹苍的颜色,似乎也变得不太一样。
而变得不太一样的,又岂止穹苍颜色,还包括他。
他什么都记不清楚,仿佛死过,又重新归来,过去种种,被一笔勾销。
名字、仙侪、朋友、敌人……全变成了“无”。
所有生灵,在他眼中,可有可无,没有半点珍视,不具任何意义。
唯一存在的差异,只剩下,杀,与不杀。
杀,无关好恶;不杀,无关怜悯,他顺应的,是脑海中被植下的命令。
谁该死,谁该活,他未曾思索。
谁求饶,谁叩首,他未曾理会。
神非神,魔非魔,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众人唤他一声“杀神”,也不过是勉强将他归入己类,不愿与他为敌,因恐惧而生之名。
这些点滴,是在无水湖底的漫长年岁,逐渐回想起来,被光阴所遗忘的,更多。
偶尔,他耳畔会听见魔物吼声,身上属于魔的骨血,隐隐发烫,灼人得近乎刺痛。
偶尔,他觉得身躯在撕扯,仿佛手与脚,欲月兑离他而去。
偶尔,他像漂浮远端,看看自己这具缝痕累累的身躯,无比陌生。
偶尔,这具早无痛觉的躯壳,像是脆弱得一碰便碎……
“无论是怎样的伤,都没关系,现在能好好活着就好。”
尹娃一句话,纾解了他的欲言又止、他的有口难言。
还有,他对这身缝痕,无比的厌恶。
曾有的疑问,一遍遍的“为何是我?”、“为何我活了下来?”;忍过一次次的蚀骨碎肉之痛,长久以来,终于得到答案。
为了什么?
为了现在,能好好活着。
为了现在,能好好活着,遇见她。
他一路行来,历过的种种、走过的难熬岁月,皆为了今时今日、此刻此分。
尹娃朝他一笑,浅浅的、灿烂的,让那些苦、那些孤寂、那些血腥,烟消云散。
他既恍惚,又恍悟,仿佛自这一刻起,才听见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活着的声音。
“湿衣裳给我,我洗完再替你熨熨。我爹的旧衣服不合你身,得修改一番,委屈你先穿着吧。”她接过他褪下的白裳,连同她更换的湿衣,暂且挂在墙面钉子上,待雨停,再行清洗晾干。
她一心想着,他该不会“家当”就仅仅这件白裳吧?
确实是有这可能……他连睡的地方都没有,哪还会置办行头,问了等于白问。
那也得替他缝制几件衣服,记得家里还有几匹布,可颜色暗淡老气,不太适合他。
雪一般的白,最最衬他。
偏偏一块好的白匹料,要价不菲,可又不能随便买最粗劣的……
她没留意到,自己正嘀嘀咕咕,将心里那几句话,全说了出来。
唠叨,为了他。
思量,为了他。
就连眉心可爱轻蹙,都是为了他。
“傻笑什么呀你?”她终于发现,他杵在身后,笑得合不拢嘴,墨眸弯弯,眼中光采潋滟。
她在替他思忖蔽体大问题,他倒好,忙着笑呵呵。
“我觉得开心。”
“开心我得花钱买料子?”她没好气道。
“开心你这么关心我。”他坦白答。
“老实说,我也不想。”若非形势所迫、若非她爹生得矮小、若非旧衣不能二用,她真的不愿意花这笔钱。
养个人,不比拾只阿猫阿狗回家,怎这么麻烦呀?
“我不要新衣裳,也不要你花钱,只要能同你在一块。”
尹娃这辈子没听过甜言蜜语,不懂那是怎生滋味,言语而已,哪会甜蜜?
殊不知,原来真有这样的力量。
寥寥几字,佐以声嗓清悦、恳切,眸光炯亮,竟让她心口一烫,渐渐地,泛开了糖般的甜蜜,将她包裹。
而无赦,也不知何谓甜言蜜语,心里想什么讲什么,单纯表达自己的意念。
他想与她在一块。
街市叫卖、檐下歇脚、雨中奔驰、台阶并肩吃白薯……
有尹娃在,他都觉得欢喜,件件做来都开心。
她脸颊发烫,热意直冲脑门,一时居然无法直视他双眼,很孬地避开那灼人注视,不知如何回他才好,平常的伶牙俐齿,此刻全数失效。
她索性转身,抖弄两人衣物,佯装忙碌、佯装这样抖动,便能甩干衣物上的湿漉。
当啷声作响,衣服间落下了东西。
尹娃低头瞧去,发现数根细长之物,正安躺地板上,晶莹剔透,灼灼银辉流溢。
“这是什么?”她弯身去拾,细长之物约莫竹箸长度,双头皆锋利尖锐,应该不是拿来夹饭菜用。
通体透明,似由水凝成的冰棍,握进掌心,冰冰凉凉,却又不会融化。
她见过不少新奇玩意儿,倒真没见过这种,似玉非玉,像冰又非冰,重点是——看着就值钱,是项好商品,外头寻不着其他店铺叛卖,没有对手竞争,够珍稀!
“呃,那是……”他只开口了三个字,便抿唇噤声,不知该不该实话实说。
寒冰钉,专门用来封锢神族神力。
寻常一钉,足以缚锁神族百年修为,用上五根,已够教一名神族久难挣月兑。
而他身上寒冰钉数量,可远远胜过这个数字许多。
“发簪吧!”她迳自猜测,吐了个答案,拿在掌心把玩。
更直接取了一根,朝自己髻上插入,揽镜自照,满意地直点头:“这是谁打造的?不若金银俗气,又比绿玉檀木风雅,你做的?”她眼神闪闪发亮,瞅向他,以为自己捡了个身怀绝技的宝。
“不是……”
她有些惋惜:“这绝对能大卖呀!你身上就十根,还有没有?”
别说是买布制衣裳了,连他大半年伙食费都不愁啦!
“还有几根,当时顺手取下,丢了一些。”较为妨碍行动的寒冰钉,他抽取而出,随手抛弃;不痛不痒的,仍在他体内,至于剩余多少,他未细数,也不清楚。
“丢了一些?!这一根,能值好几两呀!”他口中的一些,简直不可原谅,天理难容!
“这东西,也能卖?”他对人类购物的标准,颇难理解。头发也买,刑具也爱?
“我的眼光,准没错!这冰晶般的发簪,男女通用,剔透无瑕,堪称上品,水玉尚有云纹或冰裂,这冰簪,美得令人赞叹……你们那边特产吗,拿来干么用?”
嗯……拿来把仙人扎成针包,让仙人仙脉受封,形同废人,再任凭宰割。
当然对他是没有功效,他不离开无水湖的理由,从不是因为寒冰钉。
他只是,无处可去,无容身之地。
他能这么回答吗?好像不能。
思忖了近来翻览过的书籍,大量用到针状物的时机……
灵光乍现,他有了最适宜的回复:“针灸。”
尹娃惊呼:“用这么一大根针?”是针灸还是杀人呀?!
她下意识拿寒冰钉比划,尖端作势抵在掌间穴位,当然没要真的扎,她又不傻。
他抽息,一把扯住她的手,箝进胸前,离寒冰钉远远的,脸上慌张神情,像是被她的嬉闹动作吓坏了。
寒冰钉是为缚神而作,没入神躯能封死仙脉,若误伤脆弱人类——
“不是说拿它来针灸,你何须如此紧张?”她有些好笑地问。不夸张,被他握在五指内的手,握得都疼了,一时还抽不回来。
“它太尖锐,我怕你受伤……”更怕寒冰钉之伤,她无法承受。
虽然想笑着骂他傻,但被扞护着、珍惜着,心情总是好的。
“它确实尖锐了点,应该把两端磨平整些,才不会误伤客官。”幸好有他提醒,事关商誉,她卖出去的东西,可万万不能伤害重要客源,否则还得赔医药费,不划算!
猛地想到,尚未同他谈妥收购价,就开始思考商品整修,步骤有误,她略作修正:
“冰晶天仙簪卖出去,我们六四分,你六我四,我帮你记在帐上,可好?”
连商品名称也取好了,听起来多仙气、多高雅,簪在髻上都有佛光加持了。
卖冰簪的钱,能替他多做几身衣裳,料子也能挑良质些,然后再带他去吃顿好吃的,金玉满堂楼排除在外,至少家常馆子还吃得起……
“钱都给你,我可以不用——”
“六四分,说『好』。”她不许谁占他便宜,连她自个儿也不行!该拿的,一毛不能少!
这家伙,欠教育!人善只会被人欺,懂不?!
“好……”他一脸反省。
“其他的咧?一块拿出来,我今天晚上来磨平,明儿个就能开卖。”她伸手向他讨,事不宜迟,今夜挑灯夜战!
“呃……”在这儿取出来吗?逼出体内寒冰钉事小,寒冰钉出骨透肤的景况吓人事大。
“我自己找。”她性子急,不等他磨磨唧唧,自行动手。
反正他家当不过白衣裳,什么跳蚤蚂蚁能躲哪儿?只剩衣襟及袖口暗袋能藏嘛。
朝湿衣服里翻找良久,冰簪未再寻获半支,倒是给她模出另外一物——
一支素雅木钗。
钗身琥珀晶莹,不知是仿造枝桠状,抑或世上真有如此奇特树木。
女子所用。
为何尹娃能如此笃定?
因为木钗钗头,缀着一朵粉晶蔷薇花,加之剔透长珠穗,末端镶有粉珠,揺曳间,款款生姿。
这造型,绝非男子惯用。
除非,他穿过来的那儿,男人偏好这一味打扮。
尹娃望向他,等待他说说木钗来历。
随身携带一支女用发钗,是为何意?
她当然曾想,他是悄悄买来赠她,想给她惊喜。
这美好念头,很快被她自己打碎,他身上能翻出几文钱,她一清二楚,买买吃食可以,但绝对不够胡乱挥霍。
去其他摊位顺手牵羊?这更不可能,她一丁点怀疑都没有。
连李伯要免费送他肉包吃,定会乖乖等她点头同意,才敢伸手去取的人,哪来偷窃的恶胆?
脑中困惑一个接一个,尚来不及消化,便已清楚看见,他眸色一沉,向来见着她时,总是悬挂的春风微笑,一瞬间不见了。
而更快不见的,是她拿在手中的木钗。
她完全没看到他出手,东西却已落回他掌间。
“这个很重要,不能卖!”他道。甚至将木钗往身后藏,仿佛多担心她恶霸来抢。
这是他第一次,坚定拒绝她。
更是他第一次,对着她说“不”。
如此行径,欲盖弥彰。
很重要之物,若非要赠与很重要之人,那便是很重要之人送给他的珍宝,不容谁染指。
无论是前者或后者,皆出现了更震撼的字眼——很重要之人。
那支木钗的正主儿。
一个女人。
思及此,一把无名火,在她脑门里熊熊燃烧,劈啪作响。
她不知道那把火名唤何物,只觉浑身灼烫起来,烧得她焦躁、烧得她连月兑口而出的话语,亦夹带怒气,道:“我是什么都逼你卖的混蛋吗?!”
呃,她是。
让他铰了长发、掏了冰簪,什么能卖,就卖什么。
她哑口无言,自己被自己打脸,打得忒响、忒重。
“……它真的很重要,不然你再剪我头发,全剃了给你都行……独独它,不可以。”他看出尹娃在生气,以为是气他不交出木钗,于是想与她讨价还价,以发交换。
“我才不稀罕!这个我也不要!”她忿忿把冰簪塞回他丰上,转身回房,甩上门,将他阻隔在外,自己则埋进床铺间,拿棉被罩头。
可灼燃在胸口的热烫,一直无法平息,持续地,痛痛闷烧。
她想着那支粉蔷木钗。
想着木钗主人各式可能的面容。
想着他紧护木钗的模样……
窗外,雨势更大,击打着屋瓦,声声嘈杂,乱人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