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请赐嫁 第一章 初次见面就出糗 作者 : 以真

日头西斜后,天暗得很快,穿过江畔连绵的崇山峻岭时眼前还是亮的,等顺流绕过堤湾进港,暮色已经沉沉笼罩而下。

船上掌起了灯,烛火随着涌波的起伏摇晃,泛黄的光晕开了舱室的晦暗,狄铣上身肌理分明的线条也被映照得不再冷硬,可肩侧那道深可见骨,周围略呈浮肿的创口却仍显得触目惊心。

他像全无所觉,入定似的望着窗外,任由旁边的人动手料理伤处。

晚霞尚未落尽,弦月当空已出,近岸远山,水天一色,火红映着璀璨的银辉,他眼中的寒色淡了些,抓过一坛酒启封,仰起颈子张口痛饮。

待狄铣的伤处换过药重新包扎妥当,随行的副将杜川这才近前,替他披上外袍,“咱们这趟来南平郡王府行踪隐密得紧,风声究竟是从哪儿漏出去的?那帮狗杂碎暗箭伤人,自尽的时候也是一个比一个干脆利索,来头恐怕不简单,如今没有活口,查起来可就……”

“不必,既然藏头露尾不敢见人,硬拎到台面上又能有多大意思?”狄铣撩了撩唇,扬手将酒坛丢了过去。

“三郎这话说得好!真敢与狄家为敌的,早晚都会自己跳出来,那些个无胆鼠辈原也不用放在眼里。”杜川点点头,接过坛子灌了几口,抬袖拭着髯间淋漓的酒水,酣声长叹,在下首坐了,又将坛子放回狄铣触手可及的地方。

狄铣不再言语,像是嫌那袍子穿着费事,只披在肩头拢了拢,胸月复间毫无遮拦的临窗斜倚。

此时江面渐窄,水流也变得徐缓平稳,往来舟楫此时依旧络绎不绝,帆桅如林,连片延向远处那座堪称气势恢宏的城池。

随从在船头传报,“禀三公子,前方就是望江门,尚可入城。”

狄铣仰颔饮尽残酒,随手搁下坛子,目光幽远。

杜川常年随在身边,从他眼神中便瞧出些端倪来,吩咐继续开船,又命入城缓行。

没多久,船便驶过了水门,循着内河航道缓缓向前。

这城与别处不同,大约是没有宵禁的规矩,夜色初浓,两岸千家灯垂,街市华彩流溢,熙来攘往,人声鼎沸。

看惯了大漠烽烟,天地苍茫,乌篷渔火和廊桥窄巷多少有那么点小家子气,不过这景致瞧着倒也惬意。

狄铣眼底漾起淡淡的轻快,又启了一坛酒,刚托在手里,就觉有股脂粉气顺风和着浑厚的醇香混入鼻间,耳中似乎听到些噪乱之声。

他素来不喜这味道,剑挺的眉微皱了下,抬眼见是一艘高大的彩楼画舫迎面驶来,廊檐下挂着一溜粉莹莹的俏纱灯,映得雕甍秀槛,丹楹刻桷也分外旖旎。

那舫上宾客不少,但却不见席间觥筹交错,把酒风月,后面那群罗衣轻衫的妖娆女子也没调琴弄曲,歌舞助兴,一个个全都瞪目结舌地愣在原地发怔。

画舫须臾间便到了近处,就看有个身形矮胖的男子正在廊间抱头鼠窜,其后追打着他的竟是名妙龄少女。

那少女脸上遮了半面薄纱,不见全貌,身上则是西域外邦舞娘惯常穿着的无袖短衫,流苏窄裙,追跑之际下摆随风拂撩,春光乍隐乍现。

想是体虚笨重的缘故,男子渐渐气力不济,腿上挨了几脚后终于软倒在地,哭丧着脸抱拳求饶。

那少女却不依不饶,一边狠踹一边从席面上抄起传菜的托盘,凶狠地砸过去。

如此“奇景”当真少见,多半是龌龊宾客急色难耐,乘着酒意动手轻薄,不料偏生却遇上了性子执拗,不肯自甘轻贱的泼辣舞姬,不知何故,竟也无人拉劝,结果便成就了眼前这般闹剧。

狄铣忽觉好笑,挑翘的唇角忍不住溢出一声轻呵,臂肘搭在窗台上,饶有兴味地朝那里观望。

那男子早已是鼻青脸肿,顾不上求饶,左支右绌地护着头脸哀嚎。

少女仍不解气,丢了托盘,揪着人拉到围栏边,当胸飞起一脚,将他肥硕的身子踹翻出去,“扑通”一声落入河中。

画舫内这时才有了动静,急吼吼响起“救人”的叫声。

那少女犹嫌不足,双手扠腰站在那里,居高临下俯视着水中挣扎的男子,夜风撩起面纱,那张明艳娇丽又稚气犹存的小脸上扬起得意的笑。

忽而,她眸子一转,瞥见对面不远处那艘小棚船,侧舷灯火昏昏的窗内依稀有个散发宽袍的人影,一双眼似乎正朝这边注视着。

她俏目全无惧色地回瞪过去,哼声挑了下颔,一转身晃着四处透风的裙襬,趾高气扬地去了。

两船交错而过,乱声也渐渐飘远,狄铣回思方才那莫名滑稽的对视,不由得又是一哂,却也不以为意,转眸见杜川兀自探头好奇地向后张望,伸指在窗框上一磕,“前面停船,明日再动身。”

日头已经升得老高了,明瓦窗外像烘着一片火。

天光透过棂花铺泻得一地亮晃晃,再漫上对面的矮榻,将斜搭在雕栏边的那双纤足映得越发粉莹玉润。

外头乐声大作,前庭后寝重重院落也挡不住。

矮榻上酣睡未醒的青阳终于有了动静,辗转扭了几下,拉着薄衾蒙住头脸,把自己整个人捂得严严实实,可鼓乐声却依旧穿墙破窗,直往耳朵里钻。

昨晚半宿都泡在花船上,还招了一肚子怒气,她此刻困意正浓,可这般吵闹法,谁还睡得着?

她恼得头痛,蓬发半遮地一骨碌钻出被窝,抓过软枕狠狠摔在窗扇上泄愤,顺势一倒,又躺了回去,双手捂耳,拧着眉头忿忿地噘嘴。

“郡主要起身了吗?”她的女乃娘李氏进来探问,瞧见地上的软枕,叹笑着摇摇头,弯腰拾了,放回榻尾。

青阳哼哼地睁着眼,折起身靠在床围上醒神,“几时了?”

“巳时了,前头那边迎客迎得吵闹,郡主要不……”

她“嗯”了一声,已然睡意全无,探手撩开帐幔,扯了件薄纱罩衫披在身上,漫不经心地趿着软蒲鞋下了床,洗漱之后便坐到妆台前发怔。

李氏敞开窗,收了汤盆巾栉,过去服侍她梳头。

漆黑的秀发在背后流泻如瀑,直垂过腰际,光滑密齿的象牙篦子从上头轻梳下来通畅至底,没有半点滞涩。李氏像抚着缎子似的,一寸一寸都梳得仔仔细细,然后左右分开,拿簪子撩了额前的丝丝缕缕向后卷。

“李嬷嬷。”青阳叫得没精打采,原本想说今日不必梳髻了,垂眼望见镜中那张美丽的脸庞,却染着一层二八少女不该有的怏怏不乐。

今天的确是大喜的日子,阖府上下一片欢悦,只不过和她无关。

前朝御赐国姓的南平郡王如今终于盼来了世子,恨不得要弄得普天同庆,人尽皆知,至于从前欠下的那些血泪债,早就不会放在心上了。

青阳的母妃出身江南名门广陵谢氏,美貌艳绝天下,更是声名远播的才女,十七岁嫁给年少袭爵的南平郡王高湛,彼时佳偶天成,当世称羡。

那一年青阳刚满月,高湛入京参觐,孰料天道剧变,北方沙戎铁骑长驱直入,围困京师,半月间便城破国灭,大夏天子后妃、宗室臣工数千人被俘,高湛也在其中,生死不知。

谢氏终日流泪,朝夕盼望,却始终没有音讯,但她并没有绝了心念,一边苦苦支撑着王府门楣,一边抚育女儿长大。

然而五年之后,高湛竟带着如花美眷毫发无损地回了家,身旁还有一名年纪与青阳相仿的女童。

原来这些年高湛根本没有失落北境,颠沛流离,而是去了中州,还另结新欢,连孩子也生下了,悠哉快活,乐不思蜀,可怜谢氏却懵然不知,一直苦苦地等着。

也就在那一天,青阳亲眼目睹母妃月兑下御赐的翟冠大衫,悬梁自尽……

青阳黯着眸,听鼓乐声不息,喧阗的人声越来越响,唇角噙出冷哂,念头一转,忽然改了主意。

李氏在旁看出她的不快,低声道:“郡主若是心里不舒坦,这次便求老夫人答允,喜宴不去该也没什么。”

“谁说不去?”青阳用指尖在妆台上拨弄着挑花钿,“府里立嗣这么大的事,我躲着不见人成什么话?好了,就照上次那样子梳吧,回头再选件入眼的衣裳。”

李氏起初微讶,随后跟着展颜微笑,“郡主能这般知人情识大体便好了,王妃泉下有知,瞧着也高兴。”

替她梳好前面的额发,又将后发束成双鬟扎上去,李氏温声安慰,“其实都是些场面上的事,只要依着规矩就好,况且还有老夫人在,谁也不至于为难。我听说这会子王爷正见客呢,兴许今日也遇不着。”

“什么客人?”青阳把挑好的花钿搁在一边,随口问。

“这……倒没听说,该是哪里的要紧奏报吧。”李氏别簪花的手顿了下,不轻不重地压着髻头,拿簪子钗好,用手虚拢着两鬓,“郡主瞧这样成不成?”

青阳看不到她的脸色,但能听出那语气中细微的变化。显然她是知晓内情的,却又不愿提起,便想敷衍过去。

如今这偌大的王府里还能真心记挂着母妃的人,除了自己之外,恐怕也就只剩这个当年随嫁过来的女乃娘了,从小到大伴在身边,有些话不必说明白,她多少也能猜出些端倪来。

青阳本就不打算刨根问底,既然事不关己,便没放在心上,略看了一眼镜中梳好的飞仙双鬟髻精巧雅致,颔首轻点,把拣好的花钿贴在额前,起身换了套衣裙。

许久没这么正儿八经地梳妆打扮了,齐胸的襦裙一上身,对镜瞧瞧倒也觉得增色,只是好像缺了点什么。

她双手有意无意地抚在肩上比着,“我记得有条鹅黄的披帛,放在哪里了?”

李氏合胭脂的手一顿,低头含糊应着,“老奴也有日子没瞧见了,郡主就这么着,不披那东西也好看得紧。”自顾自地收拾好妆奁,到门口传膳。

青阳没留心她话里的忌讳,瞧着瞧着倒也觉得顺眼了,坐下来看着桌上的饭食却没什么胃口,只端了碗清淡的粟米粥来吃。

这边才刚动了两匙,外间便有人来传话,说老夫人那里新到了几盆花,让她过去一起赏看。

青阳没有赏花的兴致,但去却是一定要去的,她匆匆几口把那碗粥吃完,又检视了一遍妆容,这才下了楼。

她日常起居的萦风阁只是个小院落,但胜在层楼高,可以凭窗远眺,又紧挨着王府后墙,出入都方便得紧,与祖母的兰溪殿也相隔不远,出门循着栈道绕过半池碧水便是了。

刚到垂花门前,就听里面传来少女欢畅的莺声笑语,青阳蹙了下眉,随即叫引路的小婢自去,她暗吁了口气,面色如常地缓步走进门,绕过那片翠竹,便望见对面廊下同父异母的妹妹高荔贞。

她一身绿衫白裙,头上花苞似的双丫髻配着梨涡浅浅,明眸善睐,倒真有几分纯美可人的样子,这时正乖猫儿似的挨在祖母顾氏腿边。

右边下首的狄氏也穿得素淡,端正坐在那里,笑吟吟地看着她们说话,瞥眼间望见来人,微微一怔,当即出声招呼,又转向顾氏,“青阳来问安了,正好陪母妃一同赏花。”

不管心里存着多大的隔阂,也不管场面有多尴尬,脸上总能一派平静,温婉淡然,打从进入王府的那天起,狄氏便是如此,过了这么多年,更加游刃有余。

但青阳也早不是当年那个稚弱无知的小姑娘,喜怒不形于外,当下落落大方地上前见礼。

高荔贞的笑容却略带僵滞,显然没料到她会来,有些不大自然地唤了声“姊姊”。

狄氏侧眸一睨,起身笑道:“有两个孩子陪着母妃,我就不在这里添扰了,今日府中事情多,还是到前头瞧瞧去。”

“是这话,今日这客又不是旁人,妳跟我这老婆子耗什么,快去那边陪着吧。”顾氏也笑道。

她将青阳的手攥在掌心里,瞧狄氏转身走远了,便冲旁边道:“贞丫头,这矮墩子妳也坐久了,且到那边歇歇,让青阳在这待一会子。”

高荔贞面色立时沉了,那愤恨掩也掩不住,却也只能站起身。

顾氏已回过眼,牵着青阳坐到身边,“瞧瞧妳这双眼,怕又是刚起来没多久吧?”她语带微愠,面色却越发慈和,满心关爱溢于言表。

青阳眸子一转,也紧握着那只已见苍老的手轻抚,眼中闪着狡黠,“祖母,妳不知道,我最近没来由的梦多,若不睡得久些都梦不到头,可把人急坏了。”

“可又胡说,什么梦作成这样子。”顾氏佯打了她一下,却忍不住笑出声来,两人相视一眼,笑作一团。

高荔贞在旁咬唇,手上那块帕子在袖里拧得像麻花。

自己方才费了半天劲,祖母也只是颔首稍露欢颜而已,高青阳倒好,明明没规没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祖母非但不责怪,还被几句俏皮话引得开怀不止。

她瞧着那祖孙俩相亲相爱的模样,自己俨然成了可有可无的陪衬,越发心中不快,等笑声小了,便插口关切问:“姊姊,昨日妳去哪里了?母亲选了些好料子敬给祖母,也留了几匹叫咱们两个各自做几套衣裳,我拿去萦风阁让妳挑花色,却没见着妳。”

“是吗?我没听说,叫妳扑空了。”青阳早料到她会冷不防地翻出这话来,故作诧异地道,“昨日我特地去给祖母求佛串子来着,一早就走了,顺便在寺里给我母妃续了些长明灯,傍晚才回的。”

言罢,真就从袖中模出一串品相古旧的念珠,“祖母妳瞧,这都是十足的老珊瑚珠子,听说西域密宗大法师随身诵过万遍真言,专为了护体修长生,戴着定能长命百岁。”

顾氏暗睨了她一眼,接过那念珠时却是眉舒眼展,“我不过随口提了一句,妳这孩子还就当真了。好,难得妳有这份心思,我便收着了。”

高荔贞见祖母帮她遮掩,心中忿忿不平,可也知道揪着不放没用,便点了点头,“还是姊姊心思周到,那几匹料子没什么要紧,回头我再拿了送过去,可今日这好东西姊姊要是不瞧,就真的错过了。”

她说到这里,眼中情不自禁地泛起得色,顺手朝院中一指,“这是西北特产的『寿客英华』,夏菊中的极品,等闲难得一见,我三舅舅特地从中州那边捎来的,祖母方才看了可欢喜呢。”先前比亲疏落了下风,这会子便忍不住要搬出母家来帮衬了。

青阳没应声,手故意虚虚地往下沉。

顾氏团握她的双掌立时一紧,眼底闪过不悦,淡声道:“贞丫头,妳娘前阵子染了风寒,这两日才好些,哪禁得起操劳,反正我这里也没什么要紧事,索性妳也去前头照应着吧。”这便是明着在赶人了。

高荔贞万没料到只说了这么几句话竟会惹了厌,笑容僵在脸上,窘得几乎要掉下泪来,却也不敢违拗,暗暗朝着青阳一瞪,行礼后低着头去了。

顾氏瞧也没瞧她,垂眼慈和地打量着青阳,“不高兴了?”

“没有。”她仰起脸,抿着唇角摇了摇头。

看她憋着性儿强作欢颜,顾氏不由得也红了眼眶,黯然一叹,“没娘的孩子苦啊……好了,不难受,妳放心,祖母这身子骨还硬朗呢,只要祖母活着一天,这个家里就没人敢欺负妳。”

顾氏说着将她搂在怀里轻抚,“不过妳总归是长女,更是诏命赐封的郡主,身分跟旁人不同,时时刻刻都该拿出个样来,不可失了气度,就像刚才,不过几朵花而已,看一看又如何?且犯不上置这个气,妳说是不是?”

青阳原也不愿同高荔贞一般见识,不过是一时之忿,有了祖母这番宽慰心情也渐渐平复了,她挨在顾氏怀里点了点头,目光带着些许好奇地瞥向院中。

廊外不远处的湖石旁果然有盆硕大的盆景,底下用虬壮的根须巧妙仿模仿出树身的姿态,上面一丛丛错落栽植的菊花宛若繁茂的冠盖。

那些菊花的朵瓣丰润饱满,外圈是粉透肌理的红,蕊心周围的一片却是黄澄澄的灿烂夺目,虽然都是些浓艳的颜色,但看不出丝毫媚俗之态,反倒是别样的雍容雅致。

夏菊算不上难得,如此品相却是闻所未闻,更不曾见有过这般植花成景的盆栽。

青阳起初没存着赏鉴的意思,进门时也根本没留意,现下一瞧不免生出惊艳之感,暗忖送这东西除了恭祝祖母苍松不老,芳华永驻外,更寓意南平郡王府乃是金玉鼎食的显贵门第,如此费力攀附,还真不愧是狄家的做派。

母妃的死自小便深深烙印在青阳心头,十余年来对狄氏的怨恨更是刻骨入髓,有增无减,连带着把狄家也视若仇人,凡是与他们沾连的东西一概都在不喜之列,现下也不例外。

顾氏像瞧出她的心思,又道:“之前跟妳提过中州狄家,前朝时因有从龙之功,赐封崇国公,跟咱们南平郡王府算是有些渊源,沙戎攻破京师那年,他们头一个起兵勤王,连大公子也不幸折损了性命。”

她叹口气,在青阳手背上轻拍,“世代忠良之家,人人都当敬重,只不过有那层隔阂在,我想起这心里头也是堵得厉害。最可恨的还是妳那混账父王,无情无义负了妳娘,害得妳也……唉,以后凡事都学着看开些,别老去较真,知道吗?”

世代忠良之家怎会出了个既不规矩,又有心机的女人?为了踏进王府的大门,娘家的声誉、自己的名节全都不当一回事了。

青阳品得出祖母话里的意思,那么多年过去了,逝者已矣,即便再恨也得顾念着这个家,何况人家还为府中添了承继香火的世子,自然与原来不同……可她不是能轻易放下的人。

然而想是这么想,她还是点点头,不动声色地微笑,“祖母说得是,我记下啦。”这话回得略有些滑头,只说记下,却没说应允不应允。

顾氏没留意,见她乖巧地应承下来,当即展颜笑开,连声叫着“好孩子”,又疼惜地将她揽在怀中,垂眸看着那张眉目如画的小脸,“一转眼,小丫头都出落成大姑娘了,也不知以后哪家有这个福气,能盼得咱们青阳出适。”

近午时分,青阳才离了兰溪殿。

日头正高,炽烈的阳光漫天倾泻,不远处汉白玉的桥面石板烘映生辉,晃得人眼前发晕。

李氏带着两名小婢早在院门外等候,见人出来忙张伞遮阳,伺候着往回走。

青阳面上若无其事,心里却闷闷不乐,那之后祖孙两人都聊了什么闲话她早已记不清了,脑中如今来回闪现的全是“出适”两个字。

依着年齿算,她和高荔贞只相差一岁,现今这妹妹才刚及笄,狄氏便已开始忙着为她选婿了。

南平郡王府是中原首屈一指的名门,向来规矩严谨,长幼之序从来不能有丝毫逆乱僭越,若是次女下嫁,便绝没有长姊仍待字闺中的道理,如此一来,便等同于得逼着她先离府才行了。

王女出适的去处无非就是那几家高门大姓,用以联姻提携,守望相助,纵然有个郡主的封号,这样的事也轮不着她来挑拣,只能干等着由别人摆弄,天知道以后每日会对着一个什么样的夫婿,倒是狄氏和那个冷血无情的父王遂了心意,终于可以眼不见为净了。

她央着祖母明里暗里拖延了好几次,但毕竟已到了年纪,近来催逼得越来越紧,这件事终于免不了要摆到台面上来说了。

青阳是个死倔的脾气,越是压得紧迫,便越是反弹得厉害,她不愿胡里胡涂地被送出去,寻思着不能坐以待毙,总得设法躲过去,可一路琢磨来琢磨去也没什么妥善的法子。

过了那条湖心栈道,回了萦风阁,她这时也不再掩饰心绪,拖着步子上楼,到寝阁后就一坐在妆台前,望着窗外生闷气。

一会的工夫没留意,日光彷佛没刚才那么强烈了,柔暖暖的觉不出晒人,天上云翳疏淡,本来全是淡蓝色的明媚,可碧空深处却有一片铅色的沉郁似在堆积。

青阳蹙着眉,目光垂移,落在窗外不远处的竹林间。

南平郡王府虽然坐落在城中,但位置得天独厚,依山而建,左右无邻,其后山幽林静,又人迹罕至,是个景致绝佳的妙处,她烦闷时常去那里闲逛,现下便有些坐不住了。

“李嬷嬷,叫人搬梯子来。”

李氏也早瞧出这小祖宗心绪不顺,但知道她的脾气,没敢开口劝慰,这时正在桌前布菜,闻言一愣,掂着长箸惊道:“郡主不是昨儿才出去过吗,怎么又要……乖乖,这大白天的可万万不成,没得叫人撞见,告到王爷那里去,便真惹出祸来了。”

“怕什么,我又不上城里去,快搬来。”她一心想出去,半点听不进劝,微凛着嗓音吩咐。

等两个小婢扛了梯子进来,也不用人帮手,捋起袖子顺着坡檐斜斜地抵在墙头上,试了试足够牢靠,便提着裙襬踩过妆台往外爬。

虽然不是头回见,可李氏仍忍不住心惊肉跳,看那竹梯在半空里颤悠悠地打晃,脸已被吓得煞白。

青阳却是轻车熟路,溜过阁楼三层的檐头,挥手叫她自去,顺梯一路往下爬,正估算着找落脚的地方,回眼一瞥,就看见墙外正下方赫然站着个人。

她失声低呼,险些扶不住梯子从上面摔下来,回头再看,那人仍站在原地,头束玉冠,身着绯袍,腰间的蹀躞带上坠着一柄鞘身漆黑的兵刃,正侧仰着头,微露好奇地望着她。

这种猝不及防的遭遇让两人都倍感意外,青阳根本无心细看他样貌,只瞧着那身行头知道不是王府僚属的装扮。

“这位公子,我方才……嗯,在阁楼上掉了支珠花,所以下来捡,不知尊驾可曾瞧见了?”青阳顾故作镇定地嫣然一笑,话刚出口便察觉十分不妥。

若是掉了东西,只管怎么捡回去不成,何必这般大费周章地爬梯子下来。再者,那阁楼距后墙尚隔了条几尺宽的窄巷,除非是故意丢出来的,否则几乎不可能掉到墙外去。

“什么样的珠花?”

她正尴尬不已,冷不丁对方就回问了一句,那双微狭的眼中光亮不明,分不清是不是戏谑。

青阳忽觉脸上火烧似的烫起来,那份坦然瞬间便装不下去了,更没了散心消遣的兴致,当下顾不上再理会他,手脚并用,攀着梯子快步往回爬,谁知才蹬了几级,急切间没留神踩到了丝裙的下襬,登时一滑,一只绣鞋月兑脚飞出去,弹了几下,翻落到墙外,这下真掉了东西了。

青阳急得磨牙捶胸,想想那人正好在下面,自己掉了鞋子倒好像是故意引诱他似的……

一念及此,她耳根子也热得发烫,说什么也待不住了,赶紧顺着梯子爬回屋檐上。

耳边仍能听到木梯摇颤的吱嘎声,梯上的人像是已走远了,狄铣眼中的玩味更浓,但也没去追着瞧,低眸垂向脚边,那只纤窄小巧的软蒲鞋正歪躺着,彷佛羞怯般将自己半埋在茂密的青草间。

昨日还穿着西域舞娘的衣裙在花船上逞威风,这会子又一身名门贵女的端庄打扮翻窗爬墙,他想起她踹人下河后那一瞥间趾高气扬的模样儿,眉梢舒然轻挑,袍袖一拂,将那只软蒲鞋卷起,顺势向上抛去——

青阳推开虚掩的窗扇,翻窗爬回房内,也顾不得去管留在外面的梯子,一坐在椅子上直喘气。

她寻思着那只鞋子无论如何不能落在陌生男子的手里,就算不出大乱子,光那份羞窘都能叫人吃不下睡不着,说什么也得拿回来。

她正想吩咐人出门去寻,便听脑后风声响起,才一转头,那只软蒲鞋竟从窗外飞进来,“啪嗒”一声落在面前的妆台上……

日影偏移,横过散曳在地上的裙襬时显得更淡了两分,天际远处涌起的那片阴郁越来越浓,铅色几乎已将澄净的淡蓝吞噬殆尽,瞧着是要下雨了。

青阳支颐,皱着眉头闷声不吭,拿着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碗里的米粒。

梯廊间响起脚步声,她回神抬起头,很快就看见李氏绕过紫檀座屏走进来。

“郡主,老奴带人从小门出去转了一圈,到处都寻遍了,后山没有人,该是真走了。”李氏哑着嗓子,话里带喘,扫了一眼桌面上纹丝未动的饭菜,“既然不是府里的人,郡主就莫要在意了,且宽心吧。”

不是府里的人才真了不得呢!

青阳黑着脸将筷子一搁,拂袖推开饭碗,“就是这样才讨厌,鬼怪似的躲在那里,突然就冒出来,怎么瞧都像是存心设计好的,谁晓得是什么居心?”

“这应该不至于,哪里会有什么轻浮之人敢跑到王府来。”李氏继续宽慰,“再说瞧见了郡主,人家不也没什么不良之举,马上便走了吗?可见是个端方守礼的正人君子。照我猜度,多半是今日来府上贺喜的宾客,碰巧从那经过而已。”

正人君子?就凭那分明暗含调笑的眼神,连女儿家遗落的贴身东西也敢动手动脚,这等人能正派到哪里去?

青阳撇着唇角,不屑地蹙眉道:“妳是没瞧见他看人的神情,像是吃准了我会从那走似的,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后来还直接把鞋扔进来,摆明了是故意的!”

李氏拿手背贴着汤盆试了试,察觉还有余温,便盛了一碗放在她面前,“那也不过是个猜度,郡主还是莫要胡思乱想,索性听老奴一句话,以后少再私下出府去,只要不招人注意,自然也就招惹不上麻烦。好了,郡主若不想吃,多少喝碗汤也好。”

让她从此不再出府?那当真比要了命还难受。

青阳闷声没再说话,心里虽然不痛快,却也不好拂李氏的意,将那碗汤喝了以后,便没精打采地走去里间歇息。

她躺在榻上翻来覆去,总是抛不开之前的事,眼前萦绕的全是跟那人骤然对望时的尴尬,尤其是对方身上那件鲜目的红袍。

初夏时节,江陵一带的天气已算得上酷暑,白日里轻衫薄衣尚且难耐,他却是一身锦缎厚重的装束,活月兑月兑像个不辨时节的傻子,然而那两道目光却是锋锐难掩,眸中彷佛沉着山海般的深邃,叫人猜不透。

他到底是什么人?

青阳想着想着,困意渐渐上涌,没一会儿便沉沉入睡。

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耳中听到绵密的滴答声,她睁开惺忪双眼,见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势并不算大,透过檐下的水帘却能看到黑云漫卷了整片天空,鼻间是浸透了潮气的土腥味,莫名更显得烦闷。

青阳瞇着那双杏眼看天,有点分不清时辰,刚撑坐起身,李氏就走进来,过去掩了明瓦窗。

“快酉时了,老夫人那里刚来传过话,傍晚在月池水榭设宴,邀今日随行道贺的宾客女眷一同赏夜,郡主也起身梳妆吧。”

青阳这才记起午前在兰溪殿说话时祖母确是提过,只是她没怎么在意,早忘到脑后去了。想着狄氏和高荔贞也要同席,不免暗自生厌,伸了个懒腰,慵慵懒懒地坐起来。

李氏替她重新绾了发,拾掇好头上的簪花,“这雨瞧着一时半会停不了,夜里怕凉,郡主还是换身衣裳吧。”

青阳侧头望了一眼架上的襦裙,褶角边还留着淡淡的鞋印,确是穿不得了,于是轻轻颔首,脑中却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那抹绯艳的袍色来,鬼使神差月兑口说了句,“索性就换那套湖绉的衫子吧。”

“红的?”李氏惊讶回问。

那套衣裳是去年置下的,但这位小祖宗素来不喜浓艳的颜色,一次都没上过身,今日却冷不防地又惦记上,可真是怪了。

青阳也闹不明白为何会冒出这念头来,但又不想改口,便胡乱说了句,“这些日子素淡的也穿烦了,今晚索性鲜亮些,湖绉的料子穿在身上也不怕夜凉。”

李氏只道她心绪又好了,正求之不得,也没多想,当即去取了来,伺候她穿好,对镜一照竟宛如胭霞裹身,衬着凝脂白玉般的肤色,杏眸娇俏,樱唇朱润,果然比平常更多了几分别样明艳的风致。

青阳扭身来回瞧着,自觉甚是好看,先前竟都没想到,生生将一件大好的衣裳冷落了,她自嘲地笑了笑,望着镜中的自己,越瞧越是欢喜。

李氏看她高兴,也是眉开眼笑,一面帮手打理,一面啧啧赞叹。

青阳正自得意,目光流转间看见侧墙边的条几下有只不大不小的红漆匣子,似乎有些眼生,“那是哪来的东西?”

“哦,就是崇国公府送来的贺礼,老夫人特意吩咐这份是专给郡主的。”李氏也望了一眼,淡声续道:“之前送来时,郡主还在兰溪殿那边,老奴想着也不是十分要紧的东西,就叫人先搁在这里,不想却忘了回话。”

这分明是怕她心里不痛快,所以说得轻描淡写,不光没告知,连狄家的名号也略去了。

青阳厌弃地别过视线不再瞧,“那就别堆在这里,回头打开瞧瞧是什么,东西多就赏些给下头,其余的……李嬷嬷妳收着好了。”

李氏知道她瞧着烦,也没多言,应了一声,当即就叫人搬了出去。

被这着一搅和,本来欢畅的气氛立时便显得有些沉。

青阳垂手望着满身绯红的衫裙,心头那股燃起的火苗不由自主地越燃越旺,方才的惊艳之感顷刻间烧得一乾二净。

“跟染了血似的,瞧多了也眼晕,还是换了吧。”她烦躁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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