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爷爷,您快来瞅瞅,是不是成了?”
说话的是一名十五、六岁的姑娘,她穿着一件对襟绣藕花上衫,是浅青色长裙,为了方便做事,下襬处打了个花结,如此一来行动自如,也不怕踩到裙襬而跌倒,坏了手上的活。
她裙下还穿了一条长裤,即便露了小腿肚也不见皮肉,是一般人家在干重活时的装扮。
其实不管她穿什么都一样,无伤大雅,因为偌大的酿酒坊里就一老一少两个人,看似祖孙的模样。
老者一头花白的头发,背有点驼,从外表看来有六、七十岁了,但身子骨十分健朗,走起路来虎虎生风,一点也不输年轻小伙子,两手一抱便能抱起装满酒的百来斤大酒缸。
“不急,我瞅瞅。酿酒是一门学问,急不得,要有耐心,一步一步按步就班,不是每一次都能成功……”老者背着手不疾不徐地走着,走得有点慢。
他对着封缸的红泥敲下一块碎泥,腰往前一弯,细闻着酒缸里渗出来的酒气。
一息、二息、三息过后,他像是不满意般微拧起满是皱纹的眉头,而后清铄的双瞳才透出一丝勉强过关的笑意,好似觉得差强人意,还可以再好,放上十年必是佳酿。
“夏爷爷,您不要吊我胃口,我都快急死了,您快告诉我怎么样,成还是不成?”这是她第一次酿的酒,也是最后起封的酒,她惦念了三年,不想功败垂成。
糯米封缸酒是以精挑细选过的糯米为原料,汲取“玉乳泉”之水,添加酒药,待糖化发酵,在酿造中糖分达到最高峰时兑入烈性的小米曲酒,之后立即密封缸口,故为封缸酒。
经一段时日后去掉杂质,沥净,抽取六成左右的清液再行压榨,之后再度封缸,需历经三载寒暑方可开缸取用。
换言之,他俩等这缸酒足足等三年了,难怪女子迫不及待,想早点看见自己酿造的成果。
“嗯,嗯,酒液呈红棕色,酒体质醇丰厚,酒香馥郁芬芳,入口鲜甜突出,风味独树一格……不愧为『天下佳酒』。”酒一入喉,老者脸上流露出陶然的神色。
女子面露喜色,一双水汪汪大眼瞇成一条线,“夏爷爷,我的封缸酒酿成了是吧?”
“嗯。”老者一点头。
她松了一口气。“太好了,我头回亲手酿酒,心里忐忑不已,唯恐生疏的手法把酒酿坏了。”
“呵……妳是我夏家子孙,天生是酿酒好手,怎么会酿不出好酒。”可惜生出不孝子,坏了百年好名声。
“啊?夏爷爷您说什么?”谁家的子孙?她没听清楚。
老者抚须呵呵直笑,不发一语,看着她的眼神十分慈祥。
“这缸酒酿好了,夏爷爷要再教我酿什么酒?”她酿出兴趣了,沉浸在米香、酒香之中能令人浑然忘我,把所有不愉快的事抛之脑后,不复想起。
老者双眼一柔,揉揉她挽着少女发髻的头。“还不想回去吗?”
一提到回去,女子面皮上浮着忧色和抗拒。“回去干什么,让人再害死一回吗?”
原本空旷无人的酒窖在女子情绪翻转后,成排的酒缸不见了,浓郁的酒香也消失了,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雾气,能见度约三尺左右,越来越浓的白雾在两人身侧环绕,久久不散。
“妳本来就不该来此,是我不忍心妳一抹孤魂在阳世间飘游,因此才牵引妳到我的仙居。”唉!这孩子也可怜,一辈子过得糊里胡涂的,没遇到几个好人。
“仙居?”女子讶异。
老者手一挥,原本身上简朴的布衣摇身一变,忽地一身仙袍猎猎,仙风道骨,人也年轻十来岁。
“是的,我是酒仙。”
“酒仙!”她惊讶的睁大眼。
“我生前是一名酿酒师傅,酿的酒连皇上都喜爱,成为贡酒。九十高寿死了之后,我被仙人引至上界,衪们也爱喝我酿的酒,因此我成了酒仙,以仙花山植酿酒给众仙人喝。”所以他有不少仙人好友与好酒知己。
“那您怎么会找上我?”女子一脸不解,不懂在千万个幽魂中,她为何是雀屏中选的那一个。
“因为……”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苦涩难言,“子孙不肖,无以为继,无一能继承衣钵。”
“所以您是要让我继承?”女子错愕地说。
他教她酿酒是想将一手酿酒技艺传下去?经由她的手?
“嗯,是妳,我想靠妳将这一门酿酒手艺发扬光大,不致逐渐没落。”他夏家的传承不能断。
“可是我只是一名女子,怕是难当大任。”女子未做先退缩,她原本就是懦弱、没主见的人,一辈子只会听话,一直到她死的那日都不懂反抗,认命的阖上灰暗的眼。
“妳甘心吗?”在遭受那样的对待后。
“这……”她一顿,眼泛泪光。
“不甘心就反击回去,别让人把妳往泥地里踩,像妳娘那般泼辣又如何?至少她活得痛快,把妳爹和他的那群女人当狗打。”不愧是他当年看上的儿媳妇,虎父无犬女,有她祖父杀猪洪的魄力。
女子叫夏和若,阳间卒年二十六岁,而老者是她祖父的爹,也就是她的曾祖父。
夏老祖年轻的时候住在杀猪洪家隔壁,两人打小一起模虾、赶狗长大,一个家里杀猪卖猪肉,一个是靠着祖传酿酒技艺,开着不大不小的酒馆养活一家人。
两个人从小玩到大,交情非比寻常,及长后各自娶妻,还开玩笑说要定下儿女亲事。
只是夏老祖连着两代都单传,只生一个儿子,而杀猪洪生了五个儿子,无半个女儿,此事便没了下文。
一直到两人的孙子辈才有儿有女,这下他们可乐了,孩子不到周岁便定下女圭女圭亲,想让两家人更亲近。
有一年兵荒马乱,杀猪洪有三个儿子上战场杀蛮夷,三人去,一人回,活着回来的人便是夏和若的外祖父,他带着三个人的功勋举家受封,搬进京城了。
那时夏和若的娘才七岁。
刚离开那几年,两家人还有书信往返,夏家的小酒馆在夏和若祖父的坚持下,发展成“锦春酒楼”,不仅卖酒还卖饭菜、提供住宿,招待来住客商。后来杀猪洪过世,剩下的三个儿子又上了战场,夏、洪两家渐渐断了往来。
没想到天有不测风雨,人有旦夕祸福,在边关打仗的洪家人因粮草不继,连打了数个败仗。当时的先帝不怪罪自己宠妃的娘家人贪渎,延误军机,反而捉出替罪羊大肆鞭挞,认为洪家人打败仗有通敌之嫌。
在未判决前,洪家决定先把定过亲的女儿送到夫家,连夜拜堂成亲,以免受到洪家的牵累。
能保留一点血脉是一点,谁也不能预料此事的走向会怎样,至少不至于全家覆灭。
这桩婚事夏和若的祖父是不同意的,他担心遭到波及,宁可背信弃义也要明哲保身。
可是夏老祖一锤敲定,谁也不能反对。
夏和若的母亲一到夏家便用花轿抬进门,成了夏家妇。
一开始小两口也是如胶似漆,颇有新婚小夫妻的恩爱,只不过……唉!家门不幸,说来一把辛酸泪。
不到三个月,陪嫁丫鬟爬床了,性好渔色的夏老爷勾搭上貌美丫鬟,天雷勾动地火,一发不可收拾,“渣男”的一生由此展开。
而洪家人“通敌”的罪证不足,先帝却为讨宠妃欢心,发配他们全家到边关当守将,无诏不得回京。
之后夏祖父过世了,过几年夏老祖也没了,夏家由夏老爷当家,他只管名声渐没的“锦春酒楼”,家里的事全权交给悍妻管理,包含他的一堆小妾和庶子、庶女。
“我娘也死了。”死在她前头。
她娘一辈子凶悍,好强的扛起一家重担,上打见到女人就软脚的丈夫,下踢矫揉造作、成天喊苦喊累的妾室、通房,她够凶、够悍、够泼辣,打得这些人抱头鼠窜,见她像老鼠遇猫似的缩着身子不敢动。
谁晓得终日打雁,反被雁啄了眼,最后害死她的居然是在她婬威下讨生活的姨娘、庶子庶女们,以及她最倚重、欲培植为当家主母的亲儿媳,他们连手夺走她的一切。
每每想到此,夏和若的心中就像堆了一山的柴火,由细火慢烧到熊熊大火,烧得她五脏俱焚。
夏老祖语重心长的叹了口气。“上一代的杀孽过重会祸及子孙,妳曾外祖父生前杀太多猪了,所以妳娘的寿命原本就不长久。”
这是命中注定。
“那我呢?我也是因为外祖家的缘故吗?”种什么因,结什么果,因果循环,她拿命偿还。
“祸不及三代,妳是第三代,逃过一劫,所以我来了。”帮她渡劫,否极泰来。
夏和若眼眸一暗。“可惜您来迟了,我死了,人死不能复生……”
“谁说来不及,世间没有不可能的事,妳忘了我是谁吗?”他语带玄机,一挥手,白雾渐渐散去。
“您是说……”她心头七上八下,说不上是喜是忧。
“如果说能让妳重活一回,妳可愿意?”没人不想活的,他给她重生的机会,算是补偿她们母女俩。
她想了一下,苦笑地摇头。“若是再回到那个家,我生不如死。”
夏和若指的是生生将她熬死的夫家。
夏老祖呵呵笑着往她眉心一点,一抹金光进入她两眉之间。“回到妳未嫁前可好?夏爷爷不会害妳。”
“这……”她犹豫着。
“妳在这儿跟我学了三年酿酒,妳不想让大家喝到妳酿的酒吗?”该回去的时候就要回去,她的将来将大不相同。
想了又想,想得头都痛了,她苦着一张脸,满脸惆怅。“我喜欢酿酒。”
“那就对了,回去吧!酿更多的好酒流传百世,给那些不识金镶玉的睁眼瞎瞧瞧,女儿不输男子。”他看好她。
她面有慌色的捉着衣衫下襬,局促不安。“我可以不回去吗?”
除了娘,这世上待她好的人没几个,她太单纯了,老是看不透人心,好人坏人没法分辨。
“不行。”
“夏爷爷……”还不知道老者是曾祖父的夏和若苦苦哀求,她不想重复生前的种种。
“放心,我送了妳一份礼,妳会很中意的。”他送了她机运,以及……佛曰:“不可说。”
“送我什么?”她没瞧见。
难道是她亲酿的仙酒?
“以后就晓得,魂归来兮,魂归来兮,去吧!夏和若,还魂去,仙乡不是妳的归处……”
仙乡不是妳的归处,仙乡不是妳的归处,仙乡……
那何处是她的归处呢?
夏和若茫然地往前走,她身子很轻,脚步却异常沉重。
走着走着,她眼前一片白光闪过……
“姑娘,您饿了吧?奴婢给您煮了白玉莲花粥来,您垫垫胃,消消暑气。”
淡淡的莲花香气飘来,坐在梳妆台前的夏和若回过神看着镜中的自己。
尽管已经过了好些时日,她仍有些难以置信。
想当初醒来时,原以为会看见一张枯黄凹陷,未老先衰,布满斑点的面庞,谁知却是肤白肌女敕,神采翼翼的脸孔。
她居然重生了,回到十年前。
太不可思议了,人竟能起死回生,她当她的一生只能在凄风苦雨中度过,没想到峰回路转,有了另一番际遇。
这是在作梦吗?或许曾经经历过的一切才是梦吧!
“姑娘,入夏了,您吃一点好补补元气。瞧瞧您又瘦了,别再像春寒时发的那场病……”
一听到年初二发生的那件事,夏和若清秀的脸微微一冷,眼中露出一抹锐利。
她怎么忘得了,那一天是出嫁女回娘家的日子,没娘家可回的母亲心情相当低落,倍加思念远在边关的家人。
她为了逗母亲开心,亲手做了兔子形状的寿桃,兴冲冲地往母亲的院子走去,哪知经过假山边的池塘时,忽然有人从背后重重的推她一把,重心不稳的她便掉入池塘。
那时的冰刚化开,冰寒透骨,她落入池水里一下子就冻僵,等被人救起时已昏迷不醒。
之后她高烧不退,几乎丧命,整整一个半月都处在昏睡状态,一下子烧,一下子全身冰冷,一口气拖着半死不活,连请七个大夫都束手无策,要她爹娘另请高明。
可是她熬过了,不让那些有心人如愿。
没人知道她经历过什么,只当她惊着了,因此向来咋咋呼呼的性情变得沉稳,人也显得聪慧了许多。
夏和若回想着,十年前她也生过一回重病,但没像这回这般严重,卧床十天就好了,倒是一病弄坏了身子,从此天一冷便汤药不离口,成了个小药罐子。
多年之后她才晓得她的体弱是人为的,有人在她的汤药中动手脚,以致她身子一日不如一日,终年病恹恹的。
“幽草,别叨叨念念了,盛碗粥来,我吃就是。”药补不如食补,她还真有点饿了。
“是的,姑娘。”幽草面上一笑,盛了微温的甜粥送到自家姑娘面前,不多不少八分满。
望着打小跟在自己身边侍候的丫鬟,夏和若心头微暖,她犹记得母亲死后,这丫头跟着她吃了不少苦,若不是有幽草,只怕她的日子会更难过,一天也过不下去。
但是想到另一个丫头,夏和若只觉喝进嘴里的白玉莲花粥是苦的,她并未亏待她们,为何两人会有如此大的差异?
“姑娘,外头的莲花节非常热闹,我们出去看看吧!好多人等着看莲花仙子游街……”
一名蹦蹦跳跳的黄衫女子跳了进来,一张圆盘脸红通通的,十分有精神的喳呼着。
“香草,小声点,没瞧见姑娘正在吃粥吗?”幽草语气略带责备,一边侍候夏和若用膳。
挨骂的香草很不服气,气呼呼的噘着嘴。“人家是为了姑娘着想,老闷在府里会闷出病的。”
“妳又不是不晓得这阵子发生了一些事,怎好让姑娘出门面对那些风言风语。”香草太毛躁了,考虑得不够周详。
“有什么关系,那是别人的错,又非姑娘她……”反正不是第一回了,还怕人说什么嘴。
“好了,妳还懂得尊卑不?”幽草大喝。
香草是个生性好动的人,话多聒噪,喜欢与人比拚、出风头,很怕别人瞧不见她,哪有热闹往哪钻,哪里人最多定能看到她的身影,碎嘴的程度可媲美三姑六婆。
她不像个丫鬟,倒比主子更像个主子,吃得好、穿得好,连象样的首饰也有三、四样,出门在外走在主子前面,完全不当自己是个奴婢,有时还会压自家姑娘一头。
没办法,夏和若的性子太过软弱了,从无自己的主见,人家说两句话便“好好好”的点头,不会说不,说好听点是脾气好、善待下人,实际上是人人可欺,看她好说话,都来占便宜踩个两下。
不过那是过去的事了,自从大病痊愈,一切都不一样了,夏和若在渐渐改变中,变得强硬。
“姑娘,您看幽草,她又骂人!她只大奴婢三个月,就总是以姊姊的模样教训人。”香草不高兴的告状,以为夏和若会像以往那般好声好气的维护她,但是……
“香草,妳的确没了规矩,幽草说妳是为了妳好,妳要谨记在心。”夏和若以绣着菊花的手绢拭嘴,在心里已放弃香草这个丫鬟。
她不害人,也不会让人再有机会害她,一次的教训教会她人心易变,她一味地对人好只会让人得寸进尺。
有谁比她更了解自己的饮食起居、生活习性呢?唯有信任的身边人对她知之甚详。
这是一把利剑,在她最不设防的时候刺向她的胸口。
“姑娘……”香草还想反驳,找回面子。
“够了,别再说了。这些时日确实快闷坏了,我想出府透透气,妳先去准备。”该面对的事还是得面对,不能再逃避,重生前的她便是因为畏畏缩缩,才让人有机可趁。
香草只能不情不愿地退下。
“姑娘,您承受得住吗?”幽草一脸忧色。
瘦得小脸只剩巴掌大的夏和若嫣然一笑。“不打紧,再大的风雨也会过去,我总不能老让娘担心。”
夏府中也就娘在意她,两个兄长在嫂嫂进门后已和她渐行渐远,不再是事事依着她的傻哥哥。
“是的,姑娘。”幽草还是不放心地蹙着眉头。
“把我新酿的那坛子酒带上,我们到酒楼看看,也许能把酒卖掉。”她必须强大起来,不让人看轻。
夏和若醒来后一直有种云里雾里的感觉,无法确认自己是真的重生还是作了一场荒谬大戏,梦中学得的酿酒方法是确有其事或自欺欺人。
因此身子一好转,她立即让人买了一口大缸、几十斤纯净糯米,试着用纯曲制成的酒面来发酵,以“夏爷爷”教过的方式酿制“东江糯米酒”,她想知道自己是不是会酿酒。
一开始她不敢太贪心,只酿一种糯米酒,熟成后迫不及待的勾兑,浅尝了一口,微醺。
如今她打算换种方式,看看新学得的酿酒方式究竟成不成功。
“姑娘要卖酒?”幽草讶异。
“试试呗!能把酒卖掉,我就能攒点私房,日后就算不嫁人也能养活自己。”她打定主意绝不重蹈覆辙。
“姑娘,您不会嫁不出去的……”她只是所遇非人。
“再说吧,不急。”她笑了笑,眼神多了坚毅。
“我的爷呀,您不能再喝了!喝酒伤身,少喝一点,太……老夫人会担心的。您浅酌即可,别又喝醉了,奴才可扛不动您,您这矜贵身子伤不得……”
一名面白无须、声音略显尖锐的年轻男子一开口便连珠炮似的停不下来,喋喋不休,越说越起劲,彷佛要将八辈子的话全说出来,不说他憋着难受。
他站在一旁侍候着,不敢坐下,面上无奈的看着锦衣玉带的主子,心里有着没法说出口的心疼。
“长英呀!你越来越啰嗦了,爷喝口酒你也管,难道要爷整天风流快活才称你的意?”一双绝美的丹凤眼往上一扬,带着几分放荡和邪肆,似笑非笑的勾着嘴。
“爷呀!您别埋汰奴才了,奴才也是为了您好。您春日时喝多了酒,得了风寒,您还记得不?大夫说了少饮为妙,您老是把酒当茶喝,奴才心头不踏实。”他宁愿主子多花点心思在上,别二十来岁了还独身一人,见谁都不顺眼。
“小小风寒奈何得了爷?瞧你穷紧张,多喝两口酒不就没事了。”酒是良师益友,一口脾开心悦。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爷……”怎么老不听劝,一意孤行。
段玉聿凤眸一横,多了轻佻的戏谑。“长英,要是嫌舌头长,爷不介意帮你切了它。”
“爷这性子也不知道像谁,怎么就拗得像头牛……”一脸苦色的长英小声的嘀咕着,拿主子没辙。
他打小就跟在爷身边,不敢有一丝疏忽,看着爷从蹒跚走路成长为少年郎,又成为伟岸男子,在腥风血雨中成长茁壮,撑起天地。
可惜高处不胜寒,人站得越高越孤寂,得到的越多也失去越多,爷最后只能成为悬崖上的劲草,任风吹打。
“长英,爷要你查的事查得如何了?”饮着酒,段玉聿神情自若,低垂的眉眼间藏有一丝锐利。
“奴才查到曾在东兴、中武两县出没过,但是事隔多年,不好找,隐藏太深了。”都一、二十年前的旧帐了,早该翻篇了,偏偏有人记挂在心,不肯就此揭过。
“嗯—— 是不好找还是不想找?”段玉聿的声一沉,握着酒杯的手指修长如白玉,莹莹发光。
长英干笑。“爷呀!奴才也是不愿您为难,都几年前的旧事了,那一位还揪着不放,他不是存心和您过不去……”
“长英,你的话越来越多了。”不如喝酒来得清心。
“长英愿为爷肝脑涂地,只求您一世长乐。”爷如今的身分多为人顾忌,从古至今此类人难有善终,叫他放不下心。
“一世长乐……”他噙着笑,深幽的双瞳流转着令人迷醉的异彩。“有些事少说的好,若是传到某些人耳中,爷想保你也保不住,奴才的命不如狗。”
长应苦笑。“奴才知道了,奴才不会多嘴。”
此时的时局看似风平浪静,国泰民安,但何时起变化无人得知,毕竟当皇上的多半疑神疑鬼,明明地位稳固,还担心皇位不稳,想把一切掌控在手中,削藩的意图明显。
先帝并非嫡长,为了拉下前太子,斩杀了不少兄弟,踩着血路才登上高位,一扬帝威。
他一上位自是大封功臣,两位有从龙之功的臣子被封为异姓王,享有封地,幸存的兄弟也封了王,依亲疏远近各自封赏,勒令非诏不得入京,只能待在封地上。
自古帝王多疑心,他也怕其他人反了他呀!离得远就少些心思,省得他费心灭了他们。
当时只有一位年幼的王爷留京,也只有他至今都不受“无诏不得入京”这规定约束,他正是先帝同母所出的胞弟,皇上大他十岁,还得恭敬地喊他一声二十四皇叔。
“你可知道东兴县哪里的酒最好喝?”段玉聿高坐在酒楼的二楼,坐姿不正的斜倚窗口,手中的酒要喝不喝的轻晃,似乎手一放,酒杯就会往下掉落,砸到底下的人。
这是他的恶趣味,喜欢看人惊慌失措的模样,时不时的滴几滴酒下去,路人纷纷走避。
因为太无聊了,闲着也是闲着,拿人逗乐。
“不就是爷待的『锦春酒楼』,前些年他们的酒还是宫里的贡酒,后来山东出了兰陵美酒才压下去。”酒是好酒,却少了当年的味儿,让人有种未能尽兴的不痛快。
“这也算酒?”段玉聿嫌弃地喝一口、倒一口。
底下的人惊呼连连,有不少人边躲避边仰头往上瞧。
“老东家过世了,接手的少东家没那么用心,不过在东兴县城还算小有名气,不算太差。”和宫里没得比,差强人意,锦春美酒快成绝响。
少东家指的是夏老爷,他的心思大,不但卖自家酿的酒,也进别家的酒,到最后根本懒得酿酒,直接购入他人的酒,祖传的手艺荒废了,把老东家气得一病不起。
而今夏老爷已不理事,将酒楼交给两个儿子打理,生意还不错,与天香楼、一品楼并称为城里三大酒楼。
“这叫不算太差?长英,你喝过马尿没?”这酒越喝越没滋味,如鸡肋一般,酒味不够醇厚。
长英弓着身,右手搭在左手上,往前一倾。“奴才跟着爷是享福的分,琼浆玉液爷看着赏。”
“滑头。”仰着头,段玉聿用酒壶就口,神情惬意。
“爷教训的是,奴才就是个小滑头,给爷逗逗乐。”让爷开心是他的本分,爷的一生太压抑了。
“去,再上壶酒来。”酒越喝越清醒,他怀疑掺了水,否则怎会想醉醉不了,神清目明。
“爷,您真的喝多了,别给自个儿找罪受,适可而止。”他目光一闪,提醒主子别弄坏身子。
段玉聿摇摇酒杯轻笑。“今朝有酒今朝醉,爷要喝酒谁敢拦?还不上酒来……”
“爷,那人走了。”一名玄衣人忽地现身,面无表情的说着。
他一顿,嘴角笑意不减。“不错呀!长本事了,连爷也敢监视。”
“爷,您得提防了。”长英上前提醒。
“爷已经退让一隅,还苦苦相逼,真是没把爷看在眼里,想当年……”他一脚一个,踢得他们屁滚尿流,没人敢吭一声,敢怒不敢言的夹着尾巴走人,谁敢回头多看一眼。
“爷,当年已不复存在了,那时内忧外患还要靠您支撑一时,如今山河秀丽,锦绣如画,谁要拿把屠刀对着自己。”爷做得太多了才受人忌惮,要是他什么也不做,当个游手好闲的纨裤子弟,也不会叫人惦记。
只是玉藏于石中,早晚会发光,是瞒也瞒不住,即使他不想引人注目,仍是光芒大放,直逼紫微星。
段玉聿眉间隐隐抽动了一下,随即归于平静。“长英,爷心中苦闷,得喝酒解闷。”
“爷,您得找个好一点的借口才能说服奴才,普天之下能让爷皱眉头的人尚未出现。”长英把关,让主子点到为止,他家“老夫人”嘱咐了要看紧些,不让主子随心所欲。
“扫兴。”无酒使人瘦,没得伤心。
长英小心翼翼的收好被扫到一边的酒杯。“爷,出门在外还是留点神,不是奴才不让您喝,而是好酒府里多的是,何必在酒楼喝得醉醺醺的,给人徒增话柄……”
“那人不就是想看爷放荡不羁的样子,爷表现得叫人满意吧!”段玉聿呵呵笑着,一脸不正经。
“爷,人都走了,您可以放下了。”主子的笑让他感到心疼,明明是骁勇善战的将才,却被迫放下长枪短剑,做个玩世不恭的浪荡子。
看不出神色的段玉聿将目光投向人来人往的街道。“今儿个真热闹,又敲锣、又打鼓的,是谁要迎亲吗?”
长英走到窗边往下一看。“听说是莲花节,每年七月中旬必办的节庆,东兴县湖多江面广,百姓以种莲居多,夏采莲花,秋收莲子,冬日里还能挖莲藕卖钱,一举多得。”
一江水养活数万人,有水能种稻养鱼,以农渔为主,莲花田里便有很多鱼种,养上一年不比卖莲子差。
“看来生活挺富裕的,家家安居乐业。”百姓的安康又能到几时?一旦皇上削藩,到时又是遍地烽火,哀嚎不断。
“那也是爷带来的,百姓该对您感恩载德。”要是如西陵王封地,那才是民不聊生,苦不堪言。
西陵王是先帝的十八弟,谨贵妃所出,当年先帝和太子争位时他也有意争位,却在谨贵妃“暴毙”后突然收手,改和先帝连手扳倒太子,助先帝登基。
而后西陵王受封为一方藩王,讨了一块富饶的土地后便携家带眷出京去,自此未再踏足京城一步。
到了封地,西陵王不改往日的奢靡作风,他强征杂税,收富户、世家孝敬的银两,没有任何作为,任由地方大族恃强凌弱,他只坐收供他吃喝玩乐的献金,从未想过改善百姓们的生活。
因此原本家家有余粮的封地,在西陵王一家子来到后渐渐地一日不如一日,大片土地无人耕作,全收在有钱人手中,农人无地可耕,只能沦为佃农,一年的耕种还不够吃饱。
于是乎,百姓越来越苦,还曾经饿死过人,原本的富地成穷地,再也看不见昔日荣景。
“少说些场面话,若是那些人再不停止折腾,只怕日后便看不着莲花节的盛况。”大家只顾着逃命,颠沛流离。
十六人抬的大轿子一上一下晃动着,从街道的另一头缓缓经过“锦春酒楼”楼下,没有轿身的轿子上坐着容貌娇美的妙龄女子,头上簪着莲花,手里捧着莲花,人若白莲,接受众人的膜拜。
每年的莲花仙子都由世族中选出,被选中的女子为县城里第一美,日后身价水涨船高,为人所追捧,多半嫁得极好。
“有爷在,奴才跟着沾光,年年都有美景如画的莲花节可欣赏,爷的高风亮节……”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长英好话如流水,滔滔不绝。
“得了、得了,少在爷面前鬼扯,爷想踹人了……”段玉聿脚一抬,做势要踹人一脚。
此时,一阵嘈杂声飘进耳中。
“去瞧瞧又是发生什么事,游街的刚过去,若是有人闹事就看着办。”闹烘烘一堆杂音,烦人。
长英从窗户探出半个身子,仔细听了一会,然后又把身子缩了回来。“是一群人在说闲话,没闹事。”
“说了什么闲话?”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听听闲话打发打发时间。
“他们围着几个姑娘指指点点……”
砰!细微的碰撞响起。
“等等,你有没有闻到酒的香气?”似有若无,清淡有韵,彷佛在鼻间勾缠着,令人难以自持。
“爷,您又馋酒了。”酒楼里没酒味,还能卖酒吗?
“走,下去看看。”段玉聿手一甩,整个空酒壶朝窗外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