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起风了,妳要不要歇一下,喝口凉茶?”
听到丫鬟春草的话,翻着药草的温明韫抬头看了一眼天色,随即又继续手边的动作,将架上半干的药草翻面,不假手他人。
这是一种怪癖吧!她不喜欢别人动她要配制成药的药材,每一样药草都要按照入药的先后排列,方便取用,弄乱了一样或被人碰触了,她都会觉得配制好的成药有瑕玼,不想往外贩卖。
目前她配制的成药大多是一些治基本的头疼脑热,月复胀月复泻,肠胃失调的,毕竟她的身躯只有十一岁,表露出合乎年龄的才智,能避免招来不必要的祸事。
不论是前一世或是现今的温明韫都没有很大的野心,她更倾向平平淡淡的过日子,与花草为伍。
爹娘放手不理她反而乐在其中,因为她可以肆无忌惮地做她想做的事,不用担心有人以“于礼不合”阻止,让她束缚在后宅之中,守在一亩三分地里。
她更庆幸自己有一个宠她、通情达理的祖父,不因她是女儿之身而拘束她,甚至提供她制药所需的一切,让她投入药理里,做一名出色的制药师。
“春草,让厨房煮锅绿豆汤,放凉后沉入井里冰镇一下,凉凉的才好入口。”
一转眼都入夏了,闷热的天气就要来了,她该用硝石偷偷的制点冰放在冰窖里,热到受不了的时候便取出来用。
在这个时空,夏天比冬天还要难熬,冰天雪地的时节有地龙,怕冷的她能整天窝在屋里,有时看看书、有时烤个栗子、松果,有时弄些药材磨细了,自制防冻霜、护肤膏什么的,自家的丫头、仆妇抢着要,惬意得很。
“是的,小姐。”春草转身去吩咐厨房煮绿豆汤。
春草只比她家小姐大两岁,可身形是天差地别,她个头偏高,十分丰腴,胸前波涛汹涌,主仆俩站在一块就跟大姑娘和小丫头一样,简直是没法比较。
温明韫虽不在意自己胸部的大小,可春草每每打眼前经过,她都会忍不住的瞧两眼,再低头看看自己一马平川的胸,琢磨着该吃什么好为自己补一补。
不过癸水未至前,补什么都功效不大,所以她往美肤女敕肌方面去下功夫,试着做出多款保养品。
她做了很多药,往外卖的是比较常用的、普通的,特殊的都没往外卖,留着自用或送人,她有时候制药是一时兴起,做出来的数量都不多,通常也只送给家里人,她从来不拿这些东西出去引人注目,尤其是平源县的爹娘,她并不想让他们知道,依他们爱财的德行,他们的“遗忘”才是对她最好的保护。
人心是贪婪的,一旦她的药丸子成了坊间的抢手货,只怕她将居无宁日,包括她的爹娘在内都会逼她做出更多的成药,让两间铺子大发利市。
她打七、八岁大就跟着祖父上山采药,有些药材她留下来了,有些卖给自家铺子,她三叔从未压价还多给了她一些,加上采雾莲赚取的银两、寄卖药丸的所得,满满一匣子的私房不比她娘少。
她不缺银子,所以不自找麻烦,这种诸事不管的生活才是她想过的日子,只要……某人不来烦她。
“明韫妹妹、明韫妹妹,今儿个天气不错,我们去湖边踏青,我给妳摘花戴……”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没听见、没听见,她暂时失聪。
眼角一抽的温明韫取出一些晒干的药草,放在研钵中细细磨成粉末,干燥的药草一磨就细碎,她很想专心的继续制药,可是墙头上冒出的黑色头颅实在太刺眼了,声音也让人难以忽视,越不理会他喊得越大声,一点也不在意丢不丢人。
在一墙之隔的雷府里,和温明韫居处比邻的原本也是女眷的居处,谁知雷霆风这猴儿四处乱跑,到了荒芜的后院,好奇的爬墙探看,一瞧清墙后面住的是谁后,立即让人敲砖动瓦,将久没住人的院子重新整修,杂草尽除、种上花卉草木,搬几颗太湖石造景。
不过数日光景,荒废的后院成了公子居所,二明二暗的屋子还布置了书房,一丛翠竹立于书房外,庭园中还有假山、流水,一座石桥隐于淙淙水流间,十分雅致又不失大气,浑然是男子的下榻处。
若是不知隔壁住的是谁,他住进这个院子也就罢了,偏偏他明知隔壁住的是温家小姑娘,他这番举动就显得太逾礼了,既轻狂又失了分寸。
但他这大动作,身为祖父的雷老爷子竟无一句责言,如入定的老和尚一般由着他胡作非为,只要不杀人放火,闯下杀头的弥天大祸,浸婬官场数十年的前首辅还会摆不平吗?就连皇上也要卖他几分面子—— 孩子就是这么被宠出来的。
对雷老爷子而言,只求子孙平平安安,不求建功立业,整日无所事事,走鸡斗狗又何妨,首辅的官够大了,不需要锦上添花。
他如今急流勇退也是为了保全家族,谁知他的苦心子孙不理解,他的退隐反倒让儿子更加野心勃勃。
“明韫妹妹、明韫妹妹,妳理我一下嘛!这墙顶高的,我爬得有点心惊胆颤,要是我一个不小心摔下去,妳不要担心,我皮厚得很,摔不疼,哈哈哈……”
是挺厚的,脸皮厚。
一言不发的温明韫将磨好的细粉倒入一只青花瓷盅,她再取出另一种药材研磨。
“明韫妹妹累不累,要不要我下去帮妳,我这人没什么长处,就是力气大,妳看我翻墙……”不请自来的少年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色缎袍,作势要翻过围墙。
“你给我在上面待着。”这人是少根筋还是脑子被驴踢了,听不懂别人的拒绝吗?
翻墙翻到一半的雷霆风定住,一脚跨在墙头上,一脚踩在木梯上,可怜兮兮的望着正在磨药的少女,“明韫妹妹,我脚酸,而且上头风大,吹得我东摇西晃。”
“没人让你爬墙。”自做自受。
“我来找妳玩,老是闷在院子里多不舒坦,我们去湖边放纸鸢,我给妳扎一只大大的南燕。”他用手一比,好像已做好了比人还大的燕子纸鸢,就等着线一放飞高。
“去找别人玩。”她没空。
“没有别人,他们嫌弃我。”他睁眼说瞎话,门房那边一堆拜帖,就为了求见首辅家的小公子。
雷老爷子在首辅之位坐了将近二十年,谁敢对他有丝毫不敬?就连当今皇上也要拱手尊称一声先生,可见地位何其崇高。
如今虽然辞官不在朝堂,他仍有门生故旧在朝,在朝廷犹有余威,不少当地官员想上门拜见,偏偏他以年岁已高,精力不济为由予以婉拒,至今尚未见过一位地方仕绅,让人既失望又惋惜。
而雷老爷子会拒绝这些应酬往来,是因为爱惜羽毛。
正因为他的身分对朝政影响甚巨,又适逢立储的声音如浪,为免被牵扯进皇子的纷争中,他顺应皇意引退,一来保有文人清名,二来全了气节,不让党派之争毁了一世名声。
要拉抬声望很难,累数年之力,但要毁掉极其容易,仅在旦夕之间,所以爱惜名誉的雷老爷子不轻易见人,他大多在自宅,鲜少外出,有点隐世意味。
不过山不转路转,那些官员乡绅想着,老的在家待得住,年轻小伙子在枯燥乏味的宅子里肯定待不住,借着小辈的名义攀交情,不能深交也好歹留个印象,所以送给雷霆风的邀帖拜帖也是一堆。
但是雷霆风也没答应,一方面是祖父叮嘱过,与人交往要谨慎,一方面是没兴趣。
众人求而不得见的雷霆风盯上隔壁的小姑娘,只觉得她太好玩了,不找她打发打发时日,日子太难熬了,他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对他容貌不为所动的人,是真的不为所动呢还是眼光有问题?
总之人家越对他不屑一顾他越要死缠烂打,他和她耗上了,不信人见人爱的他会踢到铁板,他认为有志者事竟成,铁石心肠也会化成一滩水。
要是温明韫知道他的内心想法,只会觉得他自虐,对一堆等着要认识他的人视若无睹,反而热脸贴人冷,讨好对他无动于衷的小姑娘,因她的一句回话暗暗窃喜。
“乖,镇长的胖儿子很喜欢你,你去找他玩。”
“我比妳大。”她那口气像在哄小孩,真叫人不快。
“可是你的言行举止看起来比我小。”幼稚又无脑,尽做些滑稽又叫人苦恼的蠢事。
“我是为了表现我的亲切,不让妳感觉生疏隔阂才如此。明韫妹妹,今日风光明媚,不出去走一走太可惜了,我们还可以去划船、钓鱼,摘几片荷叶回来蒸鸡。”把握好时光,人生不虚度。
“你可不可以别叫我明韫妹妹。”温明韫不回应他的邀约,岔开话题,他说的事她都做过,没兴趣再来一回,而且这人太不值得信任了,谁知他会不会捉弄人,他看起来就是个顽皮小孩。
“不叫妳明韫妹妹要喊什么?”踩在梯子的一脚往上提,他直接坐在墙头上,两脚晃呀晃,托着下颚看着她。
“温姑娘。”什么妹妹这种称呼太亲热了,让她不舒服。
“不好,太生疏了,还是喊明韫妹妹亲近些。”雷霆风笑着摇头,眼睛眨也不眨的打量她,疑惑她怎么都不笑,一张小脸没半点表情。
温明韫气得把药材当成厚颜无耻的雷霆风,越磨越用力,“于礼不合,我们不熟。”
“怎么不熟呢!我觉得我们熟得像自家人。”他笑眼一瞇,说得彷佛两人是青梅竹马。
“雷公子……”怎么不下道雷劈死他,祸害自有天收。
“叫我霆风哥哥,咱们都这么熟了,何必客套。”雷霆风自来熟的抛抛眼神,可惜人家没回头。
“男女七岁不同席,你实在不该翻墙过来与我交谈。”
她说得很明白,送客的意味浓厚,偏有人故意装傻,听若未闻。
雷霆风笑着说:“我们两家是世交,不必介意世俗眼光,往来实乃理所当然。”
谁跟他们是世交,他到底懂不懂两家的差距有多大!
“高攀不上,小门小户有自知之明。”温明韫真想身怀武功,用脚踹墙,让墙面由下而上裂开,教墙上的家伙瞬间跌落,摔进一堆红砖里。
她也不过在雷家祖孙回老宅那日多说两句话而已,他们就像见到发光的金子似黏上来,老的神情很古怪,盯住肉骨头一般,小的是阴魂不散,一转头就看见他在不远处。
早知道会遇到两个瘟神,她当初就该闭紧嘴巴,让祖父上前交涉,她继续装鸟龟,不露头。
“我们不嫌呀!明韫妹妹,妳看我祖父不时找妳祖父下棋,谈天说地话当年,这铁打的交情是榔头敲不碎的,我们合该是失联已久的世交,如今又找回原来的情分。”他说得全无一丝结巴,声情并茂,让人听了都要信服七分。
雷老爷子早年也是桃花镇的人,雷家比温家早定居了几代人,但两家人事实上并无往来过,温老头搬来镇上时,雷老爷子已进了京城,所以何来世家之说,温家也没那脸皮硬要说与官宦人家有旧。
真是真、假是假,岂能混淆?温家人做不出自欺欺人这种事。
可是雷家祖孙真不愧出自一个家门,嘴皮子一翻把从未有的事说得头头是道,善用唇舌把人唬得一愣一愣的,连向来睿智的温老头都有些怀疑他打小和雷老爷子一起玩泥巴长大的,只是他上了年纪忘却这段过往。
看雷家祖孙俩哄她家祖父,温明韫只想说好个狐狸之家,老狐狸、小狐狸一窝!
温明韫实在不明白他们温家有什么可图的,为何这两人像蝴蝶嗅到花蜜似,来了便盘桓不去,绕着温家上空飞来飞去,意向不明。
她受不了了,沉着声音问:“雷公子,你没别的事好做了吗?”她很忙,没空招呼。
“叫我霆风哥哥。”他笑得全无脾气似的,一双瞳眸黑幽幽的。
温明韫不理会,强迫自己专注在辗好的药粉上,想着配药的比例,想着等等以大的药罐调和,再加入蜂胶搓揉成丸。
“明韫妹妹、明韫妹妹、明韫妹妹、明韫妹妹、明韫妹妹……”雷霆风一声高过一声的喊着,声音含笑。
“你够了没?”连喊了十余声后,自认为耐性十足的温明韫将手中的药杵往墙头扔去,却被他接个正着。
“妳几时喊我霆风哥哥我几时停,要不然我继续明韫妹妹、明韫妹妹、明韫妹妹……”
“有没有人说过你很不要脸!”
他还是笑嘻嘻,“非常时期用非常手段,我祖父说过,能达到目的便是好方法。”
果然是狐狸,温明韫把话放在心中,表情很冷的瞪了他一眼,表示对其“家学渊源”不予苟同。
雷霆风也不知有无看出来,总之他笑容不改,继续乱叫,“明韫妹妹、明韫妹妹、明韫妹妹……”
“霆风……哥、哥……”她咬着牙,很是无奈地喊了,告诉自己当是听见疯狗吠,丢颗肉包子打发了。
雷霆风得意地一挑眉,“早喊不就得了,害我的腮帮子酸得都快没知觉了,明韫妹妹好心狠。”
“把我的药杵扔回来,我还要磨药。”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我帮妳。”他一跃而下,全无顾忌,手里挥着药杵,好似拿着方天戟的大将军,千军万马我一人挡。
“不用。”她的东西不喜欢别人碰。
“自己人,不必跟我客气。”雷霆风回自个儿宅子一般,拉起坐在板凳上的温明韫,自己坐下。
“我不是跟你客套,而是接下来的活你不会。”配药的比例只有她清楚,这次要配的药叫做理中丸,需要用到干姜、人蔘、白朮、甘草等等药材,这药丸有温中祛寒,补气健脾的效果,主治脾胃虚寒造成的月复痛月复泻、食欲不振、胃寒肢冷。
“妳教,我来做。”他眉一扬,佛像一般不移动。
看了看他坚决的表情,温明韫有种被克住的闷气,心思一转,有了借机整他的想法,故作正经的道:“霆风哥哥既然有心相助,我也不好拒人于千里之外,把这些药粉全都放进钵里,然后用手搅拌均匀……”
“用手?”他迟疑了一下。
“就是要用手,才不会影响药性,霆风哥哥嫌药味太重?”她信口胡诌,又用上了激将法,言语中似在嘲笑他虎头蛇尾,没法做到的事便不要随口应允。
“味道重了些,不过为明韫妹妹干活我乐意。”这点小事难不倒他,小瞧他的人得睁大眼。
“你不用勉强。”看他脸色有点发青,显然是在逞强了,温明韫有报仇成功的得意。
“我可以,不就做药嘛!明韫妹妹做得来,我也一样行。”雷霆风豁出去的道。
一开始的雷霆风是有些受不住,可所谓久在鲍鱼之肆不闻其臭,随着温明韫的指示制作,闻着闻着他竟也习惯了,反而还觉得药香味让他越干越起劲。
“好,搓成丸状,大约小指指甲片大小。”
雷霆风笑呵呵的伸出五指,他的手掌比女子小手大,“有我指甲片大的药丸子,很难吞得下去吧!”
看了他的手,再瞧瞧自己对比之下显得袖珍的小肉掌,她撇撇嘴,不跟他争执这种事,打算示范给他看,“我先搓一粒,你照搓即可。”
索性当他是长工的温明韫伸出素白小手,从药粉团上切了一块合宜的大小,开始示范。
刚刚她已经让雷霆风把药粉倒入蜂蜜之中,搅拌均匀放冷,像揉面一样揉成长条,现在只要取合适的分量搓圆就好。
混着蜂蜜的药粉被搓成一粒粒,原有的药味淡了,多了一丝蜂蜜的清甜,让人不由得口中生津,定形的药丸子不似药,倒像小娃儿吃的糖丸。
雷霆风手虽大却十分灵巧,依样画葫芦倒是做得有模有样,且也许是有学武,他竟然可以左右开弓,一手一颗,速度很快,没多久小圆筐上尽是圆滚滚的药丸,大小相差无几,叫人很难相信是一个生手揉捏出来的成品。
呵呵,他也不差嘛!谁说他只会闯祸惹事,真让他定下心来也有一番作为。
雷霆风对这成果自鸣得意,两道浓黑剑眉不可一世的扬起,好似他做了一件多了不起的事。
“明韫妹妹,不表扬我一下?”他笑露八颗白牙,一双眼眸黑得发亮,几乎亮瞎了人眼。
“嗯!做得很好。”她嘴角一抽,忍下拍拍他脑袋瓜子的冲动,真像一只爱表现的柴犬。
他一听,那笑容更是飞扬恣意,让他俊俏的面容更加夺目,就连温明韫都看呆了一瞬,回神顿觉这少年简直是走动的人形兵器,定性差的小媳妇、大姑娘都要被他勾得失了魂,才十四岁就已经是祸水,也不知道长大之后杀伤力会多可怕。
“以后这种小事尽管来找我,远亲不如近邻,我义不容辞,隔墙喊一声我就听见了。”
听他这么一说,温明韫都想哭了。
她不过想整治他一回,怎么倒引狼入室了,搬石头砸自己脚了?
“我就说要多出来玩一玩,瞧瞧这湖光水色的景色多宜人,绿波荡漾,水面清澈,山清水秀好风景,加上天晴云淡,一片湛蓝,真是出游的好时机……”
听着耳边雷霆风叽叽喳喳的聒噪声,温明韫心如死灰,她不知自己怎么招惹到眼前这只横着走的大螃蟹,他怎么就死命地盯着她,她的一举一动都难逃耳目,是什么样的孽缘呢?他非找上她不可,能不能找把剪子一把将这关系剪断,省得勾勾缠缠。
入夏了,桃花镇外的碧波湖开满一湖荷花,红的、紫的、白的、粉色,一朵朵独立水面,荷叶下躲着一尾尾的鲫鱼、鲤鱼、鲢鱼……大鱼后头跟着小鱼,鱼尾摆动着,溅起水花,生动而有趣。
对外地人而言,眼前的风光的确值得一看,湖水轻漾,碧色连天,好一幅充满诗意的图画,可是对本地人来说,去岁荷开满湖面招蜂引蝶,今日荷花依旧恋蝶影,岁岁年年都如此,早就看腻了,谁还有兴趣湖上泛舟,写两首酸诗自娱。
温明韫更是懒得多看一眼,她每回出镇陪祖父上山采药都会路经碧波湖,一开始她还会好奇的瞄上两眼,可隔三差五的路过,加上偶尔她也会陪祖父来钓鱼,一坐便是大半天,再好的景致也看得麻木了,不觉有何引人入胜之处。
“明韫妹妹,要不要去放纸鸢,妳看那头的人放得多高。”
“不要。”温明韫不加思索的摇头,那是小孩子的玩意儿,她才不掺和。
两世加起来快四十岁的老灵魂哪还跑得动,望着远处高飞的纸鸢根本提不起劲,忘了自己的身体是十一岁大的小姑娘,只想着好动的少年能快点放过她,她宁可多看几页医书,调配自己用得上的药丸,也不愿像个毛孩子的胡跑瞎闹,太无聊了。
可是她的心声传不到玩兴大起的雷霆风心中,他正是贪玩的年纪,一看到好玩的就想试一试,桃花镇里没有京城那些和他志同道合的狐朋狗友,他想胡闹一番也找不到同行者,只好退而求其次找些消遣。
“来玩,我帮妳拿着纸鸢,妳使劲地往前跑,很快就飞起来了,妳试试。”自以为好心的雷霆风把半人高的纸鸢拿在手上,一边将线圈往她手里一塞。
“我说过我不玩,我只是出来陪你逛逛。”
是他一直跟前跟后的闹她,只差没亲手拉她出门了,被烦得什么事都做不了的她只好放下手边的活,勉强当一回老嬷嬷,陪公子游湖。
可是她忘了人会得寸进尺的道理,现在她已经非常后悔了,她最讨厌小、孩、子。
“就试一回,一回就好,当是陪我玩,明韫妹妹不要这么狠心,我对妳那么好……”回头多送她一点京里的东西,她肯定会喜欢,姑娘家都爱珠花、佩饰……
“闭嘴,你吵得我头疼。”
“玩不玩?”他眼睛一眨,笑得特别狐狸。
一见他又要使出无赖招式,狂喊她的名字,杏眼圆瞪的温明韫气在心中,有苦难言,郁闷的道:“玩。”
“不要不情不愿嘛!一会儿妳就玩得停不下来,求我陪妳玩。”京里的小姐、千金都爱放纸鸢,玩得乐不思蜀。
她一哼,抢过纸鸢,把线圈塞给他。“你放,我在后头拿着,你脚长,我脚短,跑太快我跟不上。”
一看她娇小的个头,雷霆风开心的点头,“好,我跑慢一点,明韫妹妹要跟上来喔!”
“嗯!”她别扭的应一声。
人家当丫头的是陪公子读书,红袖添香,她倒成了陪公子玩乐的小厮,墨香没闻着先出一身汗。虽说碧波湖畔微风徐徐,但禁不起日头晒呀!虽然有风也是带着闷热,盛夏的气候十分明显。
“我跑了,明韫妹妹拉好。”雷霆风在前头喊着,微微泛红的面颊是日头晒红的。
“……好。”她为什么要陪他放纸鸢,厨娘煮好的绿豆汤都放凉了,好想喝一口。
温明韫正在发呆,感觉手里的纸鸢被拉紧,她撒腿跟着跑起来,迎着风,慢慢放开手,一只纸鸢缓缓的升高,细细的线牵着它,纸鸢越飞越高,形成晴空中一抹黑点。
飞得真高呀,它能飞到她来的地方吗?
尽管她不愿承认,她还是想回到科技发达的世界,虽然有个强势的虎妈,管东管西的安排她的生活,但那才是她的家,她活了二十几年的自由天地。
不过她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越飘越远的纸鸢如同她,飘荡无依。
“给妳。”长得很高的雷霆风往前一站,遮住了头顶上的光,形成遮阳的阴影。
她一怔,望着手中的线卷,“给我?”
“妳轻轻地扯动,纸鸢便会一直飞。”他示范地扯了扯线,拉动一下、两下,再放开。
望着天空中的小黑点,她莫名的感到鼻酸,“如果我想让它飞到九重天外呢?天之外是什么?”
没有人喜欢当被遗忘的那个人,祖父再疼她也只有一个人,若干年后他老了,头发白了,眼睛看不清楚,拄着拐杖也走不动时,谁陪她共度晨昏?
温明韫不想悲春伤秋,可是想到自己在这个时空孤孤单单一个人,她就忍不住难过。
“那有什么困难,妳拉紧了。”雷霆风取出一把匕首,往拉直的细线划过,月兑机而飞的纸鸢骤地升高,不知去向。
“你把线割断了?”她愕然,但心里突然有股解月兑了的放松。
“飞走就飞走了,我再买一个送妳,不值什么钱的。”他不在意的挥挥手,收起线圈。
不是值不值钱的问题,而是……
“我不喜欢纸鸢,以后别买了。”
忽然间,温明韫觉得他顺眼许多,年轻的脸庞上充满青春气息,带着阳光,彷佛那些阴霾无法驻足在他身边。
好吧!聒噪就聒噪,她也需要一个朋友。
“妳不喜欢?我以为小姑娘都喜欢的。”他讶然,眉头轻轻一蹙,随手把怀中的线圈取出扔掉。“好,不买了,妳看喜欢什么我买什么。”
“你干么对我这么好?”好得叫人受宠若惊。
他偏过头想了一下,笑嘻嘻地道:“投缘吧!”
“投缘?”真玄妙的字眼,令人无从反驳。
雷霆风自个儿也想不透为何第一眼瞧见她时,没来由地生出好感,想让她成为一同玩耍的伙伴,现在被问到,他认真的想了想后回答,“妳的眼睛很干净,我觉得妳不会害我,和我在京里认识的人不一样,他们接近我是因为我有一个当首辅的祖父。”
他们接近他不是因为他个人,而是有利可图,他不笨,看得出来,只不过他假装不懂,这样相处起来也比较开心。
反正道不同不相为谋,把握住分寸就好,没必要说破了撕破脸,京城不大,还是会碰上面,谁知道届时对方会不会记仇找碴。
祖父说过,多一个朋友便少一个敌人,世事多变,谁也不能预料将来会发生什么事,少个捅刀的人能多活两年。
温明韫点点头,想到他刚刚说的小姑娘都喜欢放纸鸢,又问:“你认识很多小姑娘?”看着他慢慢泛红的脸,她感到好笑,少年的心还十分纯情。
在她面前,雷霆风有一丝做了坏事的不自在,结结巴巴地说:“没有、没有,我才不想认识她们,都是她们自个儿跑过来,扯着我说东说西,我讨厌一张嘴讲个不停的长舌女……”
“她们?”看来他还挺吃香的,也是,光凭那张脸就教人芳心暗许。
“对呀!她们,有李尚书家千金、张侍郎闺女、国子监祭酒小姐,太常寺卿之女……”他板着手指一数,越数脸越沉,末了说了一句,“她们太烦人了,没有妳一半好。”
闻言,温明韫轻笑出声,“我知道自己很好,不过也要谢谢你慧眼识人,看出我的好。”好听话永远不嫌多,每个人都乐意被赞美。
“妳……”雷霆风看着她笑了,竟有几分失神,心头甜蜜蜜的,想再多说两句逗她开怀,谁知刚一启唇,身边多了只“鸭子”,呱呱的直叫。
一个俏丽的少女脸红的跟雷霆风打招呼,“哎呀!这不是雷公子吗?真是太巧了,能和你遇上,咱们真是有缘呀!千里不相逢,相逢在今朝……”多好看的人呀!桃花镇上找不到比他更出色的高门公子,叫人看了心口小鹿乱撞。
“这位姑娘,妳怕是认错人了,我并不认识妳。”哪来的疯婆子,一上来就装熟,她哪根葱、哪根蒜。
少女含羞带怯的对他送了个秋波,而她身后是看直眼的丫头,“我爹是镇长,我是镇长的女儿,你们刚搬回来时,我和我爹还上门拜访过……”
只是没见到人,老爷子喜静,闭门谢客,她爹送了好几回拜帖都被拒于门外。
眼看对方走近,雷霆风连忙后退,被那异常浓重的香气刺激得维持不了风度,“妳抹了几斤香粉呀!”
她脸一下子羞红,“我……我特意抹上的,公子闻闻香不香,一两银子才一小盒,我全用上了。”
雷霆风长相出众,加上衣袍华贵,碧波湖畔的游人多半都会注意到他,心思敏捷的人就算没看过他,想到最近镇上发生的大事—— 前首辅雷老爷子带孙子返乡,也就能猜出他是谁,这话一传再传,镇长之女也就听说了,急急忙忙打扮好要来“偶遇”。
“香?妳鼻子坏了不成,快臭死本公子了。”如果她想下毒毒死他,这味道闻久了也差不多。
镇长之女越走越靠近,一向笑意挂脸上的雷霆风是越退越快,捏着鼻子往后跳,唯恐沾上她身上香粉。
“哪里臭了,分明是香,公子别取笑人家了,千般装扮都为君。”她矫揉做作的想扮大家千金,可一开口便知识字不多,说话半文半白的,不伦不类。
雷霆风打了个摆子,鸡皮疙瘩掉满地,“停,别捏着嗓子,好好说话,要是姑娘家都像妳这样子,我宁可出家当和尚去,中元节还没到,别扮鬼出门吓人,吓死人也得赔命。”
“你……你欺负人,人家生气了,以我这样的容貌有多少人想上门求娶,公子若有意也别遮着掩着,我爹他……嘻嘻,不会为难你……”她掩面装羞,把他嫌弃的话扭曲成是少年郎脸皮薄,明明中意她却还要说反话。
“他不为难但我为难呀!妳自个儿在那唱大戏,恕不奉陪。”他一说完就想走,拉起温明韫的手,浑然忘却人家跟他非亲非故,他这举动太逾矩了。
“等等,她是谁?”镇长之女打翻醋桶似的上前一拦,一双狭长的眼狠狠瞪着温明韫。
“与妳无关。”雷霆风还不算太蠢,将身侧的温明韫拉至身后,不让人瞧清楚她的模样。
“只要是桃花镇的百姓都与我有关,我爹是镇长。”她仗势父亲是镇长耀武扬威。
“也可以不是。”一个小小的镇长他还不放在眼里。
“什么意思?”镇长之女忽地有些不安,她好像惹祸了。
“换个人做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当府衙是妳家开的吗?”祖父的书信送上去,看她还能怎么猖狂。
“啊!不行,不能换,我给你做妻,不然妾也行,你别不近人情,我也是真心仰慕公子你……”她越喊沉着脸的少年走得越快,她急得泪花都冒出来了,不相信堂堂桃花镇之花竟得不到他的青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