狡抬起眼,看着那一脸阴郁的延维,了然于心,遂别开脸吩咐起宗扬。
“宗扬,安排一下,给余姑娘与余姥姥一间舒适的房。”
宗扬颔首领命,上前对余缈缈道:“姑娘,请随我来。”
余缈缈略感不安,下意识望向延维,延维知她害怕,便扬嗓道:“放心吧,这瑞安全得很。”
得了延维的保证,余缈缈这才放下心,牵着余姥姥的手,随宗扬离开明间。
明间霎时安静下来,只余趴在狡腿上沉沉睡去的芷茵,偶尔发出规律起伏的呼息声。
“那个余姥姥……是谁的咒术?”狡总算问出路上的最大困惑。
“还不清楚。”延维漫不经心的答着,似乎没当一回事。
“我就想不透,有谁胆敢插的恶蛟的事?”狡一脸好笑,却也看得岀延维是顾及余缈缈,方会至今仍不拆穿余姥姥身上的咒术。
“我心中大概有底。”
“你这样一路带着她们往北走,终究是要拆穿那份咒术的,为何不早些揭穿,何苦让余姑娘一路上还得费神照顾老人家?”
延维冷冷望去一眼,道:“你又何必明知故。”
狡一笑,未再言语。
延维望着狡一直护在腿上的人儿,眼底透着一抹不以为然,遂道:“已死之人,你却偏要用这种障眼法的咒术,自欺欺人,有意思吗?”
狡回道:“我和你不一样。我没有办法一次次看着她这具凡人之躯死去,一次次耐心等着她转世出生,然后一次次失去与我相守的记忆,我只要牢牢守住她这一世就好。”
闻言,延维心一沉,不悦地道:“你与我的情况不同,少拿我的事儿来比较,你爱的是凡人,我爱的不是——”
话,戛然而止。
黑眸浮现一抹狼狈的仓皇,延维别眼,俊颜铁青僵凝。
见他如此,狡并未开口取笑,只是了然地道:“既然爱她又为何要对她下那样的恶咒?”
延维神色阴郁,始终不发一语。
“惩罚了转世为凡人的她近十世,还是无法消除你心中的恨吗?”
“这次,我要做个了结。”
狡一愣,心急反问:“延维,你想做什么?”
延维望着扇形花窗外,那一轮逐渐西沉的假太阳,嘴角扬起了一抹略染苍凉的笑。
“恶咒到最后会反噬其身,在反噬之前,我打算先解开这份恶咒。”
狡闻言大震,久久无法回神。
“你别乱来,要解开恶咒,总还有别的法子——”
“你还有心情管别人的闲事?”延维打断了狡的劝阻,扬起漫不经心的一笑。
“延维,你别乱来。”狡面色沉下,再次加重了语气。
延维不以为然的笑了笑,顺势岔开话题,“等烛阴破了你的咒术,你打算怎么办?替那些神裔求饶?”
“烛阴不会来的。”狡语重心长的沉吟,“凤洵已经入魔,恐怕连烛阴也赢不了他的执念。”
延维沉默了。恐怕天界众神没料想到,区区一个被天神诅咒的凤洵,竟然能有如此强大的执念,甚至成了神州大地上第一个入魔的神裔,
“听说,凤洵一手养大的傀儡,以及凤瀞的后代,全躲在寒荒国?”
“是有人擅作主张,把那两人扔到了我那儿,看在他俩还算乖巧的份上,我便让他们留下来。”
听着延维这席轻描淡写的话,狡忽尔悟透了什么,神情益发沉重。
“你该不会是,打算让那两人帮你守住寒荒国?”
“随着烛阴下神州,打算灭绝神裔,越来越多神裔企图逃入我那儿,为免日后那些神裔在我的地盘上闹事,我总该找个人来帮忙管管。”
延维没有否认,反而大方认自己的盘算,然而他这席话,越发坐实了狡心中的担忧。
“延维,解开恶咒的方法,一定不只一个,你找其他人帮忙吧。”
“眼下我只是一只被天界放逐的魔,我要找谁帮忙去?”延维自我解嘲的笑问。
狡欲出言再劝,延维却站起了身,不再看他,兀自步出明间。
“延维,你若当真这么做,你想,她承受得了吗?”狡喊住了那抹高大的黑色人影,试图用最后的方式婉劝。
那抹彷佛毫不犹豫的黑色背影,蓦然停住了脚步,良久没回首。
直到狡以为他不打算回答时,方听见低沉的声嗓飘落——
“既然当初她能舍下所有,只为入神州轮回,那么,这一次她一样能舍下我。”
话罢,延维大踏步离去,留下罗汉榻上,心思沉重的狡。
“……他明明舍不得缈缈,为何要选择一再伤害她,一再让她痛苦而死?”
趴在狡腿上,看似沉沉睡去的芷茵,缓缓睁开了空洞的大眼,提问。
狡抚了抚她冰凉的颊,将她身上的雪白狐裘掩紧。
“你梦见了他们的前世,是不?”狡不意外地反问。
芷茵只是兀自喃道:“延维是那么的爱她呵,她却舍弃了延维,莫怪延维会如此恨她……每一次的伤害都只是让延维更痛苦罢了,他在折磨缈缈的同时,亦在折磨自己。”
狡探出大手,轻捂住她颤抖的唇,不让她继续往下说。
她虽是先知,可每当她在梦境中看见他人的过去与未来,连带地,那人所受的苦痛,亦会并感同身受。
正因如此,她原本完好的双眼,竟在某日无端失明,而后她的身子每况愈下,若不是他以咒术为她续命,恐怕早已香消玉殒。
“莫要再说了。”狡低声劝道:“你明知道你的身子受不了这些。”
芷茵藉着感觉,模上覆在她嘴上的那只大手,将之拉下。
“你也知道,我控制不了自己别去梦见这些……我是先知,自我梦见第一个预知以来,便不曾睡过一日好觉。”
狡垂眼,眼底的沉痛,足以倾覆整座神州,他很想代她受这些苦,可他偏偏不能。
神州上的先知,是当初众神辟世造人时,便已注入在这些凡人魂魄里的神力,哪怕是天神亦无从改变。
“缈缈……不对,应当是淼淼。其实她心底很后悔当初的决定,那时的她太过天真,对世间万物的好奇心太重,不明白她想做凡人的心思,以及舍弃延维为她做的一切,种种的举动有多愚昧先知。”
见她已完全沉浸在延维与那只赢鱼的恩怨里,狡犹豫再三,终是开了口。
“你可看着见延维对她下恶咒?”
芷茵一怔,随即不可抑止的颤抖起来。她当然有见了……关于延维与淼淼的爱与恨,恩与怨,一切始末,她全在梦境里览遍。
大手抚过了芷茵的发,狡安抚着她,“莫怕,延维不会再那样对她了。”
“真的吗?延维真打算放下了?”芷茵紧蹙秀眉,似乎不怎么相信。
她清楚看见了延维的爱有多重,恨又有深,甚至割毁了神宫,自甘堕落为魔物,亦在所不惜,怀抱着如此深浓执念的他,真有可能放下?
“方才你不也说了?延维在折磨余缈的同时,其实亦是在折磨自己,况且恶咒最终会反噬其身,绕是他这尊曾为上古天神的魔物,亦难逃此恶果。”
狡能理解她的质疑,毕竟延维对那只赢鱼的报复,确实太重。
“如今他亲口告诉我,他要结束这一切,我想,他应该已做好了准备。”
芷茵沉默片刻,方启嗓问:“要怎么做才能结束他下的恶咒?”
狡不语。
趴在腿上的人儿挣扎着爬起,覆盖在身上的狐裘滑落下来。
芷茵握住了狡的大手,柔嗓央求道:“狡,告诉我他会怎么做?”
狡满眼阴晦地凝视着她,好片刻不说话,直至窗外最后一寸日光沉落,黑夜完全笼罩而下,他仍然不肯开口。
“狡?”芷茵惶然不安,越发攥紧他的大掌。
“延维打算杀了自己。”狡终于开口为她解惑,声嗓沙哑而沉重。“破除恶咒的方法,那就是由被下咒之人亲手杀了下咒者。”
闻言,悲伤的泪水自那双空洞大眼涌现。
芷茵伏进狡的怀里,不知是替延维,抑或是缈缈而悲伤痛哭。
狡只是将怀中的泪人儿抱紧,未再言语。
月盈满空,村庄一片祥和宁静。
在一处楼阁睡下的余缈缈,却在午夜时分,发了一身虚汗,无端惊醒。她从榻里爬起,先是习惯性地査看余姥姥的情形,确认过姥姥的呼息脉搏正常之后,这才下榻穿鞋,起身在房里的月桌上,端起瓷壶替自己斟了杯白水。
她咕噜咕噜喝光那杯水,望着窗外诱人的皎洁月光,不由得怔然岀神。没想到天神的咒术如些厉害,竟连太阳与月光皆能用咒术变出来。
不对,这实在没什么好讶异的,毕竟整座神州都是众神所辟,就连他们这些凡人,亦是由天神所造。
余缈缈步出位于楼阁的寝房,来到植满了紫阳花的楼阁前院,她走进花坛,嗅着月下花香,回想起最后一次闻见花香的日子。
蓦地,身后传来一道脚步声,仰起秀颜嗅着花香的余缈缈,连忙回过神,转身望去。
见溶溶月色下,披着一袭狐毛大氅的芷茵,手里提着一盏油灯,嘴里算着步阶,缓缓行来。
见状,余缈缈连忙靠上前,出手搀扶。“这么晚了,姑娘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任谁都看得出来,狡对芷茵百般呵护,绝无可能放任她落单。
芷茵反手握住余缈缈的手臂笑道:“我听宗扬说,他安排你与老人家在楼阁歇下,过去这儿是我的居所,我对这里可比其他地方都来得熟悉。”
余缈缈听出她是特地来此的用意,便扶她在院子里的凉亭落坐。