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昨天刚过立春,多日来的纷飞雨雪总算稍停,难得阳光露脸,锦绣酒楼外头绵延几十里的腊梅,争相竞艳,看得人精神多了。
蒙蒙的天刚破晓,燕国上下已经欢声雷动,家家户户无不杀鸡宰羊祭天拜神,大肆庆祝。
已经很久没这样热闹了,自从燕国与周边的几个大国交战之后,不仅国库吃紧,人民也日日忧心忡忡,就怕某一日醒来家国已不复在。
但显然这样的忧虑是多心,昨天前线已经传来捷报,燕国前几个月派出的一票佣兵,不仅英猛精悍,大大援助兵败如山倒的燕国大军,还一举砍下敌国主将的人头,彻底逆转战情,反败为胜。
消息一传开,燕国上下无不欢腾开心,更将那票来自玄雀国的勇猛佣兵视为救国大英雄。
燕国帝都一扫先前的乌云惨雾,处处歌舞升平,家家欢声乐融融。
锦绣酒楼是燕国帝都最远近驰名的酒楼,酒楼里的美味珍馐、琼瑶佳酿向来是骚人墨客或风流雅士的最爱,若是想见见地道的酒菜,锦绣酒楼绝对是第一首选。
天一破晓,酒楼的灶房已经炊烟袅袅,时不时可以听见锅碗瓢盆的撞击声。
一道粉绿人影在灶房里忙得不亦乐乎,白润的脸蛋都给热烟熏红了,像是可以溢得出一江秋水的盈盈大眼,闪烁着点点笑意,衣袖挽得高高,露出两小截手臂,恰如冬笋那般皓白可口。
长长案桌上放满各种食材,鱼虾蟹肉,瓜果青菜,样样都是最上等新鲜的,鱼肉都已经预先处理过,刮去了鳞片,拔好了毛,污血也已经放干净。
一切都已就绪,就等着易银芽大显身手。
五年前的秋末,身染重病的双亲相继离世,茫然无依的她来到燕国,投靠开设酒楼的表姨。
身无专才的她,只有爹亲传授给她的一身好厨艺,表姨自然是高高兴兴地接纳了她,无以回报之下,便也顺理成章当起锦绣酒楼的厨娘。
易银芽先拿起炉中热好的甜酒,淋上切成细丝的海蜇,再加入少许醋拌搅,一道简单的酒醋拌海蜇就完成。
紧接着再将核桃、杏仁去皮,油锅已经预先热开,加入榛果一起爆脆,起锅后再淋上已经调配好的甜酱,一道闻名遐迩的酱炒三果铿锵上桌,后边还有石花膏、糟鹅蛋、玉兰片等各色小菜。
主菜方面则有以山药佐汤去煨煮的鸭胡涂,以冰糖和桂皮入砂锅煨煮的赤炖肉鸡。
另外再将活青鱼切成大块状,以酱、醋、酒一起下油锅灼烧,就成了醋搂鱼,另外还有连鱼豆腐、炒蟹粉等菜色。
这一连串丰富的佳肴准备下来,日头已经高高升起,易银芽的鼻尖也闷出不少热汗,她拉起袖口抹去,手中的菜刀依然握得紧妥,不曾失手过半分半寸。
灶房里何止是香气扑鼻,简直山珍海味全都备齐了,负责酒楼跑堂的李大仁才刚踏进来,一抬眼便看见长桌上摆满满的珍馐佳肴,肚子咕噜咕噜闹了一大声。
“我说银芽妹子啊,今天是燕国大军凯旋归来的大好日子,宫里早已经颁布谕令,举国上下同欢,酒楼饭肆都不开张,人人可以歇工一天到街上热闹热闹,妳一大早就在灶房忙进忙出,是要祭拜神佛还是祭祖?”
易银芽从油锅中抬起头,虽是沾染了不少油污烟垢,还是不损清丽芳菲的好容貌,偏生骨架不算纤细,比起那种动辄便要贴身丫鬟搀扶的病弱美人,她的体态较为丰腴,看上去很是福气讨喜。
但易银芽为此时常暗自神伤,偶尔还会生自己的闷气,认为全是她太贪嘴的缘故,才会让体态变得这般圆润,和她的名字一点也不相衬。
银芽,顾名思义是取从豆芽而来。
因为娘亲怀她的时候,特别爱吃拌炒银芽,于是爹爹便将她取名作银芽,只盼她日后可以长成纤细白瘦的美人儿。
可惜呀可惜,她偏生长成了如今这副福气相,总归算不上是胖,真格说来应当说是白润丰腴,虽然自个儿不满意,但身旁的人大多夸她好福相,将来必定旺夫益子,谁娶到她,那便是娶个福星回家。
“李大哥,我就快好了。”易银芽利索地挥动煎铲,挽高衣袖擦擦额上的汗,匆匆回头笑看李大仁一眼。
李大仁笑道:“我懂了,妳烧了这一大桌的好菜,包准是要为尉迟浚接风洗尘,对不?”
灶房的气温本来就偏高,经过一番炒炸爆蒸,里头更是油腥烟热,再加上李大仁这番取笑的话,易银芽的脸比锅中煮沸的红糟还要熟红。
“李大哥别取笑我了。”白润脸蛋忙不迭地别开,继续煎锅里的红糟黄鱼,一颗待嫁女儿心却像锅里的热油,滚沸烫人。
“平时看妳做事大大咧咧的,一提起尉迟浚,小丫头倒懂得害臊了。”
“李大哥!”
“好哩好哩,我不笑话妳了。听外边守街的官兵说,大军已经快到了,妳还不快点到外头去占个好位置,迎接妳的尉迟哥哥。”
一句语带暧昧的“尉迟哥哥”害得易银芽脸又酡红,一时不慎让盛上青花瓷盘的黄鱼烫着,赶紧捏住耳珠散散热气。
“妳这丫头还真老实,随便两句妳就不打自招。”李大仁取笑道。
“李大哥,你别再笑话我了,否则我可真要生气了。”向来性情爽朗的易银芽跺跺脚,脸上尽是小女儿家的娇羞模样。
与此同时,锦绣酒楼外边的大街已经人满为患,到处挤满迎接凯旋大军的百姓,人人手中挥舞着喜气洋洋的红丝带,振声欢呼。
“来了来了!大军回来了!”忽地,酒楼外边传来响彻云霄的欢叫声。
李大仁推开灶房的木窗,抬目远望,似乎在汹涌人潮中发觉什么,急忙回头看向灶台前的粉绿人影。
“丫头,大军已经快到街口,妳还不快点出去迎接,晚了可就没办法第一个替尉迟浚接风。”
易银芽一听,心里也跟着犯急,顾不上锅里的红糟黄鱼还得再多煨一会儿,锅铲往旁边一扔,仓皇夺门而出。
“这丫头真是……也不先梳洗换件衣裳,浑身油腥味儿,就不怕把尉迟浚吓跑。”李大仁讪笑不止。
推开朱红大门,酒楼外边已经满满是人,易银芽个头不算高,只能努力踮高脚尖,睁大清澈无尘的水眸,看见前方几尺路外一字排开的燕国大军。
大军穿戴轻铁打造的盔甲,身下的铁骑是用大笔税赋向他国买进的汗血宝马,手中握的也是出自一流工匠的刀戢。
反观落后大军一小段路的那票佣兵,身下骑的不过是一般商队运输的马,披穿在身上的也只是一般裘甲。
两者会有如此悬殊的待遇也是无可厚非,毕竟用银两买来的忠诚谁也不敢轻信,又有谁会把上等的装备出让给佣兵。
这票佣兵是来自已经灭亡的玄雀国,天下人众所周知,玄雀国的汉子是血性男儿,骁勇善战,女子更是巾帼不让须眉。
按理说玄雀国本该是国富民强,偏偏皇族太过善战,生性善妒,无论对里对外都是争斗不休,终究走上灭亡之路,国土全让邻近两个国家瓜分干净。
玄雀国的子民失去家国,不愿归降的只好流亡到各国,善于打仗的便成了为图温饱而洒血卖命的佣兵。
眼看落后在大军后头的佣兵就快走近,易银芽两腮浮上胭脂般的嫣红,模模脑后梳盘起的环形发髻,发髻上还别具巧思地绕了几条细长发辫,饰着几根别致的杏花簪子,其余头发顺着肩头披落在粉绿衣裳上。
尽管没有沉鱼落雁之貌,但那白润圆巧的脸蛋甚是讨人欢喜,让人见着了就打从心底开怀。
就算是隔了黑压压的人头,即使她的身影让无数帝都子民遮住,尉迟浚还是可以一眼看见她笑若桃花艳开的可人容颜。
那是易银芽,年纪不过十七来岁,已是锦绣酒楼的当家厨娘,认识她的酒楼常客都喊她银芽丫头,她也不觉得自己被瞧扁了,光润的脸蛋总挂着爽净的笑。
尉迟浚的左右手霍予申察觉头儿有片刻闪神,抬眼在满坑满谷的人海中找寻一阵,终于明白头儿为何坚持要和大军一起返回帝都。
原来不喜铺张派头的头儿,这一回是为了可以在那小厨娘面前显威,才憋屈地忍受必须走在大军后头的羞辱。
发觉尉迟浚的目光落在自己这一头,易银芽立刻高举双手,手中象征喜气归来的红丝带迎风飘飞,她的笑恰如冬日中的一抹暖阳,可以融化沉积厚实的寒雪。
不善言词的尉迟浚笑了,虽然淡不可察,自小跟随他身边的霍予申可是看得相当清楚。
“头儿,你该不会是喜欢上锦绣酒楼的小厨娘?”霍予申讪笑问道。
尉迟浚眼角淡淡扫去,终究没有答腔。
“那不然就是小厨娘一相情愿喜欢头儿,真是不象话,也不掂掂自己有几两重,竟然敢──”
“予申。”高坐在马背上的尉迟浚扬声阻止霍予申的调侃。
与此同时,易银芽已经飞身奔过来,粉绿色人影像初春刚长成的一截女敕芽,洋溢着风暖日好的爽净气息。
尉迟浚的眼中已见暖意,看着小丫头越过万重人海向坐在马背上的他靠过来,他心上一颗巨石陡然放下,几个月来历经无数杀戮的血腥,也在她一记巧笑嫣然下,终归心静气和。
“尉迟大哥,这是你最喜欢吃的松花糕。”
易银芽拿出用油酥纸包住的精致花糕,忙不迭地捧高双手,递给高高坐在马背上的霸气男子。
立春之后的日头温暖许多,酥暖的阳光打斜照下来,尉迟浚泰半时候面无表情的峻脸变得柔和,那一双灰褐色的深刻长眸也熠熠如珠。
玄雀国的男子大多生得粗犷结实,尉迟浚的相貌却是万中选一的俊伟,双眉修长如墨剑,鼻挺如山,薄唇朱润,身形又极是颀长健硕,无论用何国何地的审美标准来看,都是最拔尖出挑的。
这样的男子本该是无数待嫁闺秀的意中人,偏生他只是一票佣兵的头目。只要赏赐银两提供饮食所需,便可以买到忠义与性命的佣兵,最为天下人瞧不起的。
纵然有一般人家的闺女喜欢尉迟浚,但是多半也敌不过世俗目光的轻蔑,最终还是打退堂鼓。
但,易银芽终究和其他女子不同。
打从尉迟浚踏入锦绣酒楼的那一日起,她的眼中就已经容不下其他男子。
其余的,再美再俊再好统统都入不了眼,一心只惦记着他,想为他烧尽好菜,只盼他能吃饱穿暖,好看的眉头永远是舒展开来,灰褐色眸子不再有郁色。
几个月前当她知道他接下圣旨,准备带领弟兄上沙场血战,她日夜祈求上苍与神佛,一定要让他平安归来。
昼夜思君归。
如今他真的回来了,尽管眉头可见锁痕,灰褐色双眸也有未加以掩藏的疲倦,但是他终于回来了!
日思夜等的这段日子里,易银芽早已经琢磨了千百回,若是尉迟浚能够平安归来,她一定要将自己的心意告诉他。
告诉他,她愿意从此只为他一人烧菜。
告诉他,她愿意为他缝衣操持家务。
告诉他,她愿意这一世都为他守候。
日夜思念着他安康否泰归来,只因为有多好的话想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