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静悄悄的,孟乐雅一直低着头,若不是眼睛仍能看到对面椅脚边的暗蓝太监衣袍,她会以为这里只剩自己一人。
傅言钦其实该去换掉这身让热油烧灼好几个洞的太监服,但他不想走,他有些话得跟孟乐雅说清楚。
如今东窗事发,他再也不能这么任性的来找她了,不考虑自己,也得在乎她的清誉。
“对不起。”他说。
她咬着下唇,还是没抬头看他,但似是意识到什么,她突然扑通一声跪下,颤巍巍道:“臣女参见皇上。”
“乐乐,你别这样。”他蹙眉,同时以没受伤的右手略微施力的将她拉起身来。
她低头看到他上了药仍红红肿肿的左手臂,眼眶又红,“臣女谢谢皇上。”
“乐乐,够了!你看我,好,你不肯,是要我以朕的身分命令你?”他的语气终于带了点不悦。
她这才缓缓的抬起头来看着他,突然也有些气了,这张美过头的妖艳脸孔迷惑了她,虽然殷如秀明明告诉她皇上长得比女人好看,她却没想到一个皇上怎么会那么清闲,每晚都能在这里待上好几个时辰?这些时日,她又对他说了多少心底傻话,她的梦想,她对家人的种种,她把他当成知己好友……
她的情绪总在眼中写得清楚,傅言钦看出她的气愤、她的怨怼,他心头反而柔软,口气也缓和下来,“乐乐,其实七年前,你救过朕,你可还记得杂书店铺里那个痩骨嶙峋的小乞儿?”
她怔愣的看着他,“怎么可能?”
“朕慢慢跟你说吧。”他拉着她的手让她坐下,但她不自觉的抽回了手。
他眼底闪过一抹落寞,但很快的又说,“当年朕失踪又被找回一事,知情的人没几个,朕的身分也不能任性的跟你联络,就怕你受牵连而丢了命。”
接着,神情严肃的傅言钦娓娓道来当年的事,孟乐雅也不由得屏息凝听。
原来,先帝驾崩时,摄政王身为先帝唯一手足,辅佐十二岁的太子傅言钦上位。
摄政王一向享有仁德之名,谁也不知他早有野心为帝,设局让他出宫就是动了杀心,若不是他警觉逃过一命,又得她救命,他早已无声无息的消失在世上,至于,摄政王要怎么解释怎么圆谎,都是他一人说了算。
反正先帝子嗣单薄,虽然后妃有所出,但皇子们不是早夭,就是胎死月复中,更多的是不孕的嫔妃,若新皇离奇失踪,国不可一日无君,摄政王上位,理所当然。
但他回到了皇宫,自然打坏皇叔的算盘,他也没有马上与皇叔交恶,他羽翼未丰,一直到自己变得强大,他才敢与皇叔算陈年旧帐,揭穿皇叔的真面目后,才知道皇叔早就将手伸到后宫,用了不少阴私手段肆意加害先帝的多名子嗣,而自己能留下来,还是皇叔刻意为之。
因他自幼体弱多病,是药罐子,有这样的傀儡幼帝,皇叔要拿捏自是简单。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你跟朕说过的话?你告诉朕,『你是男孩,要懂得上进,日后的造化,得靠你自己努力争取』,你又说,『你长得这么好看,也不知是福是祸?总之,你得让自己变得强大,不然,就是像我一样装傻,日子才会好过。』”
孟乐雅尴尬了,这些话她没记得很清楚,倒是进宫后不久她做的那个梦让她隐隐记起,自己的小魔爪老往他俊脸上招呼,又捏又掐的。
天啊,那是天子龙颜啊,她呆呆的看着自己白皙的小手,有点小崩溃。
傅言钦与她相处的日子不短,再加上她就是个心思简单的,他很轻易的猜出她脑袋在想什么,说来,小小年纪的她可比现在有趣多了,那时可是动口又动手,虽然长大了色心不减,但只是让眼睛看直、看痴了,不敢将魔爪再往他脸上招呼。
意识到四周静悄悄的,她才恍然回神的看向他,突然,脑海又冒出某人一句狂妄话,“等你长大,我娶你,让你给我做一辈子的点心。”
她的心突然评坪狂跳起来,想起不久前的那一句——“我啊,食诱你,把你的胃养刁了,就该负责任,那我、我做一辈子的点心给你吃,不,不只,还负责你一辈子的吃食,只要你不嫌弃,好不好?”
老天爷,她不会是被他默默的推坑了吧?
“当初受你帮助,听你说『像我一样装傻,日子才会好过』等字句,朕便推敲你的日子并不好过,所以,等朝政稳固,秀女大选,才特别经由太后的口召你进宫,本以为是恩典——”他突然住了口。
她也想起来对这件事她诸多哀怨,还口沫横飞的坦承自己并不喜欢,这下她也尴尬了。
“不过,你放心,如今朕已经知道你真正的愿望,朕一定会帮你实现的。”
“好,谢谢公……谢谢皇上。”她说得困窘,头都要抬不起来了。
傅言钦苦笑,毕竟两人间还是有了距离,他不知该如何面对此时的复杂心绪,难过是一定的,曾经两人是那么没大没小、没男女大防的快乐说笑,还有,一汤匙一汤匙的为彼此喂食……
“姚光。”他突然对外喊了一声。
在外面竖直耳朵的姚光连忙走进来,恭身一揖,“皇上。”
“派人将这里整理整理,恢复原状,乐乐先回去休息吧。”
孟乐雅看着他那双温柔的眼睛,只能点点头,她脑袋混沌,也受到惊吓,还有……她不放心的看着他的手。
他微微一笑,“你放心,刑太医已经在朕的寝宫侯着,不会有事的。”
他懂她,仅仅一眼,他便明白她在想什么,可现在她的公公知己从此消失,她的心痛了起来。
皇上让姚光送她回去,明月好像已被交代什么,什么都没说,只是伺候她洗浴,便让她上床睡了。
这一晩,很多秀女都失眠了,心情低落的孟乐雅也是其中一个。
一轮皎洁明月下,在静穆中更显庄严的皇宫大门,一辆马车已经在等候。
皇宫内,一行人在灯笼照亮下,一路往马车方向走来,其中一人还是被拖拉着前行,一边挣扎一边不甘心的哭叫,“我要见皇上,我要见太后,呜呜呜……”
“秦姑娘,别让奴才们为难。”
“皇上已经开了恩,对秦姑娘手下留情,还请自重。”两名姚光手下的太监面无表情的看着她提醒。
她脸色立即变白,先前蓉丹乱扯乱喊孟乐雅跟小太监苟合等不堪的话,硬是往孟乐雅身上泼脏水,随即就被活活杖毙了,但在行刑时,蓉丹因怕死求饶也已哭喊坦白,说那些不堪的话是秦佳音唆使她说的。
秦佳音全身颤抖,一股彻骨的冰冷寒意从背脊窜起,一路窜到头顶,一切都完了!她据紧苍白的唇,泪流满面的被推上马车。
她冲撞皇上,害皇上受伤,直接被拔除秀女资格遣送回家,一个被退货的秀女,日后还能婚配给什么好人家?
偏偏她还不能说出真相,姚光来宣布皇上发落她的旨意时,已经特意交代,若是孟乐雅有什么不好的传闻传出,甭说她的小命不保,她父亲的相爷之位也做到头了。
夜色中,回去的路上,在世家名媛中一向风头无两的秦佳音为她晦暗的未来痛哭出声,后悔莫及。
翌日,皇上身体微恙没有上朝,仅交代文武百官有事要奏,就写奏折呈交给姚光,这可让一早就来上朝的秦凯心急如焚,不理会同僚想聊八卦的心思,揪着姚光就直奔皇上寝宫,留下议论纷纷的众臣。
不得不说,秀女们各个来头都不小,多方势力也在宫里安插不少耳目,有势力的王公贵族者甚至会往其他权臣府中也安排耳目,因此秦佳音在大半夜离宫被送回左相府的事,已有不少朝臣知情,只是众人传出的消息也只有皇上受伤是秦佳音之过,但细节却是没有的。
秦凯到了寝宫外头却没有见到皇上,“皇上不肯见老臣?”他难以置信地问,这是从来没发生过的事。
“是,左相。”姚光面露恭敬,心里暗爽,他可不希望秦家再出一个皇后啊。
秦凯不死心,卖起老脸拜托姚光再去说说,姚光会做人,来回晃了两三回,但皇上仍是拒绝,不得已,秦凯只好放弃,改往秦太后的寝宫去。
但秦凯不知道昨晚为处置秦佳音的事,秦太后、傅言钦已促膝长谈,达成了共识,傅言钦不见秦凯,也是母子商量的结果。
秦凯如愿见到秦太后时,他一颗高悬的心下来一半,拱手行礼被赐座后,他便为自家女儿大呼不平,“太后娘娘,佳音的家世、容貌及才情明明是秀女中最优秀的,怎么可以拔除她的资格?太后可知,那孩子回家后,只会哭,问她什么也不说,送她回来的公公也只说了是皇上旨意,说她伤了皇上,但事情总有来龙去脉,佳音从小到大,倾慕的也只有她这个皇帝哥哥,怎么会。”
“好了,这事皇帝很坚持,毫无转圜余地,哀家心有余而力不足。”秦太后虽然有心理准备他会前来求情,但听到他一开口就嗡噏嗡的说个不停,也是心烦。
秦凯硬生生住了口,没多久又忍不住说道:“太后可是皇上的母后啊。”
雍容华贵的秦太后脸色一沉,“相爷的意思,是要哀家为你的女儿,跟哀家的儿子损上离心?”
“臣、臣不敢。”秦凯脸色大变,急忙低头。
华嬷嬷上前静静的倒杯温茶,递给秦太后,让她润润唇,顺顺气儿,再退回原位。
秦凯也是纵横朝堂多年的人精,见气氛缓和些,他起身,小心翼翼的再开口,“臣没教好女儿误伤皇上是臣之错,可是,太后,我总是皇上的舅舅,厚颜的说,也是皇上倚重的阁臣,太后是佳音的皇姑母,这样的身分,加上佳音又对皇上是从小到大的情分,定是一心为皇上着想,我朝皇后的位置还有谁比佳音更适合的?”
“依相爷之意,皇后非佳音莫属?”她都要气笑了。
他顿了顿,还是咬牙说:“是。”
秦太后冷笑,华嬷嬷忍不住皱眉,相爷这是忘了分寸,也忘了当今皇上可不是当年那个需要人辅佐国事的黄口小儿。
秦太后看着在下方拱手的亲哥哥,脑海却浮现儿子跟她说的话——
“宫中朝臣分为两派,以左右两相为首,但秦家一族愈加嚣张是事实,也因而更让人诟病,若再让秦佳音入宫,只是助其气焰高涨,日后,一旦两派失衡,母后认为,等待儿臣及百姓的会是一个富强康乐的太平王朝吗?”
自然不是,自家哥哥野心大,她最是清楚,她能入宫伺候先皇,这哥哥绝对是出了不少力,也因此,若说这朝臣中最不安分的权臣,最该拔除的绝对是哥哥。
她贵为太后,若佳音为皇后,日后,佳音所出则为太子,秦家一门尽在权力高位,外戚结党营私,一旦权势高于天子,便成了秦家一言堂,皇帝孤掌难鸣,犹若傀儡,天下成为秦家的,届时,她这老太婆就算阖上眼,到了地下也无颜见先皇。
“儿臣只是顺势而为,就算无今夜之事,佳音过了初选,决选也不会有她。”
她想起皇帝的另一句话,再看着又在下方叨絮的秦凯。
“佳音说她没脸活下去了,要我们送她去庄子或是让她绞了发当姑子去,太后啊,她也是您看着长大的孩子啊,花儿般的年纪,您怎么舍得?”说到动情处,秦凯也当场洒下男儿泪。
但秦太后哭不出来,也没有半点不舍,她从进宫到后来能在宫中幸存,看了太多阴私、算计与虚伪。
也是因此,孟乐雅那样单纯的孩子才能特别入了她的眼,即使有功,即使知道自己的点心让她喜欢,却从不曾到她面前求恩典,静静的守着那间小膳房,甚至连伺候先皇那孤僻严谨的巫嬷嬷,都能与她交好,可见那孩子是个好的。
秦凯说得动情、说得口干舌燥,秦太后却不发一语,好像还有走神的状况,他沸腾的心不由得凉了大半截。
秦太后从思绪中回了神,看着野心日大的哥哥,若非碍于娘家情面,她早就将人轰出去了。
“瞿公公被杖毙了,皇宫里不少人都安插耳目,这部分皇上不想追究,但说了,下不为例,相爷能坐上如今的位置,还是安分做事吧,至于佳音,把她送走,送到江南也可,好好替她安排个婚事,入了内院,相夫教子便是一生。”
秦太后终于开了尊口,但这不是他想听到的话,瞿公公出事也在他意料之中,他想再求情,但对上秦太后平静无波的眼神,他硬是咽下所有的话,“臣知道了。”
在步出太后寝宫后,秦凯怒火沸腾,一出宫门,面无表情上了马车。
回到相府,一大家子早已坐立不安的候在厅堂,但见他脸色凝重,便知事情没有转圜,这可怎么办?连支撑秦家门楣的大老爷也无力回天。
“谁都别跟来!”他火冒三丈的吼了一声,径自往秦佳音的院子去。
秦佳音仍一如昨夜离宫时的衣着,只是双眼红肿,神情樵悴。
“全都出去。”他一进到屋内,便将伺候的丫鬟全吼出去。
秦佳音一夜未眠,也哭了整晚,甚至一杯水都没喝,神情木然,在看到最倚赖的父亲进门时,她激动的从床上坐起来,可看到父亲的神态后,她忍不住揪紧花缎被褥又哭了起来。
秦凯怒气冲天,他筹谋多久?自从受先帝嘱托与摄政王同时协助太后及皇帝稳坐朝堂就开始,没想到摄政王先一步设计了幼帝,幼帝隐忍也向他隐瞒摄政王的野心,直到幼帝长大成气候,收拾了摄政王,他也一直被皇帝刻意示弱的表现朦了心,不得不饮恨还政给皇帝,这几年,又见皇帝特意拉拔右相,与他抗衡。
他憋着一股不甘的气儿等等等,终于等到秀女大选,他企图透过皇帝婚事来巩固自家地位,只要女儿登上后位,他还有后续的人生大计,但这个坏事的蠢货!
“哭哭哭,你到底做了什么?皇上不见,太后也不愿帮忙,我的一盘好棋全让你这颗该死的棋子给毁了,你还只会哭!”他怒气冲冲的指着她叫骂。
“我不能说,呜呜呜,不能说啊。”她蜷缩着身子在床上痛哭。
他阴恻恻的冷笑,“不说,好,来人,替大小姐收拾收拾。”
她大惊,抬起泪涟涟的脸,“爹,你要做什么?”
“一颗废棋,留你何用。”
她怔怔的看着恶狠狠瞪着自己的父亲,他是那个从来只以宠爱眼神看着自己的父亲吗,她突然哭不出来了。
秦凯甩袖离去,她身子晃了一晃,跌坐在地。
不到一个时辰,左相府的秦大小姐被送往南方的消息已传遍京城。
皇帝寝宫内,刑太医替皇上烫伤的左手换了新药后,行礼退了出去。
秦太后蹙眉看着皇帝的左手臂,那几个水泡看来已消了不少,就是烫伤严重了些,刚刚老太医说可能会留疤。
傅言钦看着一脸严肃的母后,温文一笑,“儿臣是男子,留点疤不算什么。”
“也是,只是佳音那孩子怎么会有那么毒的心思?若不是皇帝,孟三那丫头……”
秦太后想到华嬷嬷跟她禀报,孟乐雅这几天特别安静,乖乖的上课、乖乖的到小膳房做点心,除了殷如秀依旧与她如影随形外,孟家两个姊姊与其他秀女想亲近她却都因她闷葫芦的态度吃了闭门羹,又气又恼后,便是疏离。
傅言钦没再去见过孟乐雅,但有关她的事,姚光都一一向他报告,他知道有些事势必得提前做了,他不忍心也心疼她此时的处境。
姚光端着汤药,放轻步伐的走进来,怕扰了母子俩的对话。
但两人的目光全落到他脸上,他尴尬一笑,捧着汤药来到皇上跟前,“奴才吹凉了些,但皇上还是得趁热喝了。”
傅言钦右手接过那盅药汤,仰头喝下。
秦太后心疼啊,这孩子从小就是药罐子,喝药从不喊苦,她的目光再度落到已被长袖遮掩伤势的左手。
傅言钦将汤盅交到姚光手上,便接着道,“儿臣想举荐孟三到母后身边当掌膳女官,那些秀女课程她不必上了,也不必参加秀女大选。”
秦太后眉头一皱,“哀家以为皇上会将她留在身边。”小膳房那事儿,她也听闻了,这儿子何曾跟个姑娘家那样相处?可见有多上心。
“宫中波谲云诡,居于其中,却无心计,就怕活不长久,儿臣不想报恩不成,反而恩将仇报。”傅言钦自我调侃,将心底的躁郁苦楚掩藏得不见半分。
但母子连心,秦太后还是能感觉到儿子不能出口的苦涩。
“孟三姑娘,她有一个梦想。”他随即将这段日子两人相交相知,了解她心绪转换的一些话转述给秦太后听。
“这孩子倒挺有想法,竟然不想依附男人过活?”
在她身后的华嬷嬷看了秦太后一眼,外人不知,一个女人被困在宫中多年,最想要的便是挣月兑这座牢笼,自由的飞,秦太后也有这样的心思,但责任心太重,容不得她任性。
“所以,皇帝要帮孟三丫头开店?”秦太后又说。
“是,她是儿臣的救命恩人,却让儿臣误给了恩典,儿臣想实现她的梦想来补偿。”
“皇帝只是好心办了坏事,哪知这丫头这么与众不同。”秦太后也不知该怎么评论孟乐雅,皇帝年轻俊秀,又是文武全才,多少怀春的宣蔻少女想站在他身边,入主后宫,孟乐雅却是一头往厨房里扑。
孟乐雅绝对是与众不同的,傅言钦微微一笑,“她是,所以儿臣为她开店得慎重,不说从长计议,但开始筹谋是一定要的。”
他继而向秦太后说明,孟乐雅因受贵女身分束缚,身有异才无法发挥,虽因她这次入宫而广为人知,但真正吃过她手艺的仍有限,有人吃过,但可能久久一次,一道小点心就算再好吃也不会留下多深刻的印象,所以这么久大家只听到或知道她会做点心,没人知道她真正的实力,而日后她的客人不会是他或太后,她的手艺得让更多人认可,所以她缺乏的是一次次让人惊艳的机会。
秦太后边听边点头,“皇上让她来到哀家身边当掌膳女官,平时总会有皇室亲族或世家女眷来哀家这儿坐坐闲聊,茶点总是不少,这吃了,名声有了,开店还愁没人潮?哀家明白了,日后宫中点心都由她做,若宫中办宴会也由她全权负责点心事宜,哀家这样安排,皇帝可满意?”
“儿臣谢谢母后,也代她向母后致谢。”他还煞有其事的起身朝她一揖。
代她?孟三丫头什么身分竟由一朝天子纡尊降贵的代替她?秦太后瞪着儿子,又好气又好笑,也有些不是滋味儿。
但思及那丫头是儿子的救命恩人,也没多想了,她唯一担心的就是皇上要将这丫头纳入后宫,并让她坐上后位,现在既然只是为她的梦想铺路,她这老太婆没什么好不配合的,不过,说实在,那些秀女中,孟三丫头还真的最得她的眼缘,若这丫头与皇帝真有夫妻情缘……
罢了,一步步来吧,也许她又庸人自扰了。
“皇帝不必代她谢恩,哀家对那丫头的梦想相当认同,一个小姑娘能那样想,真不容易。”她看向华嬷嬷,“去把那丫头叫来吧。”
华嬷嬷一福,先行退出,一会儿后再回来,身边已多了孟乐雅。
她战战兢兢的行礼,目光也不敢直视上首两个最尊贵的人。
“孟三姑娘抬起头让哀家瞧瞧。”秦太后说。
孟乐雅只得抬头,努力的将目光放在秦太后身上,但眼神很不受控,飘向皇帝又迅速落在他的左手上。
虽然她的目光仅是迅速扫过,傅言钦心中仍是窃喜。
秦太后一身富贵云纹绛紫袍服,头戴珠翠冠,看来慈祥又不失威严。她也打量孟乐雅,一身秀女宫服,杏眼桃腮,而那双美眸清澈灵动,让人一见就心生欢喜,“哀家对你有新的安排——”
随着秦太后愈说愈多,孟乐雅的眼睛愈睁愈大,欣喜之情简直溢于言表。
“你可愿意?”其实秦太后已从她欢喜的神态得到答案。
“臣女愿意,臣女多谢太后恩典。”她跪下磕头,眼睛、嘴角都是笑意。
“快起来吧,”秦太后看了一旁微笑的皇帝,“哀家突然觉得乏了,还有些小事儿,就由皇帝交代吧,华嬷嬷,扶着哀家回宫。”
“是。”华嬷嬷忍着笑意上前搀扶,她是知道太后心思的,虽然喜欢这丫头,但庶出身分不够,这是太后的心病,自然也不想皇帝与其有太多接触,但这阵子听到小丫头的低调行事,又知道皇帝自制没再见过她,慈母心又软了,这才让两人有机会说说话。
秦太后跟华嬷嬷离开后,姚光也很有眼色的挥挥手,让其他伺候的小太监跟着自己退出殿外。
一阵静默中,傅言钦跟孟乐雅一上一下对望着,无人开口。
孟乐雅心绪杂乱,这里不是小膳房,而是皇帝的寝宫,富丽堂皇又不失优雅,但面对这张俊美得几近妖孽的容颜,她还是一样心跳加速,不同的是,她喉头哽咽鼻子酸涩,有种想哭的冲动,为她失去的太监好友,为那段不可能再回来的共做点心时光,一切一切都回不来了,她压抑着心口那揪心的痛,开口打破让人喘不过气的静谧,“皇上的手伤可好了?”
他点头,“已不打紧。太后的安排,你可喜欢?”
“喜欢。”
干巴巴的两句对话后,又是一阵沉默。
孟乐雅轻咬下唇,明明没见面时,心里有很多话想对他说,但见了面,她发现自己脑袋空空,完全不知该跟一个帝王聊些什么?
傅言钦的心是受伤的,他以为大而化之的她不在乎他真正的身分,他眸光一黯,那些曾经轻松相处的美好时光难道就此远扬,永不回来了?
“皇上若无事,臣女告退了。”孟乐雅只能硬生生的挤出这句话,要不然,两人大眼瞪小眼的,她浑身都不自在,倒是频频冒汗了。
他似有若无的看她一眼,“下去吧。”
她敛裙揖礼,退了出去。
他站在原地久久,久久,姚光走进来,见这失魂落魄的俊美君王,心里也闷闷的疼儿,皇帝的心也是肉做的,会伤心啊。
“你不选秀了!太后让你去她身边做掌膳女官?日后宁和宫与贵人间的小宴都由你做点心?”殷如秀无法置信的双手抱头大呼小叫,觉得世界要崩塌了,她最爱的美味点心全往太后那儿飞去了。
“对。”孟乐雅倒是开心。
小宴就是指太后与几名高官世家贵夫人闺秀间的小聊,或是只在太后寝宫设的宴席,而非大张旗鼓的安排弹琴舞蹈,甚至戏曲等节目设宴,这也是考虑到她的体力,是极为贴心的安排。
“乐乐你这小没良心的,你还笑得出来,我都不能去找你了,之后怎么吃你做的点心?太后那里的点心都归太后所有,哪能偷偷多做、偷偷叫人送出来给我吃呢?”
皇宫中行走可是有规矩,像秀女们入住的秀朗宫,能走的范围只到哪里可有严格规定,太后寝宫与皇上寝宫、议事阁、御书房等等就不能靠近,也只有秦佳音仗着身分,料准那些太监宫女不敢挡她,越了几次界,但她也不敢太过嚣张,大多时候都是守规矩的。
殷如秀扁着嘴儿,可怜兮兮的说着,那模样让孟乐雅忍俊不住的笑了出来,“行了行了!我呢一定偷偷的多做几个,偷偷的派人送来给你,若是被太后知晓,我就说你是我的试菜员,吃的都是试验品,好的才敢送给太后娘娘品尝。”
殷如秀一呆,委屈了,“为什么我只能吃试验品?你对我怎么这么坏啊?”
孟乐雅嘴角抽搐,伸手戳了她的额头,“那只是表面说法好吗,我哪敢真的拿试验品给你这女汉子吃,你拳头可硬了。”
“呵呵呵,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殷如秀猛地一把抱住她。
翌日,孟乐雅就要搬去宁和宫,与秀女们见面的机会便少了,基于好聚好散,她还是礼貌的与相处得不咸不淡的秀女们道再见。
由于秦太后懿旨已下,秀女们都知道她入了太后的眼,又与皇上曾在膳房……呃,那件事不可说。
虽然她已不在秀女之列,但谁知后面又有什么造化等着她?
不选或直接给嫔妃封位,还不是皇帝一句话,但不论她们再怎么妒嫉、怎么恨,她确实比她们站到更高、更靠近皇帝的位置了。
孟诗雅心情复杂,苦味与不甘最多,而孟书雅则是悻悻然,凭什么同为庶女,她得巴结着大姊才能入宫,得事事听命大姊,陪着笑脸,而孟三只是动动双手,就能站到秦太后身边?
右相府的人也已得到通知,虽然与他们预想的不同,应该是孟诗雅得到关注才是,但有人先卡位,他们也是乐见其成,尽管心里仍是会吃味。
“姊姊当上女官,在太后娘娘身边当差?”
孟磊甫从学堂回来,就听到这个惊人消息,顿时愁眉一占脸,离秀女初选的不远了,他是天天倒数日子,当时三姊可是拍着胸脯跟他说,她绝对不可能过初选,到时候她就可以回家煮小米桂圆南瓜粥给他喝了。
可现在突然变成秦太后宫里的人,她何时才能回府?
不同于儿子的沮丧,二房田氏秀气的脸上难掩激动,他们二房被大房压抑太久,自己丈夫又是安于现况的实诚人,虽然大房无子,日后相府极有可能由她儿子继承,但她忧喜参半,因大房个个是人精,就怕自己儿子反而被拿捏住,如今孟乐雅入了秦太后的眼,成了掌膳女官,未来福气无可限量,一朝若能入主后宫,她儿不是也有座大山可以依靠了。
“磊儿放心,女官也是有放假的,等你三姊回来,好好陪陪她就是。”田氏看着浓眉大眼的儿子笑说,脑子里还在算计着日后怎么跟一向疏远的庶女培养感情,拉近点距离。
孟磊仅是点头,田氏便有些不太满意,又耐着性子叨念他一些姊弟情深的话。
但孟磊长大了,早分辨得清人对人是真诚还是虚假敷衍,偏偏自己的娘亲就是后者,但她又是实打实的宠爱自己,他也很烦恼,想讨厌又无法讨厌差别待遇的娘亲。
田氏转向寡言的丈夫说:“大哥为相,是皇上身边的股肱之臣,咱们这房老是矮大房一大截,三丫头真能出头,日后我们二房的腰杆也能挺直了。”
孟轩德仍是沉默,他对那个小时候超群绝伦但失足落水变成一心钻研蔚艺的庶女,一直都不知该如何与之相处。
于她,他总有一股压在胸口的浓浓愧疚,这令他时不时的就会想起她的生母,相貌清丽的卫姨娘重病临去前,哀求他好好照顾没了亲娘疼惜的女儿,他只是无措难过,后来的日子,更不知如何去面对那与卫姨娘有相似清澈明眸的女儿。
此时在大房这边,孟伟德夫妻进了院子,一入屋内,魏氏将伺候的下人都打发出去,才忿忿不平的开口,“孟三怎么就入了太后的眼?诗雅会不会受影响?书雅那丫头也不知道有没有帮衬?”
人心都是贪婪自私的,要不,当时规定家有适龄未议婚女子的皆有两个名额,魏氏宁愿把大房庶女推出去,也不愿将其中一个名额让给二房,提拔二房。
“姊妹入宫进了殿,就不是随意想见就能见的,谁知道两姊妹在做什么?”孟伟德口气也不好,他不是没派人进去打探消息,可姊妹俩却是一问三不知,但这些他不愿跟妻子说,一个妇道人家又能做什么,徒增叨念而已。
只是秦佳音的事着实透着诡异,伤害君王虽是大罪,但秦家与皇上是关系极好的近亲,而且皇上在事发第二日就能上朝,看来神情尚佳,可见身体该是无碍,所以秦佳音究竟是犯了什么错才被帝王拔除秀女资格?
魏氏坐立难安,她咬着下唇,“老爷,你说孟三在点心里加了什么迷魂药?怎么这么容易就将太后的心给收买了?”
“好了,议论天家,话传出去可是要论罪的,诗雅还在宫内,而秀女中能跟她争后位的秦佳音已经丧失资格,你就安心的、好好的等着当皇帝的丈母娘吧。”
孟伟德对自己的嫡长女还是很有信心,秦佳音已经提前出局,女儿封后是势在必得。
魏氏想了想,忐忑的心终于落下来。
接下来的日子,孟乐雅很忙碌,也渐渐适应了新职。
秦太后为人宽和,坐在高位,后宫亦无皇后妃嫔,虽有几名前朝太妃,不过历经多次见血的争位杀戮后,如今都守在自己的宫殿低调度日,多年不曾在宫中宴席露面,多是宫外的贵胄女眷贴心的进宫陪太后说说话、解解闷,也联络感情,但也有人是来吐苦水求同情的,像是左相府的秦太夫人,三、两天就来一次,每次都泪涟涟的走人,秦太后也苦啊,然而,一个孝字压下来,秦太后就不得不见老母亲,气得都胃疼了。
听说皇帝把左相叫到御书房一阵敲打,才让秦太夫人不再进宫为秦佳音求情,却希望能将秦家另一旁系嫡姑娘塞进宫中补位选秀。
无独有偶,想补这空缺的还不少,就有自家姑娘在宫中选秀的高官夫人,也是寻各种借口进宫,询问可否补个人选。
秦太后直言,初选在即,此时补人,对宫中学习多月的秀女不公便打回票。
几日后,孟乐雅就得到消息,初选结束,共有十位秀女入选,不出意外的,孟诗雅、殷如秀都在其中,魏珊珊、孟书雅落选,几家欢乐几家愁,落选的秀女们在第二日就被送出宫。
至于留下的十名秀女将与皇上独处,虽然说独处,身边一定有太监、宫女伺候,但孟乐雅对自己坦承,她的确是有点儿吃味的。
“今日的点心都带着酸味,怎么了?”茶几上摆放了五款点心,口味却都偏酸。
巫嬷嬷一边吃一边喂小黑炭,小黑炭吃了一口,猫眼转了转就退后一步,不愿再碰了,显然也是嫌弃的。
巫嬷嬷弯,再次将它抱在怀里,小黑炭脑袋往她的胸口蹭了蹭,瞥了孟乐雅一眼,像是受了什么委屈,又像在埋怨什么。
巫嬷嬷忍不住乐了,“呵呵呵,这是小黑炭第一次,不,是第二次没将你送来的点心吃完,我记得上回一样是带酸的点心。”
孟乐雅尴尬了,她忘了小黑炭不爱吃酸,只能模模鼻子,胡乱说还有事没做快步离开。
自从当了秦太后的掌膳女官,小膳房的锅碗瓢盆全移到偏殿膳房,这位置邻近巫嬷嬷的小院,两人的相处益发的好。
至于孟乐雅的住处也近膳房,秦太后体恤,拨了两名宫女伺候外,偏殿膳房里也从御膳房调过来四名小宫女及四名小太监,让孟乐雅使唤打下手,最主要的也是向她学艺,她有几十道点心都十分特别,秦太后不讳言,孟乐雅终归是女子,日后总要放她出宫去成亲生子的。
对此孟乐雅没有任何异议,本着教学相长,她教得很尽责,从不藏私,待人亲切不骄矜,很快的收服这八人,丝毫不知这八人是傅言钦替她准备将来随她离宫开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