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盛夏午候泉州城外的港口,排列着一艘艘正在卸货的船只,伴随着沸腾人声以及周旁买卖吃食的摊贩叫卖声,繁荣热闹。
在那一片热络的气氛里,一声急呼突地响起──
“小姐!小姐,您别跑呀!”
听见那声叫喊,前方穿着一袭水蓝色纱裙的小小身影停下脚步,扬声喊:“蓝儿,快点儿!爹爹的大船今天回来,我要去接他!”
女孩儿娇脆的声嗓引起来往人群的注目,长年在港口周边做生意的摊贩、渔工无不认识她,纷纷跟身旁的人闲聊了起来。
“看来白爷今天归航,不知道又带了多少奇珍异宝回来。”
“可不是,白家大小姐的嫁妆不知又要添几大箱了。”
众人看着那小小年纪的女孩儿却粉雕玉琢极尽妍态,眼中除了欣赏,更多的是尊敬。
只因为她的父亲是泉州城里响当当的人物,人称白爷的白川义。
不管是不是在港口讨生活的人都知道白川义,他是泉州城最有名的海上巨贾,资本雄厚,拥有一支船队,专门从事海外贸易。
白川义虽早早闯出名堂、名声响当当,却一直有着子嗣单薄的困扰。
在接连几个儿子因病夭折后,仅有最小的女儿健健康康活了下来。
于是原本排行最末的小小姐成了大小姐,而这白家仅存的独苗,更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白熙月虽然只有六岁,但天资聪颖,小小年纪便跟着爹亲习得多国语言,听多了爹亲在海上纵游的见闻,特别喜欢大海,也或许是流着冒险家的血,她也比其他大户人家的闺女多了些果敢率真。
白川义见多识广,养女儿的方式完全跳月兑汉人保守的礼教枷锁,不是将女儿养在闺阁里,而是任女儿恣意出入港口,以无畏的姿态成长,看尽人间繁华。
在每年初夏后,随着异国大船乘风而至的蛮夷商贾,以及在冬天随东北风出海贸易的船队,会在这个时节乘着西南风归来,在这万艘大船汇集的热闹港口,也是最常见着白家大小姐出现在港口的时候。
名唤蓝儿的丫头闻言,还来不及有反应,便见充满活力的主子像港口的海风,一溜烟地消失在眼前。
惊见主子瞬间消失在人声鼎沸的港口,蓝儿苦皱了张小脸,“小姐、小姐……”
完了,人这么多,上哪儿找人去啊?如果把小姐给搞丢,她真的会被府里的管事嬷嬷给剥了皮呀!
相较于贴身丫头紧张兮兮的反应,对港口附近了如指掌的白熙月手脚利落地穿过人潮,很快的来到港边。
阵阵袭面而来的海风抚得她身上的衣裙翻飞,将她一头如缎般的黑色发丝吹得像张牙舞爪的海蛇。
她却毫不在意地看着眼前的碧海蓝天,浑然不觉就在她身旁不远处,有一双眼,在不经意瞥见她时,惊为天人的怔愣住。
小姑娘年纪不过六、七岁,她笑得很开心,因为笑容而敞开的女敕唇露出如编贝般的牙齿,白里透红的鹅蛋脸上舞动的笑意,美得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他相信再过个几年,小姑娘必会出落成这泉州城最美的女子,成为人们青睐的注目焦点……
在他心思恍恍之际,突地有东西由他的身侧砸来。
“操,不干活,甭想吃饭!”
砸到他的东西颇尖锐,直接划破他结实黝黑的上臂,哐啷一声掉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白熙月被那刺耳的声音吓到,拉回看向大海的目光望去,不偏不倚对上男孩的眼的瞬间,竟有种跌入融化的铜汁的错觉……那双眼,奇异深邃得让人过目难忘。
“该死!臭小子,真不想干了是吧?杵着发呆就有饭吃吗?”
骂人的汉子高大魁梧,男孩破旧的衣襟被拽了起来,紧紧勒住脖子,他才回过神,压扁着嗓回话:“匠人师傅要我去货行取桐油。”
白家的海舶船队不比一般,船上都会配着木匠,在船只出现状况时,可以随时为船体进行修漏补缝的动作,确保船上人员安全。
“缆绳都没收妥取什么桐油?给我滚上船去干活!”汉子说完,一把便把他甩到一旁。
男孩今年虽已年满十六岁,但他是孤儿,多年颠沛的生活让他只长个儿不长肉,这两年为了讨生活,跟着一个老手水上船干杂役。
毕竟是干粗活,加上他身材瘦弱,还有一张非蛮夷、非洋人更不像中土人的脸孔,被欺负更是家常便饭的事。
但他并不在意,只是日夜期盼着自己变得更强大,总有一天将瞧不起他的人全踩在脚下向他求饶!
男孩面无表情地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突然一抹稚女敕娇脆的嗓响起──
“不可以欺负人!”
在一旁看着那高大魁梧的汉子动粗,白熙月气呼呼地挺身而出。
汉子张望了一番,这才瞧见站在脚边的小女娃,讪讪扯了扯唇。“小姑娘──”
没等到他开口,白熙月抢白道:“你是白家海舶大船『义』字号部领杜驼子是吧!”
白家开拓海外交流贸易的海舶船队,以“义薄云天”四字编船号,每个船号下有近百艘商船。
见这小小娃儿娇气十足、口齿伶俐的指名道姓,他不禁好奇的垂眸打量,这一看,差一点吓得没了魂地跪倒在地。“大、大小姐……”
人人都知道,白川义有个如珠如宝的掌上明珠,若是她到她爹面前告他一状,丢了白家的活儿不说,他杜驼子也别想在港口混了。
白熙月皱起秀气的眉,看着那彷佛随时会被海风给吹走的大哥哥,心想,他是不是没吃饭呀?
再想起杜驼子刚刚的话,她生气地娇声问:“你们都是这么打骂船上的工人吗?”
被这小女乃女圭女圭娇声逼问,杜驼子几乎要忘了她的年纪,扬声苦呼:“大小姐明鉴呀!是这小子不干活……”
“不干活便要动粗吗?平时给饭吃吗?”
白家的海舶船队之所以会发展成今天如此壮大的局面,最主要的原因是白川义对人仁厚、正义,赏罚分明。
但上了船,地位高的自然免不了对下面的人严苛了些,这可不是只有他才这么干的。
杜驼子斟酌了许久才说:“大小姐,咱们可是出海去做生意,不是做善事,要干活才有饭吃。”
这道理她懂,但爹亲即便对待府里的下人也是仁厚宽正,就算她是被捧在掌心呵宠的千金宝贝,在耳濡目染下,也有一颗温柔宽大的心,无法允许仗势欺人的事发生。
“那他没干活吗?”
杜驼子愣了愣才说:“也不是……”
“那你得跟他道歉。”
大男孩在一旁听着他们的对话才知道,这看起来年纪很小却聪颖善良的娃儿,居然是大老板白川义的掌上明珠。
看着她一个千金大小姐为出身卑微的他打抱不平,他心里激荡着一股说不出的澎湃。
他暗暗抑下内心的情绪开口:“不用。其实是我失分寸,合该教训。”
“是了是了,所以大小姐可别误会我杜驼子欺负人哪!”
白熙月蹙起秀气的眉心,这时,突然听到一抹哭天喊地的激动声嗓传来──
“好小姐,蓝儿终于找到妳了!”
她还来不及回应,蓝儿飞快地扑上,死拽着她的手不放。
白熙月像在瞬间被八爪章鱼缠住似的动弹不得,杜驼子见状,鞠躬哈腰开口道:“大小姐,您若无事,小的下去干活了。”
大男孩见状,也识趣的跟着杜驼子准备离开。
白熙月见状,高声喊:“等等!”
杜驼子微乎其微的皱眉,但瞬间便换上恭敬的表情,问:“大小姐还有什么吩咐?”
“你先走,他等等再跟上。”
“啊?”杜驼子露出不解的神情。
蓝儿毕竟是白熙月的贴身丫头,机灵地道:“大小姐说了照做便是。”
杜驼子讪讪的挠了挠头,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开。
“蓝儿,妳去一旁等我。”
蓝儿乖乖松开手退到一旁,两只黑溜溜的眼死死瞅着自家小姐,生怕她在自己一个眨眼瞬间又要消失不见。
大男孩被留下,同样是一脸疑惑地看着眼前的小娃儿。
白熙月走上前,示意他蹲下。
大男孩有些不明所以,却还是听话的蹲下。
“哥哥要照顾好自己,要多吃饭,莫要让人欺负了。”白熙月由怀里掏出手绢,压覆在他蹭破皮沁出血丝的手臂上。
没想到她竟是将自己的手绢压在他受伤的手上,他慌忙开口:“大小姐!不可!”
见他就要扯掉手绢,白熙月却更坚定的直接压住他的手,娇喊:“不可以动!”
看着她小小白白女敕女敕的手压在自己晒得黝黑的手臂上,他不自觉的僵住。
满意的看着他的动作,她侧过脸望向杵在一旁的丫头。“蓝儿,给我愈伤还肌散。”
蓝儿闻言,赶紧掏出随身携带的药瓶,递给小姐。
白熙月接过药后递给他。“这是我爹爹让郎中特调的,跌打损伤,瘀血肿痛、刀伤出血、无名肿毒、烧伤烫伤皆可用。你可得随身带着,以备不时之需。”
说完,她朝他露出一抹撼动他浑身血液的美丽笑容。
虽说港口经年累月有着海外商贾飘洋过海至此贩运货物,处处可见异瞳、高鼻、轮廓深邃的异族人,混血人种亦不少。
但他的样貌让他一直过着被欺侮、轻视的日子,十岁那年娘亲病逝后,他几时再感受过这样的温情暖意?
心无由来的怦动,一股热流冲上眼鼻,让他喉头莫名紧缩地哽了嗓:“大小姐……”
他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便听到白熙月身旁的丫鬟急声嚷道:“哎呀……大小姐,我瞧见老爷的船了,咱们快走!”
白熙月溜出府就是为了给爹亲一个惊喜,错过了,就给不了惊喜了。
她看了大男孩一眼,还来不及和他多说什么便被她身边的丫头给扯走。
男孩静伫在原地,瞬也不瞬地瞅着小姑娘随海风翻飞的衣袂,暗暗地握紧了拳头,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忘记她的笑容,以及今天发生的一切……
“爹!爹爹!”
随着白家泊在港边的大船映入眼底,白熙月还没见着爹亲,情绪却像滚沸的茶水,瞬间激动的腾飞了起来。
白川义在女儿愈来愈大、愈来愈黏他后便减少跟着船队出海。
只是这趟买卖重要兼之航程只有十多天,他才舍得离开他的宝贝闺女。
“天一号”海舶船才抛锚停妥,许多认得白家大小姐的船工,无不是紧张兮兮地瞪大着一双眼,跟随着她的脚步移动。
白川义远远的就听到宝贝闺女的声音,放下手边的工作,等着那因为年纪小,却卖力地迈着小短腿的小姑娘上船。
当眼底映入宝贝闺女因为跑步而红扑扑的脸蛋、因为兴奋而闪烁着如海上绚烂波光的笑眸,他一颗心都软了。
他微蹲身,展臂让他朝思暮想的小姑娘飞扑进他怀里。
如愿冲进爹亲宽大的怀抱,闻到他身上揉合着汗味与海的气息的怀抱,白熙月稚女敕的甜嗓回道:“爹爹!爹爹,熙儿想你。”
见宝贝女儿红了眼眶,白川义禁不住跟着鼻子一酸,呛得他目光泛红地蹭着闺女娇俏的鼻尖,“爹的乖宝贝,爹爹也想妳啊!”
“爹爹不在……熙儿心里慌……”
白川义想起病逝的发妻,心里对女儿有无限的愧疚。“以后不去了……不去了,爹爹不让熙儿害怕寂寞心慌……”说着,眼泪差一点就要流出来。
就在这时,有人上前禀报:“白爷,展耀还在等您……”
蓝儿见状,赶忙开口:“老爷,我先带大小姐回府等您。”
白川义瞥了伶俐的丫头一眼,满意的颔首后,放下女儿,咧嘴笑道:“妳先回府里,晚些用完晚膳再一起来看爹给妳带回来的礼物?”
白熙月心里舍不得,却明白爹亲日理万机,没法时时刻刻伴着自个儿。
她扯着爹亲的大手,一副舍不得他走的模样,好一会儿才开口:“熙儿等爹爹用晚膳。”
白川义爱怜地模了模宝贝闺女的头,颔下首,跟着转身走开。
一直到看不到爹亲的背影,白熙月才收回目光,落寞道:“蓝儿,咱们先回去吧。”
蓝儿应了声,跟在主子身后,感觉主子的情绪低落,绞脑汁想着怎么哄她,却感觉船身随着个大浪,剧烈摇晃了下。
她晃了一下,还没站稳脚便看到那走在前方的小小身影因为船身那一晃,直接翻落船下。
眼见小姐落海,蓝儿扬声惊呼:“救命啊!大小姐落水了!”
船工、杂役各司其职忙碌着,吵杂的吆喝声轻易就盖过蓝儿的声音。
蓝儿一双眼看着小姐在海波间挣扎,又急又慌,喊得嗓子都快哑了却喊不到救兵,心一横,正打算跳下海去救小姐时,耳边传来扑通一声落水声。
她循声望去,只见有个杂役跳下海,很快的将小姐已沉入海里的小小身子抱在怀里。
蓝儿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个儿急得猛掉泪,她抬起手胡乱抹泪,直接跑回船上抓了个人便说:“快去帮忙,大小姐掉下海了!”
她的话瞬间引起一阵骚动,没多久,白川义闻讯赶来,急白了一张晒得黝黑的脸。
白川义闯荡至今,累积的财富富可敌国,权势地位名声皆具,却偏偏中年丧妻,子息单薄,膝下唯有白熙月一个掌上千金,倘若他这如珠如宝的宝贝闺女有个三长两短,他还能活下去吗?
想到这些,白川义只觉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给紧紧攥住,让他疼得几乎无法呼吸。
但幸得上天垂怜,女儿被救上来了,一张小脸苍白得吓人。
未等白川义开口,在一旁候着的大夫赶紧上前诊脉,片刻后,恭身抱拳回道:“大小姐没受伤,只是呛了些海水,受了点惊吓,无大碍。我开张方子让丫头去抓药煎服即可。”
白川义颔首,命了个仆妇将女儿抱到尾舱的厢房休息,他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了下来,有心思处理眼前的状况。
他的目光落在杵在角落,救女儿上来的那个一身湿的少年身上,问:“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把人救上来后所有心思都放在白熙月身上,生怕那娇滴滴的人儿再受到一点伤害。
因为瞧得恍了神,这才没回到自己的岗位,听到白川义的声音,对上他询问的目光,他才赶忙回道:“阿海。”
白川义走向他,拍了拍他的肩问:“你是船上的人?”
他还没来得及回答,便听到一旁有人抢着说:“白爷,那小子是『义』字号的杂役。”
义字号海舶大船就停在一旁,意外发生时,应当是这小子在船上干活,注意到海上的动静,在众人都还反应不过来时,率先有了行动。
沉默、不抢功,机警,身手也不错,加上那双看着自己无畏无惧的眼睛,白川义暗暗激赏。
“如果不是你机灵,我家闺女恐怕就这么没了。说,你要什么奖赏?”
发现有人落海,他直觉想救人,没想到救到的居然是那个稍早前挺身护他的可人儿;而眼下的状况,更是他作梦都想不到的。
“小的纯粹只是救人,不敢邀功。”
听他这一说,白川义露出赞赏的笑容,沉吟了片刻才开口道:“甚好,以后你跟在展爷身边吧!”
这些日子展耀一直在耳边叨念着想添个人手,却一直没有合适的人选,眼前这一个甚得他的心。
听到展耀这个名字,一阵议论声如潮水般涌开。
白川义身边有几个得力助手,展耀以及亲弟白庆良,两人在白家的地位仅次于白川义,能跟在他身边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机缘。
却未料这大好的机会居然让个船上的杂役给抢去了?
能得此机缘阿海虽然欢喜却也同样惊讶,“白爷,小的……只是个在船上打杂的……”
闻言,白川义朗声大笑,“英雄不怕出身低,想当年我白川义也是由船上杂役干起,只要肯干,日后这片海就是你的天下。”
白川义爽朗的话揉在海风中,铿锵有力的撞击耳膜,重重的撼进他心头,让他心头那一片因为出身、因为受尽凌辱欺压的雄心壮志,再度掀起惊滔骇浪。
见他一脸激动,白川义再度开口:“小子,若非我已经多年不亲自领船出海,定会将你带在身旁。以后你跟着展耀好好干,别叫我失望。”
话落,他由腰间取下一枚刻有白家龙头家徽的玉佩递给他。“你不讨赏,我白川义可不是知恩不报之人,见这白家龙头家徽玉佩如见我,有任何需要,便到白家各商行取你所需。当然,若你敢滥用,我随时会将这玉佩所代表的权力收回。”
阿海一愕。“白爷已经把最好的给我了──”
白川义打断他的话,“你要知道,白家大小姐的命价值连城,这是你应得的。”
阿海紧握着玉佩,知道自己已月兑胎换骨。
而促使这一切的,是那个价值连城的白家大小姐,白熙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