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逢秦夫人差丫鬟招呼众人去湖心大亭中赏荷,一大群人推推搡搡地走过去。
陆璟无心再看,后退了几步,趁人不注意,拐到一条竹林小路去。
林中静谧,他走了几步,隐约听到女子的谈话声从竹林中传过来,隔着竹林还能依稀分辨出那身影就是着青衫的楚清玟。
说到底,楚清玟还是不愿成为大庭广众下被对比的那位。不管其他虞城少女家世人品怎么样,彷佛虞城只要有她这种荡妇在,她们就都不愁嫁了。
竹林两旁砌了两道不长不短的阶梯,顺着下坡汇成一道,呈“人”字。
楚清玟和雪儿在一边的阶梯上慢悠悠地走着,她的声音有点软,说话的时候总是慢慢的,就像一根羽毛一下一下地挠着人的耳垂。
她今天兴致不错,也不嫌脏,在地上挑了些已经干了的竹叶,让雪儿收起来,说是带回去制成书签。
“妳看,这叶子就不行,太过干了,一弯它就折了。”她把雪儿找来的叶子挑走。
“别人都挑完男人了,小姐却在挑竹叶。”雪儿越想越恨铁不成钢,问:“您真没看见个喜欢的?”
陆璟本想折回去了,此时却脚步一顿,凝神细听。
雪儿问完这句后,楚清玟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让少女们都满怀春心的陆璟。
有道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他与虞城人家十分不同,不止眉眼长得十分好,身上少这竹子几分青翠,多了几点风流,偏偏还绷着脸,一副正经模样,看起来十分有趣。
虽然心中这样想,但她明白自己八辈子也不可能和陆璟搭上什么干系,便敷衍似的回雪儿,“我看着都挺喜欢的,能娶了我的我就喜欢。”
就因为待字闺中多年,她居然说出这种话?陆璟听罢摇了摇头。
他心思转得快,一时间想到另一件事—— 如果马家那位浪荡子娶了她,就凭这点,她也能喜欢上他?
雪儿因为成天关心她家小姐的终身大事,便也想到马家去,说:“哎呀,您少胡说,奴婢刚刚听那些丫鬟说,那马公子常常夜宿青楼不回家,还养了几个外室,如今上门来提亲,大夫人又不替您回绝,准是想着妳再找不到人家便应了这门婚事。”
早晨时王氏确实是这个意思,楚清玟都没跟雪儿说过呢,就被猜出来了,她笑咪咪的说:“一个浪荡子,一个楚五女,可不是绝配吗?”
“您别这么说自己。”雪儿无奈道:“可别跟奴婢说您就是嫁给马公子也过得开心。”
说得倒也是,陆璟心道:她难道就不想嫁个正人君子?殊不知他自己站着听壁脚的举动早犯了“非礼勿听”。
“那有什么不好?”楚清玟笑雪儿傻,“马公子如何与我何干?是君子也罢,若真是传闻中那样,那我就可过上神仙日子了。”
这句话听得雪儿十分好奇,问:“您这又是什么歪法子?”
楚清玟把手上的五片干竹叶在地上一一摆开,说:“妳且听我细细说。其一,他成天夜不归宿,我倒乐得好眠,反正我本来也不喜欢他不是?”她说完捡起第一片,又说:“其二,马夫人是个厚道人,他儿子如此待我,她肯定不忍多为难我,那么我这婆媳关系便简单了,我每天陪她喝喝茶、打理家事,好像也不赖。”说完又捡起第二片竹叶。
陆璟扬眉,不得丈夫喜欢,哪里算不赖?
“其三,若我们之间没有后嗣,我倒少了怀胎十月之苦;若不幸有了,那生下来后我自己带孩子,只要他不在家,不把那身恶习传给孩子便是好事一桩。”
地上的竹叶又被楚清玟捡起来一片,只剩下两片了。
“那照您这么说,这桩婚事倒处处都好,就差马家那边下聘了?”雪儿捧着脸,盯着地上的竹叶,问:“那最后这两叶又是干什么的?”
楚清玟得意一笑,眸子里装着星辰一般闪闪发光,“若他纵欲过度掏空了身子,早早去见阎罗王,那我的好日子便来了—— 我可以拿着那么多家产日日消遣。”
于是地上的竹叶便只剩下一片。
雪儿听完吓得差点原地扑倒。
陆璟神情一顿,他从没想过居然有女子会有如此惊世骇俗的想法。
楚清玟本来只是想逗一逗雪儿,见她如此惊讶,忍不住继续逗她,“我要吃京城富贵人家常常吃的伙食,喝琼浆玉露,穿江南最美的绸缎,用最好的胭脂,还可以到处游玩,反正我有的是钱。”说完,她把最后一片竹叶捡起来,拢在手里。别人的谋略是“一箭双雕”、“一石二鸟”,就她能“一抓五片”。
从这看来,她确实心机深重。陆璟内心失望,那点亭中初窥的好感顿时随风飘散。
“我的好小姐!”雪儿压低声音,道:“您可千万别叫第三个人把这番话听去了,您在虞城都这么艰难了,要是这话传出去……”
楚清玟笃定此时众人皆在湖心大亭,便优哉游哉道:“放心吧。”看雪儿紧张兮兮四处张望的样子,她又说:“嫁得出、嫁不出又如何?妳不还陪着我嘛。”
她的声音既软又慢,谁能想得到竟然会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来。而后面这句话,让陆璟一下子想起先前有公子说的——
“听说她和她身边的丫鬟关系可不一般。”
楚清玟的生母有恩于雪儿,雪儿曾发誓一辈子陪着她不嫁,楚清玟便经常拿她打趣,实则最不希望她这辈子就这么赔在自己身上。
陆璟细思片刻,听楚清玟一番话,比在校场上吃十回败仗还令人憋气。她这么笃定没人听到,那他倒要看看她看到他时会不会吓飞一魂半魄。
虽然偷听是件非常不光彩的事。
他踩着地上还没被清扫掉的干竹叶,发出了“咯吱”的声音,前头就是阶梯“人”字的交汇处,他走过去时,后面的人自然也能清楚看到他。
雪儿“啊”了一声。
陆璟突然好奇楚清玟的神色,一回头便看到了她微微抿着嘴,似笑非笑的样子。
陆璟心道:果然是心机深重之人,即使刚刚说的话被人知道了也一副算计的神情,莫不是以为他会多看她这种人两眼?
他回过头,微微皱起了眉头。
“小姐!”雪儿急得不行。
楚清玟抓着她的手,示意她噤声,慢慢迈出脚步。
说楚清玟没有被吓到是假的,她也懊悔自己的掉以轻心,在这种地方大放厥词,如果那些话被陆璟之外的人听到,那她后半辈子就得滚出虞城了。
还好这些话是被这个一直绷着脸的男子听到,特别是陆璟方才看她那么不屑的一眼,还有那副绝对不想再提起她这个人的样子,倒让她放下心来。
楚清玟勉强呼了口气。
看前面的男人离她还有四五格阶梯的距离,楚清玟放慢了脚步,想等他走出竹林后自己再悄悄地、不引人注意地走出竹林。
陆璟知道她身边跟着丫鬟,两人是不会传出坏名声的事,何况她的名声还需要他来坏吗?她现在小心翼翼的,定然只是做做样子。
正这么想着,他略感烦躁,那步伐便停了下来。
陆璟站着不动,楚清玟有些尴尬,她决定要回府反省自己的口业之罪。现下既然陆璟不愿先出去,那她就越过他先出去了,好过两人相顾无言。
楚清玟拉着雪儿,三步并作两步走下阶梯。
陆璟眼角余光看到她的身影近了,心道:莫名其妙,莫不是要和他搭话?
他回过神来,也踩着阶梯走了下去。
他这几步让楚清玟和雪儿不禁对视,纷纷从对方眼中看出疑惑—— 这人可真怪,是要和她们一同走出去?
此时走在前头的陆璟忽然想起先前那公子说的,“说不定等一下就专门往你怀里扑,让你把她娶回去”,不由警惕起来。
两人如此没有默契,后面却一串事接踵而至,将他们紧紧绑在一块,实在怪哉。
还剩几阶矮矮的阶梯便出了竹林,竹林对面有一座桥,过去便是热闹的相亲会,此时嘈杂声不绝于耳。
楚清玟模不清陆璟在想什么,她不想与陆璟一道出现在众人面前,便想折回原路,心绪不宁地往后退了一步,正好鞋跟踢到了阶梯,整个人晃了晃。
本来她稳住身体便没事了,偏偏雪儿惊慌失措地伸手扶她,这扶也扶不好,倒把她推下去了。
楚清玟手上的竹叶都飞了出去,只一瞬间,她整个人吓愣了,这一摔好死不死,前头正是陆璟!还有比这气运更坏的事吗?
陆璟没想到自己才刚起警惕之心,她就真的扑了过来,他一个侧身,由着楚清玟摔了下去。
不过他更没想到,楚清玟慌乱之下居然扯住了他的袖子,她还一副真惊吓的样子,把戏作得挺足。
锦织的外袍轻薄,如果陆璟顺势垂下手,楚清玟还不至于扯坏他的袖子,可是他没有。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楚清玟手上捏着陆璟一截外袍袖子,摔在了地上。
雪儿在后面捂着嘴,一副快晕倒的样子。
实际上楚清玟才是那个想晕倒的人。
周围一片死寂,连荷花池中的鱼都不游动了。
楚清玟只想把牛头马面招来,把她的魂收了,来世只愿当这池塘的荷花,做个明白的事外人。
“那、那不是楚清玟吗!”秦娇娇打破了这片尴尬的安静,惊讶道。
大亭子里的人这才感觉不是在作梦,楚家五女终于同她姊姊们一样,为了嫁出去不择手段了!
不用到明日,整个虞城必然再次被楚家的传奇洗刷。
早在楚三女扑进泗州徐家大少爷怀里求人家娶她时,虞城众百姓就知道楚四女、楚五女皆不淑不德,果然没过多久便传出楚四女和陌生男子私奔的消息。
这几年来,前面三个女人的事迹成了虞城人茶余饭后的笑柄,而他们相信,楚五女迟早有一日也会带来新料。
果然,这一天终于来了。
茶馆里座位满了,说书的又有了新的题材,题名《楚五女传》,说的是一日,楚五女约陆宣谨于竹林相会,于众人眼前演一出纠缠不清的戏码,逼陆宣谨娶她,陆宣谨不从,她便在众人面前挽他的手,可惜啊,陆宣谨并非可欺之人,一个挥袖,楚五女摔在了地上,那手上仍然紧紧抓着陆宣谨的袖子,哭着喊,“陆郎陆郎,你怎生如此狠心!”
这个说书人捏着女人的腔调,还抛媚眼,把听书的百姓恶心得够呛,却仍兴致勃勃,等着下文。
一伙衙役进了茶馆遣散众人,领头的道:“散了散了!官差在此,谁敢乱传陆将军的传闻!”
有不服者嘀嘀咕咕,过了不久,喝茶的人散了七七八八。
茶馆掌柜给衙役们倒茶端水,赔着笑脸道:“爷,您看,人都散得差不多了……人再走,小店今天的生意就不用做啦。”
说书的也是个大胆的,说:“爷们要是不走,鄙人就继续讲下去了。”说罢又去说楚五女如何矫揉造作,逼得陆宣谨恶心连连,想杀了她的心都有了,她却以天下绝无仅有的厚脸皮赖着他,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陆宣谨是负心汉。
虽然是来赶人的,到头来,那些衙役却听得津津有味。
陆璟和随从钟尚平从茶馆出来,钟尚平气不打一处来,说:“这虞城人也真是,竟这么放任别人诋毁您!”
还好虞城百姓不知道陆璟的样貌,不然他出门一次就被盯着看一次,倒也十分麻烦。
刚刚那说书的讲的虽与事实相去甚远,然而却是陆璟听过最正常的版本,其他茶馆都讲到楚清玟如何在床上勾引人了。
不过,楚清玟没有机会去勾引下个男人了。
“上回叫你去驿站送的信,回信了吗?”陆璟问。
“回了。”钟尚平从怀里掏出一封信。
此信正是陆璟母亲所回的,只见上面端正写道—— “真人曰可行,随你办吧。”
这是陆璟求问母亲纳妾一事的回信。
楚清玟这几天也特别不好过。
那日她狼狈回府后,她的事迹早传开了。
王氏先是把她关在祠堂反省,放出来后又把她禁足在房内,每天一个教养嬷嬷,各个凶得紧,让她格外怀念过去无人管教的日子。
而她脸上因摔倒受的伤一直没妥善处理,现在不用照镜子,她也知道自己定是肿成天蓬元帅的模样。
又过了半旬,楚清玟才得以见到雪儿。
雪儿一看到她,眼泪就簌簌落下,“小姐,都怪奴婢不好!”
“说什么傻话。”楚清玟的心情不太好,却没有责怪雪儿,毕竟怪她没有用,不如想想以后怎么办。
“大夫人好像真的要把您嫁给马公子了。”雪儿说。
“哦?”楚清玟有了点兴趣。
雪儿咬咬嘴唇,说:“按礼数来看,是妾啊。”
楚清玟叹了口气,“我早猜到了。”看来虞城这热闹一时半会儿歇不了了。
第二日,楚清玟的禁足令解了,前往王氏房内请安,便见房内请来了一尊玉清真人的玉雕,还挂着一幅画像,上书“妖魔鬼怪出家门”。
楚清玟看着觉得有点扎眼。
真是没想到继父亲信了玉清教后,王氏也进了此教。
王氏这几天憔悴了点,病恹恹的,她端坐着,看楚清玟的眼神也复杂了点,说:“本以为妳是个安分的,一直想给妳配良家,奈何就是配不出去。想来妳也是怨我,便学妳姊姊们的把戏,把楚家不多的颜面丢了个尽。”
楚清玟跪下来,有苦也说不清,只能道:“女儿知错。”
王氏合掌对着玉清真人念了句“真人在上”,接着摆了摆手,让楚清玟起来,说:“陆家遣人来提亲了,我已经帮妳应了。”
“是。”楚清玟想了想,以为王氏最近信了玉清教,脑子胡涂了,纠正道:“娘,怎的是陆家,不是马家吗?”
“不是马家。”王氏有气无力地说:“就是被妳带坏名声的陆宣谨,等这月十七,妳就嫁了吧。”
楚清玟走出房间,觉得阳光有些刺眼,自己彷佛在作梦似的,“为什么?”她怎么也想不通陆璟为何会来提亲,当日他不是连看她一眼都觉得恶心吗?这男人的心思也太难猜了。
没过几日,陆璟要纳楚清玟为妾的消息不胫而走,虞城人纷纷道陆璟是个君子,虽然为楚清玟所累,但是为了成全楚家微薄的面子,终于还是纳了她。
楚清玟这才发现陆璟此举把自己从这段丑闻中摘了出去,这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使得十分精彩。
因为京城离虞城有段路程,又只是纳妾,这场亲事仓促得很,洞房就在虞城陆家—— 当年陆璟母亲出嫁前,陆父置办的房子。
陆宅长年没有主人在,楚清玟嫁来的那天是从破旧的侧门抬进去的,新房里虽然勉强清扫了一遍,仍有一股湿臭的霉味。
房中只有两个丫鬟,其中一个是雪儿,她让另一个叫秀白的丫鬟先去歇息,秀白乐得不用守夜,就离开了。
房间里剩下主仆二人。
楚清玟把头上的一根簪子拔下来,今天她穿着红色喜服,却不是她一直为自己绣的那套,因为那件是正妻的样式,她现在没有资格穿。
这件从裁缝店里匆匆赶出来的喜服很不合身,模着那些绣线都扎手。
为她化妆的是王氏房里的老嬷嬷,许是看不惯她,老嬷嬷上妆时手上没轻没重,以至于她眉毛过浓,配上那没完全消肿的脸,看起来格外奇怪。
“小姐。”雪儿眼里都是泪花。
“我可终于嫁出去了,多喜庆啊,妳别哭了。”楚清玟卸掉不多的首饰,就着清水洗掉妆容。
雪儿斟了两杯酒,说:“等等爷来了,您可记得和他喝交杯酒。”
他会来吗?楚清玟心里有点打鼓,这场亲事太简单,陆宅也冷清过头,她心里隐隐约约猜到答案了。
果然,时辰已经很晚了,陆璟还没来。
楚清玟掩盖了那点失望,心道:这才是正常的不是?少女时代幻想过新婚之夜的样子,然而也不过如此。
以后她作为一个妾,生活在后院里,时间久了,虞城四勿的传说也会慢慢地淡了。
到时候还可以跟孩子吹嘘,她曾经也是虞城传奇人物……不对,她除非找个小厮私通,不然哪里来的机会怀孕?
烛火已经熄灭了,楚清玟躺在床上,闻着那股霉味,突然和当日的竹香味重合。分明是两股截然不同的味道,但是她觉得自己好似处在那日竹林中,听着自己的“五片”之说。
现在看来,居然应了两片。
她笑起来,笑着笑着有些心酸,可是日子还是要过的。
第二天起来后,楚清玟才了解了陆宅的情况。除了管家陈喜康和他的傻子儿子富贵,只有另外两个丫鬟,分别是秀白和秀兰,她连早起请安都不用。
这也难怪整个陆宅不大却破败不已,每天保持干净的也只有陆璟的房间与书房,其他几间房间长期空置,便留下了一股霉味。
秀白年龄小点,做什么事都呆头呆脑的,没几天雪儿就与她混熟了,她便一股脑地把陆宅的事都说出来,“少爷来虞城这段时间都是住在何老太爷那边,只回来了几次。”
秀白和秀兰一直待在虞城陆家,秀兰心高气傲,一向以大丫鬟自称,每年就盼着陆璟来的那几次,自以为迟早会被纳成妾室,可惜陆璟对她视而不见。
“她现在定然又在书房了。”秀白嘟囔,“也不想想就算有一天少爷真看上她了,夫人能让她过门吗?雪儿姊,妳可千万别把我跟妳说的告诉楚姨娘啊。”
“好的,妳放心。”雪儿拍拍她的肩膀,说:“我们是姊妹嘛。”
转眼雪儿就把这些情报说给楚清玟听,道:“真不知道这小小府中还住着个狐狸精!”
住着狐狸精又如何?大家都是同种命。楚清玟摇着团扇驱热,道:“算了,只要日子不短着我们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