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落星再一次将美男驮负在背,提气往城里飞驰。
明明是同一个大男人,同样重量,这一次驮起来却艰难许多,她内心很清楚原因出在哪里——因为这一次,他是醒着的。
许是她错觉,总觉一路上他的脸一直贴靠过来,温凉的男性气息极近地喷在她耳畔和颈侧,惹得她背脊泛麻,直麻到天灵盖去了。
然后就是他的唇,随着她的躐腾起伏,有意无意地刷过她耳边肌肤,弄得那一小处皮肤又热又麻又剌又痒,想伸手狠狠揉上一顿,一时间却也腾不出手,惹得她浑身上下都不对劲儿。
避开守城的兵丁跃进城墙内,立时察觉到肃杀氛围。
忠勇公府的大公子遭暗杀并割去头颅一案,这几日闹得满城风雨,即便入夜,帝京城内依旧有三法司衙门的人会同忠勇公府的府兵闻风追捕案犯,执行宵禁,被逮到可不是好玩的。
不过城南到底是销金窟,是帝京皇亲国戚和富贵人家寻欢作乐之处,宵禁在这儿可有些施展不开。
背着人一溜进城南地界,邬落星悄悄吁出一口气,以她的能耐要避开满街追捕她的人不会太难,但忠勇公府养的那几头猛犬实是心头之患,能顺利避开实属大幸,她不想琴秋因她再陷危机。
只是不禁有些纳闷,好几次都听到犬吠高扬和飞足杂沓的声响朝她而来,她每每作好对应的准备,最终那些人、那几头猛犬总会在不远处突然转向,又或者声音陡灭,像瞬时之间遭到制伏,不得动弹。
事反必妖,知道归知道,却寻不出症结所在。
不过她倒清楚知道自己有古怪,她被男色狠狼撩了一整路啊。
最终,她将美男安全无虞地送回他的思飞楼,但乱了的心思当断不能断,要她就这么调头离去,竟觉舍不得。
反观琴秋这一边,为了彻底撩弄一名坚心如铁的杀手姑娘,他可说费尽心力。
借由她想报恩的由头,蹭上她的背,亲近她的身子。
赌定她绝不可能半途弃他,所以贴着她尽情暧昧,骚扰她的五感,侵染她的气息。
他还得对付几拨朝他们而来的人马,隔空入魂之术不易练成,却是他的成名绝技,先寻着犬吠声顺藤模瓜,从那几条猛犬下手便能事半功倍,再以犬来带人,织成一张无形大网,他收放自如。
他把人狗都驱走,一路色诱,结果姑娘家避开众人耳目,将他送进思飞楼上后,只会傻傻站在那儿。
当真是傻傻站着!傻得可以!
她把他放在内房软榻上,然后起身略迟滞地退开一小步、再退一小步……再来,就不动了,好似正为着进与退踌躇不决,欲走还留。
楼中摆在四边角台上的油灯灯火未灭,浸在油中的蕊丝犹窜着小小火簇子提供照明,一切便如同他被劫走时一般模样。
琴秋十分确信,即使是对清晏馆里的大小事物了如指掌的凤鸣春,亦不知他今夜曾经遭劫又历劫归来。
而此时此际,见姑娘家一退再退,最后动也不动,他不禁要怀疑起自身。
是他不够好吗?所以吸引不了她?
嗯……好吧,他确实不好。
他承认,他绝非善类。
他的内心既邪又恶,所谓的武林正道在他眼里就是个屁,他最爱将那些自诩正义的人士折在手中,见他们吃瘪,他可痛快了,痛快得不得了的痛快。
所以他不够好。
但,他模样甚好不是吗?
他容貌俊美,顾盼之间眉目生春,浅浅一笑便如三春降临,他欲诱姑娘家入坑想来不难,而她……她确实颊面泛红,红泽还一路蔓延到耳根和颈子,连秀挺鼻头都红润润的,双眸瞠得那样圆溜、那样无辜,很显然是受他的影响,对他生了异样感觉,却为何一退再退、不肯亲近?
“你好生歇下,我、我要走了。”邬落星生硬地挤出话,贴在身侧的双手不自觉握紧,头一甩再次强调。“对,我该走了。”
不走不成,快要制伏不住体内那股即将破茧而出的热流。
不知羞耻,她只想吃掉他。
发狠咬紧牙关,努力掐灭心底那把火苗,她当真旋身要走,身后却传来他轻浅一问——
“不能留下吗?”
邬落星脚步陡顿,身形微颤。
全怪她不争气,做不到潇洒就走,她禁不住侧首低问:“留下……作什么?”
男子的声嗓幽柔若琴音,徐邈荡开。“今夜有人将我劫走,想白吃,占我便宜,我白然是万分不乐意,但如若那人是姑娘你……如若是你,我确感欣然。”
“我不可能白嫖你!”邬落星骤然转身面对他。
她的本意是为了申明立场和想法,顺带驳斥他的假设,但话一喊出,她脸蛋更红,心跳更促,再见他似笑非笑彷佛洞悉了什么,那神态令她颊面热红,红到眸眶都有些热烫。
任凭她脑子再好使,都想不到他会直率问道:“那么,你可愿?”
邬落星胸房起伏明显,鼻翼歙张亦是明显,像瞬间吸不到空气,得用力再用力地呼吸。她脑袋瓜一片空白,不敢置信两只耳朵听到什么。
男人显然觉得把她吓得还不够似,执意又问:“姑娘不愿意吗?”
这不是愿不愿意的问题,这明明是……根本是……是在逼她!
邬落星完完全全不知该做何回应,她被彻底难住。
突然,他扯唇扬笑,目光敛下。“我明白了,说到底,还是嫌我肮脏?”
邬落星两颗瞠圆的瞳仁儿紧紧一缩,双肩似也跟着瑟缩。
“姑娘请回吧。今晚……多谢了。”
他出声请她离开,发傻的她乖乖听话,傻傻调过头,僵硬地朝门口拾步而去,只是每踏出去一步,左胸便像被划过一刀,心如刀割。
男人用卑微的语气询问,近乎恳求,他对她……该是有意的,然,不敢明正言顺道出,只好这般试探,将选择的权利交到她手中。
扪心自问,她哪里值得他如此青眼垂盼?
她既不温柔也不娇媚,模样也不如何出色,琴棋书画、剌绣烹饪,没有一样能拿得出手,唯有杀人技是她的强项。
她性情不好,既无趣又呆板,表情贫乏,只会木着一张脸,她不爱笑,嘴也不甜,硬邦邦又冷冰冰,她凭什么被他喜欢?
但他偏偏要对她笑,偏偏要来亲近,偏偏要跟她讨回应。
怎么办?今夜若然一走,头也不回地踏出这座思飞楼,与他之间是否就不再交集?
电光石火间,他敛睫自嘲的表情在她脑海中清楚浮现,状似淡漠,实则受伤得很。
是她伤了他。
她绝不想令他难受,无奈思绪紊乱、情感迟钝,真真无药可救。
然,真无可救药吗?
步至门口的身形陡然一顿,她彷佛遭醍醐灌顶,热热麻麻的感觉一路窜过脊骨,她双手猛地收握成拳,头一甩,转身走回。
见她大步流星朝自己走来,琴秋不禁屏息瞠目,疑惑还不及蔓延,她冲到他跟前所造成的阴影已将他笼罩,悛颚被她的三指掐住抬高。
他仰头,一脸的无辜怔然,她俯瞰,双眸如炬明亮。
“我没嫌你脏,不可能……不可能嫌弃你。你不能乱往我头上扣帽子,听清楚了吗?”
杀手姑娘似宝剑出匣、气势如虹,直挺挺钉在他面前。
“……清楚。”他下意识嚅出,两眼瞬也不瞬。
琴秋没能料准自己究竟是怎地一回事。
姑娘家欲走还留、去又复返,闹得他左胸急如擂鼓,气息极度不稳,四肢百骸感到一阵又一阵的古怪酸软。
从来只有别人臣服于他、匍匐在他脚下,而此际他被她牢牢扣着脸、紧紧凝注,他忽地发现,他很愿意作小伏低只为讨她欢心。
一开始是在逗她、玩她,对她感到好奇,然同病相怜,动情原就是一瞬间的事儿,他们皆渴求专属与唯一,他与她一个孤高、一个孤寂,寂寞的灵魂因缘际会有了交集,会撞击出何样的火花?
他颊面染开两朵红云,不由得问道:“没有嫌弃的话,是否表示你不走……”
……
这一夜,奇梦成真。
然而在那梦境中她所对他做出的事,若拿来与今夜相较的话,完完全全是小巫见大巫。
男女之事,她并非全然不懂,以往为了完成任务,寻找最佳下手时机,她曾在青楼楚馆中打埋伏,也曾混进王公贵族和高门大户所私养的戏子班底和舞姬团里,她这一双眼偷偷见识过许多,很多都肮脏得令人作呕,背德有之,使强迫害的更是不少,都不是什么希罕事。
但琴秋待她、她待琴秋,半点不脏……非但不脏,只觉好得令她浑身颤栗,泪湿双颊。
邬落星醒来时,被周遭沁蓝的薄光弄得有些迷糊,眨眸再眨眸,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那是摆在密室角落的四座磷石柱所散出的薄辉。
她一下子清醒了,忽地记起人究竟是怎么从石墙外边的广榻移到密室中。
欸,不想要清楚都难……当他破了她的身,她清楚听到叫声,那是从她喉中奔出的吟哦和叫喊,绵软时如春日猫音,激狂时像在哀叫求饶,许是传出太大动静,外边响起敲门声,他没有理会,拖着她闪进密室里来。
当石墙完全合闭,他俩宛如被隔离在世间之外。
磷石蓝辉在他的瞳底映出无限碎光,那让他的表情看起来既神秘又无辜,深邃之中还有深邃,耐人寻味,一迭更胜一迭,诱着人深深坠跌,于是她似扑火的飞蛾,心甘情愿被他所侵据、吞噬、化为空无。
她死去,死而复生,在他怀中。
此际从茫茫中“重生”,男人却不在身侧,她下意识将手探向一旁软榻,触感冰冰凉凉,显示他已起身离去好一会儿,这一点不由得令她发怔,这表示她在他身边、在属于他的这栋轩楼里,她心神完全松懈。
即便回到她与师父、师妹一起生活的竹坞,她亦甚少如此放松,长年的锻炼,让她能单靠调息行气回复体力,也使得她难以深眠,毕竟她赖以为生的行当,时时保持警觉才能保住小命。
她却睡得不醒人事,连他何时起身都未察觉。
她坐起,发现身子有无数红痕,她低头检视,满脸通红。
若未记错,她应该也没让对方太好过,他咬她,她便咬回去,他啃她,她也倒啃回去,这、这叫作“礼尚往来”,该回敬的礼她一样也没落下……虽这么想,她还是咬咬唇抱住脑袋瓜,一副想找个地洞躲起来似的。
没地方让她躲了,石墙那道暗门被推开,与她翻云覆雨的男子去而复返。
见她正拥着薄毯静坐榻上,琴秋步伐微顿,深深望了她一眼才从容踏近。
他在榻沿边落坐,笑笑对她道:“天刚亮而已,清晏馆里的众人也才歇下没多久,我担心你肚饿,所以先让老哑仆备来几样吃食,还在盥洗用的小室里备妥热水,你想浴洗的话,随时都可。”
眼前的他一袭优雅的雪白长衫,黑发松松地系成一把拢在身后,檀香融进清雅的皂角香气,整个人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哪里像彻夜与女子交欢、大耗精气神的模样?
邬落星忽有些底气不足了。
明明她才是习武练气之人,身子骨和内息不知强过他多少倍,怎么一番“交手”过后,反倒是她累得呼呼大睡,文弱的他却满面春风,笑得双目明亮……嗯,事实上是太明太亮,他的瞳底有火光闪耀,周身彷佛被一团名为“愉悦”的无形之气圆满包裹。
她能明显感受,他很快活,她这一夜留下不走,带给他莫大的欢愉,却是更深层的情感流动。
她也是……也是很喜欢他的,但他冲着她笑成那般,很从容很自得很满足似的,好像自始至终遭到蹂躏的只有她,试问哪能不心塞?
“我想起身清洗了。”以为自己仍面无表情,她双颊实已红若渗血。
“好。我抱你过去。”头牌公子服务周到,说着就想拉起她一条胳臂。
邬落星语气一急。“你抱不动我,我、我很沉。”
“是吗?”
……
任性纵情过后,她在琴秋的服侍下浴洗了一番,穿上他为她备上的干净衣物。
那些衣物款式偏中性,色调沉稳,颇符合她的风格,方便她没入人群中,而她都不晓得他是何时备上的,尺寸竟丝毫不差,完全合她的身形。
接着她就被拉到桌前落坐,陪他一块用膳。
说是“陪他用膳”似乎不太对,满桌色香味倶全的饭菜仅她一人动箸往嘴里扒,加上他时不时往她碗里添食,他根本是兴致勃勃地喂食她、看着她吃,好像这样就极度满足了他,令他眉目倶柔,嘴角不住渗软。
这一顿早膳用得很晚,都快当成午饭了,但邬落星吃得甚香。
在那当下,她心中又生出被人宠怜之情,满满的关注全落在她身上,好像她的一举一动、再细微不过的表情神态,都能牵动某人的心。
在他眼中,她绝非虚无缥渺的旁者,而是再重要不过的存在。
男人漂亮的长目里拢着浓烈又内敛的情绪,实是被他看得一颗心直颤,她禁不住终于小小反动——
“你难道不饿吗?”咬咬唇,头一甩。“你动得那么多、那么使劲儿,不可能……不可能不饿啊,为何不吃?”
他俊脸晕红。“是啊,是动得甚多,狠狠使了劲儿的。”接着愉悦颔首。“嗯,感觉是有些饿,我吃。”
但他没有动那满桌的菜肴,却是从一旁的保温小笼里掏出两颗茶叶蛋,剥掉龟裂的褐色外壳,凑近唇边,细细品尝带着茶香的滋味。
那两颗茶叶蛋……正是她昨晚身上仅有的。
见男人吃得那样认真,每一小口都显郑重,彷佛甚为珍惜,舍不得一下子吞尽,她顿时说不出话,只觉几要醉死在这一座轩楼中,溺毙在他造出的暖氛里。
我就值两颗茶叶蛋,这笔渡夜金,恰好可以。
那绝非他所说的“渡夜金”,倒像……“定情物”吗?
只是有谁会用两颗茶叶蛋当“定情物”?
再有,要定情的话,那也得她与他之间是“有情之人”。他们……是吗?
嗯,勉强……算得上的,是吧?
不是谁要嫖谁,没有身分高下的问题,仅是感觉对了,在一起相好。
这世间或许是有一见钟情的事,他与她虽非如此,却也是凭着本能和直觉便有了好感。她识得他的时日甚短,相处的时候亦不长,对他却有诸多的喜欢。
喜欢他模样生得好看,好生养眼,喜欢他说话的语调,从容又温和,喜欢他的目光和笑意,往往看得她心头发紧、肤温高腾,喜欢他温柔专注地待她,与他交欢的过程,他多是柔情密意、怜惜相待的,若非几次被她耍狠逼急了,他也不会“下重手”。
但她发现自己并不排斥他的“下重手”,非但不排斥,当他弃了隐忍之态,对她现出渴欲心撩人的真实样貌,那更令她激颤难抑。
到底是因情生欲抑或因欲生情,又或者仅仅同病相怜,终才彼此怜惜,一切的一切她都不在乎,仅晓得,她,邬落星,是喜欢琴秋这个男人的。
白日里的清晏馆,冷清到能感受到岁月的静好,邬落星来时未惊动到谁,走的时候更是谁也不知,唯一知道的,只有夜留客宿的思飞楼主人。
离去之际,她身子用巧劲攀在高窗外,踌躇好一会儿,回首望向临窗而立的他,低声道——
“我……我会再来探望你。”
一手扶着窗棂,琴秋眉间微轩,温笑清浅。“好。我等你。”
“你可有喜爱之物,不管是吃的、用的,还是其他的什么,我帮你带来?”
“落星肯来幽会,比什么都好,已别无所求。”
闻言,她脑门一热,双膝忽地发软,险些从二楼外摔落。
思飞楼的主人撩起心来不动声色,随随便便一出口就能惹得人面红耳赤。
她其实有话欲问,想问他是否想过离开清晏馆,不当这个头牌公子?
她想知道,他到底欠了春老板什么,为何非困在这儿不可?是白花花的银钱还是沉重的人情债?
不管他欠了什么,她都愿拼尽全力为他赎身,只要他想走。
然而她忽又记起他们曾有的对话,在她对他的行径提出质疑时,他嘲弄反击——
如若哪天邬姑娘不再委屈自己,记得知会我一声,我就跟着你一块儿,咱们谁都别再自己欺负自己,可好?
这般的她,岂有资格细问他什么?
且待往后吧。
待她帮师父将师妹需要的药材寻齐了,那她就能专心一致在他身上,待得那时,无论他要什么,她都会为他办到。
很快的,仅差最后一株灵蓟草,所以……再等等她,好吗?
……好吗?
内心悄悄问出,像也在对自己许诺。
见窗内的他笑得那样自在,面容淡定温和,似不被任何事影响,她一方面不想露出紊乱心思,另一方面亦想顺从己欲,蓦地,她一招倾近,犹荡在高窗外,一臂已勾来他的颈项,朱唇密密贴住他的嘴。
薄唇逸出叹息,他由着姑娘家恣意轻薄,然,唇上的力道很快便退开。
邬落星尝过后即止,眸光深深,未发一语。
最终她收回凝注,头一甩,往高墙外轻躐飞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