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上落雨成串,叮咚落在屋角茂密的蕉叶上,在静谧的午后里,鸣奏着自然的乐音,偏偏这乐音听进耳里越发惆怅,身着清水丝绵双枝花缎衣裙的小姑娘,干脆伸出素手,截了檐下坠落的水珠子,断了乐音。
“小姐,您这是怎么了,不是说要午憩一会儿?”掀开素缎流苏帘的丫鬟名唤素香,和素莲一样都是屋里的一等丫鬟。
坐在贵妃榻上的小姑娘,淡淡撇了素香一眼,又继续玩着檐下滴落的雨珠,一甩手,不小心连长袖上都沾了几抹水渍。
这景象让素香轻拧眉心,语气越发轻柔地说:“小姐,您这么玩雨珠子,连衣袖都沾上,万一湿气上身可不是好玩的事了。”
“素香,妳说我这病都好了大半天还不能出屋子,闷得心郁,还不如病着躺床,也好过现在这样。”
“小姐别这么说,若小姐不想午憩,不如换身衣裳,可以看书或练字?”
素香变着法子想哄小姑娘,偏偏小姑娘疾言厉色地开口——
“妳出去吧!我现在看着妳们就心烦。”
“小姐,您……”
“我说出去,妳聋了吗?”小姑娘娇气尽现,满脸蛮横。
“小姐别生气,奴婢这会儿就出去。”
素香低眉屈膝,偏偏嘴角微弯的瞬间全落进小姑娘的眼底。
心累啊!这种日子什么时候能结束?恐怕答案只有老天爷可以回答她吧!
就算要让她跟上流行来场魂穿之旅,好歹也来个清朝或明朝之类,至少让她可以过过未卜先知的瘾,可是经过多天探查,她知道现在是建熙三十三年,国号秦,任凭她挠破脑袋瓜子,也无法比对上历史朝代表。
想当年大考在即,历史总复习上的闽南语顺口溜“升灶起火煮香肠”就是“韩赵齐魏楚燕秦”,瞧她记得刻骨铭心,老天爷却赏她一巴掌。
最后她只得面对现实,这个秦朝绝对不是她记忆中的秦朝,甚至八竿子打不着关系。
接下来她开始想要了解自己的身分背景——
原主赵九歌,居然和她的姓名一模一样,这可免除了有人喊她,她却毫无反应的危险。虽然截至目前为止,听到最多的称呼就是小姐。
她魂穿成一名千金小姐,而且还是官家千金,但这份洋洋得意只维持一刻钟,随即她就开始剧烈头疼。
只要稍微想到七天前的剧烈头疼,太阳穴里就彷佛有根针在刺,导致她全身僵直,脊椎发冷。
七天前那股疼痛就像有人拿着铁锤狠敲开脑袋,强行下载进海马回里的杂乱讯息几乎让她失声尖叫,说是人生跑马灯都在眼前上演一回也不为过—— 事实上她也真的是扯开嗓门尖叫,所以才有她发疯被关在闺房里的景况。
赵九歌继续趴在窗边看着芭蕉,贾探春的性格翩然跃上心头,原主在屋外檐下种了这么多蕉叶,可是期许自己成为贾探春一般敢说敢做、处事练达的人物?
随即她又自嘲,这会儿哪来什么《红楼梦》,连曹雪芹的祖先都不存在啊!
来自另一个时空的赵九歌原本是名检察官,女人担任检察官在署内称不上凤毛麟角,却也是属于少数族群。
参加国考的那段岁月她是戴星披月、寒窗苦读,尤其同侪乐得参加海滩音乐季,周围是辣妹、啤酒、比基尼,她却得参加考前冲剌营,周围是六法、蛮牛、申论题,当中的辛酸不足为外人道。
幸好祖上积德,学生挣得,三年前总算是攀蟾折桂,经过国家分派,她是志得意满的上任,同时脑子被门夹到,一股劲儿认定当检察官就要伸张正义,为民喉舌,扶弱锄强,仗着初生之犊不畏虎,她愣是经手几椿红遍全国的案子,其中最有名就是某市长贪婪渎职案件,当时SNG车每天在地院门口联机,拜FB和IG之赐,现场直播和网友后置的抖音把她塑造成神力女超人,最后结果就不必提了。
俗话说的好,要发横财靠胡来,要打官司靠后台。也不晓得那个市长是什么人才,愣是被人捞了出去,她却让上级召见发派到金门,在这儿最有名的就是高粱酒,至于酒驾就不分本岛和外岛,层出不穷。
但最该死的就是那名驾驶,被撞上抛飞的那瞬间,所有脏话都从脑袋中转了一遍,可惜她骂人的词汇实在欠缺,所以也没花多少时间就骂完。
那名肇事者居然还是熟面孔,两天前她才将酒驾的他以公共危险罪起诉,这状纸还摆在桌上热呼呼的—— 早知道当时就该把他拘留看守所,现在可好,轮下冤魂多了一名前途无量的大好青年。
待她再睁开眼睛就是这儿了!
唉!老天爷您说说,我这日子什么时候会结束,您至少给个答案,让我对未来有点期望,否则这叫人怎么过得下去啊!
“小姐,您这会儿可得空?”
赵九歌撩起眼皮子,轻扫一眼,见这回进来的是素莲,脸色稍霁,“进来吧!”
等素莲放下素缎流苏帘,阻隔其他打探的眼神后,赵九歌才灵活的跳起来到素莲身边,迫不及待地问:“怎样,事情查问得如何?”
“小姐,衙门贴出悬赏令了。”素莲对于小姐的急切了然在心,只是眼下这件事可真是让人愁白头发。
“妳可有瞧见悬赏令上写什么?”
“奴婢识字不多,但有打听到悬赏令上写明只要能提供杀人犯线索者,赏金百两,听说这赏金还是曹家老爷提出来的。”素莲说完有些不忍,安慰道:“小姐,您就别理会那些净耍嘴皮子的人,他们就是石头缝里都能说出一朵花来,这案子尚无定论,您就别再气了。”
素莲其实也清楚小姐本来就不喜外祖曹家,甚至说白一点儿就是瞧不进眼底,懂事后与外祖家关系淡薄,虽然曹三老爷也在京里安家落户,素日里却连上门喝茶都不曾,就剩节庆日子的礼仪往来,这还是夫人按着规矩操办。
正是因为跟外祖家关系不好,如今却有人拿她舅舅家发生的祸事来在原主赵九歌耳边说长道短,对她指指点点,才让原主难以忍受,气愤之下出了意外。
赵家老爷赵俊廉是官拜五品的大理寺右寺丞,祖籍广陵县具村人,说这祖谱还是赵家老祖宗见自个儿孙子颇有念书的本事,花了一两银请当时村里的里正誊写的卷宗,现在放在祠里供着香火,书卷上直着算下来也不过四代,看着就单薄。
原本赵家就是寻常农家,谁晓得祖坟冒青烟,得了赵俊廉这么一个会念书的好苗子,当时赵家老爷子就狠下心,以家里所有资源供着赵俊廉读书,也是赵俊廉争气,一路过关斩将,虽然只到二甲尾巴,好歹也有了功名。
正愁没有银子疏通门路求个好差事时,曹家老爷子就送上门,这简直就是想瞌睡就有枕头,曹家营商,虽然是社会阶级最末等,但耐不住银子多,媒人一来二去就把这亲事说妥。
说起曹家的发迹过程也是玄乎,曹老爷子原本是卖货郎,脑筋动得快,在走街串巷卖杂货时发现县里富户老爷在买蚕、养蚕,就动脑在后山上栽种大片桑叶,赚进第一桶金后就迅速插手买粮卖粮,也合该风水轮流转,这回总算转进曹家门,银子跟水流似的涌进来。
家里日子越过越好,曹老爷子一直到女儿长大才开始发愁,老爷子有三个儿子,只有一个闺女,自然是捧在掌心里呵宠,但女孩家家长大总是要嫁人,嫁进富农家中嫌乡下人粗鲁,万一把这娇养的闺女累坏怎么办?最好的办法自然是嫁给读书人。
但曹老爷子也清楚商为末等,那些清高的读书人怎会愿意跟商户结亲,但办法是人想出来,曹老爷子就想,那些出身世家的读书人不用想,人家不缺钱,可若换成是家底不丰的贫农之子呢?也就是这样曹老爷子才找上赵老爷子。
赵俊廉将曹氏娶进门后,拿着大把银子疏通,这么一来二去,加上赵俊廉为官日久,懂得官场钻营文化,从外放官一路当回京官,这发达的速度可是让人险些以为自己看错了。
期间,曹氏命薄无福,居然在丈夫回京交接派任时得了急症撒手人寰,入土的时候,原主还是襁褓中的娃儿,自然不晓得母亲的离世代表她的苦难来临。
丧妻的赵俊廉很快在恩师的安排下再娶继妻,继妻出生世族之家,虽然只是旁支,但族里出过十三位举子,现今朝中的刑部尚书杜仲言就是杜家族叔,这种家世背景过去可是赵俊廉想都不敢想的好对象啊!
身为读书人,对赵俊廉而言,最大的污辱大概就是为了阿堵物得娶曹氏进门这件事,好不容易继妻可以弥补这段人生最大的错误,赵俊廉自然求之得之幸之。
或许这也是造成原主鄙视外祖家的主因。
唉!谁没有当过孩子?有时候年幼无知讲出来的话才是最伤人,赵九歌可以想象原主从小跟着继母回杜家过节时,获得什么歧视待遇,更别提赵府里捧高踩低的奴仆,纵使身为元配所出的嫡女,恐怕也得不到好处。
典型的悲剧人物。
至于这个躯壳会换个灵魂,还不就是舅舅家惹上人命官司,被那些不算正经亲戚的杜家人挤对后,不小心落湖就嗝屁……这死得够冤枉了!
“……小姐,奴婢这么说也是为了您好,再怎么说曹家几位舅爷才是您正经八百的舅舅,和您血脉相连,打断骨头还连着筋,这杜家也就是名义上好听,哪里有曹家亲近?您可千万别再想岔。”素莲苦口婆心,没想到讲完一番话对上赵九歌若有所思的双眼,心跳顿时漏一拍,她又逾矩了!
“妳说的这些话我都知道,妳把舅老爷家那件案子简单说明情况。”
唉,原主到底是被养废了!两名一等丫鬟孰好孰坏,居然也分不清楚。
鬼谷子说:“去之者纵之,纵之者乘之。”讲的就是捧杀的道理。
内宅争斗就是缩小版的朝廷殊死战,好歹她也看了《如懿传》和《延禧攻略》,再不明白现在自己的危险处境就白活这一遭了。
素莲一怔,过去小姐只要听她提起舅老爷就会一脸不快,几次讲到最后甚至是摆脸色,罚了几次月银,但她就是死心眼……幸好这次小姐总算听进去了。
收回心神,素莲讲起打听来的案件情况,“这案子说起来也离奇,二舅爷家的表少爷说他这回进京是要找三舅爷讨论南方收粮的事,但初十那天上门刚好三舅爷不在,所以就转而去朋友家中拜访,这位朋友听说就是一同从山塘河搭船认识,沿途两人聊得尽兴,把酒言欢数次就开始称兄道弟。”
“没想到素莲丫头有说书的本事,这过程说得真详细。”赵九歌插话打趣。
“小姐就别打趣奴婢,奴婢这不就是按您说的要打听清楚,不得有遗漏吗?”素莲苦笑,她为了打听这些事,也费了不少银角,现在想起来都心疼。
她虽然是拿一等丫鬟的例钱,但每个月也不过就一两银。
“妳接着说,我不打断妳了。”
“这位朋友就是死者孙大山,孙家在京城就是小商户,主要做些南北杂货买卖,家境小富,奴婢探过孙家仆役口风,听说孙家注重风水,家里摆设全是对称成双,这倒真是奇事。”
“孙家人口呢?有无冲突?”
“小姐慧黠过人,要不是事先提醒,奴婢还真不晓得要探听这事儿。孙大山行二,居长是孙大元,听说两兄弟正在分家产,孙家两老在生前就替两子都分配好,所以两老仙逝后,分家产这件事可说是稳当进行,谁都没异议!但这事也怪,明明都分家一年有余,却还住在一起。”
素莲是家生子,打小就清楚富贵人家枝茂旁分的道理,但还没听过分家后还住一起的,那这当中的花销怎么计算得清?
这世道谈钱最难,但没钱更难!
赵九歌耳朵听着素莲口齿清晰的继续说明下去,脑袋不断的组合细碎的消息,顺着条理慢慢整理。
又听了一个段落后,她问道:“妳说四表哥去孙家后,就由着仆役带进书房?然后没多久仆役去送热水就发现孙大山死在椅上,然后四表哥晕在门口不醒人事?”
“是啊!所以才悬赏线索,因为四表少爷醒来知道出事后就喊冤枉,说他进屋时没见着半个人,后来是想着孙大山可能忙事,他这突然上门也没有送拜帖,确实冒失,才想着说要先离开,谁晓得手才碰着门就晕过去了。但偏偏孙家仆役都作证,孙大山一早就在书房里,只要了一壸茶后就没出过门,也不留人伺候。”
“这事还真邪门。”赵九歌总觉得有哪部分疏忽。
虽然在被派到金门后经手的都是些小案子,但不放过半点线索可是存在骨子里的习惯。
这事情一定有哪儿不对劲,没道理分家还住一起,若是感情这么亲密何必分家?
“小姐,发生这事,您说要不要去舅爷家走一趟?”素莲问得很忐忑,毕竟小姐过去十分厌恶曹家,尤其凶杀案一发生后,小姐还嗤之以鼻的说商户重利,只懂得狗苟蝇营,现在闹出这种祸事也是祖上没积德,当时她听在耳里心还不停扑通乱跳,小姐说得太过无情了。
后来又被二小姐挤对,大小姐有这种舅家,血脉渊源什么的,再添上杜家那边的亲戚嫌弃,几句龃龉下来才造成大小姐落水遇难,当时可是烧了两天,请来的大夫都说再这么烧下去就要把脑袋烧坏了。
“其实这时候也不适合去添乱,小姐还得待在屋里呢!”素莲这话转得硬,连脸色都不自然起来。
“妳别怕,之前是妳家大小姐不懂事,但是人在鬼门关里绕这么一圈回来,再继续蒙着眼睛不用脑,还不如把脑捐给有需要的人。”赵九歌自嘲,安抚素莲几句后,话锋一转,“我爹怎么成了这案子的主审官?”
按理说当事人和主审有亲,不就应该要避嫌才对?若是让被害者家属知晓这层关系,应该也不能放心才对。
“老爷说食君之禄,为君解劳,视民如子,大义灭亲,总之拉拉杂杂的一番话下来,就成了主审,但还是有位审卷官盯着!”
素莲也不能理解为什么老爷要去蹚这浑水,再怎么说四表少爷也是实打实的姻亲,咱们帮不上忙就罢,怎么还能落井下石?
所以是拿她舅家的难事帮自己赚名声?想赢个青天大老爷的封号?这是朝刚正不阿、赏善罚恶的包青天方向走吗?她就好好瞧清楚赵俊廉有没这么大的本事!
“虽然我被罚得关在屋子里,但送送东西关心也是应该,妳拿着钥匙去开库房,挑些用得上的好药材送去舅家。记住,一定要说是外甥女担心舅舅、舅母着急,不好安睡,所以特地送些安神补品,遇事要心定,大难才能化吉。”唉!也不晓得便宜舅舅懂不懂她的暗示。
“奴婢这就去办。”
素莲不敢担搁,从双门琅玡妆花柜里找出一只小玉盒,领了钥匙才去库房,在库房拿东西还得去嬷嬷那儿销账,以免以后账册和实物勾对不上。
这一来一往,还不晓得今天能不能把事办好。
看着素莲利落的出去,赵九歌开始默默数着时间,当她眼角瞟见素缎流苏帘被掀开一角时,嘴角微扬。
瞧!这关心的人不就自动送上门了。
“小姐,方才我听素莲说您要她送些补品到舅老爷府上?”
赵九歌恹恹的回答,“是有这么回事,怎么,送个东西还得有妳这奴婢的准许不成?”
“奴婢不敢。”素香躬身屈膝讨饶,“奴婢只是担心小姐被有心人蒙蔽,所以才大着胆子来说话,奴婢做的都是为小姐好。”
真真奇怪!小姐打落水清醒后就不喜欢她,每次瞧见她都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一双杏眸明亮透澈,黑黝黝的彷佛能瞧进她的心底。
以前明明不是这样,小姐对她的话几乎是百依百顺,而且她也懂得小姐爱听什么,总是能挑小姐爱听的说,让小姐喜欢她。
“怎么说为我好?”
素香没有得小姐允许,曲着膝也不敢起,这一会儿下来已经汗湿背脊,双膝微微颤动,连话都说不稳。
赵九歌睨了一眼,才好心的吩咐,“起身回话吧!”
“小姐也知道,其实那天在杜舅爷家时,十一表小姐话虽讲得剌耳,但话糙理不糙,确实这世道对女人的要求比较严格,尤其世族名门结亲谁不是把族谱拿出来翻来覆去议论,若是让人知道大小姐的亲舅家出过杀人的亲表兄,这还不浮想联翩,跟着怀疑起小姐的品德也是有可能的事。”素香说话小心翼翼,同时眼角还觑着赵九歌的反应。
赵九歌捉起大迎枕,舒服的靠着,语气十分漫不经心地说:“那妳说这事怎么处理好?若是不理会舅家,外面传我这女儿不孝不悌,亲娘逝世后就对舅家如此薄情,尤其四表哥又因案入狱,这案还是亲爹主审,他博得大义灭亲的好名声,我却是臭如水沟底。”
素香急着反驳,“小姐,话不能这么说,老爷名声好对小姐也有益处啊!再说有老爷主审,很多案情咱们可以事先知道推敲,这不也是帮助舅家的方法之一,只是这帮助不能明面上做。”
“暗地里做,我的名声也是臭。”
“至少让舅老爷念着这份情在啊!”
没想到这丫头反应挺快,还满会说的。
但赵九歌也不是省油的灯,继续反驳回去,“但这案情胶着,爹都要悬赏才能找到线索,我能做什么推敲?还不如就送些补品来得实在。”
“小姐也可以送些银子,打通关系,至少让四表少爷在牢里舒服些。”
“这种事舅家应该早就办完。不过话说回来,妳知道四表哥惹上的杀人官司详情?”
“奴婢从二小姐跟前的素苹嘴里知道一些。”素香琢磨一会儿才慢慢回答,“本来奴婢想找机会跟小姐说,但没有料到之后就发生一些事……”
赵九歌不信她这说词,分明就是想藉此讨好杜氏那女人。
“这孙大山和四表少爷就是好朋友,两人一路结伴途中说说笑笑,这些孙大山的夫人都可以证明,而且孙二夫人还说沿途四表少爷曾多次对她示好,您说这都是什么事?听着就叫人觉得污秽,倒是四表少爷在公堂上气得眼睛发红,还连骂孙二夫人是诬赖……但一个女子哪里会用自己的名声去诬赖人呢?说起来孙二夫人也着实可怜,年纪轻轻丈夫就过世,连个孩子都没有,这将来要怎生活下去……”
“孙大也娶亲了?”
“听说娶过,就是妻子早逝,现在是鳏夫。”
“什么原因没有续娶?”
“这就不晓得了,说不定是夫妻情深,所以现在还放不下。”
放屁!在她看来无非就是惦记上弟妹,这种事情在历史上也有着墨。
赵九歌自然没有把话说出口,只是用眼神鼓励素香继续说。
“孙大和这杀人事件没有多大干系,坊间说的少,只是悬赏令一出后,连什么鸡毛蒜皮的事都能当成线索上门讹钱。”
“不是有官府监督着,老百姓怎么敢?”官字两个口,寻常老百姓说到见官两腿就开始打摆子,想讹钱也不可能找官府!赵九歌觉得不可思议。
“还不就是曹家,这为了保命,拿钱换药帖,也不管这药有没效了。”
这倒是事实,人命关天。
“那么有什么重要的消息不?”
“全是些乱七八糟的事,什么前晚听见孙府传来争吵声,而且这事还不止一人去说,大概隔壁两户都这么说。但唇齿开阖哪有不咬着的时候,一家人就是为了生意上的事起口角,但隔天仆役送茶进书房,孙二还是个大活人呢!”
“听说孙家摆设都是双双对称?京里流行这种风水?”
“我的好小姐,这风水堪舆之说可不是什么简单玩意儿,这可是立家根本,凡是有些根基的富贵人家谁不讲究,从没听说过什么双双对称,哪有这么简单。”素香语气多是不屑,这种商户还学着高门讲究,怎么摆弄都是玩笑。
“这儿没事了,妳出去守着吧!”既然知道答案,赵九歌就不想再理会素香。
“那么奴婢去把素莲喊回来?”语气中带点探询。
“喊回来做什么?难道本小姐不能出门,连交代她做件事还得妳同意?”
“奴婢不敢。”素香一怔,刚才不是好好劝了一大串?
“再多说一句,就门口跪着醒醒脑子吧!”赵九歌没耐心再听素香挑拨离间,拿出了当检察官时的威严来。
素香心中焦急却也无计可施,低头退下。
赵九歌靠在迎枕上继续思索,双双对对的摆设,前一晚有争吵声,四表哥碰着门把就晕过去,孙大山死在书桌前……仆役早上还送茶进去—— 对啊!先入为主,凶手一定是用这种方法,现在就剩下证据!但是她不能实际到现场,怎么找证据?
不行!这是扭转舅家对她印象的好方法,错过这一次就没有再更好的机会,她想要在赵家扳回颓势就看这一次……就算翻墙偷溜,她也得想法子出门才行。
素莲带着酸柳木匣,按着小姐的吩咐送到曹三老爷家里,考虑舅爷家里纷乱,她将匣子递给来见客的嬷嬷后就先行告辞离开。
既然代表小姐来,素莲的礼仪是做得滴水不漏,同时言语间还多少流露出亲昵,这番作为当然让嬷嬷一头雾水。
等送走素莲后,嬷嬷就捧着匣子进主屋里见曹三夫人。
“古嬷嬷,有什么话妳就直说。”
这段时间来,为了四侄儿的事儿,她可是操烦到上火,口里都长了疮,尤其过两天二房两口子要进京,这四侄儿的事却还没有准信。
方才一听见外甥女派人来,她还反应不过来,要不是古嬷嬷提点,她压根没往赵九歌身上想去。
毕竟同住京城里也不是一年两载,她小姑娘从来也不跟他们走动,谁不晓得她瞧不起这正经舅家,整个人就同她那继母偏去杜家去了。
她这个做舅母的是不在乎,就是老家里那两老每每听了总是要难过一次,毕竟是亲闺女生的唯一孩子,血脉相连无法割舍,但在她看来这外甥女就是傻子,她以为这么贴着杜家就能得到好处?前阵子不就在杜家坠湖了。
就是这外甥女的事儿连着四侄儿的事一起来,她忙得没空去打听,谁晓得这会子居然派人送礼来。
“来的是表小姐身边的一等丫鬟名唤素莲,送的一盒是安神的滋补药品,老奴都检查过,药是上好的。素莲姑娘要离开时还说了,表小姐交代一切会安然无事的。”
曹三夫人脸色微变,“安然无事?这是她的主意还是赵老爷的?”
“素莲姑娘只是重复表小姐说的,再多的话就不肯说了。夫人,您瞧这是怎么回事?”古嬷嬷是曹三夫人的陪房,跟在身边服侍十个年头有余,自然也清楚曹三夫人个性,索性话就说一半。
“这话说得有意思,安然无事?这是谁给她这种底气?莫非想表达亲近?”
古嬷嬷想了一会儿才接话,“表小姐个性固执,现在想通要亲近实在说不过去。”
“她就是根棒槌,从没听说有哪个女儿家会疏远亲舅家,拿热脸贴着继母的娘家,这种行为简直是打我们曹家的脸。”
说到这儿就来气,他们赵家父女都是同一个德性。
当初那个赵俊廉来求亲时,扛着小姑子的嫁妆笑得乐开花,这用银子打通关时怎么不嫌弃阿堵物坠了他读书人的清高呢?拿尽好处后,回头再来嫌弃岳家,分明就是白眼狼,她就等着看赵俊廉能得什么好结果。
“表小姐年纪大,或许懂事了!夫人,您说表小姐说安然无事是不是暗示她会帮忙?”
“她能帮上什么忙,一名丫头片子能起什么作用?”
“再怎么说她总是赵大人的嫡长女,赵大人还是这案子的主审呢!”
曹三夫人一时无话,这话是有理,若是能从赵俊廉那儿得到些内情……唉!
“妳发话下去,若是表小姐再遣人上门,赶紧把人迎进来说话。”
“是,夫人!”古嬷嬷连忙转身要出去交办这事儿。
“妳慢着!我记得小姑的忌日近了?”
“就是三月二十三,再两天就是了!”
“那丫头不是被关在府邸里?妳送个口信过去,每年小姑忌日不都是要去寺里,提醒她今年别忘记这事。”若是她还念情,藉这机会来寺庙,届时才能互通消息。
“夫人想得周全,老奴这就亲自去递话。”
“妳别去,随便找个丫头带话过去,免得让人起疑。”一直以来往来冷淡,没道理突然热络起来,曹三夫人细节想得十分周详。
“那么就让银瓶过去一趟。”
“也好,这丫头看起来敦厚,实则伶俐。”
曹三夫人瞧着古嬷嬷出门后,才缓缓伸起手揉着太阳穴。
这事儿……一桩接着一桩没头啊!
素莲才把慰问品送过去,前脚才回府里,曹府派来传话的丫头就跟着进门,门房自然不敢轻易放人进大小姐那儿,只得通知夫人,后来是夫人身边的纪嬷嬷出来见面,银瓶伶俐,按着古嬷嬷的交代说完就离开,没露出半点异样。
这位继任的赵夫人杜氏也不是省油的灯,再三品过这些话后才让人传给赵九歌。
每年只要逢曹氏忌日,杜氏心头就感觉被针扎一般,刚嫁进来头一年,她还能面带微笑的操持祭拜礼仪,来年怀上孩子,她就借口怕冲撞,让赵俊廉同意到庙里去做法事。
这原本不合礼法,毕竟继室再怎么都得对元配执妾礼,尤其曹氏已经入了祠堂,但是人走茶凉,活着的人意见才是最重要,更何况当时杜氏刚进门,两人还好得蜜里调油,赵俊廉怎么会拒绝?
开了一次先例,之后每年就这么照旧了。
从原主懂事开始,每年这时候都要把抄写的经书送到城外马头山上的慈恩寺,这可是忻州文殊菩萨的分灵。
在原主的记忆中,她第一次去是为去世的生母点灯,后来只要逢忌日,她就会前往点灯并供上抄写的经文,满四九天后再焚化。
听说了舅母让人传来的话,赵九歌微微一笑。
果然舅家是神队友,连借口都帮忙找好,她请示父亲月兑离禁锢自然是水到渠成。
毕竟秦朝以孝治天下,重积德则无不克,更别提秦帝多次举孝授官,种种行为虽然被解释为建熙十一年两王叛乱的影响,却也验证这是秦帝心头上永远过不去的坎。
于是,两天后,赵九歌顺利从赵府出门,搭上马车就直奔慈恩寺。
在马车上,她仔细查看了素莲带出来的物品,十分满意。
这丫头机伶,她交代的完全没有少。
“小姐,您这是真的要去那什么……命案现场?”学舌说起这几个字眼,素莲都觉得背脊发凉,命案现场,听起来实在不吉利。
“当然,妳若是怕就别陪着我进去,留在寺里做掩护也行。”
“不行、绝对不行,小姐要去哪儿奴婢就去哪!”素莲揣着一颗不安稳的心,壮士断腕地道。
“那随妳吧!”赵九歌不置可否,反正到了现场素莲要是碍事,两三句就能让她退下。
时入春季,乍暖还寒,但枝头绿芽新冒,露出阵阵生机,鼻间感受着稍许寒意,闻着令人心旷神怡的青草香,她道:果然还是芬多精醒脑,路程颠簸也觉得舒畅,想想两个月前出门还备受霾害,口罩不离身,那段日子就像是上辈子……可不就是上辈子了!
赵九歌不禁失笑,眼角却带着哀伤。
她好不容易才通过国考,都还没有孝敬父母,就让他们为了她的前途操烦,老爸还想着找门路帮她调回本岛,老妈拿手的红烧肉再也找不到人欣赏……都是她不孝,还让他们得面对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哀伤,只能冀望老哥他们能好好孝顺两老。
唉!多想无益—— 但怎么能不想呢?二十五年的生养之恩啊!
赵九歌的思绪还沉浸在哀伤里无法自拔,耳边就传来素莲的喳呼声,“小姐,慈恩寺到了!”
这么快?
“哪里快?咱们都坐了半个时辰了!”原来赵九歌反射性问出话,素莲倒也没有察觉异常,非常快的回答。
这趟路程所求不单纯,赵九歌自然只带了素莲一名丫鬟,也幸好她在府里压根不受重视,跟着她出门也捞不着好处,连车夫的态度都极为轻慢,赵九歌对此倒是不介意,反而乐得轻松。
“老钟,你就在这儿候着吧!”素莲赏了几枚铜钱给车夫,就偕着赵九歌往台阶走。
通往慈恩寺前的这一百零八阶青石板光可鉴人,可想而知素日的香火鼎盛,杜氏也是表面功夫做得极好,早就吩咐人来庙里交代过法事,留了禅房。
这一百零八阶象征人间的一百零八种烦恼,走过就会心清如镜,赵九歌踩上最后一阶只觉得气喘如牛,这原主的身体实在太单薄,她得找机会好好锻炼一番,否则这时代医疗水平落后,随便一场感冒就足以让她再获得投胎机会,也不晓得再一次还有没运气可以穿越?
运气这种事就别跟老天爷赌了!
既然到了寺院,赵九歌说什么都要到大殿参拜,这也是替原主尽孝。
她虔诚的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摩顶致敬。
身在秦朝的赵九歌,妳就安心陪在生母身边尽孝,妳在这个世界未完成的事,我既然接收妳的身体,就会努力代替妳好好活下去,不求飞黄腾达,但求此生平安。
一番参拜,好不容易借口回禅房歇息,打发了知客僧,赵九歌一进屋就忙着换装,也不晓得素莲上哪儿弄来的粗布男装,穿上身时,鼻间隐约嗅着霉味,导致她也不想询问衣裳哪来的,万一知道之后心底抵触,却又还得穿,那何必讨这份不自在。
“时间有限,妳租的马车在后门?”
小姐这么兴高采烈是怎么回事?
素莲虽然疑惑,但还是答道:“是,奴婢付足租金,叮嘱对方一定得在后门候着。”
“快带路。”
“小姐,这件事您不再考虑一下?”
“别啰嗦,再说就不带妳去。”赵九歌打开门,小心地探头出去瞧一眼,廊上空无一人,她就偕同也换上男装的丫鬟往后门走。
由于是午课时间,沿途倒是没有碰上任何人,悬起的心也开始放松起来。
“小姐,您让奴婢准备……”
“嗯?我穿这一身妳喊我什么?”
“少爷。”素莲很快改口,“少爷让我带那些东西是做什么用?连布尺都带上?”
“到那里妳自然就明白!”不是她爱装神秘,而这种事跟她说破嘴皮子也没用。
“少爷真的有把握可以破案?老爷找了评事琢磨半天都认为这些是曹家的推托之词,要不是审卷官对于犯案因由有意见,这件案子早就判结收监了。”这几天探查下来,素莲对案子也有通盘了解,虽然说四表少爷的犯案因由不明,但种种状况都显示四表少爷嫌疑最重。
“有些疑点不到现场去察看我不安心,更何况当事人和我可是表兄妹,应该更尽心才对,尤其这年头尸检的记载多有缺失,还是要亲眼看过才行。”
说到这个赵九歌就不得不仰天长叹,这秦朝的提刑审案制度大抵和隋唐相似,自然对验尸的结果也无法期待。
赵九歌当年考检察官可是满腔热血,除了背六法全书外,连历史上的律法、提刑书籍,甚至是相关的故事都曾涉猎。
她曾读过书里说:“仵作人晓得官府心里要报重的,敢不奉承?把红的说成紫,青的说成黑,报了致命伤两三处。”
从这儿就知道仵作并没有职业道德,纯粹就是配合官府给交代罢了。
不然光凭素莲,哪里有法子花个几两银子就弄到验尸报告,虽是手抄版,但也说明这实在是官僚体系腐败。
“少爷怎么看得出来缺失?”
“尸体的叙述上载明无外伤,但人死后两刻钟就会出现尸斑,这些却未曾提及,也没有记录尸体发现的位置,光凭这些就让人觉得胡来。”她声音清脆,隐含着怒气。
“所以依公子的高见,该怎么记录为好?”
莫名传来的男声让素莲吓一跳,动作僵直。
倒是赵九歌察觉对方声音纯粹只是好奇,洒月兑的朝着林间双手抱拳作揖,“声调高昂,叨扰了林间好汉,敬请见谅。”
林间窸窣,片刻就见一身靛蓝直裰男子踩着落叶潇洒步来,“听闻公子言谈定有高见,不知可否相研一二。”
赵九歌原本不想理会,毕竟时间有限,还得再受马车折腾,只是灵动的双眸瞟过对方发现腰间系着的……她若没看错是鱼袋吧,而且是金色,她思绪转了一圈后,索性停下脚步,回头正视男子。
这仔细瞧才吓一跳,这人长得超好看。
虽然五官仍隐在林间洒落的阴影中,但就是因为这份晦暗不明才衬托出明珠的惊艳。
眉梢入鬓,狭长的凤眼带锐,皎白的轮廓如玉,简直就是力与美的结合。
赵九歌的凝视让男子微蹙起眉头,显然觉得被冒犯,那双冷凝的眸子和她的对上,总算把她冻回神了。
呿!不就一张脸比寻常人好看些,臭屁什么啊!
“既然兄台虚心请教,那么小弟也就知无不言,若是言中有所冒犯,可请兄台多多包涵。”赵九歌话说得客气,神情却极为轻松,“仵作的工作涉及尸体,难免给人不祥晦气之感,行有三六九等之分,仵作甚至比最下等还下之,每年所得不过就三四两银钱,若异地而处,只要在检验上多说几句话,或者瞧着官府态度把红的说成紫的,如此简单就可以多得些银子,谁不会铤而走险。”
“所以有评事的存在。”
“那又如何?评事只是记录,难道真有亲自眼见为凭?关乎人命事事重大,不可寻常视之。这只是小弟的浅见,其他细节还是有待官老爷才能决定。”赵九歌也清楚话不能说明白,小老百姓哪有什么胆量批评政府,她得敬业的演!
她说着再次瞥了一眼鱼袋,这次就是光明正大的盯着瞧。
金色鱼袋,所以眼前这名年轻男子位居三品之上?应该是荫官吧!世袭的官二代啊!
唉!怎么别人这么会投胎,瞧我都投第二次了,却也没有比他好,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小弟身有要事,就先告辞。”
男子目送着赵九歌离去后,身边窜出黑色影子,“主子,咱们要回吗?”
“派许江跟着,看他去哪、做啥都详细回报。”男子转身离开林子往寺里走。
他这趟是来点香祈福,事情总是要做到位,不为交代,谁能使得他交代什么?男子嘴角嘲讽的微扬,他这么做纯粹只是他想—— 他要瞧瞧那些人的下一步是什么!
“大将军,小的有要事回禀。”远处奔来的黑色短衣男子,气息如常,拱手行礼。
“什么事说吧,许海。”年轻男子神色冷凝,许海盯着镇国王府,这差事是他亲自派下,许海此刻来回报,想必是府里出了什么事。
“镇国老王妃递牌进宫觐见太后,求太后恩典为您赐婚,但是太后拒绝,只说要您看喜欢再下旨意定下才好。”
又来了!这事真没完没了了,“老王妃原本属意谁?”
“老王妃的侄孙女余十一娘子。”
“这回可想要下重本了!”一路脚步不停歇的往正殿去,他在知客僧的引领下上香添上香油钱,最后淡然的上马。
“大将军,咱们要回将军府吗?”
“不,回镇国王府。这回我倒想好好瞧瞧她想做什么?”
枣红色汗血宝马打着响鼻,在主人轻拉缰绳示意下,放开蹄子扬长飞驰,速度如电,不消半刻就远远抛下尾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