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京时,瑢瑢又送一批胭脂进娇容坊,她想如今名声尚未打开,这个量应付几个月应该不成问题。
车行辘辘,田风、田雨骑马随行,田雷、田露领下任务,前两天已经离开。
马车里,瑢瑢低头为季珩按摩双腿,进贤王府后就可以开始解毒了。
据说解毒疗程在前几天需要以针灸辅之,之后两、三个月只需要服食药丸即可。
大军行进,太子等不了两、三个月,季珩势必随行。
而田风、田雨必得跟随伺候,虽然说的是伺候,但田风、田雨的神态与以往大不相同,他们已经做足准备,准备上战场博得功名。
属下如此,当主子的也不遑多让,对于这场战争,他们的担忧远远不及兴奋。
这样一路看下来,好像紧张的只有瑢瑢。
她确实很紧张,这些天忙得紧,除做胭脂膏粉,她逮到时间就做衣做鞋,研制伤药及各种用得上的药丸,总觉得有备无患,他们带得越多她越感安心。
她的不安没写在脸上,却全都表现在行为上。
看着她忙碌,季珩既窝心又不舍,不舍她日夜操劳,却又为她对自己的紧张感到温暖。
娘死后,再没有人像她这样,事事为他着想,唯恐想得不够多,他就要遭殃。
季珩握住瑢瑢的手,阻止她按摩,她抬头对上他的眼。
“你别为我担心,贤王会定时写信送到军营,你有空也可以写写信,一起送过来。”
“好。”
“不管好事坏事都别怕麻烦,一一告诉我。”就算他不在,也会有人替她作主,他的人不允许旁人欺辱。
“都住进贤王府了,怎么还会有坏事?自然全是好事。”她一样不愿他为自己担心。
都明白的,他们是患难之交,在他最辛苦、缺乏生存意志的时刻,她出现了,她把他当成家人,陪他走过那一段,人心是肉做的,他对自己多少会心存感激,交情自然不同。
所以他待她好,他时时予以承诺,可她不愿意把事情想得太透澈,不想研究他接近宠溺的目光意谓着什么?
人贵在自知之明,早在知道他身分的那一刻起,她就晓得两人的距离。
所以她不允许自己心存幻想,不允许自己有非分表现,她逼迫自己本着初心,像过去那样,拿他当家人,细细为他设想盘算,然后……
有朝一日,他的身分、功劳、志向都将会带他攀升到一个她连想像都想像不出的高度,到时也许感情就淡了吧……
“不管怎样,常给我写信。”季珩郑重叮嘱。
“好。”瑢瑢点点头,算是应下了。“我已经把按摩手法和穴道位置教给田雨,就算再忙,都别忘记在睡前让他按上两刻钟。”
解毒之后,双腿不必再泡汤药,但李大夫说过,按摩能够通畅气血,让他行走如常。
“我知道,越早能够走路,万一需要逃命也方便些。”
“逃命吗?”唉呀,她怎么没想到这点。
见她惊呼,他急道:“开玩笑的,田风、田雨不会让敌人近我的身。”
“不是开玩笑,未雨绸缪总好过临渴掘井,爷提醒我了,这几天我做一点毒粉给爷放在身上,万一在爷武功尚未恢复之前有人想对爷不利,便用得上。”
季珩失笑,她把军营当成什么了?江湖吗?
不过她乐意做,他便乐意带,他乐意将她的关心随身携带。
他将木盒推到她面前,“我会把田雷、田露留在京城,他们不好跟着住在贤王府里,如果你需要帮忙,就在窗前把风铃给挂上。”
瑢瑢打开木盒,里头是用竹片串起的风铃,原来这些天他忙的是这个?
“很美。”
“喜欢?”
“喜欢。”这是爷送给她的第一份礼物,不算精致,但上头一片片刻着两人名字的竹片,让她……很难不心生妄念。
她懂的,对男人而言,三妻四妾不过是小事,有那样的患难之情,他想要与她共此一生,并不奇怪。
只是她不愿意呀!不愿意在感情上低人一等。
她贪心、她奢求,过去她可以因为季学的身分就把自己给投进去,那是因为当时不懂,不懂什么叫做喜欢一个人,不懂因为喜欢而产生的独占慾念。
如今既然已经明白,便无法轻易将就。
所以爷的暗示、爷的心思,真是抱歉,她无法回应。
她很清楚,等他走过这一段,等他一帆风顺,那时就算没有一个心心念念的颜姑娘,也会有大把大把的好女孩等着他来挑选,那时再思及如今的患难之情……将变得稀薄而微渺。
靶情最怕的是什么?是你在这边煎熬着,恨不得时时刻刻与他相守,而他却早已云淡风轻,遗忘过往。
她不想让自己如此不堪,便只能斩断。
斩断慾念、斩断想像、斩断渴望、斩断所有可能的后续。
在她决定斩断的同时,却也决定把相处的最后一段当成天长地久,极力珍视。
“那就平时挂在床头,有事再挂到窗边吧。”
“好。”她应得很干脆。
想到即将到来的分离,不舍的感觉在胸口扩大,他向她伸出手。
看着他带着薄茧的掌心,犹豫片刻后,她把自己的手叠上。
一个用力,他把她拉进怀里,瞬间他的体温染上她,微暖……
时间不多了,只有一下下,她决定不反抗,因为机会如此难得,错过便再无下回。
就让她再贪婪一点点,就让她再自私一分分,就让她沉溺在他的怀里,幸福一些些……
看着她柔顺地躺在自己胸口,季珩满意至极,很好,她知道他的心意,于是将她抱紧,他在她耳畔低声道:“耐心等我回来。”
“好啊。”她决定不管他说什么,她都给出他想要的答案,即使她做不到。
“我会给你写信。”
“好啊。”
“我会用最大的能力尽快回来。”
“好啊,我等着看大军凯旋,看满城姑娘给爷丢帕子。”
“行!你也丢,爷会牢牢把你的帕子接住。”
瑢瑢呵呵轻笑,突然觉得自己很幸运。
靶谢老天让他们相逢在他最低落的时候,感激命运,让她与他有了交集,她甚至感激起自己的重生,让她有机会认识他。
“那我得忙了。”
“忙什么?”
“我得做一面又大又宽、夸张到不行的帕子。”
“为什么要又大又宽、夸张到不行?”
“到时爷身边千娇百媚、姹紫嫣红,帕子不够大,爷怎么会看得到?”纵使她再豁达,也无法凭恃着那点微薄心意过上一生,期待他在日后的姹紫嫣红中看见自己。
“弱水三千,爷知道自己要的是哪一瓢。”
哪一瓢?颜姑娘那一瓢?
方才想起,心便酸透,真是的……明知道的事,怎还要拿来欺负自己呢?
瑢瑢没接话,嘴角笑意仍在,只已染上微微苦涩。
后宅是王妃的天下,纵使她有一身好本领,也得去拜码头。
瑢瑢可以自己去见贤王妃的,但季珩非要陪着,他说:“我要所有人知道,你进贤王府,虽是为贤王做菜,但你不是奴仆而是娇客。”
不过是厨娘算什么娇客?
贤王见他那样在乎瑢瑢,笑得捻起一把长须,本想陪他们进后院的,不料太子进府,他只好先到前头迎接。
临行不忘叮嘱季珩,见过王妃后,尽快到前院见见太子。
季珩允下,管事领路、田风推轮椅,瑢瑢和田雨一左一右跟在他身边。
他朝瑢瑢点头,一个充满自信的微笑上扬,突然间瑢瑢不害怕了,她有他庇护着呢。
从下人来报,说靖国公要过来见王妃后,颜芷薇便心跳得飞快。
她没想到有一天自己还能再见到珩哥哥。
那年,国公府老太爷命人上门,对着爹娘把话说得一清二楚,他说:“成亲是结秦晋之好,必须门当互对、身分相当,颜家姑娘再温柔乖巧,都不是国公府要的媳妇,阜车济娘了攀高枝的念头吧!”
爹娘疼爱她,哪舍得女儿让人这般糟蹋,于是管事前脚出门,后脚娘就找上媒婆。
爹娘三挑四选,终于挑到合适的男人,没想到订亲不过半年,程浩一场大病,死了。
也不知道是哪个多嘴婆娘竟批评她克夫,有这个名头,她哪能谈到好亲事,加上程家无理取闹,非要迎她入门、为儿子守寡。
她是爹娘的掌上明珠,爹娘怎舍得她一世孤寡?
于是送她回老家,想着过个几年待风声消停,再重新为她挑一门亲事。
她运气好,在老家遇见出游的贤王妃,她性情本就温和乖巧、体贴良善,因此入了王妃的眼,被王妃认作义女,带回京城。
有王妃撑腰,程家人再不敢造次,她每日侍奉于王妃膝下,陪她说笑解忧,活泼的性子颇得王妃所喜。
她知道女人的青春耽误不起,却也知道有王妃作主,定能挑到一门好亲事,所以她半点不心急。
只是珩哥哥要来了呀!一颗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她想起往昔,想起两人之间相处的每个片段。
他们会有机会的,对吗?
站在王妃身边,她静静等待,终于等到珩哥哥进门。
怎么会这样?他的腿、他的脸……那是她的珩哥哥吗?
天!他受多大的苦?为什么会……眼泪不受控,一颗颗坠下。
季珩拱手为礼,抬眉,却对上颜芷薇的眼泪。
他微愣,那是……芷薇?
颜芷薇再也控制不住,快步上前,扑倒在季珩身前,双手贴在他的膝间,哽咽道:“珩哥哥,你怎么了?”
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所有人。
“芷薇,你怎么会在这里?”季珩道。
瑢瑢习过医术,她当起贤王的助手,在泡过汤浴后,九九八十一根银针,将季珩的后背扎得密密麻麻。
待银针一一拔出,瑢瑢将熬好的汤药吹凉,放到他嘴边。
“往后就这样,每天药浴针灸再喝药,十天之内,必能将你身体里的毒素给排尽,只是你中毒时间超过大半年,五腑六脏多少受损,得吃上两个月药丸,再辅以内力运行,很快就能痊癒。”
“多谢王爷。”
他们坦然相对,之间再也没有秘密,至于刘氏……季珩花了大把力气说服他,君子报仇
三年不晚,他不光要她疼,还要她受凌迟之痛。
“休息吧,这几天先让瑢丫头伺候你,待大军出征,瑢丫头再给我做饭菜。”
瑢瑢微笑点头,道:“多谢王爷体恤。”
见贤王出门,她问:“爷想睡一下吗?”
“不想,扶我起来走走。”他想尽快恢复。
“好。”他坐起身,她蹲下为他穿上鞋子。
这时有人敲门,瑢瑢看他一眼,垂眉,其实……她猜得出来门外是谁。
丙然,温柔娇甜的声音响起,颜芷薇在门外道:“珩哥哥,我能进来吗?”
“进来吧。”
瑢瑢为他披上外衣,扶着他慢慢走到桌边时,颜芷薇推门进来,看见他的模样,忍不住鼻头微酸、眼眶泛红。
瑢瑢为两人倒来茶水,退出房间,关上门时,恰恰看见她扑进季珩胸前。
倏地心一紧,疼得她说不出话来,瑢瑢紧抿双唇,刻意忽略那阵疼痛,没想到一个转身,撞上田风、田雨的同情目光。
什么眼神啊?她早就知道会这样的,她早就有心理准备,一点都不需要被同情。
“瑢瑢。”田风轻唤。
她强拉起笑脸,假装自己心情雀跃,“方才王爷给爷施针了,说爷的状况比他想像的还好,可见得李大夫的银子没白花,他还是有几分本领的。王爷说了,扎针十天,往后只需要服用药丸调理身子就行,你们跟在爷身边,千千万万要记得每天给爷吃药丸,一天都不能落下,知道不?”
“瑢瑢。”田雨又唤。
“怎么啦你们?有什么话就好好说,干么欲言又止的。”
田风叹道:“方才进屋的那位是颜芷薇。”
了解,是传说中爷为爱终生不娶的颜姑娘,她看得出来呀,那是位好姑娘,爷伤得这么厉害,她非但没有嫌恶,还疼惜关心,这样的姑娘配得上爷。
“颜姑娘的爹是爷的师父,小时候主子天天到颜家修习武功,日长月久的,两人之间有了青梅竹马情谊。”
哦,原来两人的感情是这样处来的,明白,难怪非君不嫁、非卿不娶。
“很好啊!”她说着口是心非的话,压抑着胸痛的感觉。
“过去家里长辈阻止,两人之间便没了下文,往后……”
瑢瑢在心底接话,往后季家长辈都不在了,再不会有人阻止,感情自然水到渠成,结下姻缘,百年好合。
她懂,通通都懂,他们特地喊下她,说这些干什么?是要她认清自己的立场身分,别与颜姑娘争宠吗?
当她傻的呀,她很清楚明白自己是谁,怎么会做那种逾越分际的事。
“我明白,你们是要拿颜姑娘当主子伺候,对吗?”
田风急急反骏,“不对、不对,我不是要说这个,我是要说……你试着和颜姑娘好好相处,颜姑娘性情好、脾气温和,应该不会为难你的。”
“颜姑娘为什么要为难我?我又没做错事。”
“跟做错事无关,以后你们都要在爷身边伺候,早点建立感情,不是更好?”
怎么,她非得是姨娘婢妾的命吗?怎么所有人都认为她该……
摇头,她刻意笑得天真,刻意假装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刻意忽略胸口一阵强过一阵的疼痛。
“在说什么话呀,我怎会一直在爷身边伺候,忘记了吗?我已经赎回卖身契,再不是田家奴婢。我之所以同意留在贤王府,是为着报答当初爷买下我,让我有机会在京城立足。爹娘教过我,做人要懂得感恩,所以贤王开条件,我为他做饭菜、他为爷解毒,之后银货两讫,谁也不欠谁。
“倒是你们,得讨好未来的夫人,有需要的话,看在你们对我很好的分上,我可免费提供胭脂花粉,让你们到颜姑娘面前博好感。”
她一口气把话说完,不等他们反应,飞快转身离去。
田雨被她说得一愣,问:“瑢瑢这话是真是假?她有那么迟钝吗?连我们都看出来主子喜欢她,她不会没感觉吧?”
“傻啊,瞧不出来吗?她这是吃醋了,颜姑娘和爷的感情好,她看在眼里自然不是滋味,没事,瑢瑢性子好,爷多说两句好话哄哄就成了。”
“可瑢瑢没说错啊,她已经不是田家奴婢。”
“谁说爷要拿她当奴婢?再怎样也得是个姨娘。”姨娘,算半个主子,而颜姑娘温柔体贴,凡爷喜欢的必会善待。
“瑢瑢肯吗?”
“怎会不肯?爷最惨的时候她都肯悉心伺候,等爷好起来、建立功名,再加上靖国公的爵位……哪个女人会傻到把这等好事往外推?”
“那瑢瑢讲的话,不必同爷禀报吗?”
“不必,明儿个瑢瑢气消了,自然不会再提。”田风信心满满。
就这样,所有人都认为天上掉下来礼物瑢瑢没有不接的道理,可偏偏……她就是不想也不愿意接。
许是李大夫的药在前,解毒在后,许是季珩从很早以前就开始练习走路,也许他天性过度骄傲,不乐意在喜欢的人面前失了面子。
解毒的第三天,他已经能够在旁人的搀扶下走一段颇长的路,而那把曾经贵到让瑢瑢心痛的轮椅,孤零零地被丢在墙边。
不知道为什么,看见轮椅,瑢瑢觉得同病相怜,因为……它和她代表的那段苦难结束,他们与他的缘分也该结束了……
这些天,颜芷薇几乎是天一亮便到屋里来找季珩,他们之间有说不完的话、道不完的过去,听着他们细说从前,瑢瑢恍然大悟,她与他的从前,果然远远比不上颜姑娘。
他俩的从前充满甜蜜笑语,一旦提及,就笑个不停,不像有她的从前,总是战战兢兢,辛苦万分。
幸好瑢瑢天性认分,她的忍耐力是正常人的好几倍,因此即使心酸得厉害,胸痛得严重,即使每回见着两人相谈甚欢,她都想要冲上前将他们分开,但她永远都有办法完美拦截这股冲动,永远都有办法逼出自己微笑,假装毫不在意的起身退场。
她总是说“颜姑娘与爷说说话,我给爷做饭去”、“颜姑娘与爷说说话,我给爷裁衣服去”、“颜姑娘与爷说说话,我忙去……”之类的话。
对,她永远在做饭、做鞋做衣,永远在制药,她用忙碌来抑制心酸,来个眼不见为净。
但事后总是发觉,这话骗人,眼不见不会为净,只会更揪心。
她唯一的成功,就是能够克制在他面前痛哭流涕,她不想当个讨厌鬼,希望日后忆起,他只会记得她的笑脸。
早上针灸过后,季珩和颜芷薇在湖边聊过一下午,中午连饭都是送到湖边的,她很嫉妒,他们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话可以聊,不过这恰恰是感情深厚的证明,不是?
所以这个下午,瑢瑢又做出一双鞋。
其实她并不确定,他还会不会穿她做的鞋,但就当尽一份心力,就当对他将她从泥淖中拉出来的感激。
“瑢瑢。”房门被推开,颜芷薇扶着季珩进屋。
“爷回来了。”瑢瑢起身,迎向颜芷薇明媚的笑脸,那是一个女人幸福的表现,也许她对颜芷薇的情绪,不是嫉妒而是羡慕,羡慕他们共有的曾经。
颜芷薇扶季珩走到桌边,瑢瑢沏来茶水,轻轻放在两人面前。
“瑢瑢,这是你给珩哥哥做的鞋吗?”颜芷薇拿起绣篮里的鞋子问。
“是。”
“瑢瑢的手真巧,昨天的衣服针角绵密,绣的图样又新巧,珩哥哥可真是捡到宝了。”
颜芷薇笑盈盈地望向季珩,只见他的目光落在瑢瑢身上,一瞬不瞬,她轻咬唇,眉心微微蹙起,也有了心疼的感觉。
“姑娘与爷稍坐,时候不早,我给爷做饭去。”瑢瑢很懂得适时退场。
颜芷薇笑眼眯眯地拉着瑢瑢的手说:“好瑢瑢,可不可以多做一点,留我吃顿饭,每次听珩哥哥夸奖你的厨艺,我都流口水了呢。”
“想吃就留下,瑢瑢不是个小气的。”季珩微笑回答。
不,她就是个小气的,非常非常小气,小气到听见他答应,心脏扭成一团,她是这样的小气,但她却扬起笑眉回答,“姑娘愿意吃,是我的荣幸。”
丢下话,她出门到院子里新设的小厨房择菜。
这几天田风、田雨没事做,总爱往厨房钻,有颜姑娘为伴,主子心开、胃口也开,因此瑢瑢做了不少点心备着,他们便跟着沾光。
每回田露、田雷回来,总要满脸不乐意的批评几句,“又胖了?没练功?你们要跟在主子身边保护的……”他们不介意,因为师父、师姑憋着气儿呢。
“瑢瑢,你要做什么菜?我给你打下手。”田雨凑过来。
“嗯。”她把食材挑出来,田风、田雨接手洗菜,瑢瑢一面切着菜,一面……
明明极力克制了,却总是在不知不觉间想起他们的融洽与快乐,这是很糟糕的事,但即使她再努力,也阻止不了自己变得糟糕。
锐利的刀子划过鱼身,却也顺势划过她的手,瞬间鲜血渗出,血珠子很快地流到鱼身上,她却没有感觉,仍然想着男有情、女有意,这样的婚姻必定是和乐甜美、鹣鲽情深。
想到这里,突然觉得痛了,只不过痛的是心,不是手。
“唉呀,瑢瑢你怎么了?”田雨一声惊呼。
她回神,看着血流如注的手背,还是不觉得痛。
那些年她痛得死去活来,那些年她不断暗示自己,其实一点都不痛,是视觉把痛觉给放大了,只要选择忽略,她就感觉不到疼痛,她这么想着,一天天过去,身体果然再也感受不到痛苦,所以心口上的痛,也可以用这种方式解决,对吧?
“瑢瑢,你到底在想什么?”田风看不下去,一把抢过她的菜刀,阻止她继续杀鱼。
找到解决心痛的方法,她突地扬起笑眉,好像真的高兴似的。
“还笑还笑,你有病啊!不行,这伤得看看大夫。”
抽回手,背在身后,她咬牙坚持道:“我没病,我很快乐。”
“快乐?”田雨不懂,被刀子划也会快乐,瑢瑢真的病得严重。
她摇摇头,不想解释。
“别讲废话,先处理伤口。”
它啊……瑢瑢低头看一眼,“它不痛啊!”
拿出帕子,随意抹抹,她加快动作,今晚要做爷最喜欢的醋溜鱼片,再做一道糖醋排骨,再一道……蒜头鸡吧。
然后她不痛、她不痛,她一点都不痛……她笑着催眠自己,也笑着强迫着自己不能痛。
再然后,她真的很小气,硬是放了两人份的饭菜,让田风带进屋里。
田风出来的时候问:“瑢瑢,菜少了,颜姑娘要留下来吃饭。”
主子习惯和瑢瑢一起吃饭的,所以即使只看到两人份的饭菜,颜芷薇也没有知难而退的念头?而爷,还是想要留下她?
轻叹,在想什么呢?颜芷薇凭什么要知难而退,该知难而退的人是自己啊,至于爷……
他早就选择非卿不娶了,不是吗?
“我手伤了,先去处理伤口,就不进屋里了。”瑢瑢轻快旋身,轻快地笑着,轻快地……第无数次告诉自己,我不痛。
“为什么是你?”看见田雨,季珩蹙眉问道。
季珩感觉到了,瑢瑢在躲他,贤王出现、她躲,芷薇出现、她也躲,只要他身边有人,
她就躲得不见人影,现在连伺候他洗澡、为他按摩双脚,她也打算躲开?
心闷、心烦,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难道她不晓得自己就快离开京城了吗?难道她不应该分外珍惜还能够在一起的时间?
“瑢瑢手伤了。”声音在田雨喉咙卡两下,还是硬被挤出来。
“手伤了?”难怪她没进屋吃饭。
“是。”
“伤得厉害吗?”
“嗯,说是出府看大夫。”
“府里没有大夫,需要她出门?”季珩火大,如果手伤不能服侍,不算躲他,那离府看大夫,肯定就是躲了。
“爷,瑢瑢伤得有点厉害。”
厉害?“去大门口守着,她一回来,就把她叫过来。”
“好,我让田风去守着,瑢瑢出门前叮咛过,得好好伺候爷,爷……我虽然粗手粗脚,瑢瑢不在,勉强让我伺候一回,行不?要不,瑢瑢那里我不好交代啊。”田雨可怜兮兮地看着主子。
季珩没好气道:“先去传话再过来。”
意思是肯让他伺候?松开眉头,田雨快步跑到门口传话。
走在大街上,瑢瑢其实不知道要去哪里,手不痛的,她勉强算是个大夫,过去再重的伤都能自己医,这个一点都不痛的伤算什么?
她只是需要离开那个令人窒息的王府,她需要好好的呼吸,好好的想清楚怎么解决这个很糟糕的自己。
她走过大街、绕过小巷,心想也许走得够远够久,事情就能想得明白通透。
刘氏快发疯,不知道是谁把学儿那点见不得人的事儿往外传,偏偏……昨晚弄死的那个,今天送去乱葬岗时,被人发现了。
一群人围着小避事,非要他交代清楚,死的是谁、他们又是哪个府上的人。
眼看一个上午事情越闹越大,她只能花银子使人把小避事他们给救回来。
说到这个,她更生气,原本靖国公府有二十几名府卫,全是季图留下来的。
养着府卫没有多大用处,看门守户几个小厮就够用,多年来,他们不被看重,虽然领着月银,却没有其余赏赐,难免有些不得志。
终于,派得上用场了,她让他们去追杀季珩,没想到在府里混太多年,竟混成一群废物,连身中恶毒的季珩都砍不死,还硬生生折了十几人。
她一怒之下把那些人全解散了,直到现在需要人办些肮脏事时,才发现手边无人可用,
不得不让徐嬷嬷出府和那些恶人打交道。
张家卖女儿,张槐花容貌虽然清秀,但人牙子也从他们手上拿走二十两呀,一纸卖身契,张槐花就是国公府的人,是死是活,由主子决定。
没想到事情闹开,张家居然以此相胁。
避事上门说道没用,非要她这个当家主母亲自出马,她浩浩荡荡带上十几个人,想用气势镇人,不料,张家咬死了要告官。
哼,告官?他们告得赢吗?卖身契可是在他们手中,要不是正逢多事之秋,她担心搞坏学儿的名声,大可几棒子把张家人全灭了。
突然间她想起事情不对劲,一个平头百姓怎会连三千两都不看在眼底,非要当家主母出面给钱、订下契约,保证日后绝不会对付张家?
张家不过是蝼蚁,要掐要灭是易如反掌的事,就算有那纸契约又如何?
契约……天!他们是要坐实学儿虐死丫头的事?他们的目的是季府?最近季府连连出事,一桩一件,桩桩件件教名声越闹越臭,是谁在背后操作?谁在同她作对?
难道是季珩?不应该的,就算没死于府卫手中,身中腐肌蚀骨散,他早该死透了,刘氏不信鬼神,不信报应,这种事只会是人为。
如果不是季珩,还会有谁?
不管是谁,她都得去张家把契约拿回来,再让徐嬷嬷去找那帮贼人解决掉张家。
心里才想着,迎面就看见王可儿走过来。
她竟然没死!上回那群人分明说她已经死透了,为什么她还大剌剌地走在街上?她的命就这么韧呐,怎么都弄不死?
不行,王可儿必须死,所有人都认定季瑀是项瑾瑢所生,是学儿的亲生嫡子,王可儿不死,真相就会外传,当真相一一曝光……她不能允许这种事发生!
今日一整天弄得刘氏心力交瘁,她没有心思考量太多,只见快要入夜,路上行人稀少,手一抬,就对家丁道:“去把那个贱人给我抓回去。”
在外面弄不死她,就抓回去,她不信王可儿有本事躲过一次又一次。
“季珩确实是个人才。”太子对季珩的满意全写在眼底。
这些天他有时间就往贤王府跑,与季珩做沙盘推演,他将心得报予父皇,频频得到父皇赞赏,他越来越有信心,这场战争必胜。
“虎父无犬子啊,想当年的靖国公……若非他驻守边关,大燕多年来能如此平安?”即使到今日,留在边关驻守的,依旧是靖国公留下来的人。
“为什么季珩不愿意让父皇知道他的身分?”只要一道圣旨,季家二房很快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贤王点点头,这话没错,如果让皇帝知道,刘氏就是当年从冷宫逃走的梁国公主……事情可就精彩了。
只不过,当年他无法亲自为淑妃报的仇,现在他要一点一点慢慢讨、慢慢报。“季珩有句话说得很好。”
“什么话?”
“钝刀子割肉、肉更痛。季怀、刘氏两人经营多年,才经营出今日的名声与光景,要让他们慢慢失去,逐渐绝望,再迎上一击……情况会很有趣。”
“近日里季家传出来的事,有皇叔的手笔?”
“不,都是季珩做的,我不过是在旁边推波助澜。”
“这季家二房把皇叔也给得罪了?”
“没错,得罪狠了!”贤王咬牙道。
人人都说他与王妃琴瑟和鸣,说他对王妃一心一意,即使多年来王妃无出,他也从未想过迎娶妾室通房。
琴瑟和鸣吗?不对,他们是相敬如宾,他许她分位、她为他掌理后院,他们的关系与其说是夫妻,不如说是上司与下属。
他们没有共同兴趣,她不理解他的心,那个能够和自己说上话的女子早已不在,再多的女人都弥补不了心底的空虚。
所以,王府里囚禁一个贤王妃就够了,他不需要更多的女人来重复王妃的悲哀。
看着皇叔的表情,太子失笑,“我可以预见季家二房的凄凉下场。”
微哂,贤王道:“季珩此人可以深交。”
“皇叔也这么认为?”
“他性情耿直、心思正,他有满月复才华,若能得你所用,必能成为左右手。”
“我明白,只是与此人深交,不能诱之以利,而是要动之以情。”
“确实,他嘴巴硬,是个重情家伙。”
凡谁待他一分好,他便回馈五分,瑢瑢那丫头就是这样入了他的眼,对吗?
在他最惨的时候,在连他都放弃自己的时候,瑢瑢硬是把他从绝境中拉了出来,说服他再度仰头,重新立志。
这样的情分,他一辈子都会记挂在心中。
“听说皇叔是以条件交换,才让他愿意与我同赴沙场。”
“对,我救他的命,他为你献智,并让瑢丫头为我献手艺……瑢瑢?”目光一转,他从饭馆窗子看出去,看见正被人包围的瑢瑢。
“瑢瑢,皇叔是指?”
抬眸,在看见刘氏那一刻,瑢瑢心头一惊,直觉想要躲开。
但是,躲什么?现在的她已经不是项瑾瑢,她与季家再没有关系,不需要害怕的。
只是看着逐渐向自己逼近的家丁,她下意识往后退,她不懂为什么?
“你们要做什么?”
“王可儿,乖乖和我们一起回府,咱们别在大街上闹,回府后,夫人不会亏待你的。”
徐嬷嬷哄她。
夫人?瑢瑢抬眼对上刘氏。
王可儿是谁?为什么要随他们回府?莫非是在她死后,用来取代自己被季学虐待的对象?
不对、不对,他们这样唤自己……
这副身躯是王可儿的!那王可儿与季家又是什么关系?
脑子混乱,她无法厘清。
退开两步,她警戒地看着对方,假装不识,“你是谁?为什么我要跟你走?”
“你不认得我?”徐嬷嬷怀疑的问。
“不认得。”她用力摇头。
然而她错估刘氏了,她是宁愿错杀一百也不愿意放过一人,她演得再认真,刘氏依旧心
道:不过是个乡下丫头,真以为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做假?
她上前,走到瑢瑢跟前,长长的指划过她的下巴,带起一阵微微刺痛。
下意识地,疼痛让她联想到季学,她控不住全身颤栗。
刘氏扬眉浅笑,真不认得的话,怎会吓成这副模样?不过是乔装罢了。
叹息、轻笑,她捏住瑢瑢下巴的手指使上几分力气,“王可儿,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说说,好不容易留下一条命,你不离得远远的,反而回到京城想做什么?莫非还想着母凭子贵,以为可以飞上枝头?”
母凭子贵?什么意思?
“来人!”刘氏轻唤,两名家丁快步上前,一左一右把瑢瑢的手扣在身后。
“我不懂夫人在说什么?瞧夫人一派富贵,难不成大庭广众之下,夫人要做那掳人匪寇!”
匪寇?这名头她不认,不过是一个叛逃婢女,当众打死又如何?
“真不懂还是假不懂都不重要,我劝你乖乖跟我走,否则……”她的否则尚未出现下文,一句叫唤传来——
“瑢瑢,你怎么在这里?”贤王双手负在身后,安步当车靠近。
“贤王爷。”呼!瑢瑢松一口气,有救了。
一句贤王爷让背对的刘氏瞳孔紧缩,王可儿怎会攀上贤王?刘氏不相信,却也不敢转头,即使她有十足把握,现在就算父皇站在跟前也认不得自己,可……握紧双拳,指甲深陷掌心。
她告诉自己,别害怕、别紧张,不会有事的。
“这是哪家妇人,竟当街强掳良家妇女?”贤王似笑非笑的道。
他的目光凝在刘氏身上,他知道她是谁,虽然她的面容和过去截然不同。
曾经他怎么都想不透,宫中警卫森严,一个身无武功的梁国女子再有能耐也无法独自逃走,直到他去到梁国、结识牧仁,深入了解所谓的宫中秘药,他才晓得,除了腐肌蚀骨散,梁国还有一剂换颜丹。
服用过换颜丹后,五官会渐渐变形,与原貌迥然不同,教人无法辨认。
再加上太监张璧助上一臂之力,难怪她能逃离冷宫,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藏身京城多年。
若非腐肌蚀骨散再现,他无论如何都联想不到刘氏身上,不过当心里有了定见,再观刘氏……人的面容可以改变,但眼睛是不会变的,她的单凤眼依旧,眼底那抹犀利也未曾改变,尤其是愤怒时,鼻翼微张的细微表情……
梁国公主呐,他们之间的帐得一笔一笔慢慢算。
贤王都开口了,刘氏不得不转过身,垂首屈膝道:“民妇刘氏给王爷请安。”
“说说,我家丫头哪里得罪你啦?竟让夫人用这么大的阵仗对付。”
“回王爷,她本是靖国公府的丫头,半年前逃离主家,今日在街上遇见,民妇不过是想将人给带回去。”
“靖国公府的丫头?你可有证据?”
“禀王爷,她的卖身契还在民妇手上。”她想,堂堂一个贤王爷总不能与妇人抢夺吧。
没料到贤王竟然道:“既然如此,多少银子你说,这丫头我买了,待会儿我命人送钱过去,你把丫头的卖身契交出来。”
他用身分压人,简单而粗暴。
“回王爷,这奴婢已经伺候民妇多年,民妇实在离不开她,还请王爷别夺人所好。”
“方才你才说她已经逃离主家半年,都经过半年了,也没见你哪里不好,怎么就离不开了?”
“民妇……”
“甭说了,不过是一个小小丫头,夫人却不肯割爱,莫非当中有什么不能与人言的蹊跷?要不要我派人上靖国公府查查?”
查?现在的靖国公府哪里禁得起查?这一查,还不晓得有多少丑事会被挖出来,不行!
刘氏恨恨地瞪了瑢瑢一眼,不甘愿,却不能不低头,“既然这丫头得了王爷青睐,回头我命人将卖身契送到王府便是。”
懂得低头啦,早这样不是很好?贤王微笑,也不多话,只道:“多谢夫人成全。”说完,他对瑢瑢道:“丫头,要回家了吗?”
“是,要回家了。”瑢瑢挣月兑府丁牵制,快步走到贤王身后。
两人走出几丈远后,贤王领着她进了方才的饭馆,与太子一晤,说了些话,两人才打道回府。
上马车,贤王问:“瑢丫头,你与靖国公府有什么关联?”
必联?是指项瑾瑢与靖国公府,还是王可儿与靖国公府?前者,不能讲,后者,不清楚,她无法回答,只能选择沉默。
见她不语,贤王微哂。这丫头有故事呐,也行,他不强人所难。
贤王看着她姣美面容,想起太子的语评,没错,这样的女子不该是个小小婢女,看来,她不但有故事,故事还不简单。
车行数百尺,离开方才的街道,瑢瑢才开口,“王爷。”
“想说了?”
摇头,她有什么能说的呢?“可不可以求王爷,方才的事别告诉爷?”
方才一路她终于记起,爷曾经问她,识不识得王可儿?换言之,爷也认定她是王可儿,
王可儿到底是谁?只是个小婢女吗?与爷有什么关系?或者是……与季学有关系?
想起季学,瑢瑢打起寒颤,会吗?不会吗?
深吸气,随便了,她是王可儿或项瑾瑢都无所谓,反正很快爷就会离开她的世界。
不能说?贤王诧异,连季珩也要瞒?有意思,越来越有趣了。
贝勾眉头,他一脸灿烂,“行啊,不过你得答应本王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的胭脂花粉,我要三成利润。”据说这个俗气丫头把钱看得比命还重要,他想测测,她的故事值不值得三成。
又是以势压人,简单而粗暴,可是连刘氏那样的人都得在他的婬威底下低头,她有什么条件说不?
瑢瑢低叹认命,“明白了,明日我便将契约交给王爷。”
嗄?竟然给了?连讨价还价、挣扎一下都没有,就直接给了?
哇、哇、哇……故事肯定太厉害,不知道季珩知道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