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朝当今的皇帝李康睿,皇位其实是夺嫡而来。
先皇有三位嫡子,原本的太子是嫡长子,李康睿是嫡次子,是为靖王,还有一个弟弟李康福,受封齐王,齐王一向低调不问政事,认真经营着自己的领地,而李康睿野心勃勃,看不下太子兄长的温吞守礼,于是在先皇病重时发动政变挟持太子,强迫先皇改遗诏立他为帝。
李康睿即位之后,先太子被幽禁于皇宫外原本的太子府之中,李康睿为表大度,并不想杀死先太子,想不到先太子一家却神秘地被灭门,还查不到凶手。
即使李康睿再震怒也无济于事,此事成了悬案,而官员及百姓嘴上不敢说,但心里都觉得肯定是李康睿干的,他无端背了这个黑锅,给世人留下残忍暴虐的印象,成了他一个难解的心结。
幸好李康睿确有大才,算是个明君,在他的治理下,王朝国祚蒸蒸日上,百姓其实不在意谁当皇帝,只要能让他们丰衣足食,他们就支持谁,然而在这样的盛世之下,竟仍发生了皇帝南巡被刺一事,令人不得不联想此事恐与先太子有关。
若刺杀事件闹大了,不仅皇帝面子上不好看,彷佛在质疑他治理天下失职,同时也再提醒黎民百姓一次,皇帝的帝位来得不是太正当,所以李康睿决定此事密而不宣,交由大理寺私下调查。
既然不能说,那么宋知剑受伤自然也必须向众人隐瞒,故而重伤的他只能默默地被抬回了勇国公府,还被警告不准声张。
不过他才一回府府里就炸了锅,这炸锅的原因可不是因为他重伤,而是因为一向处世淡然、冷情寡欲的宋知剑,居然陪皇帝一次南巡,就纳了一个妾室回来!
按王朝律例,纳妾需妻子同意,若无妻则需父母同意。然而在勇国公府,宋知剑几乎是横着走的,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意。
这事便要从勇国公府特殊的家风说起。
宋家先祖代代为将,是典型的武将世家,直到宋振邦这一代才受封国公。他的妻子徐氏是他在驻守边疆时结识的知县之女,出身虽不高但能与宋振邦情投意合,性格必然称不上文雅温柔,能挽起大刀耍弄几下更是必要条件。
而宋振邦这个武痴生的三个孩子,也分别以武器为名。长子宋知枪,娶妻震北大将军之女何芳,这个何芳也是骁勇善战,夫妇两人一起长驻塞北,抵御外族。次子宋知弩,看名字就知道箭法一流,官拜金吾卫将军,负责京城防卫,尚南平公主,南平公主也是个喜欢舞刀弄剑的皇室异类。
也就是说,勇国公府一家子,几乎都流着道地道地武人的血液,性格也大多奔放豪迈,不拘小节。
偏偏如此特别的家族,却出了三子宋知剑这么一个奇葩—— 聪明过人,城府深沉,教他武功不好好学,吟诗作对却是信手拈来。宋振邦苦心栽培么子想成为杰出将领,但这小子一点兴趣都没有,回头随便考个科举,竟也让他混到了个状元。
更不用说宋知剑的官途根本是平步青云,在翰林受到皇帝赏识,没几年就入了御史台,之后更是成了百官望而生畏的御史大夫,时不时参你一本,连宋振邦这个当爹的都要忌惮三分。
宋知剑那深沉淡漠的性格,在人人行事作风都像炮仗的勇国公府就是个异类,身上一股不怒自威的矜贵气质也不知打哪来的,即使父母兄嫂都疼爱这个么子,却也每个人都拿他没办法,有时还得看着他的脸色做事,谁叫人家在皇帝面前红呢?
所以纵使他莫名其妙纳了个妾,谁敢管啊?
他不想说,勇国公府的人只好各方面的去查,最后只查到宋知剑此次重伤便是被甄妍的父亲所救。
可想而知,勇国公府的诸人开始发挥惊人的想象力,认为甄妍就是挟她父亲的恩情,要求做他们家三爷的妾室,毕竟宋知剑不仅才高八斗,外貌更是玉树临风,招女孩儿喜欢也是人之常情。
不过这甄妍的手段也忒卑鄙了些,不过是个乡下土包子,徒有美貌就想一步登天。
勇国公府的人越想越不甘心,索性在宋知剑回府养伤这段期间,拒绝了她的求见,将她晾在一旁,虽说衣食上没有亏待她,但这些日子的冷落,也应该足以让她明白府里人对她的不满了。
“姨娘,这勇国公府的人真是过分啊,整整一个月了,居然都不让妳见大人。”春草想恶狠狠的骂一阵,但她骂人的词汇有限,性格又不够凶狠,所以只能把这些怨念在口中嚼着,不甘心地又吞了回去,低头闷闷地替甄妍整理起衣服。
时序入夏,春天那些半臂襦裙穿着有些热了,于是整理起来收进木箱里,再将勇国公府新发的绢布和丝绸拿出来挑拣着,准备裁制新衣。
虽说这府里的人不待见甄妍,但该给姨娘的月例并没有少,每季发给的布料也不亏缺,甄妍看着那些上好的布料,若有所思地说道:“大人是清醒回府的,代表着这府里发生的事他都知道,所以我们求见不得,除了府中人作梗,大人只怕也是默许的。”
春草挑着布的小手猛地停了下来,一脸呆滞地看着甄妍。“大人为什么不见姨娘?我们救了他呀!”
甄妍苦笑摇了摇头。“春草,妳想岔了。大人为什么受伤?因为我爹他涉嫌刺杀皇帝啊!虽然我们都相信爹的清白,但也要大人查出证据才行,否则我们都是罪人亲眷,没被以共犯论处已经不错了,大人还隐藏了我们的身分来历,更是为了保护我们。”
她模了模那匹新绸,入手滑腻,却是冰冷,让她的心冷不防抽了一下。“而我们对大人所谓的救命之恩,那也让爹拿来交换条件了。大人愿意照顾我一生,所以他不是纳了我为妾吗?此后两不相欠,他没有落井下石,许我们丰衣足食,有片屋顶能遮风避雨,已经算是情重了,我们又能要求什么?做人不能不知足。”
甄妍一口气说完这些,心也有些沉,但她确实看得很开,也能接受这样的生活,虽说不能见到宋知剑,她真的很遗憾……更有些失落。
她犹记得,从江宁回京的途中,都是她衣不解带地照顾着反复高烧的宋知剑,这样的忙碌让她暂时缓和了父死的悲伤。然而在他第十日清醒过来后,她放下心中大石,也终于忍不住悲恸哭泣,那一阵情绪低落的时期,却是他陪着她度过的。
他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在她流泪时递上手巾,听她叨叨絮絮父亲对她的教诲及期许。他是个很有耐心的听众,从不会面露不耐,即使她误了他喝药的时间,没注意到他伤口又痛了,他也不曾打断她,甚或有任何动气。
然后他说,她没了父亲依靠,那么他给她一个夫婿,照顾她的一生。
甄妍知道那是他对两人那尴尬的初遇负责任,或许也有圆了父亲遗愿的意思,以她的心气与骄傲,她应该拒绝的,但当时看着他坚定的眼神,她竟说不出任何反对的话。
没有少女不怀春,尤其宋知剑这等才华洋溢又外貌出众的郎君,更令人求之不得。两人在马车上独处了一个月,他或许对她始终疏淡有礼,但她对他却是切切实实的心生倾慕了。
她后来知道了,他对任何人都是这样的保持距离,冷淡自持,可是其他人与他无亲,她却成了他的妾。
她父亲虽是江宁名士,但说穿了就是个平民百姓,女儿嫁给一个从三品的皇帝宠臣为妾,并不辱没,她也不敢奢望能做他的正妻,所以如今这样,甚好。
春草知道甄妍的性子,虽然她总是一副恬淡自如的模样,心里却不快乐,忍不住月兑口说道:“但你们还没圆房啊!”
甄妍差点没失手把手上的新绸给撕了,她面上一热,羞窘地望着春草。“敢情我方才都白说了。大人与我……并没有感情,如何圆房?”
“可是姨娘妳这么漂亮,不用太可惜了……”春草讷讷地道。
“那妳还不快去请大人享用?”甄妍无奈地瞅着她,这丫头还能傻到什么程度?
春草还真想去,但一想到宋知剑那冷漠又凛冽的气势,不由抖了一下,缩了缩肩。“我看还是算了,姨娘的漂亮,咱们自己收着就好,别给人看了。”
就在甄妍哭笑不得的时候,外头却传来一道洪亮的童稚之声。
“不行不行,甄姨娘妳的漂亮可别收着,宝儿还要看呢!”
一个年约七岁的男童,扎着条小辫子,蹦蹦跳跳地直入甄妍屋中。此时午时刚过,正是他的午睡时间,他可是瞒着女乃娘与丫鬟偷偷模模地溜过来的。
甄妍一见他,不由笑了起来,方才的几丝善感也抛诸脑后。“宝儿又来听故事了?”
这孩童名叫宋英杰,是勇国公大爷宋知枪的儿子,宝儿是他的乳名,观其名也能明白府里对他的期待。由于父母都远驻北方,战事频仍,为安全之故便将孩子留在了京城,由勇国公抚养。
虽然人人娇惯着,但宋英杰可不任性,依旧天真可爱,只不过偶尔的顽皮也是令人伤透脑筋,从三岁府里就请了京城有名的夫子来为他启蒙,教他读经,但他对这种刻板严肃的教育兴致缺缺,老是逃课与夫子玩捉迷藏,后来他听说三叔纳了一个姨娘,心生好奇的偷偷来看,被这姨娘惊人的美色迷住,结果一下就被甄妍逮个正着。
听到宋英杰自承逃课来看美人,甄妍哭笑不得,便说了一个经书上的故事想教育他,想不到他并不想悔改,反而被她生动的故事给迷住了,此后每当得空,或是宋英杰不想上课时,便悄悄来找甄妍,让甄妍给他讲故事。
甄妍劝不回他,又不好强迫,就这样一个故事接着一个同他说,没几天光景,居然也把一本诗经说得七七八八了。
“宝儿今天不是来听故事的,是特地来找甄姨娘的。”他那原本笑意盈然的小脸蛋突然垮了下来,愁眉苦脸地吟道:“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甄姨娘,宝儿心里苦哇……”
他这可怜兮兮的模样可让甄妍心疼了,不过她也知这孩儿机灵,此番装模作样必有所求,便也忍住了将其搂在怀里疼惜的想法,镇静如常地回道:“〈黍离〉说的是王朝东迁,沉痛于故国的残破,你才七岁,哪有这么大的忧虑?”
宋英杰的脸蛋儿更苦了。“甄姨娘,妳教我读经,这不是现学现卖吗?宝儿这回真的惨了,只怕这事不解决,宝儿的会被鞭子打得开花。”
这府里谁舍得打他呢?甄妍瞧他说得越来越不着调,不由好气又好笑。“你勇国公府的嫡长孙宋英杰都无法解决的事,我区区一个小女子,又如何帮得上忙。”
“就算帮不上,让宝儿诉诉苦也是好的。”不知为什么,宋英杰对她就是有种莫名的亲近,就算只是说几句话也令他心中欢喜。“昨日夫子派给宝儿的功课,是临摹书圣的字帖,夫子仿书圣的字给宝儿写了字帖,可是……可是宝儿今早临摹时不小心睡着了,口水流在了字帖上,夫子那仿书圣的字就糊开了,我本想擦擦,但越擦越糟……”
听到竟是这般滑稽的事,甄妍有些好笑,但忍住了笑意,倒是春草抖了一下,别过头去,免得自己真的笑出来。
“你把字帖拿出来我看看。”甄妍说道。
宋英杰在怀里掏了掏,掏出了一纸皱巴巴的字帖。
甄妍见状先在心里摇了摇头,这孩子是多么排斥写这东西,居然揉成了这个样子,对一个背负着整个勇国公府期待的孩子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她将字帖接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摊平,仔细一看,确实是一篇临摹书圣的手抄〈乐毅论〉起始几句,而宋英杰夫子的字在她看来,确有书圣之形,字体美观工整,不过意却是差了一点。
不知怎么地,甄妍就觉得自己能临摹出更神似书圣字迹的字帖,虽然她十二岁以前的记忆都不在了,但就书法而言,她有自信不落人后,而〈乐毅论〉的内容她也早已娴熟于心,毕竟这是习书法的稚龄髫儿们必学的入门之作。
“我再替你写一帖新字吧,这次切莫再弄污了,除非你的小真想讨打。”
甄妍命春草备好纸笔,裁成宋英杰所用字帖的大小,执起狼毫小楷,正襟危坐地开始临摹起〈乐毅论〉。她运笔一气呵成,书圣的气魄与严谨似乎也在这短短的篇幅之中展露无遗。
“甄姨娘,我怎么看妳写得比夫子还好啊!”宋英杰赞叹着,不知是否因为人美,他看甄妍写字也美,比起那留着一把山羊胡的夫子,光是姿态就胜过十万八千里。
甄妍微微一哂,娓娓说起乐毅的故事,那清脆如雨落窗棂的声音,一下就吸引住宋英杰的注意,连春草都听得入迷。
“乐毅是旧时燕国的大将军,他好兵法,武功高强,领兵有道,在政事上也很有自己的见解,就像你爷爷在咱们王朝的地位一般受人敬重。他最大的成就就是成功地合纵了秦、韩、赵、魏及燕五国,出兵伐齐,大败齐军于济西。他之后留居齐地,接连攻下齐国七十余城,却偏偏没有拿下莒及即墨两城,之后反被人施了反间计,丢官流亡,这件事成了他人生的污点,后世人大加议论。而这篇乐毅论就是在替他平反,说他不攻下莒及即墨两城,是为了大局着想,可不是战略错误。”
“怎么说呢?”宋英杰瞪大了眼问。
连一边的春草都点点头,极想知道这个原因。
甄妍续道:“因为乐毅想做的,不是兼并齐鲁,而是想推行仁道啊!他对城池围而不攻,没有动武,便是想将这样的仁慈之心传递给百姓,同时影响其他诸侯一同推行仁道,这么做的目的,是对于一统天下的高瞻远瞩。”
“这么说起来,乐毅倒是个大丈夫了?”宋英杰若有所思地说道。
甄妍却是没有附和,手也没有停下。“乐毅此人在后世也是褒贬不一的,他的理想或许高远,但他的行事也不是没有可议之处。所以宝儿,以你的出身,以后很可能位居高位,千万要记着每件事情不能只看表面,不能随波逐流,要有自己的见解,做个堂堂正正的大丈夫……好了!”
话声至此,她的〈乐毅论〉也告了一个段落,恰恰写到夫子停下的那一句。若有人能拿来书圣的真迹比对,一定会发现无论是笔迹或神韵,都极为相似,一个摹本能到这种程度,也算是出类拔萃了。
“哇!我就说来找甄姨娘准没错!不仅故事说得好,连书法都难不倒啊!”宋英杰顶着可爱的笑脸,赞叹地看着上头的字,怎么看都觉得比夫子的好。
甄妍还没说话,春草却是得意地一笑。“那可不!我们姨娘会得可多了,琴棋书画都难不倒她,还饱读群书,见识不凡,以后你就知道了。”
这时候,外头突然传来了呼叫声,却是宋英杰的女乃娘在找人了。
之前多次让女乃娘在这里逮到他,所以这回午睡人不见,女乃娘第一个就是往甄妍这里找。
宋英杰还想抬杠,但听到女乃娘的声音,整个人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差点栽倒,幸好甄妍眼捷手快地扶住了。
“甄姨娘,我要走了,下回再来找妳听故事!”语毕,他伸手往桌上一抽,就要把字帖收起来,但一看上面墨迹未干,甄妍的字他也舍不得乱揉,索性一手抓着纸的一角,就这么晾着,匆匆忙忙地准备爬窗逃跑。
“宝儿,要做个堂堂正正的大丈夫啊!”甄妍突然不疾不徐地道。
宋英杰一脚都快跨上窗了,猛地停下,小脸上出现了犹豫,最后居然像个壮士般,带着悲壮的神情,转头向着大门,抬头挺胸地朝着女乃娘的方向去了。
春草见状,这回真的笑了出来。“姨娘,还是妳对这宝贝少爷有办法啊!”
入夏之后,气候就热得快了,记得春天的衣服才收起来没几日,这天儿就热得令人直冒汗,就连外头的蛙叫蝉鸣听起来都那么令人烦躁。
偏偏勇国公夫人徐氏心宽体胖,最是苦夏,已经命两个婢子在后头不断搧风了,面上流下的汗水却几乎糊了她的妆,那黏糊糊的感觉并不好受,令徐氏更加不耐烦。
她知道自己不是被那些炎热或虫鸣给扰了心情,而是眼前负责教导宋英杰的李夫子叨叨絮絮个不停,让她越听越闷。屋子里风吹不进,若非接待李夫子这等人物非在正厅不成体统,她都想问问能不能将整个阵容搬到院子的那棵重阳木下,至少还凉快些。
“……一旬的正课,令孙就逃课了三次,若是国公夫人认为老夫教得不好,那么老夫可以自请离去,绝不与国公夫人为难。”李夫子余怒未消地道。
突然间话就说到这个分上,脾气大的徐氏差点没拍桌,想把宋英杰那兔崽子抓来揍一顿,但多年来位居国公夫人的高位,也让她培养出了几许气度。
“夫子何出此言?我们从没嫌弃你教得不好啊!”徐氏连忙安抚着。
讵料李夫子却是摇了摇头,这回表情却成了沮丧。“以令孙在老夫这里的学习情况,按理说应是什么都没学到,顶多会几个大字罢了,可是令老夫惊讶的是,令孙习经却是熟读强记,已远超过老夫所教授的,甚至问他问题还能举一反三,要知道他才七岁啊!”
李夫子露出了个不知道是惭愧还是不满的神情。“令孙固然天姿聪颖,但据老夫观察,他却不是会主动读书的类型,只怕是府里替他请来了新的夫子,才让他学有所获。既然如此,老夫也当知情识趣,卸下这夫子的职位。”
徐氏知道这是李夫子埋怨府里嫌他教不好了,不过她却是越听越迷糊。“李先生,别的我不敢说,但府里是当真没有替宝儿另聘夫子,是不是哪里搞错了?”
李夫子坚决地道:“老夫绝无可能搞错。夫人请看—— ”他由袖里取出了一张纸,在徐氏面前摊了开来。“前几日,老夫写了一帖书圣的〈乐毅论〉让令孙回去临摹,之后他交上来的摹本却是比老夫想象得好了太多,却叫老夫内心生疑……”
“这有什么不好的?”徐氏纳闷,心里头也月复诽着这老头说话自相矛盾,不干不脆,好或不好都让他说完了,偏偏还说不清楚。
李夫子自然不知徐氏所想,他只顾自己汗颜,说话也显得拖沓。“如果令孙是依着老夫的字帖,是决计写不出那么好的字,老夫由令孙手上取回字帖,却发现……这根本不是老夫的手笔!”
“什么?”一番话,说得徐氏也懵了。
“这字帖上的字,一样是仿书圣字体,但写得却比老夫好得太多,笔力刚健,神韵十足,老夫自叹不如。”李夫子叹了口气。“若是令孙另有明师,老夫也无颜尸位素餐,今日便挂冠而去。”
“等等等一下,夫子你也别开口闭口就要走,先把事情弄清楚再说。”
徐氏已自认属于没有耐心那类人,这李夫子倒是比她还性急,而且还是急着把一顶无能的帽子扣在自己头上,她真有点迟疑是否还要让这迂腐的夫子继续教自个的爱孙,怕不被教坏了脑袋。
徐氏望向了宋英杰的女乃娘。“宝儿最近有什么奇怪的举动吗?他真的像夫子说的那样……呃,去和别人学习了?”
女乃娘也是一头雾水。“没有啊!孙少爷和以往一般作息,该吃就吃该睡就睡,倒是他最近时常趁着午憩时间,偷偷溜到三爷那新纳姨娘的院子……”
“啊!”女乃娘突然叫了一声,让徐氏与李夫子都吓了一跳,她察觉自己此举不妥,尴尬地告了罪,才急忙说道:“奴婢想起来了!夫子拿的那张字帖,好像就是从甄姨娘那里拿来的!那日奴婢见孙少爷不在房里午睡,连忙到甄姨娘那里去寻,果然就见孙少爷从里头走出来,手里拿着的就是一张刚写好的字,墨迹都还没干透呢!奴婢觑到了上头写着乐毅、即墨什么的,现在看见,八成就是夫子手上的字帖了!”
“会是她?”那个乡下土包子?说实话,徐氏是不信的。她想象中的甄妍,除了那张脸还有点看头,其余都不值一提。“叫宝儿过来,我来问问。”
而李夫子一听到寻到了写字之人,眼睛先是一亮,有心想求见讨教一番,但听到对方居然是个女眷,那就不方便如此冒然求见了,火热的心不由凉了一半。
女乃娘立刻下去,不一会儿便将宋英杰带到正厅之中。
宋英杰原还以为祖母寻他是有什么好处,笑嘻嘻地小跑进来,但一看到严肃的夫子也在场,那张可爱的笑脸立刻垮了一半,心忖八成没好事了。
“宝儿你过来。”徐氏见孙子不开心,对李夫子就更有意见了。她唤来宋英杰先是亲昵地搂了搂,也不嫌热,这才步入正题。“宝儿,你告诉祖母,这张字帖你从哪里得来的?”
宋英杰看着徐氏向他摊开的字帖,心里想的却是东窗事发自个儿要遭罪了,便低下头忏悔道:“是宝儿不小心弄糊了夫子写的字帖,才去求甄姨娘帮忙重新写一张的!但夫子派发的作业,宝儿都完成了,只不过字帖换了,祖母可不要骂宝儿。”
还真是她!徐氏讶异地看着宋英杰,讷讷说道:“甄妍……那甄姨娘很会写字吗?”
“何止会写字啊!她还很会说故事呢!就是甄姨娘跟我说了很多诗经上的故事,我才能把诗背起来的。”提到这个,宋英杰居然得意地扬起小脸,好像夸的是自己媳妇似的。
徐氏却是皱起了眉,那甄妍如果只是会写字就罢了,居然教起了宝贝孙儿读诗经,这孩子一张白纸似的,万一让个乡下土包子……好吧,会写字的乡下土包子给教坏了,那还了得?
于是徐氏心中有了计较,难得严厉地对宋英杰说道:“以后乖乖的和夫子学习,不许你去找甄妍了!天知道她都教了你什么玩意儿?”
“为什么?甄姨娘有什么不好?”宋英杰气鼓鼓地反问。
有什么不好?徐氏一下子被问住了,她根本不太认识甄妍这个人,又哪里知道她好不好了?对这人的印象也不过出于成见罢了。
“甄妍来历不明,谁知是忠是奸呢……反正你要听大人的话,这是为你好。”徐氏端起了祖母的架子,但听起来却很有耍赖的成分。
“祖母,妳觉得三叔可能让一个坏人进我们勇国公府吗?”这下倒是换成宋英杰用一种看呆子的眼光看着自己祖母。
徐氏再一次哑口无言。要说这府里城府最深、最有心计的,就是她的三儿子宋知剑了,她身为母亲都觉得这儿子的心思深不见底,如此深谋远虑的人,会放一个祸害在自己家里?
连她都说服不了自己。
宋英杰的聪颖本就超过一般孩童,尤其遇到他坚持的事,可是什么理由都能搬出来。他见祖母辞穷,居然摇头晃脑地掉起了书袋子,“乱之又生,君子信谗。君子如怒,乱庶遄沮。祖母啊,妳一定是听了他人的谗言,君子必须怒言遏止,才能很快的制止祸乱。所以府里有人散布甄姨娘的坏话,肯定是要祸乱咱们国公府,这件事必须让三叔知道,宝儿去也。”
说完,他眼底闪过一丝淘气,抽走祖母手上的字帖飞也似地跑了,留下目瞪口呆的徐氏,最后只能无奈地望向了李夫子,像是在埋怨他教的都是什么东西。
李夫子却是苦笑了起来。“夫人,这《诗经.小雅.巧言》,已超过老夫教的进度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