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世鼎早已卸下武职,是位闲散侯爷,虽居在繁荣的珠海城,鲜少与众达官显要往来,可也还谈不上是避世隐逸。
也因此,其女俞景岚的笄礼终究还是珠海城众官家上心着重之事。
当日一早天笑便进了侯府,一人打理了董溪母女俩的发妆。
她们成了宁侯府唯二的焦点,与会观礼的众官家女眷见了两人的妆扮无不赞叹。
最终一切圆满,同时也打响了天笑在所谓“上流世界”中的知名度。
在那之后,城北小宅的门槛几乎快被踏破,天天都有人登门拜托,想订作各式各样的头面。
哪些府里有宴或是要办喜事,都会争相邀请她到府梳妆。
因为她是一人工坊,人力不足,许多订单跟邀约都必须推掉。可对她来说,把送到眼前来的订单跟银子往外推实在是件难受的事,于是她有了新想法。
她必须拓展工坊规模,找个店面,聘请其他金工师傅帮她消化订单。只是她手头的资金有限,找人或许不难,但要寻个合适的店面却是极不容易。
利用闲暇,她到处寻着店面,可她中意的往往租金太高,租金在她可负担范围内的店面条件又太差。
她每天忙得焦头烂额,人又生生瘦了一圈。
“天笑,先吃点东西吧。”向锦波见她埋头打制着一支金步摇,皴了皱眉头,“你从早上到现在都没吃半口饭呢!”
“爷爷,先让我把这些金丝搞定吧。”天笑说话的时候眼睛还是死死地盯着手上的金丝,脖子抬都没抬一下。
这时,外面传来声音——
“请问向天笑姑娘在吗?”
“爷爷,您去帮我应个门,若是要订制什么,就告诉客人说目前已经额满了,请他两个月后再来。”
“喔,好。”向锦波旋身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又回来了。
“天笑,那人不是来订制头面的,他说有合适的店子要租给你,问你……”
他话未说完,天笑已抬起脸来,惊疑地道:“什么?”
“他说他在珍宝街廓有家店刚空出来,问你要不要去瞧瞧。”他说。
天笑一听到珍宝街廓四个字,立马放下手边工作,飞也似的跑出去。
向锦波已将那位老大爷请入院里,此时他正站在那儿对着她微笑。
他穿着朴素,一头灰白的发梳成一个髻,稳稳地安在头上,只鬓边有两绺银丝。
“向姑娘是吗?”他先开了口,“老夫姓卞,卞河庆。”
她趋前礼敬地向他福了个身,“老爷子姓卞,莫非是……”
“正是。”卞河庆眯眼一笑,“我是聚珍斋那位卞掌柜的父亲。”
“失敬。”天笑又弯腰欠身,然后疑惑地问:“老爷子说有店要租我,究竟是……”卞河庆是个面容慈祥的老人,弯弯的眉,弯弯的眼,给人一种放松的、安心的感觉。“我从犬儿处听说向姑娘正在找金工铺面,正巧我在珍宝街廓上有一间,说大不大,但位置极佳,就在聚珍斋斜对面,不知道姑娘可有兴趣?”卞河庆说。
一听说铺面位在聚珍斋的斜对面,天笑呆住,那可是绝佳的好地点呀!可她做的行当与聚珍斋性质相同,而他的儿子又是聚珍斋的大掌柜,他真要把铺面租给她?
“我当然有兴趣,而且是求之不得,可是……”她疑惑地看着他,“卞掌柜可知道这件事?”
卞河庆呵呵笑着,“当然知道,他还说若有什么需要他帮忙的,尽管开口别客气。”听着他这番话,天笑更惊讶了,眨巴着眼睛愣愣地看着卞河庆。
他又笑眯了眼,“如何?要随老夫去瞧瞧吗?”
“要要要!”她不加思索,连发了三个“要”字。
当天,天笑便与卞河庆口头约定,以月租金二十两租下那间铺面。她打听过,像卞家这样的铺面在珍宝街廓至少得花上四十至五十两才能租到。
可卞河庆却以一半的价格租给她,还热心的说要帮她介绍金工师傅跟装潢铺面的木工。她真不知道自己是走了什么好运道,居然能遇上这样的贵人。
隔日,卞河庆便与她打了五年租契,且提早解除租契不需支付任何违约金。
天笑不禁庆幸,老天爷,这老爷子根本是活菩萨呀!
虽已近七旬,但身子硬朗的卞河庆先是带着她去拜访几位金工师傅,接着又为她介绍木工班的老工头,商议装修店面的事宜。
如今万事倶备,只欠东风,而她的东风便是资金。
之前花自艳跟谢金松注资的那些钱,除了购买器材及各种珠宝玉石,还得按月分成给他们两人。虽说这几个月下来她也赚了一些钱,可若要应付装修费用及金工师傅们的前订,却是真真切切不够用的。
她需要大笔的资金做后盾,可她去哪里找资金呢?花自艳毕竟只是个清倌,手上虽有闲钱,但没多到可以投入大笔资金。
谢金松是个眼光独到又勇于冒险的商人,可他日前已经离开珠海城前往南方,听花自艳说他此行要下南洋,没一年半载是不会回来的。
“唉。”坐在空空如也的店子里,她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望着店外,斜对面的聚珍斋门庭若市,客人熙攘,生意兴隆亨通。开在这么一家名店的斜对面,她是不是太大胆了些?
虽说她跟卞河庆打的租约十分弹性及宽松,随时都可以打退堂鼓,可她不是那种会轻易退缩或放弃的人,既然已经决定踏入这个金工战场,她便会勇往直前。
目前当务之急就是……找钱。她当然可以再去找其他金主,可金主越多,日后就越容易生出经营方面的问题,人多口杂,恐怕她日后要做什么决定都将难以伸展。
最保险的方式是向票号借贷,可她名下没有任何可质押之物,票号又怎可能借钱给她?除非她有个票号钱庄信得过的保人。
但谁愿意当她的保人?谁又有那样的面子足以让票号光是听到其名便同意放款?
突然,“舒海澄”三个字钻进她脑海里。如果是他,票号一定肯放款借贷。
但问题又来了,如今舒海澄也不在珠海城。
正发愁,忽听见门板传来叩叩声响,她微顿,抬头往门口望去,她正想着的舒海澄就站在门外。
“……”她愣愣地望着他,一时之间竟发不出声音。
上次见到他是在宁侯府的笄礼之后两日,他带了一只皮薄肉女敕的大烤鸭来找她,说是要庆祝她打了漂亮的一仗。
他亲自为她片鸭,还说:“宁侯府这一仗,你可是一战成名。煮熟的鸭子是你的了,飞不掉。”
果然如他所言,在那之后,订单犹如雪片般飞来,教她应接不暇,难以消化。
可也是那天之后,他就不见了,至今都四十八天过去了。
每当门外传来敲门声,她都暗自期待着是他站在门外,可事实却不是如此。
当她发现自己有多么失落时,也意识到自己对他的感情,她在某种程度上被他制约了。他消失无踪的这些日子,她总猜测着他的行踪,甚至是他的心思。他对她的那些“毫无道理可言”的关怀及担忧究竟是什么?
兴致来了就闹闹她、看看她,兴致没了,话都没说一句就消失。忽隐忽现,若即若离,要来就来,说走就走,他该不会是在捉弄她吧?
“我听卞掌柜说了你的事。”舒海澄转了一圈,扫视着铺子,“这铺面还不错,应该入口你的意。”
“你还会来关心我?”她月兑口而出。
当她说完就后悔了,她就像是个曝露位置的狙击手,只剩下立刻逃离跟与敌军正面交锋两种选择。
舒海澄先是一顿,两只犀利凌厉的黑阵望着她,隐隐流泻出几缕柔情,似笑非笑地道:“看来有人在牵挂着我呢!”
“谁牵挂你了!你不过才四十八天没出现,我倒希望你消失更久一点!”她选择正面交锋,可一开口,她又输了。
他挑挑眉,嗤地一笑,“四十八天?连日子都算得如此清楚,还说不是念着我?”
迎上他那深藏着狡黠又蕴含几许深情的黑眸,她胸口发烫,满脸潮红臊热,结结巴巴地道:“我、我才没……我不是……”
“舒家在西北的玉石矿场塌了。”他说。
闻言,她陡地一震,惊讶地看着他。
他的神情严肃,不见一丝笑意,“两死十二伤,我得去处理抚恤事宜。”
原来他突然失踪是到西北去处理矿场事故,她还以为他在玩什么无聊又恶劣的游戏呢。“现在呢?都处理好了?”她问。
“老天保佑,灾害并未扩大。”他话锋一转,“你呢?都好吗?”
“都好。”她面带笑意,“多亏卞掌柜的父亲租给我这间铺面,我总算能再往前一步了,只不过——”
她话没说完,他已打断了她,“资金不足?”
她一顿,两只眼睛定定地望着他。
“花自艳闲钱不多,谢金松去了南洋,再增加注资者,你担心往后难以伸展拳脚,所以必须跟票号质借……”他继续道:“然而你并无可质押之物,一定得有可信之人做保,对吧?”
“……”这家伙是她肚子里的蛔虫吧,不然如何明白她的顾虑,又知道她的难处?
舒海澄深深一笑,“我做你的金主吧。”
闻言她瞪大了双眼,惊愕又惊喜地看着他,“什……你、你说……”
“今日申时,兴隆票号不见不散。”他说。
“你真要当我金主?”
“是的。”他点头,“而且我绝不过问经营之事,一切由你做主。你若信不过我,咱们就白纸黑字打个契约,如何?”
她简直不敢相信,“你……你不怕血本无归?”
“不怕。”他素来凌厉又强势的目光此刻夹带着几丝温柔,“我相信你有那份能耐。”不得不说,他就像及时雨,在她迫切需要外援时就这么出现在她面前,然后二话不说地对她伸出援手。
做为在商言商的生意人,想必他做什么事情都有其目的,但帮了她……他能得到什么?“你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帮我?”她真切地想知道。
他直视着她那双渴望答案的明眸,沉默了一下,“你可问过谢金松为何注资?”
“当然。”她说:“谢爷认为这是门会赚钱的生意。”
“他是商人,我也是商人。”他淡淡一笑,“他想赚钱,我也想赚钱。”
这答案她太不满意了,“可是——”
“向天笑,”他打断她,一脸讨饶地道:“我日夜兼程地赶路回来,现在可是头昏脑胀,你就行行好,放爷儿我回去歇一下吧。”
“喔。”难怪他两眼通红,一脸疲惫的模样。
“申时见。”他说完,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出去。
因为舒海澄五百两的资金挹注,天笑开始进行铺面的装修、机具的购置,以及给那几位金工师傅聘书并给付前订。
在支付这些款项之后,她预计还能剩下近两百两的现银以做利用。
铺面进行装修的同时,她也消化着先前接下的订单,并打制开店时能摆在铺面上的单品及配件。
铺面就开在聚珍斋的斜对面,卞掌柜常过来关心进度,十分热心。
一路有贵人相助扶持,所有问题及困难都能迎刃而解,她真的觉得自己太幸运了。
卞河庆介绍的工班非常尽责配合,依着她的理想及需求一点一点地完整着她的铺面,每天都有令人惊喜及期待的进展。
某日下午,她前往欢满楼赴花自艳的约。
昨日,花自艳的随侍丫鬟铃儿临时来邀,说她们姑娘今儿晚上要出席丁府的琴会,希望她能抽出时间为花自艳梳妆。
花自艳是她的贵人及恩人,她自是不会推却,就算时间再紧,她都会挪出空档走一趟。
天笑帮花自艳梳了一颗漂亮的发辫头,配戴上钗环珠簪、珠宝首饰,再上了一脸精致妆容,花自艳满意极了。
其实因为一人之力难以应付这么多的工作量,她先前便不藏私地教授铃儿基础的盘发编辫技巧。铃儿聪颖,心细手巧,只要教上两遍,再由着她练习几次,便有自己的七成功力。
所以她无法来帮花自艳梳妆时,都是铃儿给花自艳梳的头。只不过要参加丁府的琴会,花自艳为求慎重,才特地着铃儿去城北请她。
完成这临时差事,天笑急着赶回家去打制两日后要交件的鸳鸯步摇。
她急匆匆地下了楼,正要穿过院子,有人叫住她——
“向姑娘。”
那声音有一点熟悉,她停下脚步转过身,竟是刘焕秀。
“刘公子。”她有礼地欠了欠身。
刘焕秀走过来笑视着她,“听闻姑娘就要在珍宝街廓开铺面了,在这儿先恭喜你了。”
“刘公子消息真是灵通。”
“这事欢满楼上上下下都在传呢。”刘焕秀一脸佩服,“向姑娘真是好本事,年纪轻轻就有这番成就。”
“刘公子过奖,多亏有贵人跟贵客相助。”她真心诚意地感谢他,“刘公子也是小女子的贵人兼贵客。”
刘焕秀一笑,“不知我这贵人兼贵客日后上门光顾时可有优惠?”
“那当然。”她趁机拉客,“我的店子下月十五开张,届时请到店里来选购,我定会给刘公子老顾客才有的优惠。”
刘焕秀颔首一笑,“那我就先谢过向姑娘了。”
天笑谦逊地笑着,“岂敢。”又道:“我还得赶制客人订做的物件,先告辞了。”
“姑娘慢走。”刘焕秀目光幽深,笑容沉静。
天笑又欠了欠身,便转身快步地离开。
刘焕秀文风不动地站在原地,两只眼睛定定地注视着她离去的身影,笑容渐渐消失。
有人来到他身后,他不惊不疑,彷佛已知是谁。
“她看起来是真的没什么问题了。”绿湖低声地道。
“过了这么久,我又多番试探,都不见她有任何动作,当然是没什么问题,我现在担心的已经不是她……”刘焕秀眼底闪过一抹疑虑及微愠,“是跟她走得很近的舒海澄。”
绿湖微顿,不解地看着他。
“你不知道吧?”刘焕秀转头看着她,眉梢一挑,“她即将开张的那家金工作坊,舒海澄可使了不少力。”
“舒海澄?”绿湖颇为讶异,“舒海澄怎么会对她……”
刘焕秀嘴角一撇,“呵,你说这如海底针的何止是女人心呢?就连男人的心都是捉模不定的。”
“那你说担心舒海澄是指……”
“舒海澄似乎对喜儿的案子有点兴趣,私底下找人打探着。”他说。
闻言绿湖非常惊讶,“什么……他?”
“他跟向天笑这丫头走得很近,出钱出力的帮她,又对喜儿一案……总之这其中有点蹊跷。”
绿湖神情凝重,“那你打算……”
他唇角一勾,语意深长地,“向天笑忘了的事,舒海澄自然不会知道,你就寻个时机跟向天笑说些什么吧!”说着,他伸出手勾了她的下巴一下,“你这般聪明,不用我教吧?”绿湖稍稍思索了一下,很快地明白了他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