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望无际的山谷中,数十道身影起起落落,往前奔跑,在漫漫野草里特别显眼。
突地,一声冷硬的声音响起。
“放箭。”
空谷上方不断地回荡着“放箭”两个字。
刹那间,近百支的长箭呼啸而过,射向谷底的众人,有人不小心中箭了,也有人从此再也睁不开眼。
箭雨直直落,一波又一波,死伤人数逐渐增多,四周一阵浓重的血腥味,绿色的叶片洒上鲜红的血。
远处有野兽的咆哮声,声声骇人。
看得出这些还活着的人不管伤得多重,都朝肩膀插了一支箭的男人靠拢,他们手中拿着长剑将他围在中间,以命相护,削断不断朝他们射来的箭,没人退开。
“爷,我们掩护您,您先走。”他们断后。
“血光之灾、血光之灾,那丫头真的说中了。”肩上的伤处,尾箭已被折断,箭头穿过肩头,段玉聿双眼发红。
“爷,现在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您快快离去,这里太危险了,危机四伏。”玄衣侍卫神色严峻。
“她不是说我不会死吗?血光之灾算什么,我不走,与你们并肩御敌。”让他丢下为他拼命的侍卫,他做不到,大丈夫当有所为有所不为,不畏生死,铁骨铮铮。
“爷,不会死不代表不会受伤,您已经中箭了,再不医治,恐怕整条手臂都要废了,您真要如那人所愿当个废人吗?”功高震主,无论哪一任皇上都容不下,有所忌惮。
他们中了别人的连环计,接到了错误的消息,进狭谷受死,这一招“借刀杀人”用得太巧妙,让人有气难吐。
“是呀!我的爷,别听一个小丫头胡说八道,不死也有可能重伤或是半身不遂,甚至是昏迷不醒。您是尊贵人儿,赌不起这个万一,太皇太后还在宫中等着您。”同样受伤不轻的长英苦苦相劝,只差给他跪下了。
看着为他而伤的侍卫们,段玉聿心中一把火狂烧,他们全是百里挑一的精锐侍卫。“记着,活着来见本王,不论断手或缺腿,本王养你们一辈子。”
“爷……”众人动容。
“千夜、千舞,前方开路;千凝、千相左右开锋,其余人尾随其后。东南方十里处有一密林,躲入林中就安全了,入林后各自散开躲藏。”他不会拖着他们一起去死。
“是的,王爷。”
“走!”
一声令下,锥子状的队伍行动敏捷,快速躲开箭雨的范围,虽然其中还是有人被箭射中,但因距离太远而失去力道,箭射向人身并未深入肉里,反手一拔就能将箭拔出。
伤亡不重,可也损失了几人,人数持续减少中。
十里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后面有追兵,二十人不到的队伍在段玉聿的带领下且打且退,慢慢地靠近林子。
树木是最好的掩护,有的一人足以环抱,有的树干粗到要三、四人才抱得了,密密麻麻的大树树叶繁茂,几乎要遮住上头的日光,大白天里看来有些阴暗,微微送来的风是凉的。
一进林子人就分头散开了,段玉聿身边只剩千字辈的近卫和长英,他们始终跟在他左右。
“爷,往这边走,树多又显暗,不易被发觉。”黑是最好的掩护色,融入其中成为黑暗的一部分。
“你们小心点,别暴露了形踪。”密林虽隐密,但也不是绝对的安全,里面暗藏危机。
“是的,爷。”谨慎为上。
“若那丫头在此,不知她会说什么?”肩头隐隐作疼,莫名地,段玉聿眼前浮起一张酡红小脸,她喊着想嫁人,却人人是坏人,她一定嫁不掉了,令人芫尔。
“爷呀,都快没命了还想她干什么!我们此时该想的是怎么逃出去,人只有一条命,当不得玩笑。”长英都快哭了,苦着脸希望援兵赶快到来,爷若有一丝闪失,他们人头都得落地。
此番段玉聿是为了追查前太子余孽而来,据报与先帝同辈的前太子留有一子在人间,他有意为父报仇,暗中颠覆皇朝。
他们?一路追来,遭受无数次的伏击、暗杀,每一拨人马都不是同路人。换言之,不只一个人要追杀段玉聿,不知何时多了要他命的敌人,而且实力都不弱,可直取他性命。
可笑的是,他竟不晓得这些人是谁,就算想还击也找不到目标,这才叫人呕得吐血。
“说说罢了,若能逃过此劫就该找她聊聊了。”好人、坏人一目了然,寻人不用发愁。
欲置他于死地的谁没杀过人,她能看见千夜等人身上的灰白,又怎会瞧不见其他人?
只要逮中其中几人便能严刑逼供,何愁幕后主使者不会现形,他只想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杀他。
“爷,那只是个会酿酒的丫头而已,您别当她是一回事,太皇太后属意的是玉妆公主。”长英硬着头皮提醒。
玉妆公主是西夏王的女儿,她的生母是太皇太后的娘家侄女,和段玉聿差着辈分。她母亲早逝又被西夏王送来当人质,因此住在宫中,因为身世堪怜又深受太皇太后的喜爱,太皇太后有意撮合她和儿子的美事。
段玉聿看着年岁不大,可在皇室宗族中辈分却极高,今年二十四的他是武帝的二十四子,是先帝同母所出的兄弟,两人相差二十五岁,太皇太后四十岁才生下他。
当今圣上要喊段玉聿一声二十四皇叔,即便他年纪大了小皇叔十岁,仍得恭敬的尊称。
皇家子弟一向早婚,十二、三岁便有人侍寝并不稀奇,先帝十四岁就有一正妃、两侧妃,当时他只是一名皇子。
段玉聿冷冷一瞟。“爷的事你少管。”
什么玉妆公主,寒碜人,一个番邦公主也配入皇家玉牒?
“爷呀!奴才是希望您别太在意那个卖酒的,我们不会和她有太多交集,您看得太重反而害了她。”段玉聿近日的反常长英全看在眼里,他觉得非常不妥,爷怎么能因几坛子酒就特意关注个小酒娘,还亲自去她酿酒的地方。
“爷有说过要再找她吗?”
此时的段玉聿一脸阴鸷,隐隐作痛的伤口让他想抽剑横扫,斩几颗脑袋当板凳。
长英一噎,干笑。“奴才话多,该罚。”
“爷,我们不能一直躲在林子里,一到入夜会有野兽出没。”发现兽足足印,千凝面色凝重的开口。
“那就得想办法突围。”只是他们剩下的人不多,没法与之抗衡,正面对上唯有一死。
“爷,属下去引开他们,你们朝西边走,出了林子应该有村落,出村后从官道进城。”
千舞意图做饵,转移视线。
“你一个人势单力薄,我也去。”千凝不忍好兄弟落单,执意与他同生共死,黄泉作伴。
“我也去……”千相呼应。
“我……”千夜一句话还在嘴里,长英气急败坏的往几人的伤处一拍,压着声破口大骂——
“你们都走了,谁来保护爷?我只是个花架子十足的太监,没有能力护住咱们的爷!”这几人肯定中毒了,疯得彻底。
千夜捂着伤口冷视。“你没让我说完,我想说的是,由我护着王爷杀出一条血路,你们把人引得越远越好。”
“啊,我锴怪你了。”长英讪笑。
“我的伤口流血了。”他的杰作。
长英愧疚的想取出伤药为他上药,但往怀里一探却模了空,应是刚才匆忙逃命,途中不慎掉了,他笑得更尴尬了。
“他们进林子了,就照刚刚说的兵分两路,你们不要忘了留下记号。”好找到彼此。
“是。”
鸟鸣声一起,几道人影分开而行,一路往东,一路往西,背道而驰,没人回头张望,疾步向前。
风吹走了血腥的气味,野狗成群聚集。
在几人逃命的当头,林子外的七里坡上,段玉聿认为不会再有交集的夏和若正在一座小酒坊的前院,和一位胡子拉碴的五旬老者对峙,谁也不让步的说着理。
“魏老头,你这座破酒坊撑不了多久的,你看看,又旧又破,屋顶有个洞,墙面还漏着风呢,你住在里头,不怕哪一天墙垮了把你压死?”这能住人吗?他想成仙不成?
“千金难买我乐意,这酒坊破虽破,却是我们一生心血,谁想跟我抢我跟谁拼命!”气得脸红脖子粗的魏老头挥动手臂,誓死要与酒坊共存亡。
“你这个老顽固,你几个徒弟都走了,剩下你一个人怎么酿酒?瞧瞧你岁数也不小,还搬得动酒缸吗?”也不怕闪了腰,人老了要服老,别当一颗令人讨厌的顽石。
反正他再守也守不了几年,两年后他的不肖子会偷走酒坊的地契,转手卖给赌场的人,他不搬也得搬。
原本她会在四年后才捡到流落街头的他,可是她真的不忍心他一把年纪了还要在冰天雪地里受苦,既然她重生了,自是想帮他一回。
谁知他比她认识的那个魏老头还要固执,简直是千年成精的老顽石,她都来三回了,好言相劝,他仍不点头,反而看她百般不顺眼,大声咆哮,好像她刨了他家的祖坟似的。
好人难做,好事难为,做人为什么这么难?
“我说不卖就不卖,你说再多也没用,我搬不动大酒缸,小酒坛子总成,只要有心,没有做不成的事。”他拉了一张长椅坐下,十分佩服眼前这位小姑娘的耐心,他好久没和人对吼了,真是痛快
“好,我也跟你耗定了,你若不把酒坊卖给我,我三天两头来吵,吵得你没法酿酒。”
她捉了藤漏的圆凳坐在他对面,和他大眼瞪小眼对上,气势汹汹。
“我说小丫头呀,你不累吗?”从城里到城外要几个时辰的路程,她城门一开就得出城,又得赶在日落前进城,一路都在奔波,连个大男人都吃不消,何况是十来岁的姑娘。
“魏老头你也不嫌烦吗?你酿出的酒十之八九是被内贼偷走,赚不到银子,你怎么买酿酒的原料?老是除帐不是办法。”他都债台高筑了,欠了一债没法还。
一提到“内贼”,魏老头的脸色变得难看,他生的两个儿子都不想接他的酿酒事业,一个好赌,一个好嫖,花尽了家产仍不罢休,不时来偷几坛子酒变卖,然后一转眼间赌光、嫖光,再继续偷。
他原先的小酒坊不愁买客光顾,一个月赚上几两银子足以温饱,三个徒弟也很是勤奋地洗米、蒸米、晾米,帮着酿酒,小酒坊日日飘着酒香,香溢四方,勾着酒客不自觉掏银子买酒。
酒坊里最怕无酒可卖,明明刚酿好几缸酒,准备等人上门来买,谁知酒缸一打开是空的,半滴酒也没有,一口空缸仍残留酒香,叫人欲哭无泪,遭贼了。
偏偏他没法上衙门求县太爷抓贼,因为贼儿不是别人,定是他又缺银子花用的儿子,家贼难防。
十天半个月小酒坊还撑得下去,但禁不住长年无酒可卖,一段时日后,也需要养家猢口的徒弟们受不了了,纷纷求去,剩下他一人独撑,没法大量酿酒,小酒坊的经营摇摇欲坠,他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只能望天兴叹。
“小姑娘,不厚道,揭人疮括。”没教好儿子是他心中最深的痛,让他深以为憾。
“魏老头,不是我在你伤口洒盐,而是想救你岌岌可危的酒坊。若是你无法酿出好酒,小酒坊乏人问津,你守着空荡荡的屋子有何用?”她残忍地点名他后继无人。
橙光,她又看见一种颜色,橙光外一圈蓝,表示是个固执的好人。心中有一道声音这么告诉她。
看见魏老头背后的光,夏和若在心底轻叹。
他苦笑,一脸悲痛。“再不继也不能卖人,我打小就跟着我爹学酿酒,风雨无阻的泡在酒缸里,从没想过有一天不酿酒的话我应该做什么,那已经深入我的骨髓了。”
她气笑了。“我没让你不酿酒,不然我买下酒坊干什么?你当我银子多到没处使,找你寻开心?”
“你要酿酒?”他一愣。
“对,酿酒,酿出堆满酒窖的好酒。”学会酿酒之后,她最想做的事便是把她会酿的酒全部酿出来,验证她昏迷一个多月,在仙居学了三年酿酒并非她在作梦。
即使成功地酿出“东江糯米酒”,夏和若心头仍是惶恐,她怕重生一事出自她的想象,一场让人逃避的美梦,梦一醒,她又回到简陋的屋子,饿到连水都没得喝。
“你会酿酒?”他怀疑的目光看向她的女敕白小手,那是一双养尊处优、从不酿酒的手。
吸了一口气,她起身一福。“我会。”
蓦地,他两眼一眯,突然很想抽口水烟。“你想酿酒?”
“想。”迫切地。
她想累积一笔财富,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魏老头神色一凛,陷入深深的思考。“你一个人没办法酿好酒,细胳臂细腿的,没几天就压在酒缸下领了。”
他认为她吃不了苦,小姑娘不适合醸酒,有的酒需要不时翻动,不是搁着就能成酒,她力气太小了。
“不是有你吗?不然我买下酒坊干什么?我出酒方子你酿酒,我们合作把酒坊做大。”
这才是她的原意。
“什么,你有酒方子?”他惊得站直,两眼圆睁地看着她。
夏和若只犹豫一息便点头,她信得过他。“你得帮我找人把酒坊重新弄好,还有养两头大狗负责看门,不许你儿子再来偷酒。『我的』酒坊不准有人来偷酒,否则我翻脸无情,直接报官严办。”
不给好吃懒做的偷酒贼一个教训,他们永远也学不会乖。
“让我看看你的酒方子。”是否有过人之处。
酿酒师都没法抗拒没酿过的新酒,魏老头也不例外,一听到有酒方子便两眼发光,不管他同不同意卖酒坊,一个劲地想先睹为快,瞧瞧酒方子的酿造和他的有何不同。
“不急,等你把酒坊卖给我再说。”她学聪明了,好人也会变坏,利益当前很难不动心,再信任的人也要保留三分。
夏和若认识的是四年后的魏老头,那时他居无定所,穷困潦倒,病倒在路边奄奄一息,刚被退婚的她心情郁闷,走过他身边,见他可怜便给了他一口热饭,还施舍了几两银子让他找个地方住。
无处可去的他想报答,开口说他会酿酒,她当时也是脑门一热,选了后院的偏僻小屋让他试试。
酒刚酿出来时她并不看好,认为自家喝喝就算了,没得拿出去丢人,谁知大嫂、二嫂喝过后竟大为惊喜,催她多酿些酒好放在酒楼里卖,“玉锦春”、“三粮液”便是当时最被吹捧的美酒,为酒楼赚进大笔银子。
那时她不晓得嫂子们被白花花的银子闪花了双眼,有意夺取酒方子另起炉灶,还为魏老头高兴着,让他把酒方子收好,赚了银子给他分成,绝不亏待。
魏老头东山再起,一心酿酒,不问窗外事,他只信任她一人,也只为她酿酒,其他人的话全然不听。
嫂子们企图挖角不成,迁怒于她,居心不良地为她说了一门亲,半是强迫半是哄骗地逼她嫁人,再从中收买她的陪嫁丫头香草,许以姨娘的好处,让香草偷魏老头送她当嫁妆的酒方子。
魏老头上一顿,露出恼色。“小姑娘不老实,让老头子看一眼又何妨?我年过半百,一只脚都快进棺材了,你还怕我强抢你的酒方子。”
他没卖酒坊的意思,那是他的命。
“怕。”她抢不过他。
他小有不悦。“我老头子不欺负小姑娘。”
“防人之心不可无,你我尚未建立合作关系,我这是为了自保。”她把实话说在前头,事情还没谈妥前,她对谁都不放心,没得商量。
“这……”
“我第一次来拜访时,你用酒糟泼我,粗脖子,大嗓门地叫我滚,第二回客气多了,说要放狗咬我,叫我快滚。事不过三,我是连人带酒坊一起收,你再拒绝我就太不近人情了,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事为何要迟疑……”
夏和若的埋怨让魏老头好笑又好气,他觉得她像自个儿的小孙女似的,得不到糖吃就没大没小地扯着爷爷的袖子吵着买这要那的,不给就坐在地上踢腿撒泼。
“……与其被败家子败掉家产,还不如卖给我。你就剩下这个破酒坊了,要是有一天被败家子夷为平地,你今日的坚持便成了笑话……”日后小酒坊的确被夷平了,上面盖了庄子和鱼塘,卖给一名江南富商。
“小酒坊没了……”想到他不肯走正途的儿子们,魏老头眼神一暗,苦涩地想着,他真留得住酒坊吗?
又是一番讨价还价,一老头一姑娘吼来吼去的,吼得两人喉咙都疼,最后达成协议——卖了。
看到落款的让渡契纸,脸上带着笑意的夏和若终于松了一口气,这是她重生后做得最有意义的事。
如果不生变化的话,她改变了魏老头凄苦的一生,他们都有重来的机会,而不是被最亲近的人击倒,身心倶疲。
砰!
突然传来重物落地声。
高墙墙头上莫名出现半个血手印,一个被血染污面庞的男人从墙头落下,面朝下趴着,不知是死是活,一动也不动,身上流出的血很快染红一地。
夏和若和魏老头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上前查看那人死了没,就这么站着当人柱。
只是不能真的不管地上的人呀!不论死活总要处理一下,不然一具“尸体”在那里也挺难收拾的。
魏老头清清喉咙,没节操的开口。“现在你是东家了,该由你出面。”他指指她手上印泥未干的契纸,酒坊的新主人得说话了。
“为什么是我?我只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不懂人情世故。”不想碰“死人”的夏和若拧着鼻,一脸悲愤。
魏老头乐呵呵的甩手。“谁叫你买下酒坊,这地方是你的了,我一个酿酒老头不好插手。
“你……你欺负人……”好人没好报,她本想帮助他,没想到反而惹了一身腥。
要是人真死了,酒坊也开不成了,一群官差走来走去查案,查不出凶手便上封条,成了凶屋。
“就是欺负你怎样?小小年纪不学好,却来欺压我老头子,老天爷是长眼的,报应来了。”东家不好当,她要有自觉。
“你……”幸灾乐祸。
“扶爷起来。”
两人四只眼看向发出声音的“男尸”,面色微变,以为是尸变,想着该不该夺门而出。
“还愣着干什么?爷只是月兑力而已。”失血过多让他浑身无力,稍一动弹便两眼发黑。
咦?这一声“爷”听来好耳熟,似乎是……
壮起胆子的夏和若往前一走,她用手推推一身脏污的男人,见他没什么动静,又大胆了一些,将人面朝上翻正。
看过去,只觉很面熟,再把沾血的头发从脸上拨开,更像了。
“怎么是你,段玉聿!”
魏老头瞪大眼。
段……玉聿,这不是长……呃,肯定是同名同姓,搞错了,踩在云端上的人怎么会这副惨状。
女子的声音传入耳中,意识不清的段玉聿睁开模糊的眼,看了好一会才轻佻的咧嘴一笑。“是你呀,小酒娘。”
“你被人追杀呀?”半截箭上都是血。
笑意一凝,他恶狠狠的瞪她。“还不扶我起来,想我死得彻底吗?”
“喂!你求人的口气好一点,我不一定要救你,你再摆出一副『我是大爷』的样子试试,看我会不会见死不救。”嘴上说狠话的夏和若还是做不到狠下心,小脸一扳,故作凶恶地将人扶坐地上。
说实在的,以她的小身板是扶不动一个受伤的大男人的,能撑起他的上半身已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小酒娘,你最好赶紧把我扶进屋里,再把地上的血清一清,否则会惹来杀身之祸。”
他不想连累她。
段玉聿的伤不重,主要是几处箭伤,但是疲于奔命,未能及时上药,他身体的负荷已到极点,尚未晕过去是求生意念太强,还没安全前他不敢放松,始终硬撑着。
闻言、她脸色大变。“你的仇人?”
看她惊恐的神色,他忍不住大笑,但一笑又扯痛伤口,发出“嘶嘶”的痛呼。“小酒娘,你不会天真地认为我是因为想试人肉硬不硬,所以自个儿往身上插箭吧!”
“你……”见他面无血色,她咬着唇不敢把气发出来,咕咕哝哝的叨念。“我不是小酒娘,我姓夏,请叫我夏姑娘。”
“夏姑娘……”段玉聿失笑的捉住她的藕臂。“以后有的是斗嘴的机会,快把我……藏起来。”
“谁跟你有以后,今日之后形同陌路。”她才不想惹祸上身。
尽管不愿和他有任何接触,但救人总好过害人,在魏老头的帮助下,她将人扶起,让他一只手臂环过她的肩,她一步一步擦着他走入酒坊旁的佣人房。
这屋子很久不住人了,满是灰尘和霉味,夏和若先让段玉聿坐在还算坚固的椅子上,跟魏老头要了一桶水,稍微将屋内清理了一下,然后才把人扶上木板床躺好,盖上有味道的被子。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暂时只能这样打发了。
而屋外的魏老头正用大扫帚把沙土扫在斑斑血迹上头,又把血手印擦掉,掩去有人来过的痕迹。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好以身相许……”段玉聿嘴巴不正经,知道夏和若一心想和他撇清关系,内心的恶趣味又冒出头,出言调笑。
夏和若一听跳得老远,一张脸白得像纸。“不用、不用,施恩不望报,你记得离我远一点就是报恩。”
她好不容易重活了一回,怎能因被某人波及而化为乌有,任何危险都要避免。
“可我不是不知礼数的人,一定要报。”有仇不报难为人,有恩不还不是人,她救了他是事实。
此时的段玉聿还有心思想着,真是有缘,孽缘,若是长英在的话,肯定会跳脚的说“怎么又是她,阴魂不散”。
其实夏和若也在想,真是太不幸了,都已经到了城外,为什么还会碰见他?而且还莫名其妙地把人救了。
是她上辈子没烧高香吗?这才引来一连串的诡异事件,让她的重生之路充满不平静和惊险。
“我是家有闺训的小户千金,不能随便和男人有什么牵扯。”当她好骗吗?她好歹是活过两世的人。
夏和若在面对外人时,胆子总小上那么一点点,裹足不前,但是遇上段玉聿时,她的怯色好像一下子不见了,不但敢和他侃侃而谈,还能大小声对呛,似乎是知道拥有白光的人不会伤害她。
“我是随便的男人吗?”他挑眉,神情带了一抹戏谑。
“你怎么会不随便?那天闯进我家库房的人是不是你?你把酒全给搬光了。”她一直怀疑是他,但不敢确定,谁会半夜三更闯入他人宅子搬酒,简直太荒谬了。
当时满是醉意,时而清醒、时而迷糊的夏和若感觉自己被抱起,她恍恍惚惚的_睁开眼,隐约看见段玉聿好看的侧脸。
但她醉得太厉害了,以为自己看见幻相,一沾床便沉沉睡去,一直睡到日正当中才醒来,头疼地想不起发生什么事。
等人稍微舒爽时,她方瞧见梳妆台上多了一张一百两银票,银票底下压了一张素花笺,上面龙飞凤舞的写下一行字——
买酒钱。
她一惊,连忙带同样宿醉的幽草到荒僻的库房I看,她们忙了一夜才装好的酒坛子一个也没留下,空无一物……
不,还有一口大缸。
见状两人都惊出一身冷汗,连忙离开库房,许久不再提起,也冷了酿酒的心情,担心会出事。
因此她更下定决心要买个属于自己的酒坊,有个酿酒的好去处,能光明正大的酿酒,她不用提心吊胆自个儿的秘密会被人得知,也不怕盗酒贼来无影、去无踪的进出。
一想到那夜的事,夏和若不禁面上一热,没出嫁的黄花大闺女被个男人抱在怀里,任谁都要面红耳赤。
幸好段玉聿的伤让他的敏锐不如往昔,未发觉她的异状。
“你说呢?”他不言明,让她猫爪挠心似的瞎猜。
夏和若小嘴一抿。“我猜就是你,一个随便的人,不管人家愿不愿意,拿了就走,形同匪类。”
他想笑,想继续逗着她取乐,可伤处一抽一抽的痛,让他眉头一拧。“是或不是都不重要,你该在意的是我的伤,这箭再不取出来,恐怕一会儿我就没命和你争辩。”
夏和若小脸白了白,指尖轻颤。“你……你不会要我帮你拔箭吧?”
“这里除了你还有谁?”他别无选择。
“我叫魏老头来……”
她刚要提足往外跑,玉白的皓腕突被捉住,力道之大,竟有点钻心的疼。
“不,我只信你。”黑瞳幽深如墨,盯得人心头发颤。
“我……我不敢……”看了一眼狰狞的伤口,她的脸更白了,几乎全无血色,冷意一阵阵窜上身子。
段玉聿声一冷,用仅剩的力气将人拉近,她的脸和他相距不到一寸,温热的气息喷向脸上。“不敢也得敢,我可是把命交到你手上,你不帮我,我只有死路一条。”
“段玉聿,你不能强人所难。”她怕极了,万一他没活成,她岂不是成了杀人凶手。他笑了。“你是第一个敢连名带姓喊我的人,连我父……小酒娘,胆子不小。”
他父皇、皇兄两代帝王都不曾喊过他的名字,一个小二十四的唤着,一个直接称呼他的封号,好像他的名字并不存在。
“我姓夏。”她不厌烦的纠正。
“做不做?”他没耐性和她兜圈子。
他突地一喝,吓了一跳的夏和若想都没想。“做。”
她是真的吓到了,白得吓人的脸色还没恢复,等到她发现自己答应了什么,又一脸懊悔不已,想要反悔。
“我怎么说,你怎么做。”真可笑,在生死存亡之际,他身边居然只有一个她,再无他人。
当时他与手下走出林子,追兵追至,为了将追兵引开,千夜、长英留下来与人缠斗,而他则绕着林子边缘,走向几里外不到十户人家的小村落。
在所有的房屋中,他独独挑上独自建在山脚下的小作坊,主要是墙够高,足以掩蔽他的身影。
谁知千山万水中,她竟然也在。
“我不……”
没让她开口,段玉聿习惯性下达指令。“把箭头往外推,倒勾的地方一口气推出,不要停。”
“我……我没力气……”箭在肉里,她哪办得到。
“我帮你。”
他面不改色的捉住她的手,以掌心抵住断箭处,厚实的双手往后一拉,细女敕的小手按住断箭推进……
一声闷哼,豆大的汗珠自段玉聿额头滴落。
“再来。”箭头一定要取出。
“你……你不疼吗?”夏和若咬着下唇,替他觉得疼。
“疼。”
“那你……”她很想替他擦擦汗。
“继续。”不能白疼。
“我不会……”她嗫嚅地说着。
段玉聿语气粗重。“捉紧箭头用力拔出来就行。”
“喔。”看着沾满血的箭头,她慌乱又恐惧,但她知道要一股作气,若是没能一次就成,对伤口的伤害越大。
全身发抖的夏和若把唇都咬破了,她全神贯注在“拔”这件事上,十分认真的两手一握……
噗的一声。
“啊!血喷出来了……”好……好多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