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节进入六月,天气渐渐热了起来,田里的稻子长到小腿高了,等到七月便会抽穗,八月中到九月初就能收割,若天公作美,晒上三日,今年的谷子就能入仓了。
一旦秧苗扎根,大致上来说除了施肥、除草、捉虫外,也没什么事好做了,只等着秋天收成了。
可是太闲也会闲出事来。
天儿一热,罗琉玉就待不住了,让人在背阴的山坳处盖了一间茅草屋,她一边避暑,一边就琢磨着她的九连弩、十二连弩、十八连弩,一个没注意就做多了,十来把的弩堆放一块,俨然是小型的军火库。
她想若是陆家那残废来寻仇,起码要给庄子里的人一件防身武器,自保之余还能护着旁人,所以她每人发一把弩,配备五十四枝短箭,平时对着树练射,短箭是能回收再用的,务必要人人熟练。
只是练连弩也要有天分,三桐不到两天就上手,箭箭中靶心,绝不虚发,四喜差一点,用了六天,二牛的情形就只要四个字能形容,凄凄惨惨,叫他射树,他打下一只大鸟,连弩一射,几只兔子跳了出来,咽气了,兔子身上好几枝箭。
这还不打紧,他还真有本事——隔空打牛,真的是一头牛,他把人家拴在树下吃草的牛给射了,牛屁|股上一排短箭,牛一吃痛就发狂,把看牛的小子顶上天,摔得手断了,脚也扭了,满脸是血,惹得一群人围在庄子门口讨公道,赔人、赔钱、赔头牛,这事花了四、五十两才摆平。
而后居然有人来偷水,山上流下的雪水汇聚成河,正巧流过她田地的边角,她让耿家兄弟挖了沟渠引水,灌溉整片田地,省了还得排水,整天在田里忙活。
谁知邻家看稻田注满水很是眼红,半夜里把她这边的田水堵上,另外再挖一条小沟把水引过去,就从她挖了七里长的大渠里偷水,还从自家的水田中放水给附近几块田,他从中收取几十文水费。
若是真跟她开口要水,河水用不尽,又不是枯水期,敦亲睦邻嘛!予人方便,便是给自己方便,她不会不点头,还会派人协助管理,让所有人都能用到水。
可是偷绝对不行,连知会一声也没有,甚至用来卖钱,这是她无法容忍的。
罗琉玉未出面指责,她干脆做了道闸门,把渠头的水截掉,再放干渠里的存水,她田里的水够用了,管他要不要用水,反正渠道是她的,她有权任性不开闸。
谁知尝到甜头的邻家庄头还敢上门叫骂,指责她把水截了,让大家没水用,要她赶紧放水。
罗琉玉觉得自己真是一位心地善良的人,吃了亏也不跟人起争执,还非常有同理心的取出一张渠道制造图给那人,明白标示要从哪挖,怎么挖,如何稳固,邻人的田地离河不远,也就二十里左右,花上一百两银子就有自家的水道,他要卖水给谁就给谁,不用找她商量。
一听到要一百两,气极的庄头为之瞠目,他也就想吃两口猪肉而已,谁还费事买一头猪回来养,这是本末倒置!但在理字上站不住脚,庄头气恼地说了两句伤人话语后,鼻子一模走人。
之后,罗琉玉只让耿家兄弟每隔一段时日放一次水,不再开放渠道无限蓄水,田里的用水足够了便关闸门,渠道内只留没排光的余水,想要水的人就下渠排水吧!
她没阻止人用水,也不会纵容他人以此图利,既不得罪人也能收点好名声,不致于为夜路人点灯还博个臭名。
水渠是她的,但放水的是别人,人家得名又得利,而她成了踏板人人踩,没人记得她才是赠水人。
“最近我要进京一趟,你有什么要买的?我顺道买回来,没事不要再惹麻烦了,待在屋子里绣花,做做女红……”
“你还要回来?”走了就走了,千里不相送,他还真当这儿是家不成,来了又走,走了又来。
陆东承脚下一踉跄,回头一看准备送客的女人。
“我没别的落脚处,还请多担待了。”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口。
“天下之大,总有你容身之处,不必太委屈。”庙小,大佛请自便,三炷清香请佛上西天。
“此处山明水秀,伏虎相佑,我自是林鸟归山,栖于福木。”想赶走他走断无可能,妻小在哪他就在哪。
“喂,你要我说白一点吗?如今你的伤势已然好转,再也没理由留下来养伤,你能走赶紧走,不要将你的仇家引来。”想当初他一身的血,可想而知仇恨有多深,非要他死不可。
低沉一笑的陆东承微摇头,“你的麻烦也不少,光是陆家人就够你愁白发了,你拉仇恨的本事也不小。”
“不用你提醒,要不是你的百般阻拦,我早让人解决他了。”养虎为患,不除反害其身,对付恶人,她从来不手软。
“我也是为了你好,他若有事,你岂能置身事外?何况他伤得不轻,只怕到现在还在养伤。”以他对二叔的了解,怕死的二叔定会在身边安排高手保护,寻常人等无法近身。
“你这是在威胁我?”意指陆建生伤一好,换她出事,只要她一踏出庄子,飞刀、暗箭等着。
“不,是提醒,那日的青衣人想必你也见着了,以那样的身手能为陆家所用吗?”在他祖父那一代也许行,那时的陆家是开国功臣后裔,得享三代荣宠,深受皇帝重用。
陆家在五代以前是武威侯府,但一代一代隔代降爵,到了陆东承祖父那一代便是武威伯府,当时的皇帝与伯爷交好,有意升他的爵等,重回侯爵封称,甚至是国公。
可惜圣旨拟好未来得及降旨,先来了场宫变,祖父便遭削掉爵位,陆家也就是从那开始败落,逐渐退出勋贵世家。
也是陆家气运未绝,正巧遇边关大乱,武将出身的祖父戴罪立功,率领十万大军前往平乱。只是一去十年,再回来已是身首分家的尸首,新帝因他是前皇近臣而未加予封赐,反而怒责他老贼,未能安邦保国身先士卒,罪加一等,有负皇恩所托。
原本还要论罪,鞭尸三日,但陆东承之父陆达生自请领军,表明要代替亡父未完之志,这才得以入土为安。
几年之后,又改朝换代,这件事便淹没在漫漫岁月中,再无人提起。
今上重文轻武,武将的功勋再大也少有封侯,最多像陆家这般死后封赏,留了个名福荫后代子孙。
“你想进京调查此事?”青衣人是高手,要不是他被于谨之牵制住,她也无法趁机偷袭。
想必对方也是反应不及,有些轻敌,没料到一个带着孩子讨生活的农妇居然藏有暗器。
他惊讶她对事情的敏锐,明明半点口风未漏,她却能从中听出端倪,“不全是为了那件事……”
陆东承想潜回府中,暗中查探叔父是否和六皇子有所关连,他父兄的死二叔是不是知情,他是推波助澜者,或者曾试图阻拦,不过暗卫的出现都昭示二叔牵涉在内。
顺便他也要拿回取款的印章,以及他藏起来的长房私产,将军府就留给二房无妨,希望他们保得住。
“还有你的仇家?”
他一噎,笑得苦涩,不敢说出口两人的仇家有可能是同一个,他不会允许自己一辈子隐姓埋名,做个有家归不得的游魂。
“我不知那人是谁,不过发生过的事总会有迹可循,我要找出当初想杀我的人,再看看谁是幕后主使者。”
“你查得出来吗?”她体内蠢蠢欲动的检察官之魂又想跳出来查案,可是她把它压了下来。
因为她已经不是司法界先锋罗琉玉,而是被大户人家扔出门的弃妇陈婉娘,和离是好听的场面话,事实上她就是夫家不要的媳妇,弃之于外,妇德有瑕,难容于世。
她能理解原主的无处容身,厌世自缢,但她不赞同以死来换取解月兑,以为一死便能了却尘缘,原主非常自私,不配为人娘亲,她在死之前可有想过她一双年幼的儿女,独留没娘的孩子在那险恶的陆家,到时可还有他们的一条生路?
“事在人为。”他相信事无绝对,总会找到出路,之前他还一筹莫展,全然不知从何查起,如今隐隐有一道曙光,让他有循线追查的线索,这已经是老天在帮他了。
“不怕有命去,没命回?”他两次都伤得重,命在垂危,若有第三回,只怕阎王爷不放人。
“不会有危险,我只是在京里走动,没有人认得出我是谁。”陆东承认为他不过是回府一趟,自个儿府邸能暗藏什么危机,他闭着眼睛都能走到长房院落。
“也就是说现在的你不是原来的你,一把胡子是为了遮掩你本来的面目?”罗琉玉拉着他胡子,想试试是真的还是黏上去的假须。
啧!会疼,下手真狠,她跟莲姐儿果真是母女,动不动就扯人胡子。“你知道的越少对你越好。”
“你不如说晓得越多的人死得越快吧!”有一种人口风最紧,绝对不会泄露秘密,万无一失,那就是死人。
陆东承面色凛然,“我不是和你开玩笑,若是我的猜测无误,只怕会扯出不少人。”
他不敢说是达官贵人,但在朝中一定官居高位,和六皇子扯上关系的肯定是一张大网,大肆网罗能为他所用的人。
兵权。
蓦地,他一震,脑海中浮现这两个字。
如果六皇子有争储野心,那么他便需要三样东西——<、财、权,即是人才、银子、权力,缺一不可。
而武将虽式微,被文官压得没喘息余地,可争储一定要有足够兵力做为后盾,才有一争的优势。真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谁手中的兵多,兵强将勇,谁就有可能问鼎九龙之巅,脾睨脚下的蝼犠。
“我也没当是玩笑看待,所以你一路平安,别再回来了,省得拖累庄子上的人。”她有更重要的人放在第一位,而他排在最末,可有可无,哪天横死路边,她会看在相识一场的分上为他收尸。
他想一笑带过,却发觉心情异常沉重,她要他走是认真的。“我会回来的,在离开前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罗琉玉闻言,立即怒目相向,“不听。”
“婉娘……”
“陈娘子。”她垂目。
“是,陈娘子,这件事与你有关……”他忍不下去,如果能活着回来,他不想再有隐瞒。
“于谨之,我不管这是不是你的真名,但我不想知道太多你的秘密,你把嘴巴闭紧,不要害我死得太早。”从他有意无意地和他们娘仨靠近,罗琉玉猜出他必定与他们是旧识,是认识他们的故人。
可那又如何,她不是原主,对他毫无记忆,和陆家也断绝关系,不再往来,即便原主和他有某些牵连,那也与她无关,她大可不必承接原主的前尘往事,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如云雾散去,再无踪迹。
“这事很重要……”他很后悔没一开始就与她相认,以致于这会儿想认不能认,说什么都多余。
她截断他的未竟之语,“再重要也没有我的命重要,还有两个孩子,我们只想平静的生活。”
平静的生活……他也想要呀!但事与愿违,“你要小心陆家的人,我觉得他们最近会有所行动。”
人在她手中被弄残的,粮食又没弄到手,陆东阳几人岂会尚罢干休?
他这二房的弟弟文不成武不就,只会耍嘴皮子,好逸恶劳,贪图享,他在的时候就常为了一点小事和人大打出手,和京中混混私交不错,更和一群纨裤子弟称兄道弟。
陆东阳欺善怕恶,最喜欢收集美人,生性,也舍得花银两结交朋友,因此猪朋狗友很多,若想做什么坏事,他一喊就能有来者上百。
没有好处的事不会做,一说到银子像见了自家祖宗似,捧在手上不肯放,谁来跟他抢便是他仇人,欲除之而后快。
“我哪天没防备着,只差没在门口挖壕沟、设陷阱、排箭阵了。”她也不是毫无防范,只是没他看见的劳师动众,从陆家出来的那一日,她便未雨绸缪的做好万全准备。
“婉……你自个留神点,别由着性子来,与人硬碰硬……”他发现他真的不了解同床共枕的妻子,她很多作为都与他想象中背道而驰,让他不禁怀疑曾经温婉多情的她是装出来的。
不过想想也对,身为太傅之女岂无两手保命绝招,在那豺狠虎豹环伺的府里,亲爹不疼,后娘又百般算计,同父异母弟妹对她不怀好意,就连看人下菜碟的下人们也多有刁难,不把她当大小姐看待。幸好她有个睿智的祖母在背后护着,救了她不少在后宅生存之道,她才能有惊无险的度过后娘的暗算。
陆东承以为陈婉娘的强悍性格来自娘家的教导,他们的相处时间太短,以致于两人尚未对彼此有更多了解,她多有隐瞒,不相信做丈夫的他能护她一生,因此暗暗隐藏真性情。
好在他这么想,不然陈婉娘换了灵魂的事必定保不住,亲近的人一看便知不同,而最疼她的祖母已经不在了。
其实她是有陪嫁丫鬟四名和一名管事嬷嬷,但嬷嬷老了,她让嬷嬷养老去,丫鬟们到了年岁也该嫁人了,就在罗琉玉穿来的前一个月,原主正好嫁掉最后一个丫鬟。也就是没有自己人在身边,原主才会孤立无援被泼了污水,接下来服侍的人全是二房安排的眼线,暗中用言语刺激、逼死原主。
重生而来的罗琉玉何其敏锐,不消三日便发现其中异状,因而拖着刚痊愈的病体找人牙子买人,她离开时并未带走陆家半个人。
“得了得了,要走就快走,还罗罗嗦嗦什么,这世上没有谁少了谁就活不下去,我死了丈夫还不是活出另一番天地?他不死,我还摆月兑不掉陆家那群吸血水蛭。”所以她一直觉得老天爷待她不错,来的正是时候。
他还活着……看她不耐烦的挥手,陆东承有口难言,苦在心里。“我走了,保重。”
千言万语化为惆怅,无语凝噎两样情。
“等等,这个给你。”
一个青光瓷瓶掷了过来,接个正着的陆东承睁目一瞧,心头暖意融融,眼底浮笑,一丝情意涌现。
这是一只青花瓷瓶,不大,就两寸高,但里头的东西弥足珍贵。
“真的不多了,用完就没了,你给我省着用,别以为是大白菜满街都有,看在你对我女儿好的分上。”那是她的命根子呀!存了一个月才有的灵液,真舍不得送人。
看她别扭又不舍的神情,陆东承好笑地扬唇,他将青花瓷瓶收入怀中,带着妻子所赠的十二连弩,在阳光普照的和风煦日里,骑着一匹老马往京城方向行去。
在他走后,罗琉玉吁了一口气,不知是庆幸人终于走了,还是感慨人事无常。
相处久了,还是有感情的,她的心还是不够硬,做不到绝对绝情。
“娘子,那个大胡子走了?”
看见窗户下方一颗脑袋探了出来,不免有气的罗琉玉拿手边的杯子一砸,“舍得回来了?我以为你死在外边了,准备打幡招魂,三桐,魂兮归来,别做孤魂野鬼。”
“也才三日……”娘子好严苛,又要马跑得快,又不给好草料吃,只会奴役苦命人。
“嗯——”她音一沉。
缩着脖子的三桐呵呵干笑。“娘子英明,你交代的事奴婢都办好了,此时的陆家鸡飞狗跳,乱成一团,肯定没心思找咱们麻烦。”娘子这一招真是狠毒,釜底抽薪,看得她既佩服又心惊,如果用在她身上,铁定尸骨无存。
“和你的师门联络上了?”她正需要用人,多来几个武林高手吧!
三桐面上一讪,僵硬地点头。
她是有师门的,之前她和同门师姊吵了一架便跑了出来,带着一把剑和几两银子出门闯荡,谁知涉世未深的她竟然遇到师父的对头,那人一见她落单,便对她拳打脚踢,逼她去偷师父的碧血剑,她不肯,那人便把她打个半死,卖给人牙子好出一口气。
奄奄一息之际,罗琉玉来了,她的求生意志大爆发,抱着人家脚踝不放,这才得以存活下来。
“不用太多人,三五个就行,来给我看门、做护卫,要能打耐操的,光吃不干活的不要。”她不养闲人。
“娘子,我们庄子住得下吗?”她实在不想再见那些师兄弟姊妹,让他们知道她蠢到被人算计,沦落为婢,多丢人。
“你放心,我把后山买下来了。”足足花了她两千四百两银子,真心疼。
闻言,三桐完全呆住了,娘子好大的手笔,居然全买下了,她不是口口声声说缺银子吗?
“娘——”
“字写完了吗?”
“呃,还没。”
“去练字。”她的字太差了,难以入目,不练不行。
“娘,我又不考状元,字不用写得太好,我会背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我背一遍给你听好不好?”莲姐儿软糯的嗓音特别甜腻,彷若那刚破壳的小乳燕,娇女敕清软。
看着依在怀里撒娇的女儿,罗琉玉面色柔和轻抚她头顶,“习字是为了修身养性、涵养气韵,字不正,人不端,由字观人,我让你把字练好是希望你能静下心,凡事多看、多想、多用心,陶冶性情。”
“可我们是种田的,识字要干什么,我们把庄稼种好了就有新衣服穿呀。”她讨厌写字。
庄子里有个书房,藏书还不少,从四书五经到诗词杂记,还有乡野趣谈一类的杂书,应有尽有。
孩子的爹从军前是读书人,因此藏书只多不少,罗琉玉在离府前做了一番大搜括,把陆东承用过的文房四宝,以及她认为值钱的字画、古籍,用得上的书册全部打包。
就连她自个儿都不晓得这些东西比她的身家还值钱,一股脑地全往庄子的书房放,当陆东承看到一幅千金难买的“春晓拂月”就挂在靠窗的墙上经风吹日晒,他嘴角直抽搐,哭笑不得,只差没说上一句——败家娘子。
“这话是谁告诉你的?”
“清姐儿说的,她说能吃饱就好,识字无用。”别人都可以在田边捉蚱蜢玩,为什么她不行?
清姐儿是耿家两房人唯一的女儿,十岁了,平常还算得宠,不过农忙时还是要下田帮忙,割稻、捡麦穗。
“那你想象清姐儿一样割猪草喂猪、赶牛下田,还要煮饭、洗衣、喂鸡,大冷天的在地里拔草,没糖吃,有时候还浑身鸡深臭?”她道出农家生活的辛劳,点醒女儿。
“不要、不要,我不要一身鸡屎味也不要干那么多活,莲姐儿还小,会累死的。”听着娘一一细数,莲姐儿小脸发白的直摇头。
“那要不要练字?”
莲姐儿点头如捣蒜,就怕她娘丢个竹篓子让她上山割草。
“你和清姐儿不同,他们家世代是在田里讨生活的庄稼汉,面朝黄土背朝天,没有好的出路,也读不起书,而你出身世族,是你爹的嫡女,他曾是读书人,你想丢他的脸吗?”她不敢说让女儿重入世家,当个官家千金,但起码身为大家闺秀,要能文识字,明事理、知进退。
莲姐儿蔫蔫地抱住娘的手,“人家只是想问胡子叔叔去哪儿了,莲姐儿好久没见到他了。”
哪有好久,也就十来日……
“他回家了。”
一提到于谨之,罗琉玉的心情有些乱糟糟,他这一走,也不知道有没有遇上追杀他的人,没死难道不该托人报个信?无声无息的,无端让人焦虑。
“这里不是他的家吗?”她睁大眼睛问。
“不是,他有自己的家。”人都有家,只是回不回得去。
她也想家,可是她与家之间隔的不是千万里,而是两个时空,她再想也回不去了。
此时的陆东承的确在自己的家中,他躲躲藏藏数日,还是找不到出府的好时机,内心焦躁不安。
他打探到六皇子的确有意角逐那个位置,正十分积极的招兵买马,任何对他有利的官员、世家都想拉拢,还把自己人安插入兵部,插手兵部的调度和粮草,以及人事。
六皇子很聪明,晓得有兵才是大爷,他先掌握了军队,日后便有一拼的实力,再来控制朝中的官员,增加自己的势力,到时文官开路,武将压阵,事成指日可待。
“谨……谨之,你放下我自个逃吧!少了我……咳、咳……我这个累赘你才走得掉,毕竟这是你自……自幼长大的府邸。”
“说什么浑话,我怎么可能丢下你不管,我要做得出这种事与畜生何异?”他承认若是只有他一人,早从泥沼中月兑身了,回到有妻儿的庄子,可是他怎能见死不救?
“你仁至义、义尽了,我不怪……怪你,这是我的……命,打从我入了三皇、皇子府后,我就知道会有这……这么一天。”要么功成身退,要么命丧其中,他从不想要高官厚禄,只想江家人能善待他人。
江半壁和陆东承是同窗,但年长两岁,同在一个书院就读,两人交情不深,仅是点头之交。
后来,两人前后脚进入国子监,这才有更深的往来,有时下下棋,有时饮两杯酒对月吟诗,或是登高望远,抒发忧思,谈不上生死之交,也有几分同窗之谊。
陆东承代叔远赴边关的同时,江半壁也因过人才智而被三皇子府收用,由一开始的长史做到如今的心月复幕僚,知晓三皇子的私密事,以及皇子府的大小事。
“三皇子呢,他为什么不出面救你?”仅仅是个徒有虚名的将军府而已,三皇子的人若来带人,相信没人敢来阻拦。
面无血色的江半壁惨淡一笑,“陈州、历阳一带蝗灾酿祸,三皇子奉旨镇压清剿山匪,以及发放赈灾粮食之事。”以赈灾名义剿匪,三皇子也想以此立功,博取美名。
“你为什么没去?”如果去了,就不会遭此劫难。
“因为我要留……留下来筹粮食……”他收粮的动作太大,以至于引起六皇子的不满,认为他刻意和自己作对,趁他不备派人捉了他,顺便斩断三皇子的羽翼。
去年又涝又旱,粮食存货原本就不多,今年的秋收还有几个月,因此在收购上十分困难,他打算先送出一批,随押粮队伍同行与三皇子会合,然后沿路再收些粮,暂时缓和局势。
可惜被抢功了,整装待发的粮队被六皇子的人带走,打着自己的旗帜前往陈州,以此收取民心。
“你少说点话,保留元气,我待会再出去探一探。”都几天了,那些侍卫不可能一直防守严密。
“拖、拖累你了……”他说得虚弱,气若游丝。
“别说什么拖不拖累,若不是我二叔和六皇子那帮人有所勾结,我也不会发现受困在府中的你,以我们的私交,于情于理都该伸出援手。”见死不救非大丈夫所为。
陆东承进京后,先找了间小客栈住下,他大白天出外打探消息,入夜后又在花街柳巷中走动,沾到和酒气的男人口风比较松,黄汤下肚话就多了,口沫横飞的自吹自擂,该说的、不该说的话全留不住。
待了几天的陆东承收获不少,套出很多不为人知的秘辛,他一脸大胡子,被人误认生性豁达的江湖中人,因此很多人乐于与他交谈,勾肩搭背的当作兄弟,酒一喝就无所不聊。
其中不乏投投靠六皇子的人,以及六皇子派的官员,一说到与六皇子有关的话题,大家都与有荣焉,认为六皇子必成大器,一副他已是储君的样子,力邀陆东承加入他们的阵营。
在查得差不多,心中有底后,陆东承决定趁夜回虎威将军府一趟,拿了他的东西就走,不多做逗留。
谁知到了将军府以后,他竟找不到原来的院落,长房的人都离开后,将军府落入二房手中,陆建生夫妇做了一番大变动,把墙拆了,改了新格局,把长房院子分成好几个小院,分别住了他几个小妾和庶女。
看到自己的屋子出现浓妆艳抹的妖娆女子揽镜自照,陆东承一口血都快吐出来了,他的院落竟被人糟蹋到如此地步,叫他如何不怒?
而后他看见二叔坐在竹榻上被人抬来,他的腿已然残了,因此脾气变得很暴躁,对着宠爱的妾室不是打便是骂,行径粗暴。
看到这样的情景,他心情有些抑郁,正想离开往书房走,不料听见令他错愕不已的事。
原来陆东阳被捉到和父亲新纳的小妾偷情,他宣称是走错房间,迷迷糊糊以为对方是自己的小妾,两人翻云覆雨一番才知睡错人,他吓得立即清醒,想赶紧走人。
哪知道一个送夜宵的丫鬟推门而入,见到两人衣衫不整的样子便放声大叫,把人都引来了。
陆建生气得双手发颤,命人将孽子狠打了一顿,陆东阳被打得皮开肉绽,卧床数日不见好转,他娘哭得死去活来,先骂了老的下手太狠,又怨小的太不挑了,一朵残花、一块烂肉也吞得下去。
总之是闹得一团乱,一家子没了主心骨,躲在暗处的陆东承有些难受,就二房这德行,将军府要毁了。
但是,他有种异样的感觉,这似乎有人暗中操纵,让二房父子乱上加乱,无暇他顾。
不自觉,他想到妻子婉娘。
而他没猜错,这的确是罗琉玉的手笔,上回她提过一句,事后果真这么做了,让人使二房夫妻离心、父子失和,彼此间的裂缝越扯越大,陆建生一家过得越不好,她越春风得意,高坐烽火台看两狗互咬。
而后想去书房的陆东承因格局的变动而走向后花园,书房离假山很近,他正要绕过去,忽见假山后头走出两名青衣暗卫,身上有浓厚的血腥味,他忙往阴影处一藏。
等暗卫走远了,他才想到假山下方有个地牢,但许久未用,他也几乎忘了有这么个地方,因好奇而下去查看,当他看见双手受缚被高高吊起的人时,心中无比震撼,再瞧瞧此人面容,竟是熟人江半壁。
“谨之,你是好人……”却生错了人家。
若非先认出他的声音,两眼肿大的江半壁也不敢相信眼前一脸胡子的男人会是昔日同窗。
陆东承苦笑,“好人没好下场,我被四处追杀……”
他有家归不得,如哑巴吃黄连,苦在心中无人知。
江半壁一笑,却呕出血来,“你比我……幸运,还活……活着……我快不行了,你……跟我娘说,叫她别……别等我了,我下……下辈子再做她……她的儿子……”
看着他口中不断涌出的血,陆东承知道江半壁撑不了多久了,可是他想到江半壁多病的娘以及两人往日读书的情景,眼眶一红,取出罗琉玉临行前给他保命用的青花瓷瓶。
“咽下去,喝了就会没事。”别无他法了。
“这是……什么?”
清凉的甘津滑入口中,一股淡香溢满口腔,眼中失去光采的江半壁像濒死的人吞咽最后口气般啜取那一点点灵液,蓦地,他的手有力的捉住陆东承手臂,目露神采。“这是神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