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冉守月的任性娇气,尹梓赫习以为常,倒也不以为意。
他只是一如往常那般,伫立于书案一侧,看着她抄写起自太医局借来的药谱。
身为医官使冉彦良的掌上明珠,小师妹五岁便上私塾习字读经,六岁便让宫中老画师收为徒弟,练得一手好画。
再加上冉夫人是琴师之后,本就熟谙音律,因此小师妹打从晓事以来,便与琴乐为伍,当真是琴棋书画样样精擅。
生而为女,纵然身怀长才,但是在男子为重的北跋王朝里,仍是毫无用武之地。
师妹年纪已不小,与她同龄的女子,大多已许了婆家,要不便是等着媒人上门说亲,唯独她不急不躁,满怀心思全在太医局。
冉彦良作为医官使,管着北跋王朝的医官制度,甚至官设的药铺亦归他所管,太医局那头负责医术的传承,以及钻研医理药谱,同样归翰林医官院所管。
因而,冉彦良这个医官使一职,虽然仅仅只是四品官,但在大内皇城内的地位却不算低,颇受宫中上下敬重。
许是自幼便长于翰林院与太医局间,冉守月在潜移默化之下,对那些枯燥乏味的药谱萌生了莫大兴趣,更甚,她还想着及长之后能习医。
这事,自然让冉彦良气坏了。冉彦良原以为女儿只是好学,方会跟着太医局的太医们钻研药谱,怎样也料想不到,冉守月竟会异想天开,妄想能从医。
北跋王朝素来以男子为重,尽管女子仍能上私塾,但是历来未曾有女子从官,更遑论是习医成为朝廷任用的医官。
女子终归要婚嫁,嫁入夫家,岂能随意抛头露面?
再说,无论是通过层层考核的太医,抑或是通过太医局的考试,再由翰林医官院分拨到官府的医官,从来就不曾有过女子应试。
一来,习医之路甚苦;二来,历来未曾有过女子出任医官,而女子毕竟有诸多不便,怎能心无旁鹜的为病人治病?
冉彦良清楚女儿的脾性,她自幼极受冉家上下疼宠,虽然不至于骄纵,可是对于坚持之事向来固执,他就怕冉守月当真动了习医的念头,会闹出大事,后来便严禁她上太医局翻看药谱。
为了拘着冉守月,不让她出什么乱子,冉彦良便不再让她上私塾,而是改拜宫中学识渊博的伍太傅为师傅,由伍太傅教授经学与妇德之书。
北跋皇室向来看重贵族子弟的学习,无论是皇子公主,五品以上的高官子弟,皆能入国子监读书,至于五品以下的官员子弟,则是进入太学读书。
尽管没有明令规定女子不得入学,然而高官名门少有将女儿送入国子监或太学,只因生怕女子抛头露面打坏名声,日后难以婚配。
因此,冉守月成了国子监里少有的女辈学子。
伍太傅学富五车,被先帝钦点为北跋皇室一品太傅,专司教授皇族子弟学识,当今帝王便是出自他门下。
因此宫中上下尽知,能得伍太傅收入门下,那是何等的荣耀,更可断定日后前途必定无可限量。
冉守月能让伍太傅打破不收女门生的成规,由此可见,她的聪慧灵敏有多么令人喜爱。
她一个小小的四品官员之女,成日在国子监里与一众贵族子女平起平坐,长此以往下来,自然养成了不把皇族子弟放在眼底的性子。
她这般少见的爽直性子,皇族子弟们自然喜欢得紧,而尹梓赫便是其中一个最欣赏小师妹的人。
身为皇室嫡系的皇子,尹梓赫在岑皇后的亲自管束下,秉性本就聪明过人的他,无论是脾气抑或性子,皆是出了名的恭谦温良。
宫中上下,前朝后宫,每每提及五皇子,概无责怨之言,多是推崇褒赞。
这样一个温润如玉的五皇子,素来循规蹈矩,对上敬爱温顺,对下赏罚有度,纵是其他皇子,亦少有恶言评断。
这样的五皇子,偏生栽在了一个小小的医官使之女手上。
打从冉守月第一天出现在国子监,那秀净可爱的面貌,不畏其他高官子弟同窗,屡屡扬嗓提问的过人勇气,甚至一度问倒了前来传授诗经的魏大学士,这些不同于其他贵族女子的举措,在在令尹梓赫将这个灵精可爱的女孩子记上心头。
后来,他又在太医局巧遇正在抄写妇德的冉守月。
他犹然记得,当时伏案提笔的冉守月,一袭雪白滚狐毛短袄,是一条杏花色绣如意纹饰罗裙,脑后绾了个小小的花髻,簪着一朵琉璃珠花,余下的乌黑发丝垂落于身前。
当他立定在红木写字台前,目不转睛的端详着她,她缓缓扬睫相对,那双灵动水亮的眸儿,就这么深深镌印入心。
“你是五皇子?”初见面,她稚女敕无惧的娇嗓,着实甜美悦耳。
彼时,尹梓赫露出温润雅笑,伸出手指着她刚刚写下的那个“爱”字。
“这儿少了一点,妳知道不?”
冉守月一怔,略歪螓首,先是瞄了一眼那个“爱”字,随后又望向写字台前的俊丽少年。
“是吗?我习了这么久的字,从来没人告诉我,我写这个字时少了一点。”
听出她话里毫不掩饰的质疑,尹梓赫不愠不怒,犹然一脸笑。
冉守月攒起细眉,不悦问道:“你笑什么?笑得像个傻子一样。”
这话分明是对他出言不逊,可尹梓赫却没有动气,反倒觉着这个女孩子性子直爽,与平素往来的那些贵族女子截然不同。
“你笑什么?光笑不说话,像个傻子似的。”
一如此际,冉守月躲在医官院的朵楼书房,伏案誊写着他为她借来的药谱。
当她仰起粉扑扑的小脸蛋,水眸微瞠,凝瞪着他,娇脆声嗓说着与初见时一样的话,尹梓赫那双墨眸仍是满溢疼宠。
皇城之内,众所周知,尹梓赫对待冉守月简直好上了天。
什么稀奇古怪的宝贝儿,只要冉守月说得出口,尹梓赫便能想方设法的为她弄到手。
幸而冉守月只对药谱感兴趣,未曾开口向尹梓赫讨过什么无价之宝。
尹梓赫含笑望着冉守月,眼中是毫无保留的疼爱。
他温声道:“后天,便是我受封皇太子的仪典,我已经同母后禀明让妳随太傅一起前来宣德殿观礼,仪典过后,父皇会在偏殿举办宫宴,宴请文武百官,妳随太傅一起留下。”
“我不要。”冉守月脸也不抬的说道。
“守月,别生我的气了,好不?”
尹梓赫探出白皙修长的大手,搭上了她稍嫌单薄的肩。
冉守月扭了扭肩膀,硬是甩开了尹梓赫的手,秀丽眉眼一扬,骄纵的瞪了瞪他,娇颜满是不置可否。
“我没生气,我只是不想去。”她再次冷脸拒绝。
“我就要当上皇太子,妳不高兴吗?”
“你当皇太子与我何干?我何必高兴?”
“妳不愿意当我的太子妃?”
这席话,尹梓赫犹然问得一派温润,冉守月却是蓦然红了双颊,小脸困窘的猛瞪着他,彷佛遭受了莫大的羞辱。
她重重扔下笔,气呼呼地娇吼道:“我几时说要嫁给你了?你可别胡说八道!”
面对冉守月这般反应,尹梓赫不慌不乱,只当她是犯羞方会发脾气。
他笑劝:“守月,妳听我说……”
冉守月将双手摀在耳上,秀颜端满怒气,固执的道:“我不想再听你胡言乱语!我不管你要当什么皇太子,那都与我无关,你少把你的事赖到我身上。”
“守月……”
望着那张温文俊丽的面庞,冉守月满月复厌倦与嫌弃,她真是弄不明白,何以尹梓赫总爱纠缠着她,总是喜欢将两人凑作堆,她压根儿对他没半点儿女私情,全是他一相情愿。
再说,自从前些日子,他冒然向皇帝与皇后上禀,有意娶她为妻,此事自然在前朝后宫里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原因无他,尹梓赫可是已经命定的东宫人选,是北跋王朝日后的储君,他的正妻即为北跋王朝日后的皇后,岂能草率决定。
这件事在朝中传开之后,冉彦良这个与朝野政治毫不相关的四品医官使,顿时成了朝中红人,无数官员竞相上门攀亲带故。
冉守月这头自然也不好受。
过去她在国子监里,那些贵族子弟待她如友,大伙儿以同窗相待,并无隔阂,自从她准备嫁给尹梓赫的消息,也在国子监里传开,众人总爱拿这事取笑她,害得她觉着颜面尽失。
更甚者,还有人取笑她,是为了当上太子妃,才会想尽法子拜伍太傅为师。
冉守月受不住这样的嘲笑,只得把满腔怨懑归咎于尹梓赫。
“我才不稀罕当什么太子妃!师兄,你休想让我当你的太子妃!”
气呼呼的撂下话,冉守月红着眼眶站起身,毫不客气的推开尹梓赫,转身夺门而出。
尹梓赫当下一凛,随即追出朵楼,却在绕过曲廊时追丢了人影。
他并未发觉,其实冉守月就躲在曲廊一端的楹柱旁,故意不让他找着。
“我才不想当什么太子妃,你少来纠缠我!”
看着尹梓赫一脸失望的离开医官院,冉守月这才扬起了得意的笑,循从医官院内院小门离开。
她一心只想着去见广宁宫的尹常泓……她要将满月复的委屈全告诉他,让他去管管他讨人厌的弟弟,最好让尹梓赫永远别来纠缠她,这样她便不会遭人取笑。
还有,她连做梦都没想过要嫁给尹梓赫。
倘若真要让她嫁,那她一定是嫁给尹常泓。
对,她要嫁给尹常泓!
秀丽的脸蛋漾起甜笑,冉守月小碎步奔跑起来,直朝着位在皇城北侧,最靠近冷宫的广宁宫而去。
这时的她,心性未定,善恶不分,又怎会晓得,她的愚昧与任性,终将伤人伤己……
更甚者,她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会成了北跋王朝的千古罪人,害得本该是一代明君的尹梓赫,成了北跋王朝历来最残酷无情的暴君。
假使,时光能够溯流,她定会流着泪,紧紧抱住尹梓赫,亲口告诉他──
“今生何等有幸,能得你垂怜青睐,盼愿长伴君侧,直至白发终老,永不叛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