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的直觉告诉安智熙,安智秀说的那些话,绝不是如他所说的那般无关轻重。
她感觉得到安智秀知道什么,却又不想让她知道太多。
她不知道他的出发点是基于担心,还是……总之,安智秀今晚的一番话教她起疑了。
“丫头,你还是太天真了些。”
安智秀此话的意思是什么?她太天真,以至于误判了什么吗?他的意思是,圣母之家不单纯是圣母之家?如若不是,那又是什么?
安智熙越想越是奇怪越是不解。
跟安智秀道别后,安智熙决定偷偷前往蕃坊的圣母之家一探究竟,想着她也好些日子没去了,不知那些孩子是否安好。
虽说蕃坊是个易生事端之地,但她着男装夜行,应该还算安全。再说,她好歹是个瞥察,若遇到状况也不至于全无反应能力。
打定主意,安智熙便一路往蕃坊而去。
来到几条街外的蕃坊,此时已是寂静一片,路上无人行走,只有几条狗在闲晃着。
她朝圣母之家前去,几个绕弯转角,忽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
“快,跟上。”
听见那熟悉的声音,安智熙下意识地觅了个隐密处藏身。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当下做出这样的决定,那明明是她熟悉且信任的声音。
不一会儿,有几道人影出现在她视线范围中。
詹姆跟她不曾见过的一男一女,在夜里领着两名男童及两名女童离开了圣母之家。
那四个孩子都是她见过的,最大的女孩只有十三,最小的是八岁的男童。
这么晚了,詹姆要带孩子们去哪里?为什么是这四个孩子?那不曾见过的一男一女又是谁?此刻她内心充满疑惑,一种不安油然而生。
待詹姆等人走了一段路后,安智熙蹑手蹑脚地从隐密处出来,然后小心翼翼地尾随跟踪他们。
他们一行三大四小,竟一路朝着石狮塘的方向而去。
当他们到了码头边上,有个男人驾着一艘接驳小船在候着,詹姆将四个孩子交给同行的男子,男子便领着四个孩子上了小船。
詹姆同孩子们挥挥手,孩子们也向他挥手道别,两边都离情依依。
詹姆跟那女子就这样站在码头边上目送着载运孩子跟男人的小船离开,直到船影渐渐隐没在夜里的海上。
这时,詹姆跟同行的女人转过身来,并朝着她藏身的地点走来。
她文风不动地隐身在暗处,甚至屏住了呼吸。
他们越来越近,近到她可以听见他们说话的内容——
“这次的孩子很漂亮,李老一定会很满意的。”女人说着。
“听说大员那边很缺人……”詹姆问。
“没错,那女孩再一阵子就能找相公了,价钱应该不差。”
就在他们经过时,安智熙看见詹姆的脸。那是詹姆,却又不像是詹姆,他脸上见不到平时的温柔和善,彷佛戴上一副阴沉可怕的面具。
他们在说什么?谁是李老?为什么需要漂亮的孩子?大员是安平的古名,他们要将这四个孩子偷渡到那里做什么?那女子说那十三岁的女孩很快就能找相公,还说她价钱不差……
喔不!他们在贩卖孩童吗?她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是她误解了什么吧?詹姆本来就会做为媒介,引荐适合的孩子到一些商家或店铺去做事,或许、或许这次只是要将他们送到远一点的地方罢了。
即使安智熙在心里不断地安抚自己、说服自己,还是压不下内心的不安、疑惑及不知名的恐惧。
此时,她想起不久前安智秀说的那番话——莫非安智秀知道什么?可如果他知道,为什么不直接跟她明说,而是如此的隐晦?
慢着!该不是安家也有分吧?天啊!她忍不住在心里哀号一声。
若真如此,也难怪安智秀不让她去圣母之家了,他是担心她发现事情真相吗?就在她脑袋里的疑惑都快糊成一片之际,码头边上出现另一道人影。
那人往刚才小船离去的方向看着,然后解着绑住一旁小船的绳索。
见状,她紧捱着各种现成的掩蔽物快速地移动以更靠近码头,当她越靠越近,那人的轮廓也越来越清楚了。
赵北斗?
她心头一震,怎么赵北斗也出现在这里?喔对,他是码头工人,这儿是他的地盘呢。
只见赵北斗解开小船,然后跳上去,快速地划桨出海,不一会儿也消失在黑夜的海面上了。
她全无头绪,编不出一张完整的网。
现下的她不能跟着出海,那有相当的危险性,她得冷静思考对策,她得想想该从何处着手。
安智熙告诉自己千万别慌。如今她应该先回家,然后明天走一趟圣母之家,探探雇姆的虚实。
回到梅府后门,安智熙轻敲门板三下。
这是她跟春月的暗号,她出门前,吩咐春月戌时五刻在这儿候着她,帮她开门,可如今都已经过了亥时。
虽说让春月多等了一些时间,但她想春月应该还候着,不敢轻易离开。果然,她听见门闩移动的声音。
门开了,她开心地迈开步子进了府。
“春月,让你久……”就在她涎着笑脸准备跟久候的春月赔声不是时,她看见的是一张严肃又毫无笑意的脸。
她呆住不动,心跳却急促起来。
“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吗?”虽是夏日,梅意嗣的脸上却覆着厚厚一层寒霜。
“我……”她像是半夜跟朋友偷溜出去兜风,回家时却被老爸逮个正着的未成年少女,
“我不是有跟你说过吗?今天跟我大哥……”
“我知道。”他打断了她,语气严厉,“但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吗?”
“我跟大哥聊得忘我,一时没注意时间,就……”
其实她跟大哥安智秀的饭局早就结束,会如此晚归是因为她去了蕃坊,接着又去了石狮塘。当然,这些事都不能告诉他。
她去蕃坊的事已惹出风波,害他替她受了十戒尺,而且……她曾在石狮塘被地痞追赶,若不是他及刻救援还不知会出什么乱子,要是他知道她又去了这两个地方,肯定会臭骂她一顿。
当然,她也可以向他解释,但在事情真相未明,且安家可能也有嫌疑之前,她实在无法对他说些什么。
因为什么都不能说,她只能低下头,诚心实意地道歉了。
“对不住,让你担心了。”她说。
“谁说我担心了?”梅意嗣等得有点恼了,忍不住说了言不由衷的话。
他当然担心,若不是担心,他不会在这儿喂蚊子。
她抬起脸来望着他,不解,“你不担心,在这儿做什么?”
他浓眉一皱,有几分羞恼,“当然是等着教训你。”
她愣住,木木地望着他。看着他一脸生气却明显虚张声势的神情,她一点都不觉得他烦或是讨厌,反倒有种说不上来的暖心。
“喂。”她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你是不是终于喜欢上我了?”
“什……”他陡地瞪大眼睛。
“从前你根本不太管我的。”她说:“我同大哥出去,再晚回来,你都不曾问也没有异议,就算我以前喜欢你的时候,你也好像感觉不到,连亲密的时刻都是那么淡漠,为什么现在你……”
“以前喜欢我?”他眉丘微微隆起,有点懊丧。
“是,你感觉不到吗?”她拥有原主大部分的记忆,很清楚原主对他的情意。
“现在呢?”他直视着她,“现在不喜欢了?”
她微顿,思索了一下。现在不喜欢吗?不,她好像还挺喜欢他的。
他吻她、拥抱她……甚至对她有非分之想时,她都不觉得讨厌。
她知道这表示一个女人喜欢一个男人,并且接受他。
只是,有时她会怀疑那是她自己对他的感觉,还是原主遗留下来的。
当他替她受过时,她会感激,也会难过;当她看见他背上那可怕的伤症时,她感到心痛、心疼。
这些应该都是她喜欢他、在乎他的征兆吧?
慢着,刚才不是她在问他吗?怎么现在她倒让他给问傻了?
“明明是我先问你的。”她有点气恼自己被他牵着鼻子走。
他注视着她,那在幽微光线下却闪闪发亮的黑眸,彷佛两个黑洞般将她吸入、吞噬。
“是。”他语气坚定如钢,“我终于喜欢上你了。”
她还未能反应过来,他已伸出双手捧住她的脸,犹如迅雷般的吻上了她。
“唔!”她本能地想用她学过的擒拿术或是防身术对付他,可手才一动,那念想便没了。
见鬼,他的吻一次比一次精进,一次比一次热情,教她几乎无招架之力了。
不妙,她真心觉得他只要再加把劲……她就会彻底沦陷了。
“唔……不……”她用力的别过脸,双臂撑起,隔开了他。
他一把攫住她的腰肢,有点恼恨,“为什么不?”
“我、我还没……”她得想个拖延战术,“我怕。”说着,她一脸可怜兮兮。
他怔住,“怕?你怕什么?”
“我、我还有阴影……”她别过脸,佯装拭泪,还吸了吸鼻子,“我怕再怀上孩子,也怕再失去……”
梅意嗣心头一抽,瞬间冷静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歉意及不舍。
她每天嘻嘻哈哈,看着好像雨过天青、云淡风清,原来她心里一直……他以为以她这好似天塌下来都不惊的脾气跟性情,很快便能放下过去,没想到她……
看着她那微微颤抖的纤细肩膀,他的心一抽一抽地疼了起来。
伸出双手,梅意嗣将她拥入怀中,温柔地抚着她的背。
安智熙也不是第一次被他拥入怀中了,但还是心头一跳。
这拥抱好暖、好温柔、好有爱,他的大手轻轻地、缓缓地抚着她的背,低沉而温暖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我会等你……等你不再害怕。”
听着他这句话,安智熙不知怎地鼻子一酸,眼泪真的给逼出来了。
好暖的一个男人。尽管先前他是那么的冷酷淡漠,视她如无物,可骨子里却是如此的炙热温暖及有情。
太可惜了,安智熙,等不到他这样的爱,真的太可惜了。她忍不住在心里想着。
这时,梅意嗣轻轻地将安智熙自怀中拉开,低头注视着泪流满面的她。
他蹙眉,眼底充满怜意,用双手的大拇指温柔措去她眼角的泪。
“回去吧?”他说。
她点点头,“嗯。”
他牵起她的手,两人慢慢地踱回馨安居。
这是她第一次觉得,馨安居怎么那么快就到了?
石嬷嬷是罗玉梅当年的陪嫁丫鬟,跟在她身边数十年,忠心耿耿,终身未嫁。
其实在她二十五岁那年,罗玉梅曾有意将她嫁给梅家在惠安庄子里的张管事。
张管事三十,是有两个孩子的鳏夫,人品端正,性情温良,是可仰赖终身之人。可石嬷嬷却说要一辈子服侍罗玉梅,怎么都不肯嫁人,就这么留下了。
做为当家主母,在院里总得有几个知心忠仆,而石嬷嬷绝对是其中最让她信任之人。
如今在沛泽居里,梅英世跟罗玉梅之下,最能发号施令的就是她了。
一早,她便差使着院里所有仆婢该擦地的擦地,该浇花的浇花,一个都不能闲着。
她伸手往廊前的栏杆上一抹,皱了皱眉头,“秋水!”
“是!”在另一头擦拭栏杆的秋水立刻应声跑了过来,“嬷嬷……”
“你瞧这是什么?”她让秋水看看她手指上的灰尘,“你在偷懒吗?”
秋水低下头,连声道歉赔罪,“不,我不敢,我、我再擦过。”
石嬷嬷严厉地瞪了她一眼,转身便下了廊往院子里走。每个人看见她来,都是战战兢兢,诚惶诚恐。
其实罗玉梅不是个太严厉的人,但石嬷嬷总说她过于宽厚,易教这些下人得寸进尺,失了分寸。
就这样,她成了这院里头人见人怕的黑脸。
“姑母!”这时,院外有个人神情焦虑而紧张地喊着,“姑母。”
听见声音,石嬷嬷先是皱起眉头,叹了一声,然后才朝着声源望去。果然.是她的儿子——石念祖。
石嬷嬷没嫁人,这儿子是她亲大哥的么儿,三岁的时候过继给她。
石嬷嬷每个月将钱送到外面给她大哥养这个孩子,直到他十二岁时才接到身边来养着。
只不过养了那么久,石念祖还是喊她一声姑母,石嬷嬷也没在意,毕竟她是未嫁之人,他若人前人后喊她母亲,她还得逢人就解释。
石念祖今年二十三岁,十八岁那年,石嬷嬷帮他在外面购了间小宅子、寻了个媳妇,盼他安定。
可是石念祖好的不学,却跟猪朋狗友学了不少坏习惯,吃酒赌钱,偶尔还逛逛窑子,最后逼得他媳妇带着孩子跑了,至今还找不到。
说来,他能在梅府出入,也是因着石嬷嬷在梅家的地位不一般。
石嬷嬷朝门口走去,“一大早,你又怎么了?”
石念祖未开口,就先伸手,“姑母,有十两吗?救急的。”
石嬷嬷懊恼地看着他,“一开口就十两,你这胃口可真是让我给养肥了。”
“不然……五两也行。”石念祖涎着笑脸,赖皮地道。
“你……我交代你办的事,你可都有办好?”石嬷嬷目光严厉地看着他,“别只知道要钱。”
“姑母,我都办了呀……”石念祖悄声地开口,“放心吧,念祖不会让姑母失望的。”
“你还敢要我放心?要你跟着她,你跟到哪里去了?”她轻斥着。
石念祖又咧着嘴笑笑,耍赖地道:“姑母别气,下次不会了。”
石嬷嬷瞪了他一眼,大叹一气,无可奈何地从袖里拿出荷包,从里面取出五两银给他,“别乱花。”
“行。”石念祖生怕她临时反悔,一把抢过银两紧紧握在手心里,“那我先走了。”
说罢,连半点留恋都没有地转身离开。
石嬷嬷看着他离去的身影,若有所思。
待转身,发现罗玉梅站在廊上看着。
她微微一怔,然后迈着步子朝罗玉梅走去。
罗玉梅脸上没有太多表情,“是念祖吧?”
“是。”石嬷嬷怯怯地道。
罗玉梅目光深沉地瞥了她一眼,淡淡地说:“你自个儿警醒点,他迟早坏事。”
“是。”石嬷嬷一脸谨慎小心地道。
安智熙本想着一早就溜到圣母之家去,不料沛泽居传人来唤,要她去见罗玉梅。
幸好不是什么坏事,只是婆母让人熬了一帖滋阴益气的药汤要她去喝。
喝了婆母的爱心药汤,她当然不能拍拍走人,所以便在沛泽居陪罗玉梅聊到午时才回到馨安居。
她要去圣母之家的事情是秘密,当然不能让别人知道。本想觑机偷溜出府,但她又觉得不妥,在她还没弄清楚圣母之家跟安家是否有任何关系之前,此行或许有一些潜在风险,为保险起见,她得给自己备下一条后路。
于是出门前,她悄悄地去找了负责车马轿子的小钟,要他酉时正刻到西六街接她,并要他不得将此事告知他人。
就这样,安智熙离开梅府,只身前往圣母之家。
当她出现在圣母之家,孩子们跑出来迎接她,一个个缠着她、抱着她,欢天喜地。
“智娘姊姊,你好久没来,可想你了。”
“智娘姊姊,你去哪里了?”
孩子们追问着她这阵子的行踪,安智熙模模他们的头,“姊姊家里有点讲,忙呢。”说着的同时,她发现又有面生的孩子出现,而昨天晚上那四个孩子确实不见了。
“詹姆先生呢?”她问。
“有人来找詹姆先生,在他书房说话丨”
“是吗?”安智熙思索着等一下该如何套詹姆的话。
“姊姊,阿喜姊跟小雀她们走了。”说话的是小玉,她肤黑鼻塌,虽然长得不讨喜,却是个开朗的好孩子,“詹姆先生说她们去好人家家里做事,以后可以穿漂亮的衣服,吃很多好东西。”
阿喜跟小雀便是昨晚被带走的两名女孩,她们被带上船后,去了哪里呢?还有赵北斗,他随后也划着小船出海,又是怎么回事?
她心里有好多疑问,可此时此刻却仍毫无头绪。
“我去找詹姆先生,你们先在这儿玩。”她说着,往后面詹姆的书房而去。
刚到,便见詹姆打开门,正要步出书房。
看见她,他先是一怔,像是惊讶她为什么会在此时出现,但旋即他又统开笑颜。“智娘!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看着他,安智熙想起昨晚的他。那真是两张完全不同的脸孔呀。
“这些日子你跑去哪里了?”詹姆问。
“我家里有点事在忙,所以……”她随口胡诌。
“原来如此。”詹姆点点头,一脸关心,“没什么事吧?”
她摇摇头,“没事,都办好了,让你担心了。”
詹姆一脸灿笑,“哪儿的话?你能回来帮忙实在太好了。”
她假装若无其事,“我发现少了四个孩子……”
“喔,”詹姆挑挑眉,一派轻松,“他们都有地方去了。”
“是吗?詹姆先生帮他们找到做事的地方?”她问。
“是呀。”他点头。
“这次是去了哪里呢?”
她的问题让詹姆顿了一下,但他并没有迟疑太久,“阿喜跟小雀去了永安做小帮佣,福来去了三都澳,明阳到马尾去了,都是好人家呢。”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她佯装欢喜地道。
那四个孩子全上了船,马尾跟三都澳或许可能舍陆路走海路,可永安呢?阿喜跟小雀为什么也上了船?詹姆在说谎,她可以确定那些孩子都去了不该去的地方。
若说詹姆只是把孩子交出去,或许能说他是被蒙在鼓里,可昨晚她亲眼见到他将那些孩子送上船,他很清楚阿喜跟小雀绝不是到永安去。
好可怕!这个打着圣母玛丽亚的黄金招牌行善的传教士,竟是贩卖人口的洋人牙子!现在,她得再确定两件事,就是她大哥安智秀是否与此事有关,以及赵北斗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对了,我昨天遇见赵北斗。”她说。
听到赵北斗这名字,詹姆眼底闪过一抹惊色。“是吗?他跟你说了什么?”
“他没跟我说什么……”她细细解读着他眼底的情绪,“我只是瞥见他的身影,在石狮塘附近……”
“石狮塘呀?”他沉吟须臾,“他可能要出海了吧?”说着,詹姆一笑,“别站在这儿说话,来,进我书房,前天有个好朋友给我送来武夷山的好茶,我泡给你尝尝。”话说完,他便伸手拉了她。
她还没反应过来,已让他给拉进书房。进入他的书房,她突然想起一件事……
朋友?对,刚才孩子们说有朋友来找他,他们正在书房说话。
从刚才到现在,她没看见他的朋友离开过,那么……他的朋友呢?
她环视着书房,不知怎地脚底一凉——
“不了。”她尽可能不让他发现她的起疑及慌张,笑说:“我给孩子带了吃的,我先去给他们准备吧。”语罢,她立刻转身,飞也似地想离开他的书房。
就在门前,她后脑杓突然遭到一记重击,安智熙自觉不妙,却已倒下。
她眼前一片雾蒙蒙,只感觉到有人捞住她,但却动不了。
在她的意识快要消失之前,听见詹姆以外的男人声音——
“她已经知道了,留不得。”
完了。
安智熙暗叫一声,然后眼前全黑。
南大街,长兴商行。
已过掌灯时分,梅意嗣尚未离开,全因一批刚自广东送来的货物还在盘点。
这次的品项繁多,有佛山的陶瓷、新会葵扇、东莞烟花、肇庆的草席及端砚、汕头的高级抽纱等等……这些货品在分门别类以不同的船运往各地之前,还得先报关取得发船令。
“爷……”这时,永昌带着一个人进来了。
大家都叫他宝哥,他是这泉州城的包打听,底下还布了不少眼线。
梅意嗣看见他们两人,跟他们使了个眼色,便径自往后院走去。
永昌跟宝哥跟了进来,神情凝肃。
“找到人了?”梅意嗣问。
永昌看了宝哥一眼,示意由他开口说明。
“意爷,”宝哥方头大耳,皮肤黝黑,身材健壮,声音洪亮,可此时,他却收敛了声量,“没找到他,但找到了跟他相好的刘寡妇。”
“噢?”梅意嗣眉眼一沉,“她知道些什么吗?”
“刘寡妇本来还不肯说,但给了她一碇银子后,便什么都说了。”宝哥续道:“他说黄老六闲时便爱赌钱,认识了一个名叫石念祖的年轻人。”
听见石念祖这三个字.梅意嗣神情一凝,却不作声。
“黄老六上船前,石念祖拿了一罐东西给他,之后宁和号走水,黄老六回到家后,石念祖又来找他,给了他一个匣子,隔天刘寡妇醒来就发现黄老六已经连夜跑了。”宝哥续道:“刘寡妇一气之下回老家,直到这两天才回来取物。”
梅意嗣听完宝哥的报告,面上觑不出任何的情绪,却沉默得教人不安。
好一会儿,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向宝哥致谢,“有劳你了。”转头,他吩咐着永昌,“帮我送宝哥出去。”
“不麻烦了,意爷,我自己出去就行。”
宝哥离去后,梅意嗣依旧沉默不语,若有所思。
永昌看着他,欲言又止。
“爷?”终于,永昌耐不住了,“这事跟石念祖有关,你看……”
他视线瞥了过来,神情冷肃,“着人跟紧他,别打草惊蛇。”
“是。”永昌点头,但眼中面上仍是满满疑惑,“他是石嬷嬷的养子,石嬷嬷又是夫人跟前的人,他若跟梅家攀亲带故,好歹也算是有关系的,这事怎会跟他……”
“永昌。”梅意嗣打断了他,慎重其事,“这事,除了你我,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
永昌先是一顿,旋即点头,“是,我明白。”
这时,外头有人来报,“爷,府里的小钟来了,说有要事要见你。”
“小钟?”梅意嗣微顿,小钟是府里负责车马轿子的其中一人,他能有什么要事得上远儿来找他?
“让他进来。”他说。
不一会儿,小钟神色慌张,步伐急促地跑了进来,“爷——”
“发生什么事了?”他问。
“是太太……”
闻言,梅意嗣陡然皱眉,“太太怎么了?”
“太太今天出门前,要小的在酉时正刻到西六街去接她,可小的到了西六街左等右等,都没见到人。”小钟急道:“小的本以为太太可能自己回府了,可回去打听后才知道太太还没回馨安居。虽说太太有交代过小的要保密,可小的觉得不妥,也怕出事,所以……”
智熙要小钟酉时正刻去西六街接她?他知道她常跟她大哥约在西六街的酒肆见面,可她昨日才见过她大哥,并未说今天还要再聚。
再说,她每次出门都是只身步行,从没搭轿坐车,为何会突然要小钟到西六街接她?她是……故意的?
那么,她为什么要故意且特地吩咐小钟去接她?
“除了这些,太太还说了什么吗?”梅意嗣急问。
小钟摇头,“太太什么都没说。”
一旁的永昌啧了一声,“你都没问吗?”
“小的是好奇问了一句……啊!”小钟说着,突然想起什么,“小的想起太太说了奇怪的话,她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她要去揭穿天使的假面。”
知人知面不知心,她要去揭穿天使的假面?梅意嗣咀嚼着这句话,一个念头钻进他脑里,但他什么都没说,迈开大步便跑了出去。
见状,永昌跟小钟也急忙跟上。
圣母之家的大门已深锁。
梅意嗣来到圣母之家门前,发了狂地槌打着门板。
他敢发誓,再无人应门,他一定会一把火烧了这里。
安智熙不是无缘无故要小钟在酉时来接她的,她一定预知了可能的危险。
她让小钟来接她,若是接不到人,小钟必会回报,这么一来,她最后的行踪就会被发现。
知人知面不知心,天使的假面?她发现了什么?可恶!她为什么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她为什么不告诉他?她为什么……该死的女人!等他见到她,一定要狠狠的修理她!
“开门!开门啊!”永昌帮着喊。
好一会儿,门里有了动静。“谁啊?”
说话的人有着腔调,梅意嗣知道应该就是那个洋人传教士,他就是安智熙口中的天使吗?
他稳着声线,“我们是衙差,有人到衙门报案,说他家姑娘今儿来过却没回家。”
听见他自称衙差,永昌跟小钟都愣了一下。
“你是说智娘吗?”门里的詹姆回答,“她早就离开了。”
听见詹姆的回答,永昌跟小钟都明白梅意嗣为何要自称衙差了。
若不如此,詹姆怕是不会开门的。
“詹姆先生,麻烦你开个门。”梅意嗣耐着性子,好声地劝,“让我们兄弟几人巡视一下,也好回去交差。”
门瑞安静了一下,然后便听见拉开门闩的声音。两扇门之间才刚现出一道只容一根手指头伸入的缝隙,梅意嗣便一脚踹开大门!
砰地一声,门踹开了,门后毫无预警的詹姆也摔倒在地,还没来得及起身,梅意嗣已经犹如一头猛虎般向他扑去。
他一把抓住詹姆的衣领,两只眼睛像是要喷出火般地瞪着詹姆,“她在哪里?快说!”
詹姆先是一惊,旋即怒视着他,“你这是在说什么?我一点都不明白——”
“你听不懂我们的话?”梅意嗣浓眉一皱,眼底射出两道精芒,“那我就说你的话!”接着,他以葡萄牙语质问他,“我的妻子在哪里?你把她藏到哪里去?她若少了根头发一我就烧了你!”
听见他说了一口流利的葡萄牙语,詹姆傻了,“你、你……”
梅家的生意远及南洋及东北亚各地,在马六甲还有一家分号,为了预防跟洋人或日人做生意时,对方跟翻译联手坑骗他们,他早在十六岁时便开始学习葡语及日语,平时不轻易开口,是为了不让对方有所防备。
“你这圣母之家到底在做什么见不得光的勾当?”梅意嗣沉声质问:“她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不法情事?”
詹姆态度强硬且坚定,“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梅意嗣没时间跟他耗,文的不行,只能动武了。
除非不怕死,否则任何人在生命遭受威胁时,都会吐实的。
抡起拳头,他朝着詹姆脸上狠狠揍了两拳。只两下,詹姆便一脸的血,并开始哀叫。
一旁的永昌跟小钟都看傻了,他们从没见过这样的梅意嗣。
不让詹姆有半点喘息的机会,梅意嗣狠狠地在詹姆脸上狂揍了十几拳,詹姆已面目全非,而他的拳头也全是血。
打人的同时,自己是会痛会受伤的,可此时梅意嗣感觉不到任何的疼痛,他脑海里只有安智熙,他只想知道安智熙在哪里。
现下,就算得杀了詹姆才能得到答案,他也不会有半点犹豫。
听见骚动,屋里的孩子们醒了过来,看见詹姆被摁在地上打,孩子们吓坏了,只敢躲在门里偷看,不敢出声。
永昌跟小钟担心这么下去真的会出人命,急忙驱前,“爷,别……会出人命的。”
梅意嗣像是听不见他们的劝阻,再度抡起拳头——
“别、别……”詹姆虚弱又颤抖地说:“我、我说……”
梅意嗣一把抓起他,冷冷地命令,“说!”
“小姐……智熙小姐……”
迷迷糊糊地,安智熙听见有人在叫她,声音有点熟。
她很会辨识人脸,可是声音这一块有点弱。
“智熙小姐,醒醒……”
“唔……”她想睁开眼睛,可是头好痛,像是被人拿铁锤敲过似的,“好痛……”
“智熙小姐……”
喔,她想起来了,这声音是赵北斗的声音。
咦?且慢,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又怎么知道她的名字?在圣母之家,她名叫智娘。
安智熙很努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眼前却还是一片黑,但慢慢地,又能感觉到一点光亮。
她想,那是因为她的眼睛还没适应这亮度的变化。
终于,她看见眼前的景象,也意识到自己的手遭到捆绑。
此刻,她确定了一件事,那就是不管圣母之家干的是什么勾当,都跟安家无关。
若安家有分,她就不会被捆绑在这里了。
忖着,她不禁松了一口气。
“智熙小姐,你醒了?”一旁手脚都遭到捆绑的赵北斗松了一口气,“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她望向一旁的赵北斗,狐疑地问:“你、你怎么也在这?不,你先回答我……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赵北斗蹙眉一笑,“我是秀爷的属下。”
她微顿,“你说的秀爷该不是我大哥吧?”
“正是。”赵北斗问:“小姐为何也被抓来?”
“因为我发现圣母之家挂羊头卖狗肉,表面上行善,却勾串牙人贩卖人口。”她疑惑地问:“你说你是我大哥的属下,那你……打从一开始就知道我的身分?”
赵北斗摇头,“不,我是去年才跟了秀爷,对小姐一无所悉,第一次在圣母之家看见你时,还以为你是洋人的同伙呢。”
她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噗地一笑,“难怪你当时对我有敌意。”
“是后来秀爷告诉我小姐在圣母之家帮忙的事,小人才知道小姐的身分。”他说。
安智熙环顾四周,发现他们被关在一个用木板搭成的简易小屋里。
“我大哥早就知道圣母之家的事吧?”她问。
“半年前,我们的人在海上救了一个孩子,他们的船遭海盗洗劫,所有人都被杀了,他躲在下舱的腌桶里才躲过一劫。”他说:“他说他是孤儿,原本在圣母之家打杂,后来被带到船上做工,我们发现他时,他瘦得跟只小猴子一样,秀爷认为圣母之家有贩卖人口的嫌疑,便要我暗中调查监视……”
“所以昨晚我见你划船出海,你就是要……”
话未完,赵北斗一怔,“小姐看见我出海?”
“我昨晚去了圣母之家,发现詹姆跟一男一女带着四个孩子去石狮塘,还上船出海,接着又看见你也……”她笑睇着他,“当时我还在猜你在这整件事中是什么角色呢,现在总算是知道了。”
看见她还笑得出来,赵北斗忍不住无礼地盯着她的脸,“小姐果然是安家的人,这情况下还能谈笑风生。”
这时,小屋外有人靠近,还交谈着。
“是看守的人。”赵北斗说:“他们打算用私船把我们运到大员去。”
“他们到底是哪路人马?”她问:“你有査到些什么吗?”
“昨晚我划船出海,发现海上有艘船在等着,船身上的船名遭到刻意污损,我又识不了几个字……”说着,他自卑又自责地道。
她想了一下,试探地说:“你说船名遭到污损,那应该还有可识别的笔划吧?”
赵北斗想也不想,“有,上面有个金字,还有三点水,我父亲的名字里有个金字,所以我认得那个字。”
“所有的船都要登记,一定能拼凑出来的。”她乐观地道。
见她如此乐天无忧,赵北斗忍不住以崇拜的眼神看着她,“小姐不怕吗?”
“怕啊。”她咧嘴一笑,“只是怕也没用,得想法子逃。”说着,她开始扭动起来。
赵北斗疑惑地看着她,只见她努力地屈起双脚,反弓着腰,然后尽可能地将被反绑在后面的手靠近自己的脚踝。
他不知道她在做什么,一脸迷惘地道:“小姐你……”
“嘘!”她跟他嘘声,示意他别问,然后她费劲地从裤脚里抽出一把锋利的三寸小刀。
赵北斗一怔,瞠目结舌。
安智熙朝他眨了眼,低声地说:“我可是做了万全准备喔。”说着,她背着手,小心地想用小刀割断绳子。
可因为眼睛不长脑后,她一下子就划伤了自己的手,“唉唷。”
“小姐?”赵北斗知道她割到自己的手,心头一惊。
“没关系。”她说:“先划一下,我就知道要从哪里下刀了。”
她的勇敢、机智跟坚毅,让赵北斗看呆了。
他长到这岁数,从没见过像她这样的女子。她一边割绳子,一边若无其事地看着他问:“你是哪里人?怎么跟了我大哥的?”
“我原籍潭州,不过是在魍港出生的。”他说。
听见魍港两字,安智熙立刻竖起耳朵,“你在魍港出生?”
“嗯。”他说:“老家遭旱,当时刚成亲的父亲只好跟着乡里的人渡海到魍港开垦谋生,过了两年,我娘假扮男人偷渡过海去找我父亲,便在魍港生下了我。”
“那……你爹娘现在呢?”她问。
“我爹几年前在一场船难中丧生。”他说:“我娘死在魍港,当时我才三岁。”
“你娘死在……魍港?”她不自觉地吞了一口唾液。
他在魍港出生,他娘死在魍港,她跟李慧娘结缘在魍港,然后李慧娘要她来救她亲……不会这么巧吧?
她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你……知道你爹娘的名字吗?”
“我知道我爹名叫赵金山,但我娘……我只知道她娘家姓李。”
“喔……”就在赵北斗说话的同时,安智熙手上的绳子也应声断了。
她倒抽了一口气,两眼圆瞪地看着赵北斗。
找到了!她终于找到李慧娘的亲儿了!
啊,真是皇天不负苦心人,得来全不费功夫,哈哈哈!
李慧娘便是知道她亲儿会有今日这般的生命危险,才会将她弄到这儿来的吧?
很好,终于要完成李慧娘交付的任务了!
赵北斗看着此刻唇角失守的她,两眼发直,“小姐,你……”
安智熙轻手轻脚地爬到他身边,先割断他脚上的绳子,再划开他手上的绳子,然后咧嘴一笑,“放心,我会救你的。”
“……”赵北斗怔望着她,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