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月上树梢,夜露深重,凉风习习拂来。
位在大宅东侧的灶房,灯火通明,不时还有炒菜香气随风飘出。
今晚对易银芽来说,是很难捱的日子。
亲眼看着尉迟浚拨开珠帘,迎接冰荷郡主走下喜轿,她与其他家仆一起跪伏在两旁,看着这对金童玉女齐肩走过面前,她心酸酸的,却也只能垂眼忍泪。
虽说迎娶郡主成了皇亲国戚,但毕竟地位相差颇大,今晚的喜宴上除了新郎新娘以外,其余的都是宫中派来督礼的太监和嬷嬷,场面倒也不算热络,只能说是该有的礼仪样样没少,行礼如仪的一场皇室喜宴。
今晚是尉迟大哥与冰荷郡主的新婚之夜,她怕是难以成眠,只好一整日都待在灶房东模西碰,看能不能把自己累垮,就不会再胡思乱想。
她用糯米粉加上松仁、橙丁还有胡桃,做了一道甜而不腻口的百果糕,为了彰显喜气,还用可食的红花汁液将糕点染成淡红。
可是卖相再美,味道再好,怕是没人会赏脸。
易银芽端着满盘的百果糕,坐到灶房外的石阶上,落寞低下头发呆生愁。
尉迟浚站在通往灶房的长廊上,远远看着,纠结着一颗心,很难受。
他刻意放缓足音,慢慢走近她身边,看见她放在腿上的那盘百果糕,他微微一笑,不假思索的弯身取过一块。
易银芽顺着那只手抬眼往上望,诧异地喊道:“尉迟大哥!你怎么会在这里?”这个时间不是应该正在新房……
尉迟浚就地而坐,与她同坐石阶,肩头还轻轻碰靠着,月光下,两人倒映在地面的身影,相依相偎。
易银芽不敢看两人糊成一体的影子,始终低垂脸儿,面向满盘的百果糕。
“银芽,你怨我吗?”他咬下一口蜜糕,品尝着充满她委屈泪水的气味,甜中带酸。
“当然不怨,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留在尉迟大哥身边,绝无怨言。”
她强忍泪水,挤出一朵笑靥,可是隐隐泛红的眼角却不着痕迹落入他眼底。
黑暗中,尉迟浚那双冰澈的灰褐色眼眸似乎软了几分,像初春刚破冰的湖面,荡漾着柔软绿波。
“你喜欢上我哪一点?”他又取过一块甜糕,放到嘴边细密品尝,彷佛嘴中尝到的是她女儿家心事的那股甜。
易银芽不敢看他,将脸压得不能再低,道:“打从尉迟大哥走进锦绣酒楼的那一天起,我眼里就只看得见尉迟大哥一个人。每当我被酒客欺负的时候,你总会帮我解围,也不嫌弃我的出身,对我这般好。”
“只是对你好,你就喜欢上我?”
“当然不只这样,尉迟大哥又会打仗又懂笔墨,上回你还送了我一幅霞染秋菊图,我一直很宝贝的收藏着。”
尉迟浚问道:“知不知道我为什么送你那幅图吗?”
易银芽摇头,眼中全是迷惘。
“在我的故乡,有一处遍地开满各种菊花的风景,万龄菊,桃花菊,金铃菊,木香菊,每到重阳节的时候,舅父就会带我到那里赏菊。”
“尉迟大哥的故乡?”她偏头寻思,道:“那不就是玄雀国吗?”
“如今已经不是了,那里已经变成废墟。”
“尉迟大哥一定很想念原本的家乡。”易银芽也感染上他的丧国之殇,郁闷不乐地注意着他。
“看着你,我总是有一种已经回到故乡的感觉,在你身上,我彷佛又见到了那片被晚霞染红的秋菊。”
尉迟浚边说着边握住她的手,地上本就暧昧纠缠的倒影已经融为一体。
易银芽才一抬头,嘴上一暖,热烫的男性气息已经将她包围,只能轻闭眼,含羞带怯地接纳他的吻。
奔驰在百里沙场上,竞走在万丈血腥间,他的脑海始终不忘她的温声叮嘱。
她说她会等着他平安归来,日夜在家中祈求神佛庇佑,所以他无恙回返。她是他的幸运符,也是他心之所系的人儿。
他想一辈子留她在身边,成为她遮风避雨的那座山,矢志不渝。
但是在成功复国之前,他只能暂时委屈她,让她以厨娘的身分留下来。
思及此,尉迟浚将她抱得更紧密,胶合的唇好似再也分不开,激烈又狂热的深吻,使得不解人事的她身子逐渐燥热……
芙蓉帐里春色无边。
当易银芽回过神的时候,尉迟浚正将她抱上榻,这里是与他书房相连的厢房,十分幽静,还没有发落下去,依然闲置着。
毕竟是赏赐给皇亲国戚的宅邸,虽然只是简单的厢房,房里雕梁画栋,不失王胄之家该有的气度。
这是易银芽第一次躺在这么舒服又柔软的榻上,也是初次和一个男人这么近距离偎靠。
“尉迟大哥……今天是你和冰荷郡主的大喜之日,怎么可以和我……”终究是面皮薄,她不好意思再往下说。
“这只是燕帝为了拉拢我而权宜的指婚,我与冰荷郡主全无感情,只能当有名无实的夫妻,而且她也不愿意委身给一个地位卑微的佣兵头子。”
“别胡说,尉迟大哥一点也不卑微!”易银芽捂住他的嘴,护君心切地道:“在我心中,尉迟大哥是这世上最金贵最希罕的宝物。”
“傻丫头,也只有你会不计较那些世俗人的眼光。”尉迟浚拉下她的手,轻轻吻着不算细女敕的手心。
意识到这一点,易银芽缩了缩手,颇是自责地闷声道:“我的手很丑吧,肯定比冰荷郡主那双玉手,尉迟大哥看了一定很不喜欢。”
尉迟浚心疼的地抓高那精擅厨艺的巧手,万般怜爱的吻着。
……
直到月娘隐没,东方泛起鱼肚白,两人才在煎熬中平息回魂。
那厢纵有鸳鸯绣枕龙凤喜烛,冰荷郡主终究独自睡冷床,这厢不见一个喜字,却是鸳鸯同心耳鬓厮磨,累极,倦极,交颈而眠。
日子一久,冰荷郡主与尉迟浚琴瑟不合的消息在帝都传开,毕竟双方身分悬殊颇大,传言大多是冰荷郡主看不上佣兵出身的尉迟浚。
尉迟府里的人都晓得实情并非如此。
负责伺候尉迟浚的下人都知道,从新婚之夜后,主子不曾再踏入寝房,夜夜留宿在书房后侧的小厢房。
那间厢房据传还是尉迟浚亲口赏赐给一名蔚娘,冰荷郡主听到随身丫鬟这样回复,气得花容发青,摔茶盅,摔花瓶,身边随手可得的东西全都被她摔了。
这段日子,她差遣过贴身丫鬟传过好几次口信,向尉迟浚表明盼能夫妻同心,琴瑟和鸣,然而每一次得到的回复,都是“相敬如宾互不干涉”这八个字。
这个脸教冰荷郡主怎拉得下?她自然是气难消,妒恨难平。
这一日趁着尉迟浚外出不在,冰荷郡主亲自领了一票下人到灶房。
“银芽,郡主在灶房外要见你。”掌二灶的沈青拍拍她肩膀,话中难掩忧心。
易银芽抹抹额上的汗水,舍不得搁下焖煮到一半的东坡肉,那可是她为了浚哥哥特地准备的,最近他常跑军营,上教场监督大军练习,整个人瘦了不少,她看着很心疼,想用食物帮他补身。
“那个冰荷郡主来势汹汹,东坡肉我会帮你照看,你就快点出去吧。”沈青接过锅勺,将易银芽推出灶房。
虽然同住在一个屋檐下,但这还是易银芽初次这么近距离与冰荷郡主相对。
果真不负美名,冰荷郡主眉眼如诗如画,脸上无一处不美,身段更似柳枝一折便断,一件绣着牡丹的粉紫衣袄百褶长纱裙,将她高贵的皇家气质烘托出来。
冰荷郡主细细打量起躬身行礼的厨娘。
脸儿白润略圆,腰身也不算细,眼前的厨娘横看竖看都与美丽沾不上边,至多只能算是富泰。
尉迟浚宁愿夜夜与这个厨娘同床共枕,也不愿正视她这个芙蓉美人?
这根本是天大的耻辱!
“请问郡主有何吩咐?”
易银芽不敢抬头,心里充满愧疚,毕竟郡主是大轿迎门的正妻,她什么也不是,连小妾也称不上。
“你便是易银芽?”
出声询问的是郡主身旁的绿袖,仗着主子的气焰在府中横行霸道,弄得其他下人苦不堪言。
易银芽点点头,正要抬脸,火辣辣一巴掌已先将她的脸打偏,厨房里忙着干活的众人闻声打住动作。
她呆了,左颊迅速已经红肿,替主子立了头功的绿袖得意洋洋,又拎起她的耳朵劈头恶骂。
“不要脸的骚蹄子!就凭你也想跟郡主抢夫君?我看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想造反是吧!”
啪!
又是火爆的一掌爪子,这回还烙下五道红色指痕,分明是想让人破相的狠劲。
这回动手的人是冰荷郡主,想她一介金枝玉叶,居然落魄到要和一个下贱厨娘争宠,这口气如果不讨回来,往后哪里还有脸见人!
“郡主手下留情!”顾不得东坡肉还在锅里焖着,沈青立马奔出灶房,挡在易银芽身前。
“不要脸的贱东西!这么喜欢勾搭男人!连厨子也要,真是下贱!”冰荷郡主啐了一声,芙蓉花貌因为眼底的妒恨而扭曲。
“沈大哥,你别理我,快回去。”
易银芽僵立不动,不敢抚上肿胀的脸,也不敢推开护在前方的沈青,就怕会更加惹恼冰荷郡主。
“滚开!”绿袖大声斥退沈青。“不过是个卑贱的厨子,也胆敢在郡主前放肆,不想活了是不?”
“爷有吩咐过,如果有任何人找银芽姑娘的麻烦,小的必须保护姑娘。”
此话一出,不只是冰荷郡主等人傻了,就连易银芽也大大愣住。
当初尉迟浚找来沈青当二灶厨子,曾跟她说过,只要遇上任何麻烦都可以找沈青,那时候她还以为,所谓的麻烦是指厨灶里的事。
原来,尉迟浚安排长年照料佣兵营队膳食的沈青当二灶厨子,用意是为了就近照顾易银芽。
这还得了,冰荷郡主一听,当下怒火中烧。
“来人,把这个易银芽绑起来。”
沈青也是标准的玄雀国汉子,体型十分高大,张开双臂挡在易银芽前面,不让冰荷郡主带来的仆人对她动刑。
易银芽吓傻了,尤其是看见冰荷郡主想致她于死地的眼神,更是寒得瑟瑟冷颤。
浚哥哥总说冰荷郡主也不赞成这门婚事,嫁进来只是迫于圣旨,两个没感情的人终究会分开,没必要强逼对方一起过生活,是以他已跟郡主言明,往后两人以礼待之,彼此不相过问。
浚哥哥还说,总有一天他和郡主会和离,各自重新婚嫁,所以让她不必心怀愧疚,只要用心烹煮出丰盛佳肴,让郡主日日吃得舒心开怀就好。
现在看起来,事情似乎并不像浚哥哥说的那样单纯……
“骚货!你还躲!”绿袖绕到后方,狠狠的拧了易银芽后腰一把。
“啊!”
易银芽惨呼,长发被绿袖高高扯起,泪水都给逼出来。
“做得好,给本郡主狠狠的打!”
听见主子金口御令,绿袖甩巴掌甩得更爽利,还使了个眼色给一旁的小丫鬟帮忙架人。
冰荷郡主在场,沈青不好动手,几番试图将易银芽拉回来,却被家仆围成的人墙隔开。
“给我往死里打!”冰荷郡主一声令下,几个小丫鬟越打越起劲,绿袖更顺手拔下发钗就要剌向易银芽红肿的脸。
“啊!”
这一刻,发出惨叫声的人是绿袖,原本要划花易银芽脸蛋的那支发钗掉落地上,她的手腕差点就让尉迟浚铁掌捏碎。
“谁准你动我的人!”尉迟浚的寒嗓足以冰冻周遭三尺,捏紧绿袖的手腕,目光直望着冰荷郡主。
冰荷郡主被他慑人的气势骇着,又不愿示弱,再怎么说也只有她嫌弃别人的份,就算这门婚事非是两人本意,他也应该一心一意的待她。
“本郡主过门才不过两个月余,你就想收偏房,分明是欺负燕国皇族,你就不怕我回去向皇兄告状?”
“我对郡主向来以礼相待,何来欺负之说?”尉迟浚的眸色本就较淡,此际看来,更像是凝结成冰的两道寒泉。
“你每晚让本郡主独守空闺,却跑去跟这个卑贱的厨娘夜夜厮混,根本就是想羞辱本郡主。”
冰荷郡主被娇宠惯了,哪容得下有人对她报以冷眼怒容,说着,玉泪滚了两腮,毕竟是拔尖的美人胚子,就连落泪也是芙蓉沾露之美。
尉迟浚无心欣赏,也无意安抚,整个人宛若冰封,寒意凛冽。
“放开她。”
“都这种时候了,你还想护着那个贱人?”冰荷郡主气得泪水扑簌簌直流。
“我说,放开她。”
尉迟浚眼神狠绝,彷佛将粉泪挂容的冰荷郡主视为仇敌。
冰荷郡主心底恨透了,知道再不妥协让步,她身为郡主的颜面将会彻底扫地。
他是在给她台阶下,而不是真心询问她放不放人的意愿。
思及此,冰荷郡主的心又寒上好几分。
“郡主,您救救小的!”绿袖的手还被尉迟浚捏住,手骨都快折碎了,痛得哇哇大叫。
尉迟浚这是软硬兼施,饶是冰荷郡主再娇气蛮横,也知道自己的处境屈居下风。
冰荷郡主忿忿咬牙,终究只能拂袖离去。
尉迟浚立刻甩开了哀叫不停的绿袖,大跨步走向已被折腾得不成人形的易银芽。
架住身子的木棍一撤走,易银芽像失去灵魂的布女圭女圭,软倒在地上,很快地,她又落入一堵气味熟悉的怀抱,被严实的紧抱着。
视线虽然很模糊,但是她知道抱住她的人是尉迟浚……
“浚哥哥,对不住,因为我的关系害你和郡主失和。”她抽抽鼻子,虚弱摇头。“别管我,你快去把郡主追回来……”
“是我对不起你,因为我一时的贪念,想把你留在身边,才会让你受这种屈辱。”
“别这样说,贪求的人是我才对……”
“银芽,你忍着点。”尉迟浚将她抱起,朝她所居住的厢房走去。
若不是为了复国,必须顾及跟随他的三万弟兄,一旦婉拒燕帝指婚肯定会引起祸端,也会影响佣兵军队的安危,他只好默不吭声的接受指婚。
燕帝毕竟是只老狐狸,想与他拉拢关系,又舍不得牺牲燕国的公主,最后便将冰荷郡主当作一份贺礼赏赐给他。
这个冰荷郡主不过是徒具郡主之名,并无实质地位,只是用来滥竽充数,燕帝分明是想藉此牵制他的一举一动。
为此,霍予申与匡智深已经心生不满,加上招买的兵器马匹,还有囤积的军粮也已足够,两人数次扬言要撤离燕国,另觅其他可以共谋复国大计的国家。
或许,也该是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