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明杓二十岁了,因为年纪大了,力气更大,跟许春花一起被派去洗衣房—— 小姊妹能在一起,是管洗菜的赖姑姑帮忙开口说情的,所以离开前两人去跟赖姑姑磕了头,赖姑姑见她们知道好歹,内心也有些安慰,嘱咐她们好好做事,不要偷懒,两人一一点头。
至于黄招弟,去年冬天染上伤寒一直没好,而且越来越严重,原本只是鼻涕,然后开始咳嗽,接着血也出来,血越咳越多,管事的人怕她死在宫中不吉利,把她赶出去。
康明杓得到消息,一路追,好不容易在半路看到人,黄招弟咳得神智不清,连她是谁都认了好半晌,康明杓心里一痛—— 就算回了家,黄家也不会给她请大夫的。
她把自己这几年存的银子都给了黄招弟,两张五十两的银票,还有一点碎银子,“招弟,妳找个医馆住进去,该花的就花,要是钱不够了,传口信进宫,我再想办法。”
黄招弟眼睛都红了,“咳,咳……”
十年姊妹,她怎么会不知道明杓节省着不用钱,为的就是老时得到恩赦出宫,到时候至少能过上几年舒心日子,但这些银子,现在都给她了。
“别说了,小心受风。”康明杓替她把帽子戴好,“招弟,好好活着,等我将来得到恩赦,去找妳玩儿。”
黄招弟眼泪流了下来,想说话,但又是一阵咳。
康明杓抱抱她,“趁着天色还亮,快走吧。招弟,答应我,别省银子,医馆开什么药,妳就买,能活着最重要,懂吗?”
黄招弟点点头,依依不舍得往宫门走。
康明杓也很难过,一百两虽然不少,但是要跟阎王买命真的得碰运气,只希望老天爷对招弟好一点,招弟才二十一岁,人生还很长。
抹抹眼泪,她转身走上回厨房的路。
宫廷大,下人本就来来去去,黄招弟走了,也没影响太大,就是有时候觉得寂寞。
所幸过没半个月,黄招弟的口信就来了,说出宫那日就找了个医馆住下,康明杓也算稍稍放心。
偶尔她跟许春花两人说到一半,会突然同时停下来,说“不知道招弟怎么样了”。
这样又过了两个多月,雪融化,春花开,宫里开始展现绿意,黄招弟的口信又来了,病已经好了,欠了医馆八两银子,医馆答应让她在那边做工抵债。
消息入宫,康明杓跟许春花两人乐了半日。
虽然相见无期,但知道彼此还在世上,那就是喜事,值得她们好好感谢老天爷开眼。
然后就是三年一次的宫人调度。
会有新的小粗使宫女进来,负责她们这些简单的洗菜切菜,而她们这些已经长大的粗使宫女,则去负责别的工作。
洗衣房的事务也不难,就是收衣,熨衣,折衣,送衣。
能够不用做洗衣服这项粗活,多亏了康光宗有秀才的身分,康明杓勉强算是书香之后,所以得到比较轻松的选项,至于许春花,单纯就是托了康明杓的福。
皇上的后宫人数很少,这几年下来还是只有皇后庄氏,淑妃柳氏。前一两年好像添了个赵充媛,是皇后亲自选的,可没想到赵充媛见到皇上便全身发抖,皇上即使容颜俱毁,那也是皇上,真龙天子,见那赵充媛害怕自己便不可能主动去亲近,结果就是赵充媛入宫一年多,到现在还没承恩。
赵大人是中书令,官儿虽大,但年纪已高,儿子又不争气,到现在都只是个正九品的校书郎,庆幸孙女长得如花似玉,原想送入宫中讨皇上开心,这样就算自己老了,死了,赵家也不会倒,没想到孙女不争气,赵老夫人跟赵夫人几次入宫劝,让赵充媛去跟皇上服个软,赵充媛想想赵家,去了是去了,但就是怕,看都不敢看皇上,皇上见了更是生气,直接下令让她除了跟皇后问安外,没事不得出来。
这下可好,赵家没讨好到皇上,反而得罪皇上了。
从此想送女儿入宫的都得想想,自己家的孩子胆子够不够大,免得偷鸡不着蚀把米。
整个皇宫的主子,以皇上贺齐宣,柳太后为尊。皇后庄氏,淑妃柳氏次之。再来是太子贺凌,二皇子贺卿,三皇子贺封,芳画公主,博容公主,其华公主。
没有太妃太嫔,是因为太上皇当年迷信长生炼丹之术,术士说女气为阴,这阴气会影响丹药,所以脑子进水的太上皇几乎散了整个后宫,导致偌大的宫殿就那么少少几个主子。
康明杓不用再三更起床洗菜,她现在可睡到中午,起床吃完饭后,收衣服,熨衣服,熏香,把衣服折好放在乌丝篮中,等到天黑,一手掌灯,一手拿着篮子,按照宫殿把宫服一一送过去—— 是的,收送衣服,倒夜香桶,打扫宫道,修剪花园,都不是什么值得一看的事情,都是等夜深了才开始进行。主子们睡觉时,皇宫有一大批人正在忙碌。
收送完所有衣服,大概就是子时,再把今日事物登录一下,哪个宫殿拿了哪些衣服来洗,在洗衣房多久,然后哪月哪日送了回去,由谁负责。虽然都是小事,但关系到主子就是大事,马虎不得,等写完就是四更了,所以可以天天睡到中午。
比起厨房洗菜,冬冷夏热,现在的日子是舒服多了。
那些洗衣宫女见两个菜鸟居然抢了人人梦寐以求的工作,难免酸上两句,但许春花不在乎,康明杓就更不在乎了。
都入宫十年,还在乎那些酸言酸语的话就太傻了。
才刚刚入秋,风已经大了起来,灯笼都灭了两次。
今天是十五,月亮又大又圆,照映得十分清楚,康明杓也懒得第三次点灯了,直接拿着不亮的灯笼,提着太子贺凌的衣服朝东宫走去。
其实一个宫殿送一次衣服这样很费工,理想的方式是,全部主子的衣服一箱一箱迭好,堆上车,然后循着宫殿路径送,这样只要出一次车就能完美完成任务了。
但问题还是出在太上皇身上,因为术士说炼丹不能近,连衣服这些最好都不要放一起,所以就改了,变成一个宫殿送一个衣箱,送衣宫女总共二十人,得来来回回奔波整夜,以前洗菜是坐整天,现在送衣跑整夜,后宫的粗活就不能平均一下吗……
啪㗳,一颗大水珠落在她的额头。
康明杓抬头看天,月亮还是很亮,但旁边一大片乌云……
喔糟,要下雨。
她把不亮的灯笼放在宫道边,提着衣服就冲往东宫。
粗使如草芥,她可没那个本钱生病,淋了雨,最多给一杯姜茶,热水澡那种好待遇不存在粗使的世界。
冲冲冲,她用力冲。秋日天凉,她不想生病。
她今日也是心不在焉,明明平时送衣服都会记得背一把雨伞在后面的,今天也不知道在恍神什么,居然拿着灯笼就出来。
跑得快了,在转角处看到有队伍已经来不及,黄色的绣龙袍子?皇上?
撞上就玩完了。
停不住脚的康明杓想也不想就朝花圃冲过去,整个人栽入花丛中……花香入鼻这才想起来,糟糕,这片金花茶好像是柳太后的最爱……
看来,板子是免不了……但还是比冲撞皇上,被活活打死好。
康明杓被内侍们拉了出来。
一脸树叶花瓣混着泥土,雨珠又大,康明杓只想着希望皇上看自己这狼狈样,别责难她鲁莽。
康明杓下跪,额头触地,“皇上恕罪。”
内侍首领开口,声音尖尖的,“这么晚了,在外头做什么?”
“奴婢正要去给太子送衣,因为下起大雨又忘了带伞,冲撞了皇上,罪该万死。”
又过了一会,那内侍道:“去吧。”
康明杓知道自己小命捡回来了,“谢皇上恩典。”
她一直伏地,直到皇帝一行人过了,这才起身。
把脸上的泥巴花瓣抹干净,她也不知道哪来的大胆想法,朝着皇上一行人的方向看过去……她只是好奇想看看这个太子时期就征战南蛮的武皇帝,当然脸是看不着的,但看看他走路的样子,真不愧是练武出身,肩稳,步宽,要是穿上军服,走起来一定更好看。
听说练武的人感官都很敏锐……
康明杓正想到这边,明黄色油纸伞下的的皇帝突然转过身来,她来不及收回目光,瞬间成了四眼对望。
皇帝原来……火伤得这么严重。
复原的过程一定很辛苦吧,就算是皇宫,但医药也没现代好,当时不知道受了多少苦,这才保下这条命……
嗷,不,她死定了,居然直视皇上。
康明杓连忙又伏地,但已经来不及,她听到脚步声。
“抬起头来。”不是内侍那种尖嗓,而是正常男子的嗓子,清冷清冷的。
皇帝的声音是这样啊。
康明杓起身,抬起脸,却是不敢直视。
“看着朕的脸。”
看就看,是你让我看的,别说我冒犯龙颜啊。
近看,那些疤痕更狰狞了,一张脸没有完好的地方,除了眼睛—— 眼睛真深邃,像一汪潭水,深不见底。
听说贺齐宣小时候长得很像亲娘庄贤妃,而庄贤妃则是有名的美人儿。
皇帝现在虽然容颜俱毁,但眼睛还是好看的,像潭水,但有时候又觉得像星空,闪烁着明亮的光。
雨很大,服侍皇上身边的人至少二十个,但却安安静静的,只有雨水落下的声音。
对贺齐宣来说,这是很奇怪的体验—— 居然有女子看到他而不显害怕。
看着他的双眼,没有畏惧,没有怜悯,没有厌恶,就像看一个普通人一样,他四岁烧伤,至今已经二十五岁,第一次有人这样单纯的看着他。
她怎么会不怕?
虽然说男子不应该重容貌,可是皇帝的寝居,没有镜子。
他也不想看到他自己。他知道那些外族是怎么称呼他的,鬼怪皇帝。
可是,她不怕他。从来没有哪个女子第一次见到他而不显害怕。
现在寝殿当值的都是打小服侍的宫女,他的皇后对待他的时候也是小心翼翼,他的淑妃总是会额头冒汗。
他也知道她们委屈,可是他必须有孩子。
他可以给庄家富贵,给柳家富贵当作补偿,皇后跟淑妃也很满意这样的关系,彼此都知道,但没人说破。
可是,这个深夜送衣服的粗使宫女……
他知道自己吓人,可是就在刚刚他没想起这点,因为她看他的样子那样普通,那样平凡……从来没人这样看他……
御书房。
内侍首领王贵从外面进来,朝贺齐宣跪下,贺齐宣头也不抬,继续看奏章。
王贵不敢自作主张,只能一直跪着,直到贺齐宣批完奏章,示意他开口,王贵这才敢说话,“那个姑娘叫做康明杓,健康的康,明月的明,斗杓的杓。亲爹是个秀才,十年前入宫,打的是终身契,一直在大厨房洗菜,今年春天才被调到洗衣房,她做的送衣纪录,奴才也拿来了。”
贺齐宣暗忖,明杓,还真好听。
明,有光亮的意思,杓,星星的名字,乃北斗七星的后三星统称。
贺齐宣翻着那两本册子,字不漂亮,但还算工整,考虑到她十岁就入宫干粗活,厨房又不教写字,能写这样已经算不错了,“家里有些什么人?”
“祖母汪氏,父亲康光宗,十几岁时考上过秀才,后来考过几次举子都没能再上一层,靠的就是汪氏做一些绣活养家。十八九岁时,买了个农村丫头当妻子,姓木,木氏先生了康姑娘,后来又生一子叫做康明魁,然后就……就跟人跑了,老太太汪氏听说宫中招人,就把康姑娘领来,奴才去相询了当年的主事官,主事对康姑娘还有印象,毕竟大多数人送女儿入宫都是救急,心里还是希望孩子能有日出来成亲生子,但汪氏却是成心坑孙女的,主事说,那年就这么一个打终身契,所以想忘也忘不掉。”
王贵伺候皇帝很久了,当然懂得皇帝心思。
皇帝并不好,这是第一次打听一个女子,因此王贵也不敢说她是丫头,而是称为康姑娘。这宫女命不错,说不定哪日飞上枝头,自己先对她恭敬些,总不会出错的。
贺齐宣阖上簿子,“她那日淋雨,回去可有染上风寒?”
王贵心想,呦,皇帝都问到这上头,看来康家要转运了,还好自己也有打听,连忙恭恭敬敬的回答,“康姑娘吉人天相,虽然有些小风寒,但她有个十年一直在一起的小姊妹给她熬了姜汤,喝了两天,祛了寒,倒是没什么大碍。”
贺齐宣点点头,不语。
天下是皇帝的天下,只要女子未婚,皇帝想封谁就封谁,可是贺齐宣是自傲与自卑的综合体。
自傲自己有战功,勤政爱民,是人人称颂的好皇帝。
可是即使这样,他也管不住人们眼中的惧怕,管不住人们眼中的怜悯。
康明杓是第一个不怕他,也不可怜他的。
直接封她位分,万一她不愿意呢?可是又觉得笑话,他是一国之君,要一个女人难道还要她同意?
贺齐宣考虑着,御书房十几个人服侍,却是安安静静,只有秋风吹送入窗的声音。
一会,自傲战胜了自卑—— 贺齐宣可是堂堂天子,不用看人脸色。
“来人。”
王贵连忙答应,“是,奴才在。”
“封康明杓为美人,不,婕妤吧,入住星阑宫。”
王贵内心惊讶,外表却是不动声色,“是。”
康明杓一个秀才的女儿,居然可以成为婕妤—— 东瑞后宫分为一后,四妃,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
世妇又分婕妤,美人,才人。婕妤,那可是正三品。文武大臣看到她,有一半得行礼的。
有时真的是命,中书令花了那么大的力气把孙女送进宫,皇上也很赏脸给了充媛这么高的位分,结果赵充媛却是个没胆量的,见到皇上就害怕颤抖,惹得皇上不快,中书令没讨好到皇上,反而惹怒皇上。
康家把康明杓送入宫,原只贪图五十两银子,没想到她合皇上的眼缘,以后就不是粗使宫女了,而是康婕妤。
星阑宫虽然久没人居,却是个不错的地方,而且后宫只有皇后跟淑妃,这康婕妤要是争气生下皇子,这辈子可就不得了了。
康明杓从竿子上收下其华公主的衣服—— 宫中规矩森严,别说晾衣服的竿子,就算洗衣桶都有分的,皇后的桶子绝对不能拿来洗淑妃的衣服,洗袜子的桶子也不能拿来洗帕子,要是偷懒省事被告去管事姑姑那边,可是一顿好打的。
秋风大,秋阳烈,衣服干得最快,还有太阳的味道在上面,但她当然不敢闻,小小一个粗使宫女也敢闻公主的衣服,找死。
收进房间,小心翼翼铺在熨桌上,将碎火炭倒入铁壶中心,等壶底热了便开始熨烫起来。
不到洗衣房都不知道古代人这么聪明,没电也能想出方法把衣服熨整,但这方法有个缺点,就是熨的人会很热……不一会就冒汗。
外头突然一阵吵闹。
那些洗衣宫女常常争吵,康明杓也懒得管。
不一会,外头的一个人过来喊,“康明杓,快点出来,找妳算账呢。”
她认出是张玉娇的声音,藏不住的幸灾乐祸。
把铁壶架好,这才推开格扇,就看到一个胖嬷嬷一脸不高兴的站在那边,洗衣房的管事罗姑姑一脸陪笑。
张玉娇压低声音,满脸兴奋,“那是淑妃身边的房嬷嬷,妳完蛋了。”
康明杓傻眼,淑妃?她的嬷嬷跑到洗衣房来做啥?
但不管怎么说,都是贵人的嬷嬷,于是还是过去乖乖行了礼,“奴婢见过嬷嬷。”
罗姑姑一把捏着她的耳朵,“妳是怎么得罪房嬷嬷的,给我说清楚。”
“罗姑姑冤枉,奴婢第一次见到房嬷嬷。”
“那房嬷嬷怎么会过来指名要找妳?”
“奴婢……”哎唷,康明杓耳朵被拉得好疼,但又不敢把罗姑姑的手拨开,只能忍痛,“奴婢真不知道。”
罗姑姑啧了一声,放开她,又讨好的对房嬷嬷说:“房嬷嬷,这就是康明杓了,不知道房嬷嬷有什么指教。”
“指教不敢。”房嬷嬷皮笑肉不笑的,“只是淑妃娘娘的衣服上有焦痕,那是淑妃娘娘最喜欢的衣服,所以我来问个清楚。淑妃娘娘人好,也不想冤枉所有人,所以老太婆我也查好了,那件衣服是个叫做康明杓的宫女熨的,我就找她。”
罗姑姑一听大惊,连忙把康明杓强押跪下,“这死丫头太粗心了,弄坏了淑妃娘娘的衣服,真是该死。房嬷嬷,这丫头来洗衣房不过几个月,可能手还笨,我回头打她十个板子,请淑妃消消气。”
“回头就不用了,现在打吧,我好对娘娘交代。”
康明杓张大嘴巴,想辩解,但又忍了下来—— 辩解是没用的,淑妃只是想打她。
于是长板凳拿来了,打板拿来了,罗姑姑为了给房嬷嬷一个交代,亲自动手。
啪!啪!啪!
康明杓趴在长板凳上,被打得疼入骨髓。
不想哭,但实在太疼了,眼泪鼻涕都自己跑出来。
四周安安静静,只有板子打上肉身的声音。
好不容易挨完十个板子,被扶起来时,隐约觉得裙子后面有点湿,一看,罗姑姑手上的板子上有血。
太痛了,康明杓忍不住吐出来。
“明杓!”刚刚回来洗衣房的许春花放下篮子,一边尖叫着跑过来,“妳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张玉娇十分开心—— 她想要这个活计很久了,原以为这次调度会轮到自己,没想到给个新来的捡去。罗姑姑说人家爹是秀才,更合适,真气死她了,现在看康明杓被打得这样狼狈,真说不出的开心,“康明杓不知道哪来的胆子,熨坏了淑妃的衣服,淑妃娘娘大恩,只给了小惩戒,没送教养处。”
许春花连忙过去把康明杓扶住,见小姊妹这样惨,眼眶忍不住红了,“怎么会,我们做事很小心的,说不定是—— ”
“是奴婢不好,奴婢粗心大意。”康明杓截断了许春花的辩解,“还请房嬷嬷代为向淑妃娘娘请罪,等奴婢伤好了,再去淑妃娘娘的宝芸宫外磕头。”
房嬷嬷满意了,“这还象话。”
罗姑姑松了一口气,烫坏宫妃的衣服可大可小,最糟的可能大家一起受罚,现在看来,房嬷嬷是满意她打的板子了。
房嬷嬷走了。
罗姑姑挥挥手,“都散了,别看热闹了。”又对康明杓说:“这阵子不用当职,就在房中休息吧。”
“是。”
罗姑姑原本还想说些什么,但想到康明杓一声辩解也没有,知道她心中比什么都明白,宫里不是讲道理的地方,主子说你错了,那就是错了,她没做却知错,这样聪明的孩子不用自己多教。
许春花扶着康明杓一步一步进入房间。
康明杓从床头的小抽斗拿出自己这几个月存下的五两银子,“春花,妳帮我跑一趟,让老胡调个伤药给我。”
许春花点点头,“好,妳等着。”
她们在大厨房十年,那是所有人都认熟了,包括几个大厨。有个太医姓胡,就爱喝点小酒,吃点热炒小菜,御膳房不敢进,来大厨房总可以,来来回回的跟大家都熟了,对他的称呼从“胡大人”变成“老胡”,有人烫伤什么的,老胡也会带些伤药过来。
许春花去了大概半个时辰便拿着一盒伤药回来,“老胡说我们可赚到了,这盒伤药成本至少十五两银子,一天一次,肯定半个月能好,还给了一瓶药丸,说早晚化在水中喝,对外伤很好。”
康明杓心想,慢点好也没关系,不要恶化就好了。
伤口太疼,抹了药,匀了药丸喝下,她已经满身大汗。
许春花连忙把门窗都打开,让秋风送入。
康明杓心想,还好淑妃是秋天发神经,万一是夏天诬赖她,天气热,伤口恐怕好得更慢了。
“明杓,妳怎么不跟那房嬷嬷说。”许春花还在忿忿不平。
“说什么?”
“说妳没烫坏淑妃的衣服。”
“说了也没用,淑妃能这样说,那肯定会有一件烫坏的衣服等着我喊冤,我现在认了,不过十个板子,我若不受教,说不定得打上两次。”康明杓趴在枕头上,怎么样也不懂,她一个小小宫女怎么会惹到淑妃?
外头又是一阵喧闹。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都在彼此脸上看出担心的神情—— 该不会是淑妃不满意十个板子,又来了吧?
“明杓,明杓?”罗姑姑慌慌张张进来,“妳怎么样了?”
康明杓被问得莫名其妙,“还行。”
“许春花,快点扶她起来。”
许春花真有点生气了,直接顶嘴,“姑姑,您没看到明杓裤子上还有血,她是真的得休息。”
“圣旨来了,妳就算死了,也得给我站起来去接旨。”
康明杓真的懵了,圣旨?
淑妃打她还不够,现在连皇上都要打她吗?
罗姑姑心里害怕,亲自动手把她从床上扶起来,又给她系好裙子。
康明杓屁屁疼得很,但也没办法,还是举步维艰的朝外面走去。
洗衣房的宫女全出来了,围着一大圈。
月门前站着一个内侍,康明杓认得他,那日他跟在皇帝身边替皇帝打伞,能这样近身,可见地位不低。
那内侍就是王贵,王贵看到康明杓的狼狈样子也惊了,也不过才几天没见,怎么连路都不能自己走了?责怪的看了罗姑姑一眼,罗姑姑连忙低下头。
王贵想到皇上一封就是婕妤,还特意开了新宫殿给她,这几天派人重新整理,打扫,开了库房,交代管事嬷嬷“都用最好的”,尚衣监更是连夜做新宫服,就是为了迎接这位新婕妤,这荣宠可是历代少见,至少皇后跟淑妃当年进东宫时,没得到任何特别交代。
服侍皇上十几年了,从太子到现在,王贵知道康明杓是入了皇上的眼。
他们东瑞国传贤不传长,将来……
康明杓觉得好不容易止住的血又往外渗了,湿润的感觉越来越甚,怕伤口感染,忍不住皱了眉。
王贵看到,于是连忙向前,“康姑娘,妳怎么了?”
罗姑姑惊了。
王贵可是皇上最信任的内侍,打小伺候皇上,十分懂皇上心思,现在他对康明杓这样客气,罗姑姑顿时也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总不能回答“那是我打的”。
罗姑姑尴尬,“丫头得罪了淑妃娘娘,所以……”
牵扯到淑妃,王贵自然不会多言,“咱家要宣旨,都跪下吧。”
内内外外,哗啦拉的跪了一地。
牵扯到伤口,康明杓额头汗冒了出来。
王贵打开明黄色的卷子,就念了起来,“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康家有女,秀外慧中,温婉大方,甚得皇心,特封为三品婕妤,即日起迁往星阑宫,钦此,谢恩。”
众人都惊呆了。
当然,最惊讶的是康明杓。
后宫只有一后一妃,还有一个没有承恩过的赵充媛,可见贺齐宣并不,可是皇帝却封了她?
康明杓知道自己长得还不错,不然当年里正家的傻儿子就不会嚷嚷着要娶她,可是说实话,并没有到国色天香,皇上怎么会一次就看上自己?
许春花叫了起来,“婕妤!明杓妳以后是婕妤了,三品呢。”
康明杓还在发呆。
当然,罗姑姑更是想死,她做了什么,她把皇上的新婕妤打得整个冒血。
王贵卷起圣旨,“康婕妤收下吧。”
康明杓靠着许春花,颤着双手捧起圣旨,“谢皇上,多,多谢公公跑这一趟,可,可我只是粗使宫女,将来有机会再报答公公。”
王贵当然明白,粗使宫女能有什么赏钱,但在宫中看的是长远,于是笑咪咪道:“康婕妤太客气了,婕妤把随身物什收拾一下,轿子已经在外面等了。”
康明杓的东西不多,怎么收拾也只有一个小包袱,出来房中,又对罗姑姑说:“姑姑,多谢半年照顾,我在宫中只有春花这个小姊妹,她再四年就能出宫了,还希望姑姑多加照应。”
罗姑姑知道康明杓没有要追究自己被打的事情,松了一口气,“放心吧,姑姑答应妳,只要这里一日是我主事,许春花就不会吃亏。”
“多谢姑姑。”
许春花这一年,年头送走黄招弟,现在又要送走康明杓,内心舍不得,但也知道那是条康庄大道,含着两泡眼泪说:“明杓妳好好保重,将来生了小皇子,再送红鸡蛋给我。”
“春花……”
康明杓知道,自己当了婕妤,以后跟春花大概没有相见之日了。
宫里有宫里的规矩,不是她想见谁就能把那人叫过来叙话。
康明杓抱抱许春花,在小太监的搀扶下走出了洗衣房,上了轿子。
王贵的声音响起,“婕妤身体不适,都给咱家小心点,别颠着婕妤。”
四个轿夫连忙说不敢。
轿子里,康明杓很忐忑,总不明白,皇上并不,为何一眼看上自己?
她应该高兴的,总比在做粗活到老,然后得到恩赦出宫来得好。
老了出宫,就只能等死。可是现在当上皇帝的婕妤,她可以有孩子。
前生别说孩子,连恋爱都没谈过,病了二十几年,在爸爸妈妈的泪眼中咽气,以为这一生要干一辈子粗活,没想到会另有际遇。
她对于皇帝没有特殊想法,但也不排斥跟这样的人相处,他是合格的一国之君,面对一个励精图治的人,她没办法讨厌。
说不上喜欢,可是,这已经不是她喜不喜欢的问题了。
康明杓握紧手上的圣旨,这是命运,她只能往好的地方想。
哇,不用做粗活了!哇,当上婕妤了!哇,不用等到老才有闲情逸致看明月,哇哇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